簡·里斯《藻海無邊》中的實驗小說特征

■張若昕

（沈陽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4）

英國女作家簡·里斯無疑是20世紀英國文學界的一顆璀璨之星。她的第五部也是最后一部長篇小說《藻海無邊》堪稱是文學經典之作。小說一問世，就受到了評論界，尤其是女性主義、后殖民主義和女性實驗小說批評家的高度贊揚，廣大讀者對這部小說也是一致好評。能讓這部小說產生巨大影響的，除了作者造創性地改寫了維多利亞時期的小說家勃朗特的《簡愛》中“瘋女人”伯莎和羅切斯特的故事外，還因為這部小說集中體現了作者簡·里斯在小說創作中的實驗性和其獨有的西印度群島文學風格，這是同時代作家難以比擬的。

就文學發展史而言，20世紀是現代主義文學的世紀，小說作為一種文學形式，也概莫能外。從19世紀的孕育，到20世紀30年代的鼎盛，從50年代正統現代主義的衰退分化，再到60年代后現代主義的波瀾復起，一大批現代小說家用自己的實驗小說藝術，向傳統的文學價值觀和審美觀發出了有力挑戰，帶來了小說觀念和創作方法、表現內容和表現形式、藝術風格和藝術技巧的根本變革[1]。

簡·里斯就是這樣一位作家，她沒有受制于傳統的現實主義創作手法，而是大膽進行各種寫作形式與技巧上的實驗。她創作的《藻海無邊》不僅為《簡·愛》加入了新的想象和詮釋，更是對后者的成功改寫和顛覆。而簡·里斯這樣做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在二戰后的英國小說中，實驗主義占主導地位。實驗主義側重于小說的虛構功能，強調探索小說本身的形式結構，挖掘其象征主義的潛在內涵。作家們雖然創作風格不同，但他們都試圖超越18、19世紀現實主義傳統，對小說的形式結構和表現手段做各種各樣的探索實驗，從而開創一種新的格局。他們認為，藝術技巧的精雕細鏤和形式結構的標新立異比思維的邏輯性、時間的順序性、文字的清晰性更為重要?？傊?，他們帶有一種反理性、反現實、反傳統的色彩[2]。

一、《藻海無邊》結構上的實驗特征

《藻海無邊》充分體現了敘事結構上的錯位，簡·里斯顛覆了傳統作家按照時間順序講述故事的模式，而是通過安托瓦內特對過去的回憶及其他人物的敘述來展開故事，時間和空間的來回轉換使得秩序看似混亂，但這是里斯的刻意安排，她恰恰是以此來反映主人公安托瓦內特在自我發現和自我認知的過程中內心的困惑和不安。小說由三部分組成，在這三個部分中，敘述都是從現在開始的，卻在不經意間回到了過去，回憶使得過去與現在交織在一起，同時過去又成為現在的一部分。第一部分由女主人公安托瓦內特介紹她在牙買加庫利布里的童年時代。在解放之前，安托瓦內特是克里奧爾白人，她的父親是奴隸主，母親是一個美麗的克里奧爾白人。由于身份特殊，她被當地黑人和英國白人排斥在外。父親死后，安托瓦內特與母親、殘疾的弟弟還有黑人仆人克里斯托芬生活在一起。為了改變貧窮的生活，她母親與富有的英國人梅森先生結婚。解放后不久，當地一些黑人燒毀了她家的新房子，她弟弟在大火中喪生，她母親因此而發瘋，安托瓦內特被送到修道院，在那里她度過了少女時代。第一部分以梅森先生的來訪結束，他此行的目的是為他的繼女安托瓦內特安排一場荒唐的婚姻。第二部分以羅切斯特的敘述為主，偶爾夾雜著安托瓦內特的敘述。這部分講述了羅切斯特夫婦在多米尼加格蘭博伊斯度蜜月、他們婚姻的破裂和安托瓦內特發瘋的故事。為了錢，羅切斯特來到西印度群島，他被安托瓦內特的財富和美麗的外表所吸引，于是與她結婚，他們在格蘭博伊度蜜月。然而，羅切斯特不習慣這里的人和環境，種種不快，特別是得知安托瓦內特母親得過瘋病這件事使得羅切斯特開始疏遠安托瓦內特。為了挽救他們的婚姻，安托瓦內特求助于克里斯托芬。當羅切斯特發現安托瓦內特的所作所為時，他很生氣，于是與黑人仆人出軌，從情感上背叛了妻子。這最終讓安托瓦內特發瘋了。第二部分以羅切斯特寫給他父親的信結束，告訴父親他決定帶安托瓦內特回英國[3]。第三部分的背景是在英國，從格蕾絲·普爾的敘述開始，她是羅切斯特在英國桑菲爾德莊園的一個仆人，受雇照看安托瓦內特。隨后的大部分敘述都由安托瓦內特完成，講述她被關在桑菲爾德的生活。被帶到英國后，她已改名為伯莎。一天晚上，在仆人熟睡后，她像在夢里一樣燒掉了房子，隨后溜出閣樓。小說到此結束，為讀者留下了一個開放性的結尾。里斯的這種元小說結構是在提醒讀者小說的虛構性，讓讀者參與到小說的創作中，從而打破作者權威的結構。

二、情節的實驗小說特征

這部小說的實驗特征也體現在簡·里斯對情節的安排上。在《藻海無邊》中，里斯主要圍繞著安托瓦內特是如何變成瘋女人伯莎這一條線索來安排事件的順序。一連串的事件構成了小說的情節，包括庫利布里莊園被燒毀，安托瓦內特的母親精神失常，她的黑人朋友蒂婭受傷，還有她英國丈夫羅切斯特的欺騙。顯然，《藻海無邊》延續了《簡·愛》的故事情節，但簡里斯同時又顛覆性地改寫了《簡·愛》的故事情節?！对搴o邊》側重的是主人公安托瓦內特如何變瘋，而《簡·愛》關注的則是主人公簡愛如何成長為一個自尊自愛的獨立女性。兩位主人公在成長過程中存在的明顯差異使得這兩部小說在情節上也各自不同。這些差異使《簡·愛》成為一部成長小說，主人公簡·愛用自己的方式來維護自己的身份；而《藻海無邊》則是一部反成長小說，女主人公安托瓦內特從美麗而又單純逐漸走向瘋狂和毀滅。顯然，安托瓦內特和簡·愛這兩位女性都渴望獨立、自由和愛情，但是在困難的時候，安托瓦內特總是表現出對孤獨的渴望，因此她最終是孤獨的，被關在閣樓里，只有通過死亡才能獲得靈魂上的自由。而簡·愛在成長的每一個階段都在奮斗，她因此從一個極端、叛逆的孩子成長為知性、獨立的知識女性。簡·里斯在情節上的實驗創新也體現在她對安托瓦內特三個夢的描寫上。《藻海無邊》從夢開始，也以夢結束。簡·里斯對安托瓦內特這三個夢的處理，對于讀者了解女主人公的心理具有重要意義。安托瓦內特的第一個夢發生在她的童年，她的好朋友黑人孩子蒂婭騙了她三便士，偷了她的衣服，還嘲笑她是個“白人佬”。就在那天晚上，她做夢了，夢見自己在森林里散步，但不是一個人，而是跟一個恨她的人在一起，她哭著醒來。這個夢反映了小安托瓦內特的自我意識尚未發展，夢中模糊的威脅代表了她的困惑和恐懼。第二個夢發生在繼父梅森先生來修道院把安托瓦內特帶走之前。修道院是她的“伊甸園”，在這里她有安全感，梅森的到來預示著她將面臨潛在的危險，因為梅森正在籌劃她和羅切斯特的婚禮。與第一個夢不同的是，這一次她穿著一件白色的裙子和一個因為仇恨而怒氣沖沖的男人在一起。在夢里，她不愿意跟隨那個男人走，預示著她不想嫁給英國人羅切斯特。第三個夢發生在格蕾絲·普爾告訴安托瓦內特她襲擊了理查德·梅森的那天晚上。在夢中，她穿過走廊，從一個房間徘徊到到另一個房間。她的記憶也從西印度群島的庫利布里莊園轉換到英國的桑菲爾德?？吹较灎T，她就推倒蠟燭，點燃了窗簾。當火勢迅速蔓延時，她又走進大廳。在夢里，她紅色的衣服和火喚起了她的記憶，讓她明白了她該做什么。在這部小說中，簡·里斯通過描寫安托瓦內特的夢讓我們看到了女主人公被壓抑的情感，每個夢都預示著她在生活中不同時段的遭遇。借助女主人公的三個夢，而不是傳統的因果線性情節來推動小說的發展，再次體現了簡·里斯在小說創作上的實驗創新。這樣做真切地表現了安托瓦內特瀕臨精神分裂的生存狀態和最后走向瘋狂的過程，有助于讀者更好解讀她的悲慘命運。

三、《藻海無邊》敘事上的實驗特征

《藻海無邊》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里斯采用了多聲部、多視角的敘事方式。她的前4部小說,不論是以第一人稱敘述,還是以第三人稱敘述，都采取單一女性的視角和觀點來描寫在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里下層婦女所處的境地與生活。而在這部小說中,里斯不僅從女主人公安托瓦內特的視角,也同樣從羅切斯特的視角來敘述故事。這樣對同一事件往往有兩種不同理解和解釋,有利于烘托出人物間的隔膜感,深化主題[3]。對于安托瓦內特和她的情人桑迪之間愛情故事的敘述，就能充分體現出里斯多視角敘事方式的運用。關于桑迪、安托瓦內特、丹尼爾等人都給出了各自不同版本的敘述，這種多重敘事手法使得讀者不知道他們應該信任哪一方。不同的人物形象所揭示的信息側重不同。安托瓦內特第一次提到桑迪是在小說的第一部分，她第一天去修道院遇到兩個黑人孩子，他們追著她威脅她，是桑迪救了她，這是桑迪第一次通過安托瓦內特的敘述出現在小說中。雖然桑迪幫助安托瓦內特擺脫了惡毒男孩和女孩的恐嚇，但是看來安托瓦內特和桑迪的關系不是特別密切，因為他們的膚色不同，安托瓦內特被迫將自己與桑迪區分開來。安托瓦內特再次提到桑迪是在結婚后，安托瓦內特可以像男孩一樣扔鵝卵石，動作嫻熟而優雅。當羅切斯特問她是誰教她瞄準得這么好時，安托瓦內特回答說是桑迪教的，一個羅切斯特從未見過的男孩。安托瓦內特在沒有透露更多信息的情況下隨意提到桑迪不但使羅切斯特，也使讀者充滿了懸疑與好奇:桑迪什么時候教安托瓦內特的？他們關系很密切嗎？關于他們之間的關系，一定有安托瓦內特不想表露的信息，這為羅切斯特懷疑安托瓦內特埋下了伏筆。顯然，安托瓦內特的敘述和其他人的一樣充滿了空白、沉默和秘密。這可能與她的認知能力有關，但更重要的是她在選擇遮蔽。讀者感到困惑的同時也感到羅切斯特對她的懷疑不是毫無根據的。但是另一方面也表明安托瓦內特的意識處于混亂中，她的敘述是碎片式的，這其實也是符合她的瘋癲狀態。真實與謊言在小說中縈繞不去，相互交織在一起。簡·里斯試圖通過多重敘述視角來探索真相，作者采用的視角越多，讀者離真相就越近。

作為20世紀加勒比地區一位有影響的作家，簡·里斯經過無數的文學實驗和創新后，將西印度群島文學與后現代主義相結合，逐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寫作風格。她小說的結構、情節和人物塑造等包含了她廣泛的個人經歷，以及在動蕩時期她本人作為克里奧爾移民作家復雜的身份。因為簡·里斯在實驗主義方面所做的嘗試、《藻海無邊》結構的不確定性，以及情節的混雜和多變性以及敘事的破碎性，突破了的傳統現實主義小說的局限性，使這部小說充滿了無限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