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忠琳
(上海師范大學教育學院,上海 200030)
在我國古典小說中,兒童的地位被邊緣化,這類群體的教育史、情感史、生活史等體系都未被系統建立起來,兒童僅作為一個子題在志人志怪小說中出現。在此類作品中,他們雖跳脫成人的陰影,可見超越成人的才智和違反秩序的叛逆,但多數作品展現的都是兒童驚才絕艷的表現瞬間,并不涉及成長和教育的過程,兒童的生活世界仍屬空白。《西游記》成書于明代中葉思想開放時期,反映了當時的市民趣味和時代精神。書中兒童形象數量雖不突出,以兒童神為主,但是形象鮮明且性格立體,因而作品中記錄了成人主導下兒童生存狀態及其折射的獨具思想轉折期復雜性的精神。文本賦予兒童神形象“兒童”和“神”的雙重屬性,使具有原始反叛性的兒童增添神魔超凡的力量,同時又置于成人敘事視角之下,安排皈依的結局,折射出反叛與順逆并存的兒童觀。
在作品中,各類兒童神形象具備“神魔”和“兒童”的雙重屬性,區別于作為情節符號的人類兒童,故而在《西游記》眾多神魔中,“兒童”成為他們的獨特標簽。作品中對故事情節起到推動作用的兒童神有5人(伙),大致可將其分為三類:“永遠的少年”、成長中的少年和短暫的少年。他們性格各異,形象豐富立體,成為小說不可或缺的亮點。從橫向上來看,兒童神的數量雖不多,但是幾乎囊括了兒童發展趨向的各個類型,展現了兒童成長叛逆的諸多形態;從縱向上來看,《西游記》中形形色色的兒童神整合了兒童應有的特質,如勇敢無畏、真情真意,同時又受到拘束等。
所謂“永遠的少年”,“意味著可以返老還童,永不成年……他決不被習俗所束縛,總是孜孜不倦地追求著自己的理想”。哪吒與紅孩兒接近榮格所定義的“永遠的少年”,二者在文本中始終以驍勇善戰、愛憎分明的少年英雄形象出現,展現出高于成人的果敢機智,無論面對怎樣的困難,都能知難而上,永不屈服。在哪吒的主要章節中,作者安排了哪吒與巨靈神、玉帝與李天王三位成人角色對比,與道貌岸然、外強中干的“成人神”比較愈發映襯出哪吒的俠義之心與英雄氣概。另外,作者還安排紅孩兒與孫悟空、豬八戒和觀音菩薩三位成人角色對決,他不僅愚弄了豬八戒級別的對手,三次正面對抗“長輩”孫悟空,面對觀音菩薩如此強勁的對手也是毫不怯懦,抵抗住了武斗、智取,實在是少年英雄的形象。正如車瑞在《紅孩兒形象考論》中論述:“老子以‘圣人皆孩之’譬喻處在混沌恍惚嬰兒未孩的狀態,如此才能與道并存。圣嬰大王被寄予一種人格理想,修行三百年依舊能以‘童神’的形象叱咤寰宇,諸多魑魅魍魎無出其右。”
作者在小說中對其他人物的來歷出身大都泛泛而談,“只有孫悟空有完整的童年記錄,這包括了他的被賜名、飲食、交友、求學、情感和無意識的生死哲思,幾乎涵蓋了現代‘童年’問題的全部重要面向”。在作品中,以其大鬧天宮被壓五百年為分界線,孫悟空的一生可分為童年期和成年期,即童年時經歷了人類孩童成長必經的各個階段,皈依佛門進入成年期,始終處于受教育和成長的過程中,而最終完成取經大業也是給他的成長歷程畫上句號。所以與哪吒等人永遠保持兒童形象不同,孫悟空在作品中的表現可以大致歸納成“成長中的少年”,其成長過程包括人生經歷斷層質變和心智不斷磨礪的朝夕量變。
在人生經歷上,大鬧天宮歷來被稱作孫悟空反抗的高潮,其生命光芒在這一階段充分綻放。鬧天宮后遭如來降服,相對于之前妖王時的不經世事和頑劣自在,輔佐唐僧西行取經之后方是收了心。在心智的不斷磨礪上,雖經觀音度化,堅定了決心,但在西行途中仍見頑劣脾性、多添事端的情況。孫悟空作為《西游記》中最獨特的人物,少年期以一人之力對抗滿天神佛,皈依正果后又做出許多離經叛道之事,他以漸進委婉的方式對抗權威強權和既定秩序,其心永遠是少年。正如榮格所說:“人格是一粒種子,它只有通過整個人生的漫長階段才能得以發展。……人格作為我們整個生命的完全實現,是一個實現不了的理想,但實現不了并不意味著不存在這樣一個理想,因為理想僅僅是征途上的路標,而不是征途的終點。”“少年”心性是孫悟空潛意識中始終存在的理想人格。
以金銀二童子和黃眉童為代表的這類形象在文本中以兒童形象出現時間較短,由兒童至成人直接實現質的飛躍,不見成長培育的痕跡,也因此成人后性格外貌發生巨變;此外,他們自身對兒童經歷持抗拒態度,可無意識中仍見少年心性。與“永遠的少年”以外表劣勢的孩童形象對抗成人不同,他們在反抗的形式上不自信;與“成長中的少年”以成人軀體包裹赤子之心不同,他們在反抗的意志上不堅定,這類形象展現了反叛游離迷惘的一面,對前兩種形象進行補充,故此稱為“短暫的少年”。
金銀童子與黃眉童此類形象成人的方式是異化的,未經完善的成長培育的過程,故而形象和身份也異化。他們沒有得道成仙而是偷逃為妖魔,樣貌也與之前大相徑庭。同時,他們的童年經歷皆由旁人敘述且只作泛泛介紹,成人之前的形象、生活皆作模糊、程式化處理,他們偷跑下界的原因也不甚了了,但在與孫悟空的戰斗中我們可以看出,童子變身的妖魔武力上并不遜色,卻屈才于看爐和司罄,內心難免不甘。金角、銀角大王吃唐僧肉是為了延壽長生,永享歡樂;黃眉怪是為了代替唐僧取經,修成正果。可以想見,他們皆是不滿自身卑順身份的,下界為妖并不是墮落的表現,相反,是他們勇于抗爭,為追求自己更高目標而跨出的艱難一步,所以他們盜取法寶、由孩童變為成人、改頭換面都是為了使自己看上去強大,更具反抗能力。
書中的兒童神形象無一例外皆是男童,與書中諸多的女性形象相映成趣,形成兩相獨立的人物群落,共同組合出反抗父權與男權的激揚情節,同時又幫助讀者剖離出與女性相對的男性敘事視角和與兒童相對的成人敘事視角。作者作為“成年男性”這一敘事主體,雜糅著雙重視角,其敘事視野下兒童形象與女性形象的表現具有顯著差異,付諸筆端則體現在形貌刻畫和價值觀塑造上面。在形貌與性格刻畫方面,兒童形象較女性形象的刻畫來說總體果敢神氣,但顯得單一,缺乏立體感和鮮明性;在價值觀輸出方面,相較于女性形象為男權的附庸之外,兒童形象除是父權的對立面之外,仍有另一層意味——男童是潛在的父權與男權,代表希望和未來,如榮格論述,“兒童是重新為父的象征。它因此同時為始與終、原始生物與頂生生物”。他認為,兒童代表人的潛意識及后意識的本質,未來性是兒童主體的基本特征之一。所以在文本中對犯錯的兒童神一概不能隨意打殺,而是加以教化或委以重任,“兒童”的地位是隱性浮動的,以上造成了兒童神形象從形色描畫到成長軌跡都呈模式化現象。
諸多兒童神在出場時,作者都不吝筆墨地描畫了他們形貌氣質,與傳統作品中多數兒童的乖順形象大相徑庭,大多桀驁叛逆、威風凜凜;但無論開場多么風光無限,結局都是慘敗,為成人所降,皈依正果。如對紅孩兒的描寫,他第一次與孫悟空正面交鋒,“雙手綽槍威凜冽,祥光護體出門來。哏聲響若春雷喉,暴眼明如掣電乖”,好一個灑脫純真的孩童形象。燒得悟空魂飛魄散,耍得豬八戒團團轉,逼得觀音棄了蓮臺;對威嚴的菩薩絲毫不敬,受皮肉苦之后不記教訓,摩頂受戒之后也野性不定,連連反抗,不愿受降,但最終還是收歸于菩薩的手段。孫悟空最輝煌的時刻是下界自封齊天大圣時,面對天庭大敵,也是威風八面、光芒萬丈,好一個心比天高的齊天大圣。即使不慎落敗,也毫不服輸,苦挨斬妖臺和八卦爐,但最終沒逃過五指山之難,收于如來之手。
朱自強在《兒童文學概論》中論及,“研究兒童,應該意識到有兩個兒童存在,一個是現實生活中的兒童,一個是成人的意識形態中的兒童,前者是客觀存在,后者是主觀意識,前者是個性化的實存,后者是普遍的假設。”兒童神原型來源于現實生活,必然帶有社會現實的影子,同時經由作家藝術加工,賦予其作者自身身份角色所具有的成人觀念與身份認同。由此兩方面原因,《西游記》中的兒童神形象落于“成人化加反抗失敗”的公式化現象。
“成人化”是指書中塑造的兒童神形象神性外衣籠罩下仍不脫世俗影響,不離成人思想塑造的痕跡,具有外在獨立性和內在附屬性兩種屬性。獨立性是指在情節的發展中,每個兒童神都區別于其他神仙妖魔,個個都可以獨當一面,是一個個成人的縮小版;附屬性是指即使在單個故事情節中作為主角出現,但由于情節安排或敘事方式等因素,兒童的形象內核不過是成人的附屬。在情節安排上,兒童神都只作為成人事業的考驗或輔助而出現,他們的生活世界并不是描繪的重心,在生存形式上依附于成人,如紅孩兒、黃眉怪之類的妖魔,他們的“被降”才是圓滿的收尾;在敘事方式上,除孫悟空外都只對他們的童年經歷進行回溯式背景講述,且大多是客觀冷靜的上帝口吻或長輩語氣,其主要目的是為兒童的成人經歷做鋪墊,使得敘事更加成熟豐滿,忽略了兒童的主觀意識和情感,如介紹哪吒和紅孩兒身世來自旁白,黃眉童和金銀二童的身份僅有由主人交代的一句話,關于他們原先生活情感上的細節沒有本人發言,也沒有作者評解。
“成人的勝利”是指在模式化的華麗開場與慘淡結局的構建中,前后之對比尤見成人勝利的必然趨勢。無論先前鋪墊得多么本領無雙,書中兒童神最終都會落于失敗的結局,或形式上受降拜服,或意識上趨向成人,不復叛逆精神。如天不怕地不怕的紅孩兒不敢獨享唐僧肉,面對“父王”駕臨如尋常小童,叩頭拜揖,禮節周到;悟空假扮牛魔王遭識破,被逼露出本相,反諷其“沒理!那里兒子好打爺的”。本是無所畏懼的妖王對這“不白之冤”不加辯駁,只是滿面羞慚,一番理虧認錯的模樣,輕易放走捉弄他的孫悟空。面對“父為子綱”的倫理大問題,就如普通孩童乖乖遵循,不見妖性,成人視角下的紅孩兒在妖王身份下最根本的猶是“人子”身份,倫理本位的思維模式使其成人化。
當代形象學認為,他者形象并非他者本身,而是形象的塑造者根據自己的認知、想象建構出來的,《西游記》中的兒童神形象是作者兒童觀念的感性表現。《西游記》通過公式化的兒童神形象塑造,展現著復雜矛盾的兒童觀。一方面,作者刻畫了兒童反叛禮教束縛的強勢,肯定兒童反叛既定秩序的原始天性與追求平等地位的自主意識,這些形象相關的諸多情節也折射出作品宣揚個性解放的精神;另一方面,慘淡收場的類似結局又體現了作者默認父權制度的思想和保留皈依善果的觀念,其將違背禮法、桀驁乖張的兒童視為成人事業的阻礙,并對其打壓控制,兒童被輕視,被社會化、倫理化,被抹殺了自由爛漫,視為成人的附庸。這兩種矛盾兒童觀的較量與融合反映了作品獨特的思想環境。
1.追求平等自由的自主意識
在中國古代社會,兒童處于成人附庸的地位,社會對兒童給予的關注和尊重較少,在文學作品中直接反映為記錄兒童生活作品稀少和兒童形象描繪殘缺單一。但觀《西游記》的成書年代,理學思想松動,人性解放思想和自我意識覺醒,王陽明“致良知”和李贄的“童心說”之類觀點呼吁世人回歸童心,在一定程度上有利于兒童地位的提高。正如李舜華在《孫悟空形象生成的文化追尋》中論述,“所謂心猿,始終被設置為天地生成的‘自然人’,恰恰吻合了晚期李贄的‘童心’思潮……孫悟空在作者的游戲之筆下,成為一個與早期俳優似文人一脈相傳的角色:小說可以借他針砭世態、借他呵佛罵祖、借他苦苦思索人個體存在與社會存在之間的矛盾與和諧。”受此影響,吳承恩筆下的兒童神都擁有超越成人的本領能力和豐富于成人的情感世界,他們突破自身身量和身份上的局限,沖鋒陷陣、銳不可當。如哪吒以其勇武機智和深明大義積極輔佐天庭、襄助悟空,在天界這一變相朝堂的敘事空間中,其“少年英雄”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兒童附庸地位的桎梏。作者企圖通過藝術手法來彌補潛意識中地位的缺陷,這已經顛覆傳統文學作品中成人本位語境。
2.反叛既定秩序的原始天性
傳統社會提倡的“父為子綱”觀念要求父親承擔教育子女的責任,成人男性自然地將維護自身地位的既定社會道德規范灌輸給兒童并身體力行,但由于兒童對規范本身不甚理解,加上在此規范捍衛下父親的獨尊與自身權益的缺失,使得兒童在情感認知上產生逆反,喚醒其無意識中的反叛心理。
吳承恩將自己對社會發展和未來走向的深入思考,寄寓于塑造的兒童神形象上,塑造出具有深刻的個人價值觀和生命體驗的兒童神形象,贊揚思想轉折時代下兒童自我意識的覺醒和兒童本位思想的萌芽。哪吒、孫悟空之類曾經是秩序的破壞者,而后擔任成人事業的擁護者和襄助者,從另一側面說明他們的才能和地位得到認可;黃眉童和金銀二童本是符號性的人物,從邊緣走向中心,阻礙成人事業,目的是修成正果、擺脫卑微身份,從本質上來看與師徒四人取經弘法理想的價值是一致的。
1.默認父權制度思想
中國傳統文化雖高揚兒童之天真純潔,但更多是置于理想層面,在現實中兒童的生活狀況并非如此,《西游記》借神魔折射世間百態,其中表現為借公式化結局宣傳孝悌觀念。紅孩兒不尊土地山神,不敬“叔伯”悟空,卻唯獨對自己的父親十分敬重,面對悟空的戲耍也只能含羞不敢言;看似乖戾的哪吒對父母忠孝有加,主動承擔罪責。在中國古代社會背景下,成人話語為中心的父權制度占主導地位,成人審美觀念為主流意識觀念,兒童的存在要以成人的評價為標準。《西游記》中“永遠的少年”和“短暫的少年”,他們或助力或阻礙,僅作為成人取經大業的點綴,其生死命運也是為故事情節服務。唯有“成長中的少年”孫悟空是取經事業的生力軍,雖偶見孩童心性,但在情節塑造下還是朝著“成人”取向發展,最終正果成佛。
2.保留皈依善果的觀念
“到元明兩代,儒佛道三教已得到政府的支持和一般人的敬仰,所以沒有一種通俗文學不憑借三教而娛樂或教誨大眾的。小說自不例外。”而三教之融合,最根本的是精神修持上的融匯,道教與佛教宗教信仰與儒家世俗精神的合一,使得《西游記》這部神魔小說的內蘊豐富,意旨親民。作者將對儒家倫理的皈依以相似的結局形式延續至兒童神的倫理訴求中,“把個人的‘靈魂拯救’、‘安身立命’即人生意義、個體價值均放置在這個絕對律令之下,取得安息、安頓、依存、寄托。”孫悟空形象借“心猿”收放的寓言解讀:“心猿的約束,在內強調的是道家內丹心法的修行,在外強調的是佛教的治心作用。”他本是十惡不赦,但被授予取經重任之后為眾仙認可,同樣金角大王、銀角大王、黃眉怪和紅孩兒兩組之命運是孫悟空遭遇的重現和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