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麗萍
內容摘要:路遙的創作源泉來自鄉土,從其文本的取材、語言、人物塑造等可輕易窺見路遙的鄉土情結。和許多鄉土作家不同,路遙筆下罕見對農村丑陋習俗的揭示及農民丑陋行為的批判,而是集中于表現農村人物的美好品質及表達對黃土地的熱愛,增添了其作品的藝術魅力。與此同時,路遙的鄉土情結導致其作品在人物處理、情節設置等方面存在單一化、形式化的影子,使其作品具有一定的局限性。
關鍵詞:路遙 鄉土情結 理想化
路遙,是當代作家中一顆閃亮的明星,他創作的《人生》《平凡的人生》等著作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引起了讀者的強烈反響,贏得了讀者的喜愛,至今依然活躍于圖書市場。路遙的作品鄉土特色突出,顯現出其鮮明的鄉土情結,具有獨特的藝術感染力及魅力。
一.鄉土情結:路遙作品的美麗色彩
(一)路遙鄉土情結的成因探源
路遙生于陜北,成長于黃土高原地區,黃土高原地勢險峻、溝壑眾多、交通不便、生產力低下,這便緊密了生活在黃土高原的人們之間的聯系,家家戶戶守望相助,使得這份鄰里之間的真情更為可貴,路遙的學業也是靠鄰里之間的幫助才得以順利完成,鄉親們的真情與善良給路遙的創作產生了巨大的影響,他作品中的許多人物也以黃土高原的農民為原型。
童年時期的路遙見證著貧窮對于鄉親們的慘痛打擊,而物質的缺乏卻并沒有抹滅鄉親們的美好品質,鄉親們依然在這片黃土地上默默耕耘,期望著明年的收成。鄉親們對土地的熱愛,鄰里之間的互幫互助是日后路遙創作的根基與源泉,他對這一片黃土地灌注了濃烈的情感,這構成了他創作的一個顯著特色,這種濃烈的情感色調是沸騰在他作品中的血液。
路遙出生的家庭家境貧寒,兄弟姐妹眾多,在年幼時他便被親生父母過繼于無兒無女的伯父家,伯父家也并不寬裕,路遙得時常忍受著饑餓的困擾。上中學時,伯父家拿不出生活費給路遙解決一日三餐,伯母只能將到處乞討而來的食物送到路遙手中,而自己卻餓著肚子又趕回家中勞動。勤勞、善良的伯母給了路遙最真摯的愛,也對路遙的創作產生了影響,伯母——路遙心目中理想農民的形象,在其筆下許多農民形象大多存留著伯母的影子,他對農民有著親切感,并自稱是“農民的兒子”。
(二)路遙鄉土情結的文本呈現
農民之子路遙,作品大多圍繞山西黃土高原這一背景展開,在他筆下,黃土地是永遠的詩意象征,是他的創作靈感和心靈寄托的體現。路遙用他的作品向讀者們展示了他對黃土地的依戀和感情,他對黃土地的熾熱的感情鑄就了他在作品中的鄉土情結。
1.在情節構建上
路遙并沒有寫過單純的現代城市小說,但在當時的大環境大背景下,這一主題成為作家們避不開的問題,路遙也有在城市求學的經歷,深知農村與城市之間的差距,相對于農村的貧困及落后,城市風景是令人向往的,路遙便陷入了這一創作矛盾中。在痛苦的思索中,路遙用現代意識關照筆下人物形象,努力以平和的心態審視鄉村與城市,然而他仍流露出一定的審美傾斜,他內心不愿農村青年離開黃土地,希望年輕人能扎根黃土,帶領老一代農民走上理想的生活。
在《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安是農村變革浪潮中的最先覺醒者,在路遙筆下,他不再是只在黃土地躬耕收獲的傳統農民形象,而是將機器聲引入雙水村,辦起了鄉鎮企業,希望能帶領鄉親們一起富起來。他總是這樣說:“咱們是農民的后代,出路只能在咱們的土地上”。孫少安扎根農村,造福鄉親,過上了好生活,得到鄉親們的尊重與信賴。
在《人生》中,劉巧珍在面對高加林的情感背叛時,想過一死了之,然而眼前的黃土地卻打消了她的想法,這片生她養她的黃土地此時正閃爍著別樣的光輝,她找到了另一個精神支柱,便是腳下的黃土地,土地成了她生活的寄托,在經歷了與高加林的相愛到分開的感情糾葛后,她重新回歸到了黃土地。
無論是《風雪臘梅》中的馮玉琴,《在困難的日子里》中的馬建強,還是《你怎么也想不到》中的鄭小芳、薛峰都看到了城市生活的美好,歷經生活的磨難,最終都回歸到了黃土地上。作家王安憶曾提到她到陜北采訪時的一個片斷:“當我們聞說陜北的貧困閉塞之時,就向路遙提出這樣一個科學大膽的建議,為什么不把人們從黃土高坡遷徙出去?他說:‘這怎么可以?我們對這片土地是很有感情的啊!”可見路遙的心靈與骨血是與黃土地緊密相連的,他是堅定的黃土地之子。
2.在人物塑造上
出于對黃土地的依戀及對農民的熱愛,路遙塑造了許多可親、可愛的農村人物形象,并對這些人物形象進行大力地歌頌。
《人生》中的德順老漢是老一代農民的理想形象,德順老漢善良正直,展現出獨特的生命氣質。德順老漢無兒無女,經歷過生活的挫折,卻并沒有抹滅他對生活的熱愛,依然幾十年如一日的在黃土地上耕耘。德順老漢胸懷寬厚,形象可親,他對后生高加林的關愛、對高加林拋棄有著“金子般品質”的劉巧珍的批評,讓讀者看到了德順老漢身上美好的個人品質。
《人生》中的劉巧珍,在黃土地上長大,被德順老漢譽為像“金子般”的人物,善良、美麗、勤勞、專情……作者將女性身上所有的優點集于劉巧珍身上。在遇到心上人的背叛,不是哭鬧、指責,而是一味的體諒。當高加林再一次被城市拋棄后,劉家人想去嘲諷他,劉巧珍不僅不讓劉家人找事,還求姐姐巧英幫忙,找巧英公公高玉樓給高加林辦民辦教師,在愛情面前,劉巧珍處處為高加林著想,無私無畏。
《平凡的世界》中的孫少平生于黃土地,家庭困難,在學校時常吃不飽,遭受同學的白眼,但他身上卻有美好的個人品質。跛腳女侯玉英曾在上課時揭發他偷看《紅巖》,還當眾頂撞他揭發他和班花郝紅梅之間的“戀愛”關系,在山洪暴發的時候,孫少平卻跳入水中,奮不顧身地把她給救出來了。初戀對象郝紅梅嫌貧愛富拋棄了他,他沒有怨恨及報復郝紅梅,在看見郝紅梅偷手帕時,他不計前嫌幫她付了錢,保全了郝紅梅的個人聲譽。在孫少平身上,我們看到了農民獨有的淳樸與善良。
這些農村人物形象有血有肉,立體感極強,表現出強大的生命力。通過對一個個鮮活生動的農村人物形象的塑造,路遙表達了濃厚的鄉土情結。
3.在語言上
路遙著作中的語言以平白樸實著稱,陜北方言詞匯及俗語的使用極具特色。如《平凡的世界》中,“川道”“腦畔山”“山茆”“崖根兒”“山里洼里”“山鄉圪嶗”“圪塄”“拐溝”等詞匯具有濃厚的地方色彩。在稱謂上,將二伯或二叔喚作“二爸”,二伯母或二嬸喚作“二媽”,父輩稱自己的子女為“娃”,已婚女子喚作“婆姨”,青年男子喚作“后生”等,這些稱呼具有明顯陜北特色,能喚起讀者的新鮮感及熟悉感。為作品增添了獨特的樸實之美。
除此之外,路遙還采取了獨具陜北地方藝術特色的信天游。信天游是我國山歌中的一種,可謂是陜北最具代表性的文化載體。在《平凡的世界》中,同一首信天游反復出現:“正月里凍冰呀立春消,二月里月兒水上漂,水呀上漂起來想起我的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想起我的哥哥呀你等一等我……”這首信天游傳達出了青年男女愛情的朦朧與淳樸。在《人生》中,高加林在城市受挫回鄉的途中,孩子們在山坡上唱著:“哥哥你不成材,賣了良心才回來……”也是在此刻,高加林如夢初醒,真正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及罪過。
路遙把對農民的同情,把對黃土地的贊美付諸筆端,消融于其小說語言之中,借陜北方言、俗語及信天游,路遙表達了自己濃厚的鄉土情結。
二.鄉土情結:路遙作品局限性的來源
中國的現代鄉土小說起源于20世紀20年代,作家們從“自敘傳”抒情小說的重重包圍中突圍出來,開始創作“農村與農民”題材的小說。80年達以來,陳忠實、賈平凹、路遙等作家的創作將鄉土小說再次推向高潮。陳忠實的《白鹿原》集中于文化批判,對人性深處的罪惡進行了揭露。賈平凹另辟蹊徑,追求審丑意識,以丑為美,將大量污言穢語、丑陋的意向穿插于作品中,表現了其對丑陋農民習俗、荒謬、愚昧農民思想的批判與不滿。
路遙與許多鄉土作家表現出不同:受其創作環境及人生經歷的影響,路遙在創作方法、人物塑造、情節結構上,流露出保守、自卑的意識。他曾表示:“老實說,我不敢奢望《平凡的世界》成功,但我也失敗不起,這就是我之所以決定用現實主義方法結構這部作品的基本心理動機。”
(一)在人物處理上的局限
路遙對于筆下的農民有一種偏愛,在他處理農民的角色時,仿佛要將世間所有美好品德都賦予農民身上,而在處理明顯帶有缺點的人物方面,他也是持非常寬容的態度,用種種緣由為其開解。
路遙深深地愛著農民,愛著腳下的黃土地,他對具有美好品質的德順老漢、劉巧珍、孫少安、孫少平、馬健強、鄭小芳這些農村人進行由衷的贊美,并大力地刻畫這些農村人物形象身上美好的品質,對劉麗英、高廣厚、郝紅梅、高明樓、馬占勝、劉立本這些帶有明顯缺點農村人物的處理上,我們可以發現作者往往一筆帶過,其諷刺性、批判性并不強。
路遙筆下帶有較強反面意味的便是城里人——張克南的媽媽。高加林與張克南的媽媽的沖突,源自高加林去縣城為生產隊拉糞,當張克南的媽媽侮辱挑糞路過的高加林是滿身惡臭的“鄉巴佬”時,矛盾便被激化了。高加林通過不正當的手段到城里工作時,亦是張克南的媽媽舉報揭發,使高加林失去了城里的工作。
可見,張克南的媽媽是背負著“惡人”這樣一個角色去推動小說故事的發展,農村人物與城市人物對比鮮明,人物形象處理趨向單一化、兩極化,折射出路遙鮮明的感情傾向。
(二)在情節設置上的局限
在情節設置中,路遙的作品情節呈現出程式化的影子。生活在黃土地的青年子弟由于種種原因去城市闖蕩,卻總是遭受一系列的挫折及失敗,不能在城市里有棲身之所。農村的青年男女與城市的青年男女相愛,最后都有始無終。
《人生》中的高加林代表著農村的知識分子的形象,他外表帥氣、富于才華,有內涵、有自己的理想與追求,因而讓農村女孩劉巧珍陷入深深的迷戀。高加林即使在人才濟濟的城里工作時,也因自身才華在城里青年中引起小小的轟動,而城市女孩黃亞萍更是看中高加林的才華選擇與張克南分手,積極地追求高加林。撇去其在感情上的不負責,高加林在才識、相貌上并不比所謂的城市青年差,然而作者的鄉土情結使高加林即使比城里的孩子優秀也只能被固守在土地上,在經歷了一段“城里人”的生活后只能重新回到農村。正如高加林回來時借德順老漢之口說出的作者的心聲:“歸根到底,你是咱土里長出來的一根苗。”由此,也能看出高加林結局的必然性。
在《姐姐》中,在前期姐姐與知青高立民的戀愛不缺甜蜜與幸福,然而路遙卻為姐姐這一人物安排了被拋棄的結局,結尾中沉默寡言的父親的話表達了路遙的創作心理:人是會嫌棄人的,只有黃土地永遠不會嫌棄人。在此表達了路遙希望農村青年男女能扎根黃土地的愿望。
《平凡的世界》中孫少平出生在貧窮的農村家庭中,靠著讀書開闊了眼界,結識了高官田福軍之女田曉霞,并與其相愛,但無形中的鴻溝始終無法讓兩人結合,這段愛情也因田曉霞的壯烈犧牲而畫下了句號。孫少平向往外界生活,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他可以將自己的戶口遷到郊區,在結尾,他本有機會到城市工作,在城市里有自己的棲身之所,他卻選擇放棄在城市工作的大好機會,回到了大牙灣煤礦,挑起惠英一家的大梁,照顧孤兒寡母,使讀者深深為之感動。看似平庸的結局,卻也再次印證了作者本人的創作理念。
路遙有意識地用現代理性思維去沖淡那濃烈的鄉土情結,因此他順應時代的潮流,讓部分農村青年有機會離開黃土地,去城市過上更好的生活。然而,他那濃郁的鄉土情結又迫使他筆下的農民人物形象始終不能在城市有長久的安身之所,這也正是其作品情節具有程式化色彩的原因。
在今天,路遙的作品依然影響著許多人,通過讀路遙的作品,我們能感受到作家對農民的贊頌,對黃土地的熱愛,及蘊含其中的濃厚的鄉土情結。與此同時,路遙的鄉土情結對其作品造成了一定影響,使人物形象呈現出兩極化色彩,在情節構建中顯現出程式化的影子。在文學創作中,作家時常不能跳出個人感情保持客觀及理性,這也是造成路遙作品局限性的原因。值得肯定的是路遙始終沒有忘記去表現平凡人物身上的美好品質及強大的生命力。在他的筆下,平凡人物不甘于平庸,而是努力地奮斗,就算失敗也在所不惜,他的作品具有積極向上和催人奮進的內在精神氣質,這正是文學作品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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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廣州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