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霖 南京藝術學院設計學院
民間造物藝術作為鄉土文化的有生力量,在中國歷史悠久的文化長河里不斷地推動著人類文明的發展。木雕作為木構的語言,是造物藝術的特殊“符號”,木雕藝術發展過程中造物思想與工藝技巧相輔相成,造物者將造物意識賦予木雕作品的同時又巧妙地展現出工藝特色。具有區域性藝術特征的徽州木雕承載著徽州地區民間造物者的思想感情,其歷經滄海桑田形成獨具風格的工藝文化,在百姓的生活中廣為流傳。
中國傳統的民間造物藝術在物的方面可謂是包羅萬象,無論是器物的選材還是加工方式都體現了人與自然的協調關系,量材為用、因地制宜,這些理念不僅表現出匠人們對自然價值的認知,實際上也體現了在造物思想下人與自然之間的哲學觀念。儒學家董仲舒提出“天人合一”的理念,即天、地、人和諧共生,人與世間萬物是一個共同體。宋應星在《天工開物》總序的開篇便開門見山地指出:“天覆地載,物數號萬,而事亦因之,曲成而不遺,豈人力也哉。”①(明)宋應星:《天工開物譯注》,潘吉星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頁。其本意是指天地之間萬物以計,而人們要做的事也因而很多,適應自然事物的變化而發展,是人類社會最為明智的選擇。二者的觀點皆認為世間有主宰萬物的“道”,而“道”是人與萬物和諧共存的自然法理。古人將自然的哲學觀念與造物思想相結合,由此催生的造物意識在人類社會中生生不息地傳播開來。
人是社會的主體,是思想造物的本原,器物的創造往往需要人為的推動力。《考工記》中有記載:“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為良。”②聞人軍:《考工記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4頁。“天時、地利、材美、工巧”共同組成了民間造物的思想觀念,其中,“工巧”考驗匠人的造物思想、技藝觀念,是以“人”為主導的“造物之美”。莊子曰:“夫造物者為人。”然而,在古代受限于落后的生產條件,獨自一人很難在有限的環境中制作出精美的器物,集體合作成為民間造物的常態。正如柳宗悅在《工藝之道》中闡述:“優秀的作品并非一人所為,而幾乎全是合作的成果。好的作品背后,是好的合作。”③柳宗悅:《工藝之道》,陳文佳譯,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9 年,第34頁。匠人之間團結協作,明確分工,優勢互補,彌補了個人造物的局限,而“合作”的根源來自“人”這一造物個體對于“社會化”集體的認知。由此可見,民間造物的思想不僅包含了“人本主義”的價值觀念,還囊括了“精誠合作”的社會認同感。
徽州木雕是安徽傳統建筑中民間造物藝術的典范。徽州因其獨有的鄉土文化底蘊,經歷明清兩朝數百年徽商文化的傳播,使得該區域木雕藝術成為全國聞名遐邇的文化名片。徽州地處皖南,多山地丘陵,森林資源豐富。古語有云:“徽州是七分山水一分田,一分道路一莊園。”由于其地理環境的特殊性,決定了徽州建筑多以木質框架為主,大量的木構梁架為皖南匠人提供了用武之地。徽州木雕以其精雕細琢的工藝雕刻、鬼斧神工的木雕工藝在木質建筑的斗拱、梁架、檐條、門窗、欄板、欄桿等領域留下了濃墨重彩的痕跡。木雕工藝與徽派建筑相得益彰,隨著歷史的發展,徽州木雕成為皖南地域文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徽州木雕起源于宋代,宣和年間我國商品經濟迅速發展,徽州人抓住了這個時期社會經濟發展的重要機遇,外出經商,徽商的足跡遍布全國各地。民間素有“無徽不成鎮”的說法。徽商致富后,修祠堂,建廟樓,為徽州木雕的發展提供了物質基礎。木雕作為建筑的裝飾物清新典雅。這種藝術風尚的形成,離不開徽州人對中國傳統儒家文化的耳濡目染。徽州是程朱理學的發源地,素有“程朱闕里”之稱。程朱理學作為宋代儒家文化思想的經典,在成為維護封建統治的正統思想之后,對我國思想文化的引領長達七百余年。該理學崇尚“三綱五常”“三從四德”,普通人遵守綱常,商人以成為儒商為榜樣。朱熹曰:“父之所貴者,慈也。子之所貴者,孝也。兄之所貴者,友也。弟之所貴者,恭也。夫之所貴者,和也。婦之所貴者,柔也。”①(宋)朱熹:《朱子家訓》,方彥壽譯,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第55頁。在這種思想的影響下,徽州人民克己復禮,木雕藝術風格亦同受儒家文化影響簡約而不失分寸。
在民間造物藝術活動中,徽州木雕的雕刻技法可以分為浮雕、圓雕、平雕、鏤空雕等,圓雕的手法多樣,在形象塑造上抽象與寫實并存。浮雕是在平面上采用壓縮處理方式來刻畫的木雕,多用于窗欄板的裝飾。平雕是一種相對簡單的雕刻手法,多應用于建筑構件邊框的塑造,造型簡潔,明暗對比分明。鏤空雕亦稱雙面雕刻,該雕刻手法精細,難度較大,裝飾性強,多應用于房檐、門框的裝飾。鏤空雕題材廣泛,造型精美絕倫,是徽州木雕技藝的典范。除了這四種雕刻技法徽州木雕還有二十多道工序,其中主要有構思、選材、打樣、打磨等。構思是徽州匠人對造物形式的預想。選材是匠人對生活素材的提煉,并加以藝術應用。打樣是木雕工藝、結構造型、內容構思的總和,是匠人工藝才能的展示。打磨是徽州木雕制作工序的最后一步,在木雕造型結構確立的前提下,通過精細地修正、磨砂,顯露出木雕清雅秀麗的氣質。
徽州人民對木雕題材的甄選是基于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關系,其中最為常見的題材當屬人們生活中的花、鳥、魚、蟲、田園山水。無論是象征著花開富貴的牡丹,還是象征壽比南山的山石,一切源于生活的圖案,都從側面反映出人們對自然的崇敬,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在人物生活方面,無論是拜將入相,還是富甲一方,功成名就的徽州人民榮歸故里,修建祠堂光耀門楣,因此就出現了“五子登科”“衣錦還鄉”“福祿雙喜”等題材。徽州地區多山地,道教與佛教在此興盛,宗教與神話故事題材的木雕作品在市面上廣為流傳,如《八仙過海》《送子觀音》《精衛填海》等題材的作品屢見不鮮。宋代程朱理學的興起,大量的孔子、孟子形象出現在木雕上,反映了徽州人民對于儒家思想的尊崇,佛、儒、道宗教文化題材的出現表明了人們對文化信仰的精神追求。
人類的造物發展史是一部自然開發的歷史,也是器物“用”的歷史。受原始生態環境以及生產要素的影響,人們在有限的條件下創造出功能較為單一的實用器物。隨著時間的推移,社會生產力與社會需求的不斷變化,老的器物因社會定位的轉變而煥發出新的生命力。徽州木雕在不同的時期,其實用價值是不同的。在古代,徽州木雕作為建筑裝飾的衍生物所存在,雕梁畫棟,錦上添花。如今,徽州木雕是具有明顯特色的文化產業瑰寶,近些年來隨著木雕產業化的興起,木雕文化在輸出藝術特色的同時帶動了當地旅游業與制造業的發展。旅游業與制造業帶來的經濟市場為傳統的民間造物藝術注入了可持續發展的活力。徽州木雕不僅僅是室內裝飾的延伸,更是徽州地區經濟文化發展的符號。
徽州木雕藝術的審美價值與文化思想是相統一的,徽州地區深受儒家文化的影響,使得徽州木雕在審美方面散發著樸素、沉著的“藝術氣質”。在物質的審美關系上,徽州木雕是簡約的,沒有華貴絢爛的外表,質樸的外殼下表達的是造物者高遠的立意,“精忠報國”“桃園結義”“木蘭從軍”這些道德意識與審美意識相一致的產物成為千古流傳的佳話。作為造物者,匠人們不僅在造物理念上獨樹一幟,而且注重內心的修行,使社會理念與審美價值相統一。王瑞芹指出:“民間匠人與藝人秉承‘心手合一’,這并非指材料與技術的關系,而是意識與技術的合一。”②王瑞芹:《以民間的造物意識催生設計的生態秩序》,《山東工藝美術學院學報》2020年第1期第112-115頁。由此可見,徽州木雕藝術是“心與手”相結合的產物,蘊含著極高的審美價值。
綜上所述,民間造物藝術無論是藝術創造中取材的把握,還是造物過程中對技藝的探求,都體現了造物者作為個體與大自然的萬事萬物和諧共生的哲學觀念,這種觀念對于現代社會的產生、人類文明的進步、生態自然可持續發展具有一定的推動作用。文章中指出民間造物藝術的形成是工藝技術、造物理念、文化內涵等多方位、多層次地融合。傳統的徽州木雕藝術之所以偉大,便在于它是造物者“心與手”的統一,其美學意義也在不同時代的接受與闡釋中得到豐富,因此它具有永恒的藝術魅力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