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南大學法學院/知識產權學院 歐倩
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國學者曾對行政訴訟與刑事訴訟交叉沖突(以下簡稱“行刑訴訟交叉沖突”)問題的解決展開討論。近幾年,學者雖然重新開始關注此問題,但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的問題癥結尚未得到解決。行政訴訟與刑事訴訟(以下簡稱“行刑訴訟”)目的和任務不同,前者解決行政行為的合法性問題[1],后者則是國家專門機關對被告人定罪量刑的特定活動[2]。由于行政處罰與刑事刑罰、行政責任與刑事責任存在重合[3],行刑訴訟不可避免發生交叉,目前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的處理主要存在立法缺乏操作性和處理模式上的問題,進一步研究二者之間交叉沖突處理的解決路徑十分必要。
(1)“訴訟過程中”的行刑訴訟交叉案件。在界定何為行刑訴訟交叉案件之前,有必要將其與行政法與刑法的交叉案件(以下簡稱“行刑交叉案件”)作出區分。行刑交叉案件主要涉及如何界定違法行為和犯罪行為,是對案件屬于行政違法還是刑事違法的判斷。按照最廣義的理解,行刑交叉即行政法與刑法在實體法上的交叉競合,而行刑訴訟交叉是訴訟過程中的交叉。關于行刑訴訟交叉案件,有學者認為是因同一事實或行為同時觸犯行政、刑事兩種不同的法律規范導致的行政與刑事糾紛產生交織的案件[4]。有學者提出,行刑訴訟交叉案件是指因訴訟要素交叉使兩類案件的實體結果發生沖突的案件[5]。筆者認為,前者的情形難以與行刑交叉相區別,對行刑訴訟交叉的界定應當強調為“訴訟過程中”的交叉。對于后者,通過案例檢索發現,行刑訴訟交叉案件不僅存在交叉沖突情形,也存在交叉并不沖突情形,從而因訴訟要素的交叉導致行刑訴訟案件處理結果發生沖突的案件只是情形之一。綜上,行刑訴訟交叉案件應當至少包括正在進行的訴訟、訴訟要素的交叉以及訴訟結果的交叉或沖突。行刑訴訟交叉案件即在訴訟過程中,因訴訟標的、訴訟當事人或者訴訟理由的交叉,致使行政訴訟與刑事訴訟的判決結果發生交叉或沖突的案件。
(2)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判斷的三要素。任何事物的存在和發展都是有條件的,對于行刑訴訟交叉案件的判斷也不例外。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應當同時符合以下條件:第一,交叉發生在訴訟過程中。行刑訴訟交叉必然有一行政訴訟或者刑事訴訟正在審理,以此區別于行刑交叉。第二,兩案件存在訴訟要素的交叉。訴訟要素包括訴訟主體、訴訟標的和訴訟理由,此處不要求所有訴訟要素發生交叉,只需其中之一存在交叉即可。如行政訴訟原告因同一事由對行政相對人提起刑事自訴,要求法院追究其刑事責任,從而引發行刑訴訟案件的交叉[6-7]。第三,訴訟要素的交叉導致案件裁判結果發生沖突。一般指在行政訴訟過程中由于存在犯罪的可能情節引發刑事訴訟,且在程序和結果上與行政訴訟發生沖突的情形。以上三者須同時滿足。
在厘清了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的“內在”之后,需進一步探討其外在表現形式。由于刑事訴訟有刑事公訴和自訴案件之分,二者涉及的罪名和范圍迥異,因此,筆者分兩種情形來探討行刑訴訟案件的交叉沖突。
法院行政審判庭在審理案件過程中認為行政訴訟原告行為構成犯罪,將相關犯罪材料移送有關部門提起公訴,經刑事法庭審理后,行政訴訟原告被宣告無罪,這表明行政機關在裁處原告的違法行為時不存在事實不清、適用法律錯誤等情形。因而行刑訴訟發生交叉時對同一案件事實的認定和處理存在沖突。如某企業被市場監管部門核查后給予行政處罰,但該企業對處罰決定不服,提起行政訴訟。法院在審理本行政案件時,發現該企業的行為符合《刑法》規定的犯罪構成要件,于是移送材料至公訴機關提起公訴。若行政審判庭經審理判決駁回原告的訴訟請求,而法院刑事審判組織審理后認為行為人構成犯罪,則行刑訴訟結果相互矛盾。
行政訴訟與刑事自訴案件的交叉沖突表現與刑事公訴案件截然不同。《刑事訴訟法》規定了三類自訴案件,相關司法解釋也對自訴案件的具體范圍進行了明確,其顯著特點即告訴才處理,受害人在受到侵害后的選擇一定程度決定了認定侵害行為性質的走向[8]。受害人若僅向行政機關表達訴求,不主動向法院提出訴請,侵害行為只能被予以行政處罰,對刑事自訴性質的案件行政機關無權進行立案偵查。受害人如果提起自訴,則侵害人將被追究刑事責任。在上述兩種情況下,都不會發生行刑訴訟交叉沖突問題。但當受害人同時向行政機關和人民法院請求處理時,則不可避免會引發行刑訴訟交叉沖突。
1.規范層面
目前相關規定主要存在于《行政訴訟法》中,對解決行刑訴訟交叉沖突尚缺乏系統有效的規定。《行政訴訟法》第66條一定程度上為解決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提供了指引,但是缺乏具體可操作性。1991年施行的《關于貫徹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行政訴訟法>若干問題的意見(試行)》第63條曾有較為明確的規定,用以應對行刑訴訟發生沖突,然而2000年行政訴訟法的司法解釋并未保留該條規定。由于現行法律規則缺乏明確指導,理論界和實踐中產生了不同的觀點和操作方法[9]。
2.處理模式
第一,“刑事優先”模式。指在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中,不論何者為前提一律優先處理刑事訴訟。該模式是從實踐中產生的,并沒有法律法規上的依據,直到《行政執法機關移送涉嫌犯罪案件的規定》出臺“刑事優先于行政”才有了規范依據[7]。第二,“誰為前提誰優先”模式。具體指一個特定訴訟需要以另一訴訟的審理結果為依據的,則該特定訴訟須暫停,待另一訴訟審結后方能繼續審理。在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中,此種模式具體表現為刑事訴訟優先或者行政訴訟優先兩種情形,具體看兩類訴訟何者為前提。第三,“行政與刑事并行”模式。該模式下法院對同一當事人提起的兩類訴訟同時審查,根據結果是否可能沖突分別處理。若兩者存在交叉但不沖突則兩類訴訟同時進行,案件審理結果互不影響,若是交叉沖突的情形則須分別審理,從起訴形式上看兩者屬于并行模式。第四,“行政附帶刑事”模式。針對此類交叉沖突問題,有學者提出了“行政附帶刑事”的構想,即兩類案件合并審理,附帶解決刑事自訴案件[13]。
3.司法實踐
通過對案件的檢索整理發現,各地人民法院做法不一,主要有以下處理方法:一是在不影響行政訴訟審理的前提下,將有關犯罪材料移送相關機關,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行政訴訟繼續進行。二是遵循“以刑止行、先刑后行”原則,法院常以“審理行政案件中發現刑事案件”為由,將案件移交公安機關,中止行政訴訟,何時恢復行政訴訟尚未可知。三是采“誰為前提誰優先”的原則。
通過對現狀的梳理可以發現,四種處理模式雖各有千秋,但每一種模式都有其弊端。第一種“刑事優先”模式,盡管這種做法有利于及時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10],但是沒有差異的“先刑后行”難免有失偏頗。不僅違背了旨在保護公民、法人和其他組織合法權益的立法目的,而且降低了原告實現訴請的效率[11]。第二種“誰為前提誰優先”模式在表述上缺乏準確性。行政訴訟以刑事訴訟為前提和刑事訴訟以行政訴訟為前提兩者大相徑庭,前者為審判前提,后者是先決問題,先決問題是以作為后者的審理依據,但是前者并非以審判前提為依據。第三種“行政與刑事并行”模式,一方面對行刑訴訟交叉問題的并行處理實際上對兩類訴訟未產生實際影響,此類案件在訴訟結果上彼此獨立,另一方面該模式對行刑訴訟交叉沖突問題的解決無用武之地,不僅耗費了司法資源,且案件審理同時受兩種程序的約束。第四種“行政附帶刑事”模式,從邏輯順序上看,刑事自訴附帶在后,只有行政訴訟成立在先才可能存在“行政附帶刑事”的情形。但實踐中該刑事自訴的判決結果可能成為行政訴訟審判的前提,若侵害人的行為構成犯罪,則行政處罰決定存在定性錯誤。因此“行政附帶刑事”不如說是“刑事附帶行政”,從權限分工而言,由法院行政審判庭在審判行政案件時對刑事犯罪行為予以附帶認定并判處刑罰,未兼顧法院內部審判組織權限分工[12]。
從現行法律及相關司法解釋來看,關于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的處理僅僅止步于原則性的規定,實踐中法官需對兩則訴訟的判決結果“何者為前提”進行判斷,《若干解釋》賦予了法官通過行使裁量權來決定訴訟進程。但“何者為前提”在判斷上有一定難度,于是司法解釋要求的“區別對待”被審理法官異化為“刑事優先”[5]。就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而言,由于兩類訴訟性質和處理結果截然不同,對當事人的權利義務影響極大,因此有必要通過建立科學合理的司法裁量標準來規制司法裁量權。具體而言,應當根據直接影響最終處理裁決的各種主客觀事實劃分不同的裁量格次,并預設每一格次的標準,而后交予各法官參照執行。從而達到適度限縮司法機關裁量空間、增強法規可操作性的目的。
鑒于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現有處理模式存在不同程度上的不足,筆者認為可嘗試構建“二審合一”機制。目前已有法院在知識產權和環境審判領域開展“三審合一”試點,旨在對類型化案件通過設立專門的審判庭進行審理[4]。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的“二審合一”機制與“三審合一”審理模式異曲同工,因此“二審合一”機制的構建可借鑒“三審合一”,即在解決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時,由法院內部的同一個專門審判庭對案件適用不同訴訟程序進行審理,以彌補現有模式的不足,在確保公正的前提下達到效率的最大化。
對行刑訴訟交叉案件的界定是解決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處理問題的一個焦點,認識和明確行刑訴訟交叉案件的構成要素和本質內涵,是開展其他相關問題研究的邏輯起點。對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的判斷應同時滿足三要素:交叉發生在訴訟過程中、兩案件存在訴訟要素的交叉以及訴訟要素的交叉導致案件裁判結果發生沖突。解決行刑訴訟交叉沖突案件時,應當建立科學合理的司法裁量基準,同時構建“二審合一”模式,彌補現有模式的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