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濤 劉曼
[摘 要] 全球范圍內數字經濟的發展推動著貨物貿易和服務貿易向數字貿易轉化,但調整數字貿易的多邊法律制度依然缺位。WTO的貿易規則建立在對貨物和服務的絕對區分基礎上,而這種二元界分已嚴重不適應數字經濟下越來越多混合型產品的出現。數字市場的競爭抑制特性要求在貿易自由化與適當公共政策目標之間取得平衡,一些貿易大國對全球數字貿易規則走向的影響不容忽視。通過《美加墨協定》的相關條款可以看出,美國的數字貿易政策目標在于限制政府干預,保護美國公司在全球數字市場的優勢地位。中國需積極參與數字貿易規則的構建,為我國的數字貿易發展保駕護航。
[關鍵詞] 數字貿易;多邊規則;反競爭;關貿總協定;美加墨協定
[中圖分類號] D966? ? ?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 ? ?[文章編號] 2095-3283(2020)11-0020-07
Abstract: The development of digital economy has accelerated the transversion from goods and services trade to digital trade, but the multilateral digital trade rules are still absent. WTO rules are based on the bifurcation of products into goods and services, which has been irreconcilable to the emergence of more and more mixed products. The competition restriction in the digital market requires that the multilateral rules on digital trade strike a balance between trade liberalization and the pursuit of proper public policies. The fact that some leading economies can affect the development of global digital trade rules should not be ignored. It is observable from the CUSMA provisions on digital trade that the US policy restricts government interventions and protects the interests of US digital companies. The US model of digital trade rules cannot be considered the benchmark for multilateral negotiations on digital trade rules. China can play a more positive role in the development of multilateral digital trade rules.
Key Words: Digital Trade; Multilateral Rules; Anti-competition; GATT; CUSMA
一、引言
聯合國貿易和發展組織(UNCTAD)數據顯示,數字經濟的發展逐步將貨物貿易和服務貿易向數字貿易轉移,近年來,美國、歐盟和日本等重要經濟體的數字貿易均有顯著增長。①全球經濟的數字化是大勢所趨,當今社會的工業生產、服務供應和商業交易模式隨之發生變革。越來越多的實物商品融入了數字技術,它們不僅可以通過3D打印方式制造,還包含信息傳感組件,并通過網絡與其他設備相連接。商品和服務在互聯網平臺上的買賣也廣為接受,大量交易在線上達成,然后通過線下快遞方式進行交付,甚至可借助無人機和無人駕駛汽車等人工智能技術進行交付。數字革命滲透到社會經濟關系的方方面面,也對全球貿易的模式及其規制方式帶來沖擊。
二、數字經濟下WTO貿易規則的產品分類難題
隨著數字經濟的發展,數字貿易相關問題漸漸成為學界討論的熱點。然而,對數字貿易概念的內涵和外延人們尚未形成普遍一致的看法??傮w看來,隨著有關國家和國際機構在使用該語詞時涵攝范圍的逐步擴大,數字貿易概念的外延呈逐步擴大的趨勢。數字貿易早期被解釋為以內容性數字產品和服務為交易對象、以互聯網等電子化方式為傳輸手段的商業模式[1],因為這一時期美國所提出的“數字貿易”也僅指向以有線和無線數字網絡傳輸的音樂、游戲、視頻、書籍、社交媒體、用戶評論網站、搜索引擎等數字內容產品與服務,②而WTO以“電子商務”指稱通過互聯網進行的線上直接購買和線上購買線下交付等商務活動。③2014年以后,美國將數字貿易解釋為一個更為寬泛的概念,不僅包括個人消費品在互聯網上的銷售以及在線服務的提供,還包括支持全球價值鏈的數據流,支持智能制造的服務以及眾多其他平臺和應用程序。④這一范疇已遠遠超出了WTO對“電子商務”解釋的涵蓋范圍,這樣一種擴大化了的數字貿易概念漸趨被學界接受[2]。
多邊層面的WTO對國際貿易行為的規范框架是以對產品的貨物和服務傳統二分法為支點的。這種規制上的二分法是絕對的,因為分別有調整貨物貿易的《建立世界貿易組織的馬拉喀什協議》附件1A《貨物貿易多邊協定》和調整服務貿易的附件1B《服務貿易總協定》。就具體適用而言,這兩個協定是相互排斥的。也就是說,在世貿組織的規制框架下,一個產品不可能既是貨物(goods)又是服務(service)。然而,數字革命淡化了貨物和服務的兩元界分,催生了越來越多的混合性產品。在數字經濟中,越來越多制成品的大部分價值都體現在它們所包含的智能服務(制造的服務化)中,使基于GATT—GATS兩分法的WTO規制框架陷入困境。
(一)有形產品的內容數字化
世界各地的人們越來越習慣于通過網絡購買日常用品,像亞馬遜(Amazon)、易趣(E-bay)、淘寶(Taobao)、京東(JD)等網絡零售平臺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例如,消費者可以從京東網上訂購一臺蘋果筆記本電腦,并在網上付款,然后將筆記本通過快遞送到家中。這臺在線購買的蘋果筆記本電腦與蘋果零售店線下銷售的相同型號產品并無不同;而且,按照WTO的規則,兩種情況下買到的產品都是“貨物”。
然而,像音樂、軟件和書等數字化內容產品的歸類卻并非那么簡單。傳統上,這些產品因儲存在DVD、MP3或紙張等有形媒介中而被視為貨物,如今卻越來越多地通過無形的電子方式進行傳輸和消費。對于這些數字化內容產品的歸類沒有普遍一致的看法。
為了明確這類產品的分類問題,同時也為了探求電子商務給發展中國家帶來的發展機會,WTO成員方曾于1998年同意由總理事會對電子商務的所有與貿易有關的問題進行全面研究。⑤時至今日,WTO成員間尚未就數字內容電子傳輸的性質達成一致意見。歐盟在1999年發布了一份文件,聲稱所有電子傳輸都體現為一種服務,因而認為這些產品應歸《服務貿易總協定》管轄。⑥美國和其他一些國家則認為,《關貿總協定》的各項規定應適用于數字內容產品的交易 [3]。
數字內容產品歸類不明確帶來其他問題,這可以通過以電子傳輸方式而非光盤(CD-ROMs)交付的軟件類產品的銷售來說明這一點。軟件的電子傳輸構成貨物貿易還是服務貿易將決定WTO附件1A下的諸多協定是否適用,譬如《貿易技術壁壘協定》。⑦鑒于近年來的棱鏡門及其他個人數據被盜事件的出現,一些國家的監管機構有充分的理由確保軟件不帶有惡意后門程序并符合國內強制性技術法規。技術性法規和相關評定程序將以《貿易技術壁壘協定》為規范準則;若將軟件的電子傳輸視為一種服務,則《貿易技術壁壘協定》不會被適用。
(二)3D打印中的數據傳輸
增材制造(Additive manufacturing)或3D制造(3D manufacturing)的原理是將塑料、金屬、陶瓷、水泥、木材、食品和人體細胞等連續層的材料應用到平面上,直到這些層面形成一個三維物體。3D打印機在某種程度上類似于2D打印機,因為它們首先需要創建一個計算機輔助設計(CAD)文件,該文件生成打印的電子設計圖。用戶自身可以創建CAD文件,并通過互聯網編輯和共享CAD文件。3D打印機在一個平臺上將原材料設置成二維圖案,然后逐層堆疊,直至完成打印[4]。盡管3D制造目前只是國際貿易領域中的一小部分,但3D打印具有重新配置全球價值鏈的潛力,其主要原因有兩方面:首先,3D打印制造的應用領域極其廣泛,從模具制造、工業設計、工程施工到醫療產業無所不至。其次,CAD文件的設計和制作構成3D制成品的主要價值來源,一旦生成了CAD文件,那么只需要一臺3D打印機和所需的打印材料即可制成3D制成品。然而,對于CAD文件應為貨物和服務中的哪一類,同樣沒有普遍一致的看法,也沒有權威性文件做出解釋。近來,由美國聯邦巡回法院審理的一個案件涉及到了這一問題。一家銷售牙科矯正器的美國公司將其客戶牙齒的測量結果發送給了巴基斯坦的工程師,該工程師生成了該牙科矯正器的CAD文件并將其發送回美國公司,法院要判定CAD文件進入美國后是否構成美國海關和邊境保護局監管下的“物品”(article)。法院認為,“物品”是指“實體性的東西”,而數據的電子傳輸不構成美國海關管轄下的物品。⑧盡管美國聯邦法院對美國國內法規的解釋與WTO法律的關系不大,但這一裁決的意義卻不容忽視——制成品服務化的比重越來越高,貨物和服務之間的界限將越來越模糊。
(三)物聯網設備的電子連接
從手機、手表、洗衣機到空調,大量的生活用品包含了一個數字組件,通過這個組件并借助互聯網將這些設備與世界進行電子連接,從而形成一個“物聯網”(Internet of Things)。雖然自進入計算機時代以來,應用計算機芯片并通過數字電路處理數據的電子設備就一直陪伴著我們,但智能設備的不同之處在于它們可以向類似的智能設備發送和接收數據,并使用云計算收集數據,從而進一步實現各種數據處理的目的。這些設備的價值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傳感器與其他物聯網設備間相互發送和接受數據的能力。跨國汽車制造商戴姆勒(Daimler)的副總裁在談到這場物聯網革命時表示,傳統汽車制造商可能會淪為汽車行業的富士康(Foxconn),而科技巨頭則擁有至關重要的數字操作系統。⑨
國際貿易法對物聯網設備應歸類為貨物還是服務缺乏明確規定。在歐盟香蕉案(EC–Bananas III)⑩中,WTO爭端解決機構就訟爭措施的對象是貨物還是服務首次做出解釋。該案上訴機構指出:“可以發現,特定措施既可以受《關貿總協定》的規制,又可以受《服務貿易總協定》的規制”,“這類措施可見于與某一特定貨物有關的、或一起提供的服務”。在加拿大期刊案(Canada- Periodicals)中,爭議涉及到對“分版式”期刊的征稅措施,該稅按期刊分割版中包含的所有廣告價值的80%計算。美國認為加拿大的該項措施違反了《關貿總協定》下的國民待遇義務;而加拿大則辯稱,該征稅措施的對象是廣告服務,不應受到《關貿總協定》義務的約束。上訴機構在該案中均駁回了加拿大的理由,認為:爭議對象是一種貨物,由編輯內容和廣告內容兩個構成部分;雖然兩個構成部分都可具有服務屬性,但它們必須與一個特定的產品相結合,即作為案件爭議對象的期刊。因此,可以看出上訴機構承認了一種產品可以同時具有貨物和服務兩種屬性。上訴機構還強調,在確定是受《關貿總協定》還是《服務貿易總協議》規制時,應轉向對所涉措施的審查,而不是堅持對產品本身進行審查,并認為本案中所爭議的措施顯然是適用于貨物的措施。上訴機構的這一認定回避了對物聯網產品是貨物還是服務這一問題的回答,而是將重點放在了措施本身上面:當爭議措施是以產品的服務構成部分為對象時,就適用《服務貿易總協定》;當爭議措施是以產品的貨物屬性為對象時,則適用《關貿總協定》。這一認定方式在中國音像制品案(China–Audiovisuals)中也被沿用。然而,這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因為即便關注的是產品的貨物屬性或服務屬性,也必須就此做出一個終結性的認定。在各大國間沒有就數據是貨物還是服務達成共識的前提下,WTO爭端解決機構仍將無法回答以數據流動為監管對象的措施屬于貨物貿易問題還是服務貿易問題。
數據流動體現的是貨物貿易還是服務貿易,這是上面提到的幾個案件的關鍵問題,這一問題只能通過立法加以認定,而不能通過司法機關的解釋來解決。假使有這樣一個多邊協議,該協議對這一問題的解決必須是明確無誤的,以便最終確定適用《關貿總協定》或《服務貿易總協定》中的哪一個。然而,時至今日,除了《全球電子商務日內瓦部長級宣言》決定暫時停止對電子傳輸征收關稅并由后來的部長級會議延長這一暫停決定外,在多邊層面的WTO尚未取得更進一步的成果。
三、數字市場中的競爭抑制
根據交易主體的不同,數字市場的業務模式分為三種類型,分別是企業對企業(B2B)、企業對消費者(B2C)、及消費者對消費者(C2C)。盡管B2C模式在指稱上經常與在線零售相互替代,但B2C涵蓋了一些新出現的業務類型,如營銷平臺、云計算、旅游服務、拼車平臺、社交網站、在線支付和付費媒體內容等。根據聯合國貿易和發展組織的調查,2015年全球B2C市場規模為2.2萬億美元,并將在巴西、中國、印度、韓國和俄羅斯等新興經濟體保持持續增長態勢。市場分析數據顯示,少數幾家公司占據了在線平臺的絕對主導地位,其中最著名的是Alphabet(Google的母公司)、亞馬遜(Amazon)、蘋果(Apple)、臉書(Facebook)和微軟(Microsoft)。這些科技公司也是當今世界上市值最大的公司,它們在數字經濟中的寡頭壟斷地位如此之強大,以至于很難預見在不久的將來有其他公司能夠與它們相抗衡。從2019年的統計數據看來,亞馬遜在美國電商中的市場份額接近一半,在日本、德國、英國、法國、加拿大等重要經濟體中也占據領先地位,可見其市場占有能力是強大又穩固的。
在數字市場的其他細分市場中,這種市場份額的不均衡也是顯而易見的。2010—2019年,谷歌(Google)占據了全球搜索引擎約90%的市場份額,而必應(Bing)、雅虎(Yahoo)、百度(Baidu)的市場分額均不及10%,由此可以看到谷歌在搜索引擎市場中的主導地位。其實,谷歌已經將其觸角伸向了數字經濟的其他細分領域,它控制著6個用戶數量為60億以上的網絡應用中的五個(搜索、視頻、移動設備服務、地圖和瀏覽器)。另一方面,谷歌最近表示其在搜索引擎用戶平臺中的最大的競爭對手不是必應或雅虎,而是亞馬遜,因為越來越多的消費者現在直接進入Amazon.com來搜索產品。同樣,微軟不僅在在操作系統(Windows)市場中一騎絕塵,而且在搜索引擎平臺(必應,Bing)和社交網絡(領英,LinkedIn)方面也占有重要地位。
不可否認,這些科技巨頭的市場主導地位至少部分歸因于先發優勢,但是也有其他原因幫助它們鞏固了其優勢地位,譬如網絡效應,它是指一種消費者對產品的重視程度會隨著更多消費者使用該商品或服務而增加的現象,存在網絡效應的市場中“有高度集中的傾向,即贏家通吃”。原因在于,當一個特定的網絡平臺發展壯大時,網絡效應使得競爭對手越來越難以挑戰該平臺的地位。網絡效應造成了一種被稱為“鎖定”的糟糕市場狀況,在這種情況下,搶先入市的公司因為擁有了大量的用戶而持續享有市場壟斷地位;即便用戶可以用較低的成本轉向更好的替代產品,他們往往也不會這么做。從本質上講,一個公司擁有的任何先發優勢都會自我強化,并可能成為其他公司難以逾越的進入壁壘。網絡效應導致數字市場中的競爭抑制,例如就搜索引擎而言,因為轉換搜索引擎需要做出“認知上的努力”,這在一定程度上鑄就了先行者不可撼動的市場地位。網絡效應所帶來的這種競爭抑制傾向需要通過強有力的競爭保護政策加以制約,以保障新興經營者能夠充分參與市場競爭 [5]。
標準必要專利(SEP)是造成少數大公司掌控數字市場的另一因素,它是指通過特定途徑列為行業標準的專利技術。在有競爭的技術領域,專利技術本來是可以替代的,但是一旦某種技術被標準制定機構列為標準,它就成為不可缺少的,能夠以許可費的形式向專利權所有人提供穩定的收入來源。將自身技術轉化為標準所帶來的巨大利益為眾多科技巨頭所覬覦,這可以從蘋果和三星之間涉及10個國家50多個案件的訴訟大戰窺見一斑 [6]。標準必要專利權人可以在“公平、合理、不歧視”(FRAND原則)的基礎上向被許可人收取許可費,然而對于“公平”“合理”等術語的含義卻存在廣泛爭議,焦點集中在應當以技術的在先價值還是壟斷地位價值為準[7]。標準必要專利通過將一種技術列為標準使其與其他競爭性技術隔離開來,從而促成其優勢地位的長久化;一些革新性的技術卻因專利標準化所帶來的互操作性和高轉換成本的存在而無法與之競爭,甚至無法進入市場。通過標準必要專利所獲得的穩定的專利使用費反過來進一步支持了科技巨頭的技術研發,并保障其完成寡頭循環。
數字市場的寡頭市場結構的另一誘因在于這些公司的經營目標與傳統公司大有不同,即它們大多數以公司成長而非經營利潤作為追求目標。聯合國貿易和發展組織的一份報告曾援引一家全球性電子商務巨頭的話說:“電子商務長期成功的關鍵是迅速獲得較大的市場份額。如果這需要巨額投資和難以置信的長期回報期,那就這樣吧。隨著電子商務市場的成熟,利潤終究會來的”。因此,這類企業經營的重點在于擴大市場份額,建立規模,然后在遠期獲得暴利。優勢企業可以通過壓低產品和服務價格排擠競爭對手,從而確立市場地位,但這會嚴重地抑制競爭。
科技和互聯網的發展降低了企業經營成本,提高了中小企業的業務機會和運作效率,為中小企業成為全球價值鏈的一部分提供了無限機會,也使得中小企業通過互聯網將其產品銷往國際市場成為可能。目前有上千萬家企業通過亞馬遜和阿里巴巴等電商平臺開展業務,因此,不少學者認為,如果中小企業能夠參與到數字貿易中,發展中國家的經濟會有更好的發展 [8]。然而,現實情況是,這些國家的數字貿易與發達國家仍然有較大差距。發展中國家基礎設施和通訊條件上的滯后,怠緩的跨境物流條件、差異化的國別政策、不完善的跨境爭端解決機制、不合理的數據流動限制都阻礙了數字貿易在全球的公平有序的發展,而究其根本是缺乏一個統一的、協調的、正當的數字貿易制度體系[9]。
四、美國的數字貿易政策
以美歐為代表的發達經濟體,憑借著數字經濟發展的優勢,積極推動數字貿易規則新體系的構建和談判,力圖影響全球性數字貿易規則的走向。2019年1月25日,76個WTO成員簽署了《關于電子商務的聯合聲明》,這標志著WTO多邊框架下數字貿易規則談判的正式啟動。該項議題談判的進展可能會受到一些貿易大國的影響。例如,2018年4月12日美國向WTO提交的《電子商務倡議聯合聲明》建議文件就為該議題談判的啟動發揮了重要作用,并充分反映了美國的一些政策傾向。然而,美歐間的分歧不容忽視 [10]。美國基于其數字經濟發展的全球領先地位,在數字化貿易規則上追求信息與數據流動的最大限度自由化。歐盟的策略在于打破境內的數字市場壁壘,但同時強調個人數據隱私的保護和數據存儲的本地化。掣肘于WTO的當前困境及其協商一致決議通過方式,WTO體系下多邊數字貿易規則的談判將是步履維艱。
美國對數字貿易規則的政策傾向也反映在了美國倡導下的一些區域性貿易協定中,譬如《美日數字貿易協定》(U.S.-Japan Digital Trade Agreement)和《美加墨協定》(Canada-United States-Mexico Agreement, CUSMA),它們可能會成為數字貿易國際規則的標桿。這些區域性貿易協定同樣沒有解決數字產品的“貨物/服務”分類難題;而且,還可看出,美國的政策目標是推動跨境數據自由流動,反對數字存儲本地化,以保護美國公司在全球數字市場中的主導地位。
美國對數字貿易規則的政策主張受到了硅谷一些科技公司的影響,通過查看一些電子商務行業協會給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的公開信和《美日數字貿易協定》和《美加墨協定》中的“數字貿易”條款之間的一致關系即可發現端倪。進一步分析即可發現,美國數字貿易政策的首要目的是確保政府實施數字貿易管制的最小化。下面以CUSMA中的相關規定加以說明。
(一)禁止公開源代碼,維護數字產業的私有利益
CUSMA第16.16條規定,禁止締約方以允許在其領土內進口、分銷、銷售或使用軟件或包含該等軟件的產品為條件要求轉讓或訪問另一方個人所擁有的軟件源代碼。這一規定的問題在于,它將導致有關國家無法對惡意軟件和網絡違法行為引起的安全漏洞進行監管。當前,在WTO體制下,成員國有權確保進口產品的質量和特性符合技術規格的要求,只要相關檢驗程序(合格評定程序)符合WTO《技術性貿易壁壘協議》的規定就即可為了實施這類合格評定程序,對軟件的源代碼進行經常訪問是非常必要的,近年來屢屢報告出來的在調制調節器、電腦、煙霧報警器、醫療器械等日常設備上的安全漏洞充分說明了這一點。雖然CUSMA也規定了締約方的監管機構或司法機構在特定調查、執行或司法程序中可以請求有關個人提供軟件源代碼的例外情形,但這一規定顯然是有較大局限性的,不能為締約方的安全漏洞擔憂提供有效應對機制。
該條款對軟件行業的競爭環境也有重大影響。迄今為止,軟件行業一直由硅谷的少數幾家公司主導,但軟件源代碼的開放許可對于軟件的持續創新是有促進作用的。如果一個軟件的源代碼保持開放,進口國可以培養一批本土軟件開發人員,他們可以在國內現有的水平上對軟件進行缺陷修復和升級。然而,CUSMA的這一規定將抑制新市場主體的成長,并將那些科技巨頭的既有利益長久維持下去。
(二)禁止數據本地化要求,推進數據跨境自由流動
CUSMA第19.11條規定了締約方不得禁止或限制締約方的個人為了業務經營的需要進行跨境電子信息傳遞。該禁止性規定的實際含義在于,不得要求依靠云計算和提供互聯網產品和服務的科技公司在他們服務的每個國家建立實體基礎設施和昂貴的數據中心。這一義務的設定是值的拷問的,因為它會對一國的經濟發展及安全產生潛在不利影響,例如,在關鍵時刻不能獲得所需要的服務、存儲在域外云計算設施中的數據的泄露等。盡管也有人認可該規定對于促進數據自由流動的積極意義,但這一立場很明顯是忽略了數據對于維持科技巨頭霸權地位的重要性。這些科技公司之所以強大,很重要的原因是因為它們具有對大量的數據(大數據)進行收集、處理和分析的能力,而這些數據是通過人們的購物歷史、旅行行程、日?;顒?、飲食偏好、搜索歷史聚合而成的,并進一步用于調整價格、提出建議、定位廣告對象等。若一國政府通過服務器本地化來分散數據,這將從根本上削弱科技公司收集和處理大數據的能力。而數據集中在少數科技巨頭手中,則將抑制市場競爭的充分展開。事實上,隨著一些數據泄露事件的頻繁曝光,數據的跨境自由流動也引發了對公民權利保護的更大擔憂。
五、結語
數字產品在類別屬性上與既定貿易監管框架的不兼容和數字經濟所帶來的反競爭問題是任何對數字貿易予以規制的多邊機制所要解決的首要問題。數字經濟帶來了各種各樣的“混合性產品”,它們不再遵從傳統的貨物/服務兩分法。一種產品可以同時既是貨物,又是服務,這種雙重屬性帶來《關貿總協定》和《服務貿易總協定》選擇適用上的難題,從而也可能對涉及這類產品的WTO爭端解決產生影響。“混合性產品”與當前貿易法設定的結構性不兼容是一個復雜但不可避免的挑戰,如果要將這些產品歸入在以規則為基礎的多邊貿易體制下,就必須解決這一問題。
少數幾家大公司在數字市場中具有壓倒性優勢,會嚴重地抑制市場競爭的充分展開。數字平臺的這種市場結構,不僅緣于網絡效應、標準必要專利等數字經濟的特質,也緣于企業發展黏著性客戶并排擠競爭對手的努力。數字貿易規則的構建必須在促進數字產品的全球市場準入和維持政府的政策空間之間建立適當的平衡,以遏制數字市場的貿易扭曲寡頭壟斷特性。否則,數字市場的發展將導致財富集中在少數參與者手中。
WTO內關于電子商務問題的討論可能會受到美國的影響,而美國的政策傾向已充分體現在《美日數字貿易協定》和《美加墨協定》等區域性貿易協定的“電子商務”或“數字貿易”章節中。然而,美國倡導的數字貿易規則目的在于減少或消除政府對數字市場的干預,以保護那些科技巨頭的市場優勢地位。認識到這一點,就有理由拒絕將其作為數字貿易多邊討論的標桿。
近年來,我國的數字貿易對我國經濟而言也已逐步占據越來越重要的地位,然而,較之于國內數字貿易的突飛猛進,我國對外數字貿易的發展依然壁壘重重,法律制度的缺位是一個重要原因。在我國已設立的18個自由貿易試驗區中,有多個將數字貿易列為重點任務目標。截至2020年,我國還相繼設立了105個跨境電商綜合試驗區,旨在推動對外貿易業態創新,推進貿易的高質量發展。鑒此,亟需建立數字貿易相關法律制度為我國數字貿易的發展保駕護航。因此,中國應當從數字貿易發展的時代背景出發,分析全球數字貿易規則的發展趨勢,積極應對美歐等經濟體對數字貿易規則的主張,促進數字貿易規則向公平合理的方向發展。
[注釋]
① UNCTAD, Digital Economy Report 2019, at https://unctad.org/en/pages/PublicationWebflyer.aspx?publicationid=2466, Mar. 31, 2020.
② United States International Trade Commission, Digital Trade in the U.S. and Global Economies, Part 1, July 2013.
③ WTO, Work Programme on Electronic Commerce, 25 September 1998.
④ Office of the United States Trade Representative, Key Barriers to Digital Trade, March 2017, https://ustr.gov/about-us/policy-offices/press-office/fact-sheets/2017/march/key-barriers-digital-trade, Mar. 31, 2020.
⑤ World Trade Organization, WT/MIN (98)/DEC/2, 25 May 1998.
⑥ World Trade Organization ‘Communication from the European Communities and their Member States on the WTO Work Programme on Electronic Commerce, WT/GC/W/306, 9 August 1999.
⑦ Agreement on Technical Barriers to Trade, Marrakesh Agreement Establishing the World Trade Organization, Annex 1A.
⑧ Clear Correct Operating, LLC v. International Trade Commission, 810 F.3d 1283 (Fed. Cir. 2015).
⑨ Maxwell Wessel, Embracing Disruption in Mobility – Wilko Stark, Vice President Daimler, https://medium.com/the-industrialist-s-dilemma/managing-mobility-embracing-disruption-at-daimler-cb0b8b441b5c, Mar. 13, 2020.
⑩ Appellate Body Report, European Communities – Regime for the Importation, Sale and Distribution of Bananas, WT/DS27/AB/R (25 September 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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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郭麗春 董博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