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勇

關鍵詞:薩滿文化;音樂治療;結構形態;程式化特征
作為人類文化遺存與原始宗教文化形態,薩滿文化有著豐富的文化內涵和活態傳承屬性。在國際學術界200 多年的薩滿教研究進程中,來自北美、北歐、西歐、俄羅斯、日本、韓國等地區和國家的學者們形成了田野調查報告、學術論文、學術著作等豐碩研究成果。① 中國現代薩滿文化研究始于20 世紀50 年代, 改革開放之后得以持續發展。特別是在中國社會科學院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薩滿文化研究中心2001年2 月成立以后, 帶動了一批學者投身于薩滿文化研究之中, 推動了中國薩滿文化多元化發展。20 世紀90 年代以來,隨著文化全球化的快速發展, 世界各地對薩滿文化新的研究呈現出多學科交叉研究趨勢,民族音樂學、社會學、宗教學、醫學、神經學、心理學等相關領域學者們越來越注重對薩滿教醫療文化的深度研究。
音樂治療學作為一門集音樂學、心理學、醫學等學科為一體的現代新興交叉學科, 源于1944 年美國密西根州立大學建立的音樂治療專業。②中國的音樂治療學科建設始于1989 年中國音樂學院創辦的音樂治療專業。追溯人類音樂治療起源, 中西方學者普遍認同人類原始音樂治療思想源于史前的巫術文化。遠古時期的薩滿在治療儀式中所展現出來的歌唱治療、舞動治療、樂器即興治療、冥想引導治療等音樂治療模式, 與現代音樂治療學中相關治療模式有著高度的相似性。因此,秉承吸取精華去其糟粕的傳統文化研究理念, 跨學科整合研究薩滿音樂治療發生機制與治療模式, 對于科學轉化薩滿音樂治療方法,使其成為規范的、服務社會大眾健康的音樂治療方法體系, 具有重要的理論研究意義與臨床應用價值。
一、薩滿音樂治療文化淵源
巫術文化賦予了音樂和舞蹈一種超越人類自身的神圣感情, 這種感情在后來音樂的發展中產生過極為重要的影響, 而且構成了人類宗教情緒的一個基礎。① 原始人類的生活充滿了對潛伏在心理中的危險的不斷關注。② 遠古時期的先民篤信神靈會藉由音樂與人類對話, 而巫師被視為神靈和人類之間溝通的橋梁。他們通常把巫師的音樂行為與超自然的力量相聯系,相信音樂會為他們帶來心理撫慰, 并具有治愈身心疾病的神奇功效。遠古巫樂醫療現象作為人類音樂治療文化的源頭, 對古今中外音樂治療的發展起到了關鍵性的推動作用。與世界上其他的巫樂音樂治療實踐一樣, 薩滿教早期是融歌、舞、樂為一體的音樂治療活動,同屬于人類音樂治療文化的原型范疇。
(一)中國薩滿音樂治療源流與演變
中國是世界歷史上記載和研究薩滿教最早的國家之一。薩滿教文化源于遠古時期的東海女真人先民的圖騰崇拜,薩滿文化中的神祠、神歌、神舞等音樂祭祀儀式就是出自東海的海洋文化。遠古時的海祭神壇乘船破浪行進,薩滿登上海祭神壇點燃神火,首先祭拜神鼓唱頌神歌。在祭祀現場,浪嘯濤涌般的鼓聲、歌聲、螺號聲、鈴聲響徹天空。接著是祭神舞蹈表演,之后,主祀女薩滿跪拜, 祈請東海女神德立格恩都哩赫赫附體于身。經歷了短時間的昏厥后,女薩滿雙手高舉和掌撐向天空, 用力扭動著身軀舞動旋轉。女薩滿以手中的彩帶輕輕拂向族人,象征著東海女神德立格恩都哩赫赫給族眾們帶來七彩太陽的神光,把口中所含清水噴向族眾,象征著給族眾們送來東海的生命圣水。在薩滿教的創世神話中,人類是被女神孕生出來的,這也揭示了女神崇拜緣起的歷史之謎。③ 遠古時期女薩滿的歌、舞、樂祭祀儀式是中國薩滿音樂治療文化的源頭, 這一古老的音樂祭祀儀式為族人在極端惡劣的生存環境下獲得與自然抗爭的心理能量提供了巨大的情緒支持。
人類的藝術活動與原始宗教信仰的胚芽都是植根于生產勞動的活動領域。④ 馬克思主義認為文藝產生于人們的勞動和斗爭的過程中,源于口頭文學形式。原始時期的人們在努力克服與大自然的各種威力的斗爭中, 產生了原始宗教信仰。⑤ 在原始母系社會,女真先民過著游牧、狩獵的生活。每當遷徙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他們要在棲息的原始森林中選擇一棵象征性的樹木, 將其奉為部落的神樹供奉上部落崇拜的動物神圖騰,并通過音樂舉行祭祀活動,用歌、樂、舞形式表達他們對自然、萬物的崇敬, 祈求神靈、祖先們的庇佑,然后開始新的生活。1972 年,在黑龍江興凱湖出土了6000 多年以前的鷹神骨雕, 這一出土文物與東海滿族原始先民的口頭傳說相一致,相關歷史書籍、官方檔案、民間祭祀也都驗證了早期滿族薩滿文化的存在。⑥ 薩滿教文化信仰形成于原始社會后期, 在母系社會時期最為繁盛,后經歷父系氏族社會、奴隸社會、封建社會,其影響力一直延續至今。
在薩滿文化漫長的歷史發展過程中, 薩滿音樂治療文化是推動薩滿文化形成與發展的原始動力。從薩滿教意識形態發展歷程來看,它經歷了馬克思主義的宗教觀中提出的自然宗教和人為宗教兩個階段。原始部落時期,女真先民們為了適應惡劣的自然生存環境, 把薩滿信奉為神與人之間的使者。薩滿以歌、舞、樂為媒介舉行的祭祀、治療疾病等宗教儀式,成為自然宗教活動的基本內容。乾隆十七年(1752 年)頒布的滿族宗教大法《欽定滿洲祭神祭天典禮》,把原來帶有氏族部落血緣關系的滿族各姓薩滿的原始野神祭統一為全民族的家祭,結束了女真時期的自然宗教, 從而進入了人為宗教的發展階段。① 薩滿自然宗教與人為宗教中的音樂祭祀、治病等儀式,對于薩滿音樂治療文化研究都具有歷史保存價值和研究價值。
薩滿文化具有包容性強、傳播性廣的文化特質。當今,在鄂倫春族、鄂倫溫克族、錫伯族、赫哲族、滿族以及朝鮮族等多個不同民族中,薩滿文化仍然有一定的市場,祭祖、祭神、治病、續家譜等活動仍在繼續。② 從古至今,信仰薩滿教的民族在民間保存著大量不同類型的神歌、舞蹈、樂曲,藉由特定的薩滿音樂治療儀式,對于維護人們的身心健康產生了深遠的積極影響。在20 世紀50 年代, 中國開始對民間文化進行普查,開啟了對薩滿文化的資料整理、保護與研究工作。1985 年,在新疆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三牛錄發現了1874 年10 月和1885 年11 月間,由納喇氏爾喜薩滿抄寫的《薩滿神歌》(分2 冊,共126 頁)。③ 其中就有大量薩滿治病時吟唱的薩滿神歌。在錫伯族民間也發現整理出了20 余種薩滿神歌。滿族薩滿神歌與科爾沁薩滿神歌在相關學者的收集、整理下得到了較好的分類保護。滿族薩滿民歌、滿族薩滿舞已經被列入黑龍江省第三批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④ 從《火神祭辭》的歷史源流進程可以了解到蒙古薩滿教生成發展的各個重大階段。蒙古薩滿教祭禱祝辭的格律美不僅表現了蒙古語言的聲韻美和詩的形式美, 而且比民歌的句式結構更加宏大。⑤ 蒙古薩滿教音樂獨特的結構形態與悠長、委婉的曲調情感, 在心理治療中有著得天獨厚的心理撫慰功效。研究不同時期的薩滿歌曲、舞蹈、樂曲,不難發現薩滿音樂在祭祀、治療儀式中所蘊含的養生功能、心理治療功能、疾病治療功能, 與當代中國傳統音樂治療體系中所劃分的養生取向音樂治療、心理取向音樂治療與醫療取向音樂治療功能相一致。
中國是世界薩滿文化重要的發源地之一,薩滿醫療文化中蘊涵著豐富的音樂治療文化形態。但長期以來,中國對于薩滿音樂治療文化的研究一直落后于西方發達國家, 導致中國至今沒有體系化的薩滿音樂治療文化研究成果。近4年來, 筆者曾多次接待來華訪問的國際表達性藝術治療協會創始人之一凱特·唐娜秀博士(加州整合學院表達性藝術治療系教授)、前任國際表達性藝術治療協會主席米契爾·科薩克博士(萊斯利大學表達性藝術治療系教授)等西方藝術治療學者。在與他們進行的薩滿文化交流中了解到,在歐美一些國家,特別是法國、意大利、匈牙利、美國等國家,薩滿文化學者們普遍認為中國是薩滿文化的重要發源地, 有著豐富的活態薩滿文化遺存, 他們希望中國音樂治療學界重視對薩滿音樂治療文化現象的研究。近幾年來,在中國音樂家協會音樂治療學會的重視下,國內音樂治療學界相關學者已經對薩滿音樂治療的機制、功能等展開研究。比如,中國音樂學院2012 級音樂治療專業博士研究生傅聰,在2015 年的博士畢業論文《探尋音樂心理劇中的薩滿治療基因》中研究了薩滿治療儀式中一些心理劇情景現象。從2016 年起,黑龍江省應用心理學學會音樂治療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趙振軍開始在東北地區系統收集、整理民間薩滿醫療文化中與音樂治療相關的理論與方法資料。
(二)國外薩滿音樂治療萌芽與發展
在世界范圍內, 俄國是研究薩滿教較早的國家之一。17 世紀中葉以后,俄國人在西伯利亞發現了原始薩滿教,并把它帶回歐洲,從此西方世界才知道了薩滿教的存在。①20 世紀80 年代以來,國際學界從人類學和民俗學視野對于薩滿文化的研究主要聚焦在社會性別、社會功能、儀式表演、儀式與政治,薩滿的心理狀態、儀式的醫療作用、儀式與治療價值,以及薩滿教與多民族族群或少數民族文化認同等方面。② 這一趨勢彰顯出國際社會對薩滿教多元文化屬性的重視。
國外對薩滿教音樂治療文化現象的描述最早出現在北美、南美、非洲和亞洲地區的一些原始部落里。遠古時期,薩滿巫師經常會用特定的歌曲給患者治病,他們使用節奏強烈的鼓、搖鈴并且穿著特定的服飾來舞蹈, 幫助族人驅趕身上的惡靈或抑制疼痛。③ 當時的人類不知道音樂具有治療功能,他們在參與薩滿主持的歌、舞、樂活動中, 不知不覺中被帶入到恍惚出神的狀態。薩滿藉由催眠暗示、鼓勵等手段來增進患者病愈的信心和能量。隨著時代的發展,宗教觀念由驅鬼趕魔轉為向神祈禱, 請求贖罪而得以病愈。在后來的宗教祭祀活動中運用音樂已經不只是單純為了取悅于神靈與祖先, 宗教音樂治療儀式也被人們用于化解患者焦慮情緒、緩和病人疼痛之用。
對于薩滿音樂治療中薩滿扮演的治療師角色問題,俄羅斯學者列武年科娃在《馬來西亞和西印度尼西亞民族(精神文化的某些方面)》一書中認為, 薩滿教儀式無論在外觀上還是在心理學上都和戲劇表演相似,薩滿之類的“演員是這樣的人,他們善于控制自己的心理,并能通過訓練改變自己的個性” ④。在薩滿教傳統文化中,“巫病成為巫術訓練過程中的一種特有的病理學現象……不僅有其文化性根源, 也有其獨特的社會性和心理特征” ⑤。薩滿師所接受的催眠、出神等心理控制能力訓練, 能夠幫助薩滿師在音樂治療儀式上以“巫病”狀態為媒介,完成作為治療師在治療儀式中所扮演的不同“演員”角色。音樂是薩滿誘導出“巫病”的一個不可或缺的工具。西伯利亞薩滿將薩滿鼓隱喻為允許他們飛向天空與神靈接觸的天馬,⑥ 這一表述形象地說明了音樂與薩滿師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
世界學術界對薩滿教文化研究, 早期比較注重對薩滿教文化的外在表現研究; 中期以關注薩滿教文化的社會化功能為主;近百年以來,圍繞薩滿的生理機制和心理機制, 西方學者重點對薩滿脫魂和附體問題的社會化醫療功能展開了研究。特別是20 世紀70 年代以來,“新薩滿教”文化在北美地區得以蓬勃發展,其在醫學人類學、精神醫學、心理咨詢等研究領域產生了廣泛的國際影響, 其中比較典型的薩滿音樂治療就是來自于美國苗族人的薩滿教文化。
1975 年越戰后, 具有薩滿教信仰的老撾苗族難民流散到美國,被稱為苗族人,他們在美國形成了獨特的薩滿當代傳承機制文化現象。① 歐美薩滿文化學者對美國苗族人薩滿文化的研究, 主要關注傳統薩滿治療儀式與現代西方生物醫學之間的聯系,以及二者間產生的沖突、相互協調與合作關系等。在美國苗族人之間流行有一句俗語:“醫生治病,薩滿療心。”當病人被西醫認為醫療效果有限, 或被診斷為純粹的精神疾病時,當地人對薩滿服務的需求尤為強烈。美國苗族對于健康與疾病的整體觀認為, 人的身心健康是由生理和精神兩個部分組成的,薩滿師治療儀式被認為是維持人體精神世界平衡與和諧的關鍵。② 苗族薩滿音樂治療有吟唱經文、身體舞動跳躍、搖動指鈴與招魂鈴等方式。治療過程中薩滿師的幫手分別站立兩側, 通過敲打銅鼓、撥打鐃等形式配合薩滿師完成音樂治療儀式。對于薩滿教治療儀式的療愈功效,美國學者芭芭拉·布蘭妮在其所著的《曙光》一書中指出,“治療不僅僅是教導病人, 而是幫助他們更深層次地接近他們內在的渴望。治療成了一種個人的進化與創造力釋放的過程, 成為一種精神上的體驗”。她還認為:“在全息的水平上, 那種不如意的健康狀況被視為是一種與整體或者神圣之間的明顯斷裂或者不平衡。” ③薩滿音樂治療在修復這種斷裂與恢復身心平衡方面,發揮了極為重要的療愈作用。
1974 年,在薩滿音樂治療文化的啟發下,美國學者尚·麥立夫、斐洛·尼爾、若瑪·肯那等人在馬薩諸塞州劍橋市萊斯利大學創立了表達性藝術治療專業。④ 這一治療模式隨后遍及歐洲諸國、美國、加拿大、以色列。⑤ 當前,西方藝術治療、心理治療、社會工作領域對薩滿醫療文化的開發與利用已經形成一股潮流。西方學者沒有將薩滿治療儀式視為一種單純的宗教儀式活動, 而是將其視為傳統意義上的具有承傳性質的深奧的治療模式。這就代表著現代科學在對傳統薩滿療法的研究上, 已經不再簡單地將與現代生物醫學不同的傳統治療模式斥責為非理性的宗教迷信活動。⑥ 這一觀點引導著世界各地薩滿文化學者們從科學研究角度客觀看待薩滿音樂治療文化所具有的醫療價值。
二、薩滿音樂治療功能與作用機制
20世紀70年代以來, 薩滿教治療儀式的醫療效果受到來自社會學、民族學、人類藝術學、民族音樂學、行為科學、醫學、心理學、藝術治療學等多學科學者的關注。人們開始從交叉學科研究視野探索薩滿醫療文化中所蘊含的不同音樂治療功能及其作用機制。
(一)薩滿歌唱治療中的語言符號功能與作用機制
在傳統薩滿教的音樂治療儀式中,歌唱的語言具有明顯的符號與象征意義。薩滿歌唱語言符號同治療儀式中的其他物質、行為、聲音等一系列象征符號彼此相互烘托,共同組成了一個完整的象征體系。音樂治療儀式中,薩滿和患者之間對歌唱“語境” “語力”存著一種超凡的體驗。歌唱語言符號的功能與作用導致語言加工者的情緒、心理乃至認知、行為都朝向某種可預期的方向改變。人們沒有把歌唱語言當成是交流工具,而是賦予它神靈的象征、超自然力量所在、一種魔法、一種自我命運與悲哀、永恒與沉淪的保證的意義。① 從哲學思維來分析薩滿歌唱治療的語言功能,薩滿歌唱語言隱含的心理因素和文化象征在治療儀式中成為一種合成的由音樂符號構建的信號系統,這一系統在治療儀式中不斷為薩滿師和患者提供著治療所需要的音樂能量。
人類的語言不僅承擔著傳遞信息、感情交流、認知溝通等媒介職能,而且它也是人的情緒、心理、行為驅動的動力之源。薩滿歌唱語言的心理動力所表現出來的心理表征是多元化的。患者在接受薩滿歌唱語言符號所替代的事物時,通過自我大腦內部語言神經系統的再加工重組,產生了最新的情感和意識體驗。在薩滿歌唱的語境氛圍里,患者形成了神圣且又神秘的心靈體驗。薩滿神歌語言編碼所組成的不同符號具有不同的象征意義,這一象征手段對病人具有心理暗示作用,從心靈深處驅除了患者的病因,進而解除他們的身心痛苦。神歌從心理上產生的撫慰效應有助于實現病人精神和身體的平衡。② 因此,音樂治療中的神歌宗旨也已經不是為了簡單的信息交流, 而是為了激活患者內在非凡的心理體驗,引發患者對薩滿神通的信仰與敬畏,由此形成良好的治療所需要的醫患心理共情關系。
(二)薩滿音樂治療的心理功能與作用機制
薩滿音樂治療儀式中,薩滿師的歌唱、薩滿鼓的演奏、腰鈴的晃動一起構成了融聽覺和視覺為一體的音樂實踐活動。盡管治療儀式上所表現出來的音樂演奏形式、演唱風格、演唱內容相對簡單, 但薩滿音樂表現形式在其宗教氣氛的烘托下,依然具有巫術力量的心理感召能力。在患者的心目中,薩滿師具有與神界、自然界和人界溝通的法力, 能化身為神并以神的名義來為人們治病驅邪。此外,在宗教性質的歌舞祈禱和祭獻儀式中, 參加者普遍具有或力圖具有一種莊嚴肅穆又充滿崇敬的心情, 而儀式本身則充滿真誠的企望。③ 因此,患者在治療儀式上對薩滿發出的任何一種信號, 不管是歌唱信號還是薩滿鼓的節奏或是薩滿腰鈴所發出的聲音都保持著高度警覺。此刻,患者所有的心理能量都被激活, 全身心地投入到薩滿的音樂治療情境中,他們對薩滿所說的任何話語都深信不疑。在這樣一種患者心理被控制的情況下, 其情緒不僅會受到深度影響, 認知模式也會跟隨薩滿師的引導,朝向積極、健康的模式得以改善。
薩滿音樂行為在西方國家已經被視為一種心理治療模式。心理認知科學相關的學者已經研究了薩滿治療儀式的心理或生理機制,他們把治療儀式認為是象征治療、社會結合、內啡肽分泌或宣泄的案例。④ 薩滿音樂治療之所以能對患者的心理、認知產生影響,也源于榮格的集體無意識學說。按照榮格分析心理學理論分析,薩滿歌唱語言在世代相傳的過程中, 集體無意識觀點———文化原型的神秘參與———認為,集體無意識的形式給集體成員留下了深刻的記憶烙印。根據不同的情況,集體無意識會引起集體中每個成員對客觀存在的傳統治療儀式產生敬畏與崇拜,進而影響到被治療對象對薩滿神歌語言的再建構和體驗。人們可以把這一現象理解為人類生物系統和環境系統相互作用形成的“習性化”神經運動模式,以及心理機制通過生物基因的遺傳所致,而并非是“唯心論”的任性。① 在薩滿音樂治療的過程中,歌唱、薩滿鼓、腰鈴所發出的聲音構成了患者所需要的象征性意愿,這些象征性的意愿又直接引導患者出現無意識的幻想。這就是所謂的超自然力量和控制這種力量的方法。
弗洛伊德認為, 無意識階段的心理是藉由幻想來緩解焦慮的, 意識階段則是通過具體的適應行為來緩解焦慮。從幻想到構形的過程便是從無意識到意識的過渡過程, 這一階段讓人在幻覺中有了直觀可感覺的世界。這一由控制所給患者創造的體驗使得無意識幻想帶來的焦慮有了轉移和專注的途徑, 并被應用到薩滿音樂治療儀式之中。美國音樂心理劇創始人約瑟夫·莫雷諾,是已知的世界上極少數長期關注傳統薩滿治音樂治療儀式的學者之一。他從1975年起開始嘗試將音樂治療與心理劇治療形式融合在一起。② 在他的心理音樂劇方法中,借鑒了薩滿“附體”技術,通過一種音樂上的支持誘導病人進入一種催眠狀態,③ 然后運用人物角色轉換所產生的戲劇效應讓患者參與到即興演繹的心理劇之中,以此來緩解患者的焦慮。莫雷諾從1995 年至今已10 余次來中國舉辦音樂心理劇培訓班, 并多次建議國內學者關注對本民族薩滿音樂治療文化現象的研究。
(三)薩滿音樂治療的生理功能與作用機制
薩滿音樂治療儀式中, 薩滿和患者對神秘治療能量的體驗除了語言之外,薩滿歌唱表演中歌聲和樂器發出的聲音、特定語言的聲音等各種聲音所產生的物理聲波信號對人的感覺器官也會帶來強烈的刺激,進而引發出人體相應的生理反應。在薩滿音樂治療儀式上,有固定不變的音樂互動模式,也有薩滿自創的各種人為響動。輕柔緩慢的催眠歌與癲狂粗放的舞蹈,在不知不覺中調動了患者的情緒和注意力,刺激了患者的大腦細胞興奮,轉換和調節了人體的神經與血液循環, 客觀上產生了抑制、催眠、亢奮等生理變化。④ 西漢時期的文學家劉向所著《說苑》一書中,描述了距今5000多年前的父系氏族社會的巫師苗父,用歌聲成功治愈生理疾病患者的案例。⑤ 這就是基于歌唱聲音對大腦神經系統的刺激,引起人體生物系統的積極響應,促進了人體內氣血流通。在薩滿音樂治療儀式中,薩滿鼓、薩滿腰鈴、薩滿神歌在治療中產生的聲音共振效應激活了患者的生物性自我,引起患者大腦和身體里的物理和化學反應,也給患者生理和心理帶來復雜變化,或促使患者被破壞了的免疫系統得以重新建立, 或促使患者從疾病的狀態中擺脫出來,或起到分散和轉移患者痛苦的作用。⑥ 也就是說,無論產生哪種影響,薩滿音樂治療儀式都有效促進了患者身心疾病的康復。
薩滿治療儀式中的音樂將薩滿師和病人節奏性地連接在一起, 強化了病人對現行信仰系統的信念并積極影響病人向生理層面的轉變。許多薩滿治療儀式中, 很少如西方醫療體系那樣將精神和身體區分開來。① 治療儀式上在激烈的鼓聲刺激下,伴隨著劇烈的舞動行為,薩滿師神經元群的正常連接受到干擾甚至被阻斷,強烈的鼓點聲通過薩滿師的聽覺器官進入大腦, 促使在血液中流動的化學成分直接刺激腦干、下丘腦某些區域中的神經元。強烈的鼓聲信號對薩滿師神經系統物理運動的干擾和瓦解,迫使薩滿的自我意識喪失,此時,薩滿師的行為、語言已不再受意識的控制,這時便進入到了“昏迷”狀態。② 這一狀態作為薩滿師治療疾病的一個重要環節, 會直接給患者精神上帶來極強的視覺沖擊力與心理刺激, 固化薩滿師作為神靈使者來為患者治病驅邪的神圣形象,進而促進治療儀式產生預期的治療效果。
三、薩滿音樂治療結構形態與程式化模式
現代醫療民族音樂學的研究倡導整合民族音樂學、音樂治療學、醫學人類學以及現代醫學,對薩滿教音樂進行跨學科融合研究。音樂治療具有跨文化的融合效用, 如果能探索出可以跨不同文化的音樂治療法則, 就完全可以實現薩滿教音樂治療的現代實踐。③ 探索薩滿音樂治療運用音樂的結構形態及其程式化方式, 對于將薩滿音樂治療模式轉化到現有臨床實踐中具有現實的臨床指導價值。
(一)薩滿神歌的結構形態
中國古代薩滿祭祀音樂儀式活動一般運用在宮廷祭祀、王府祭祀、民間祭祀3 種形式中。薩滿神歌的應用分為家祭神歌和野祭祀神歌兩種。現代受到關注比較多的是科爾沁薩滿神歌、滿族薩滿神歌和錫伯族薩滿神歌。科爾沁薩滿治療神歌就有設神壇歌、請神歌、附體神歌、招魂驅魔神歌、送神神歌、祝福神歌、祭品神歌、祭器神歌、用具神歌等。④ 新疆錫伯族發現的《薩滿神歌奇書》《薩滿神歌》《薩滿場院之書》等3 種薩滿神歌手抄本中, 有大量神歌中的咒語可以用來治療疾病。⑤ 世代口耳相傳承襲下來的薩滿神歌唱出了族人祈愿安寧的心聲, 唱出神祇警示世人的生存經驗, 調理疏導著族眾因病因災萬念俱焚的頹敗心理, 給氏族成員在生存抗爭中帶來安慰。⑥ 薩滿神歌的結構特征以及程式化的表演形式形成了薩滿音樂治療中獨有的音樂互動模式。
滿族薩滿神歌在祭禮、看病、跳神時都是用滿語來演唱的, 滿語神歌應該是滿族最早的神歌。⑦ 神歌表現形態具有一定的穩定性,但在即興的演唱過程中, 薩滿師也會有新的音樂元素加進來。因此,有學者認為盡管薩滿教的治療儀式從表面看有一些固定的形態, 但薩滿師要念什么及如何引導儀式的進行, 就連他們自己心里也是無法完全把控的。⑧ 一旦出現這樣的局面, 他們認為是在守護靈魂的控制之下而形成的出神狀態。
在薩滿教文化中, 作為人和神靈溝通的有效手段, 薩滿神歌是伴隨不同民族交往與審美變化而發展起來的。薩滿神歌治療儀式有個特點, 就是薩滿樂器的運用貫穿在整個治療儀式之中。傳統的薩滿音樂文化中,樂器主要包含3 個大類,分別是膜鳴樂器、體鳴樂器和弦鳴樂器。①在薩滿音樂治療儀式上運用的主要是銅體體鳴樂器、薩滿鼓、腰鈴等樂器,另外,薩滿經常使用的神器還有抬鼓、晃鈴、扎板、神鏡、哈馬刀等。② 這些器具在音樂治療過程中對于薩滿師和被治療者都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和情感共鳴作用。
(二)薩滿音樂治療程式化的儀式考證
薩滿治療儀式包含有多種形式,薩滿師、患者、神歌、樂曲、舞蹈、程式化治療儀式等成為薩滿音樂治療文化基本要素。下面結合筆者田野考察時見證的一個案例來說明滿族薩滿音樂治療程式化的治療儀式。
1. 田野考證機緣
2018 年8 月17—21 日, 筆者在黑龍江省集中對滿族薩滿神歌的音樂治療儀式進行了實地考察、調研。8 月18 日,在黑龍江省民間文藝家協會負責人蔣麗麗、黑龍江省應用心理學學會音樂治療專業委員會主任委員趙振軍、哈爾濱市阿城區政府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主任王永年的協調、陪同下,筆者當天上午在哈爾濱市阿城區觀摩了當地滿族薩滿第二代傳人吳長山老人(當年已82 歲)現場表演的薩滿神歌音樂治療儀式。被治療的患者為當地一名29 歲未婚女性, 她來求助是因為個性問題一直找不到男朋友,因此非常煩惱、痛苦、焦慮,長期失眠導致其出現抑郁癥狀,所以來尋求薩滿師的幫助。
2. 治療儀式準備
在正式的薩滿音樂治療儀式之前, 薩滿師需要和助手一起擺設祭壇、布陣。祭壇中擺放著三教(佛教、道教、儒教)始祖及其他相關諸神的排位,并按照一定的順序擺放(圖1)。所謂的布陣是治療儀式需要針對不同治療對象, 專門設置請神斗法的場所(圖2)。薩滿師及助手在治療儀式前還需要準備好樂器、服裝、道具等(圖3)。在治療儀式進行前,薩滿師也要和患者交談,詳細了解患者所患身心疾病的癥狀、發病原因、之前的治療情況以及需要薩滿師幫助解決的具體心理問題、身體病痛等等。
3. 程式化治療儀式
首先,薩滿師帶領患者站在祭壇前,在薩滿鼓聲、腰鈴的伴奏下,薩滿師通過詠唱固定的祭拜神歌,向供奉的諸神請愿(圖4)。然后,薩滿帶領患者來到所布的陣前,在薩滿鼓和腰鈴的節奏配合下,一邊吟唱著固定調式的薩滿神歌,一邊圍繞所布方陣走動。之后,薩滿放下薩滿鼓坐下,患者面對薩滿師站立,薩滿繼續唱特定的神歌,同時,薩滿的身體不停地抖動。在演唱的過程中,薩滿還會不停地把歌聲轉換成語言與患者溝通她的情況,對其進行心理疏導(圖5)。在對患者進行心理疏導以后,薩滿手拿道具哈馬刀,在患者周圍一陣亂砍,并口中念念有詞,以示幫助患者祛除了身上所謂的邪氣(圖6)。最后,薩滿師高聲詢問患者:“問題解決了沒有? ”患者回答:“問題解決了。”薩滿再追問:“問題到底解決了嗎? ” 患者回答:“確實解決了。”之后治療儀式結束,整個治療儀式時間約40 分鐘。現場筆者明顯看到治療前患者臉色蠟黃、目光呆滯,治療后患者臉色紅潤有光澤,眼睛里充滿了希望。
為了進一步了解薩滿音樂治療中的一些技術問題,在薩滿治療儀式結束后,筆者同薩滿師進行了交流。在交流過程中了解到,薩滿一般把患者的疾病分為虛病和實病。虛病就是患者常常感覺身體不舒服, 強烈的意念支配導致神經系統產生作用讓人的局部或全身感覺到疼痛, 但實際上又沒有什么器質性的生理病變。薩滿音樂治療多是應用于虛病的治療上。實病就是指人身體的某個部位受到損傷, 或因某種病變引起身體功能失衡導致生病。對于實病,一些接受過傳統醫學訓練的薩滿師則多以醫療手段予以治療, 比如骨折用接骨法,腹瀉用止瀉藥物療法等。對于因器質性病變引起的生理疾病患者, 沒有接受過傳統醫學訓練的薩滿師一般都會請患者盡快去醫院做治療。
關于在治療儀式上運用的薩滿神歌, 吳長山老人介紹, 薩滿師會根據病人不同需要選用不同歌曲。老人多次強調了他們對于請神的認知觀點, 所謂的請神其實質上是為了喚起患者的精、氣、神,就像佛教中所信奉的那樣,每個人身上都有神性, 這種所謂的神性就是人的精、氣、神。病人之所以出現異常的心理問題、生理病變,在他們認為都是源于人的精、氣、神相互之間的陰陽平衡被破壞, 所以才會以生病的形態表現出來。通過現場的觀摩,筆者發現,薩滿師確實是在借助患者對薩滿的信仰, 藉由程式化的歌舞儀式, 在邊唱邊聊的過程中最終引導患者產生積極的情緒和樂觀的認知觀念, 進而增強了患者戰勝心魔的信心和力量。
結語
目前,在世界范圍內,從音樂治療學科視角對于薩滿音樂治療的探索一直處于碎片式的研究狀態。盡管相關學者也發表了一些評述薩滿音樂醫療文化的學術文章, 但至今未見有體系化的薩滿音樂治療學術成果。在對于薩滿音樂治療模式的借鑒、轉化上,國際藝術治療學界個別研究學者也只是把一些薩滿音樂治療技術轉化到了各自開創的藝術治療學派之中。比如,在現代音樂治療學與表達藝術性治療學發源地美國,音樂心理劇學派把薩滿音樂治療中的“暖身”“替身”“角色轉換”等方法轉化到團體心理劇治療中。表達性藝術治療學派把模仿到的薩滿聲音治療發音、薩滿特定的舞蹈動作、薩滿祈福儀式等轉化到本學派的教學與實踐中。由此可見,薩滿音樂治療理論與方法體系化研究與成果轉化任重而道遠。突破薩滿音樂治療研究遇到的碎片化瓶頸,需要在一種比較清晰的理論框架下,引導薩滿音樂治療的理論與實踐研究。中國傳統音樂治療學者從多學科互動的視角下,構建起了傳統養生取向音樂治療、心理取向的音樂治療和醫療取向音樂治療“三位一體”的中國傳統音樂治療的理論與方法體系。這一理論體系的建設對于從不同價值取向分類研究薩滿音樂治療文化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綜上所述, 國際學界在今后對薩滿音樂治療研究中應當重點關注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1.嘗試把薩滿祈福、祭禮舞蹈的肢體表達動作、冥想技術進行改進, 借鑒到養生取向音樂治療方法體系中;2. 把薩滿神歌中具有催眠功能的歌曲、即興歌唱技巧、樂器興演奏技巧、人物替身技術等進行改造, 引入到心理取向音樂治療方法體系之中; 3.把薩滿音樂治療儀式中的暖身、人物轉換、場景轉換、語言轉化、聲音共振治療、體感抖動治療、舞動治療等技術進行改進,引入到醫療取向音樂治療方法體系中; 4. 加強對薩滿音樂治療文化的田野考察、研究,積極保護與加緊整理現有薩滿音樂治療理論與方法。總之,弘揚傳統薩滿音樂治療文化最大的意義在于,通過相關研究成果的轉化,讓更多的民眾受益,而不是將一些研究成果束之高閣。尤其是在當前文化全球化發展的背景下, 薩滿音樂治療研究學者如能立足于藝術治療整體觀下, 依據不同價值取向分類研究方法, 加強薩滿音樂治療與現代音樂治療、舞蹈治療、戲劇治療、繪畫治療等其他藝術治療形式的融合性研究, 不斷轉化出最新的薩滿音樂治療研究成果, 必將有助于盡早構建出國際學界普遍接受與認同的薩滿音樂治療理論與方法體系,讓世界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人們共享薩滿音樂治療文化帯來的健康與福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