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大危機中的戰略管理：抗疫何以獲得重大階段性成功

這次的新冠肺炎疫情對我國是一次非常嚴峻的考驗。現在看來，在付出巨大努力和犧牲之后，我們經受住了考驗。從世界范圍看，也可以說，我們取得了了不起的重大階段性勝利。回首過去，如何理解我們的階段性勝利，如何看待一些失誤，本文希望從戰略管理的角度做一些思考。

戰略管理的一些重要思想

戰略管理作為一門學科，內容十分豐富，包含很多學派，學術觀點差異很大，戰略管理實踐更是豐富多彩。這也意味著，學好戰略管理、教好戰略管理，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當然，也可以簡單處理，做一些大家熟知的PEST分析、波特5力分析、SWOT分析，但是難以獲得深刻的認識。

一種可行的辦法是歸納出一些重要的話題，比如：戰略管理的要點是什么（比如在統攬全局中抓住主要矛盾、照顧到次要矛盾）;企業的使命、遠景與核心價值;企業的能力培養（包括自主創新的能力，吸引、培養優秀人才的能力，應對變化的能力）;制度、機制與企業家精神的關系;國際化戰略，特別是發展中國家的國際化戰略;戰略制定與戰略執行的關系等等。這些話題不是很多，但是對于深入把握管理實踐幫助很大。

以華為為例，大家都認為華為是一家非常優秀的企業，但為什么優秀？很多人認為，華為是民企，經營機制靈活，員工激勵到位。這種認識沒有錯，但是還停留在表面。中國的民企千千萬，真正像華為這樣優秀的鳳毛麟角。即使從世界范圍看，能同華為比肩的也是少之又少。我們的研究表明，從企業的使命、遠景與核心價值可以得到部分答案，雖然不少人認為這些東西聽起來有些虛無縹緲。在華為，創始人任正非先生只占企業股份的1%左右，反應了他與廣大職工同甘共苦的價值取向。所謂的財聚人散、財散人聚可能就是這個道理。換句話說，華為不是典型的民企，更像一家“集體所有制企業”，更反映了著名經濟學家蔣一葦先生提倡的“經濟民主論”。

再以徐工集團為例，這是一家國企，發展中也經歷過比較大的曲折，但是一段時間以來發展非常迅猛，不但在國內是行業龍頭，在國際市場上也是一路高歌猛進。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是，以王民先生為核心的企業高層管理團隊具有強烈的進取精神，不但創造了良好的外部發展環境，包括良好的企業與地方政府的關系，更在技術能力培養方面取得了重大突破，逐步掌握了一個又一個核心技術。在這里，企業家精神與企業能力的作用是非常明顯的，所有制并沒有像很多人認為的那樣有那么大影響。

理解我們抗擊疫情的重大階段性勝利

我們為什么能夠戰勝已經發生的重大疫情？從戰略管理的角度看，以下幾條非常關鍵：一是對備階段主要矛盾的認識與采取的措施都比較到位，二是執行力非常強，三是對非主要矛盾的認識與管理比較有效，四是有效的領導和組織協調。下面分別說明。

對主要矛盾的認識和管理

正確認識和管理主要矛盾是這次抗擊疫情取得階段性勝利的前提條件。這包括：下大決心對武漢進行“封城”;迅速、大規模調集醫務人員和醫療資源支持武漢和湖北;認真解決資源瓶頸，比如設立方艙醫院;進行拉網式排查，對相關人員進行嚴格隔離。

對武漢實施“封城是防止疫情向全國大規模擴散最主要的措施，但是讓誰下這樣的決心也非常困難。武漢市一個1 000多萬人的特大型城市，“封城”后人民生活怎么辦？但是，武漢九省通衢，又臨近春節，唯有卡住最大的源頭才可能取得預期的效果。另外，對武漢“封城”，事實上起到了警示、教育全國人民的作用。回憶當時，無論是武漢、湖北還是全國其他地方，“封城”以前真正重視疫情的是極少數.人。“封城”以后，人們的思想大變、行為大變，戴口罩、加強防護成為絕大多數人的共識。

武漢“封城”的時候，疫情實際上已經比較嚴重了，單靠當地的醫療資源已經難以應對。在這種情況下，中央決定從全國各地迅速、大規模調集醫務人員和物資支持武漢和湖北，只是醫護人員就超過40000人，包括400多名軍人。這不但保證了武漢、湖北的醫療體系沒有崩潰，更重要的是為全面救治患者提供了保障。

戰略制定與戰略執行是一個互動的過程。任何人都不可能事先制定好完美的戰略，而是需要在戰略實施中不斷學習、不斷適應新的情況，進而制定新的戰略。當發現越來越多的人被感染、稀缺的醫療資源難以應對時，除了進一步調集全國各地的醫療資源外，一個非常重要的措施是在武漢設立方艙醫院。實踐證明，這是非常關鍵的一步，據統計，80%左右的患者是由于家庭成員的感染。方艙醫院把輕癥患者集中隔離，對降低感染人數的進一步上升起到了重要作用。

即使擁有必要的醫療資源，因為各種因素的影響，也不是所有患者、特別是輕癥患者都會被收治。比如少數人就是愿意杲在家里而不愿意到醫院或者賓館隔離，加上有些基層干部工作不到位，問題就更大。在這種情況下，在武漢全城進行拉網式排查，讓該隔離的都得到隔離，為實現徹底隔離創造了條件。

強大的執行力及其來源

戰略管理中的一個基本原則是：沒有有效的執行，再好的戰略也等于零。在這次抗擊疫情中，我們強大的執行力是有目共睹的，例子枚不勝舉。火神山醫院建筑面積3.4萬平方米，1000張病床，1月23日決定建設，2月2日正式交付使用， 總共10天時間。雷神山醫院，1 600張病床，1月25日決定建設，2月8日正式交付使用。遼寧第一支馳援武漢的醫療隊137名隊員，大年初一中午開始組建，僅半天時間就組建完畢;第二支醫療隊118名隊員，2月1日僅用6個小時就組建完畢，其中最年輕的隊員只有22歲。遼寧，一個人口只有4000多萬的省，先后派出12支醫療隊、2000多人馳援湖北。

為什么會有如此強大的執行力？從戰略管理的角度看，是因為我們已經積累起來強大的資源和能力;在疫情發生后，在正確的戰略的引領下，可以迅速調動這些資源和能力。具體而言，包括下面一些。

一是偉大的人民。特別是武漢人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武漢“封城”之后，武漢人民忍受危險和不便，為全國人民贏得了時間。武漢和湖北之外的各項隔離措施，也得到了全國人民的積極配合。在這一點上，我們中華民族是可以感到自豪的。從古到今，集體主義精神一直是中華民族文化的核心內容之一;新中國建立以來，集體主義精神更成為我們的核心價值觀之一，雖然一段時間以來受到很大削弱。

二是舍生忘死的醫護人員。每次看到那么多的醫護人員奮不顧身、前赴后繼，一批批奔向武漢和湖北，都會忍不住熱淚盈眶。他們當中，既有年輕的90后， 也有鐘南山、李蘭娟這樣的老人，當然也有陳薇這樣年富力強的中堅力量。他們是在用自己的生命保衛這個國家，保衛我們的人民。

為什么我們有如此令人敬佩的醫護人員？答案可能是我們的制度優勢。這些醫護人員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主要來源于公立醫院和人民解放軍。我們的軍人，信奉的是“聽黨指揮， 能打勝仗， 作風優良”。我們的醫務工作者，踐行的是“為人民服務”， 是“救死扶傷， 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有人指出：如果我們的醫院都私有化了，還會有那么多人舍生忘死奔赴前線嗎？國內一些醫院的不好表現，世界各國最近的情況，可能會給我們一個答案。

實際上，這次疫情以后，我們是不是應該反思一個問題：對公立醫院（廣而言之，國有單位、國有企業），人民軍隊，在大災大難面前，他們為什么能夠發揮真正的中流砥柱的作用？是因為他們的待遇高嗎？可能不是。是因為他們的組織性質不同嗎？可能是。在平時，他們真正得到了尊重了嗎？可能沒有。

三是我們已經具備了比較強的經濟和科技實力。比如，為什么雷神山、火神山能夠那么快建立起來？因為我們的建設能力已經世界領先，具體體現在強大的設計單位如中南建筑設計院、建筑施工單位如中建三局、眾多的其他相關單位如國家電網、三大電信運營商、中興、華為、海爾、格力、美的、遠大科技集團等。

為什么患者的檢測速度在度過了早期的艱難后可以非常迅速？因為有軍事醫學科學院、華大基因、推想科技等企業迅速進行基因測序、開發檢測試劑盒以及開發輔助診斷系統。實際上，相關企業的產品不但用在了國內抗擊疫情中，而且已經提供給其他國家。

對非主要矛盾的認識和管理

戰略管理以主要矛盾為核心，但是也要關注非主要矛盾，因為企業管理、組織管理是一件非常復雜的事情，包含著多種矛盾。實際上，有時候非主要矛盾處理不好，不但會影響主要矛盾的處理，甚至會轉化為主要矛盾。在這次抗擊疫情過程中，對非主要矛盾的認識和管理有不少亮點，對抗擊疫情的順利進行起到了很好的輔助作用，至少是沒有對抗擊疫情的大局產生嚴重的干擾。

比如輿情管理。在抗擊疫情的關鍵時刻，2月下旬竟然有人從湖北駕車一路暢通回到北京的家中。如果不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產生的負面影響是可想而知的。為此，有關部門迅速采取了措施。司法部會同中央政法委、最高檢、公安部等組成聯合調查組進行調查;湖北省委書記應勇也要求：迅速查清事實，依法嚴肅處理，不論涉及到誰，都要一查到底。很快，事情的來龍去脈得以公布。事件反映出了工作中的漏洞，但是有關部門對事件的反應和信息的透明化解了老百姓的疑問。

再比如，疫情對經濟運行產生了很大影響，很多企業、特別是餐飲、旅游等行業的中小企業遇到了很大挑戰。實際上，經濟如果長期停擺，失業壓力劇增，抗擊疫情、社會穩定都會遇到挑戰。針對這種情況，中央政府和各級地方政府也及時采取了相應措施，支持通過稅收、保險等政策幫助中小企業，通過一手抓抗擊疫情、一手抓恢復生產，增強大家的信心、維護社會的穩定。

還有一個特別值得關注的案例：中西醫的作用之爭。由于各種各樣的原因，中醫界認為，中醫的地位和作用長期以來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面對新冠肺炎疫情，因為沒有特效藥，中醫實際上能夠發揮其獨特的優勢，而且這種優勢在抗擊非典的過程曾經得到驗證。對此，政府的政策是，充分發揮兩方面的積極性，中醫西醫一起上。實踐證明，中醫的療效的確明顯。有的甚至認為，那么多輕癥患者沒有轉化為重癥患者，中醫治療可能起到了關鍵作用。這也符合戰略管理的基本原理，即面對新情況、新問題，要積極進行多種方法的嘗試，而不是固守一種辦法。

有效的領導和組織協調

無論是戰略的制定，還是戰略的實施，都需要有效的領導和組織協調。在這次抗擊疫情過程中，這一點再次得到證明。比如，沒有最高領導層的決斷，武漢“封城”這樣的大事是不可想象的。同樣，沒有最高領導層的協調，全國一盤棋，各種各樣的資源源源不斷流向武漢、湖北，也是難以做到的。

需要特別是指出的是，在抗擊疫情的關鍵時刻，中央在2月13日調整湖北和武漢的主要領導，任命應勇同志為湖北省委書記，任命王忠林同志為武漢市委書記。這起到了扭轉戰局的作用。從戰略管理的角度，這解決了兩大問題。一是增強全國人民、特別是湖北人民、武漢人民抗擊疫情的決心和信心，因為大家對當時抗擊疫情的態度、方法、效果都存在存在一些爭議。在這個時候，當機立斷換人是必要的。

二是建立起新的工作氛圍、工作流程和工作方法。這一點非常關鍵，但是往往被忽視。從戰略管理的角度看，任何組織的日常運行都是在一系列工作流程和工作方法（ routine）的有意無意的指導下進行的。問題在于，當新的情況出現時，特別是面對突發事件，這些平時看來有效的工作流程和工作方法很可能會失效，因為它們不是為突發事件設立的。也就是說，即使一個組織有擔當、有責任心，在突發事件面前，也極有可能效果不好，因為要建立起適應突發事件的新的工作流程和工作方法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事實上，從1月23日武漢“封城”到3月10日世界衛生組織宣布新冠肺炎為大流行病，中國為世界爭取了一個半月的時間。可惜的是，這段寶貴的時間在不少國家并沒有得到很好的利用。

實際上，在湖北和武漢的主要領導調整之后，從工作態度、工作作風到工作方法都有了非常大的變化。比如對集中隔離而不是居家隔離工作的加強，對與此相關的社區工作的加強，對工作不力的各級干部的批評教育以及迅速調整，對表現突出的干部的及時表揚和提拔，都大大提高了執行力。

問題的反思與教訓的總結

在巨大的危機與災害面前，出現一些問題和失誤是難免的，但是需要認真總結，力爭在未來的工作中做得更好。分析這次抗擊疫情的整個歷程，三點教訓需要總結：一是早期對疫情的危害性估計不足，二是平時缺乏應對重大災害的訓練， 三是應對重大災害的人力物力戰略儲備不足。

早期對疫情的危害性估計不足有一些具體的表現：武漢在1月23日“封城”，21日舉行了“湖北省春節團拜會文藝演出”，1月18日武漢市江岸區百步亭社區還舉辦了“萬家宴”。實際上，湖北有關部門在1月15日就指出：尚未發現明確的人傳人證據，不能排除有限人傳人的可能，但持續人傳人的風險較低。雖然“持續人傳人的風險較低”，但是在21日仍然舉辦文藝演出，可以說是太大意了。在這里，一個教訓是，面對可能的災害，寧可把后果估計得嚴重一些。如何才能做到這一點？首先是責任和擔當，還需要科學精神和專業知識，或者說，需要擁有專業知識的人員為領導團隊提供科學的政策建議。兩個例子可能有啟發。

一個是湖北省中西醫結合醫院的張繼先大夫，她被稱為“疫情上報第一人”。早在2019年12月26日，她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一般來說，一家來看病，只會有一個病人，不會三口同時得一樣的病，除非是傳染病”！正是基于這樣的認識，張大夫在27日就向所在醫院做了匯報，醫院立即上報給江漢區疾控中心。29日，湖北省、武漢市衛健委疾控處在接到報告后就迅速指示武漢市疾控中心、金銀潭醫院和江漢區疾控中心，正式開始流行病學調查。

除了上報有關情況外，張繼先大夫還做了其他安排：在2019年12月27日上午就將收治的疑似病例實施了單獨隔離。與此同時，她還要求自己科室的同事做好自我防護。這樣做的結果是，到2020年2月初，張繼先大夫的同事無一人感染。

第二個例子是湖北的潛江市。在這次疫情中，潛江的損失是比較小的。原因何在？潛江市委書記吳祖云在《新聞1+1》節目中同白巖松對話時講的幾段話提供了很好的答案。他指出：早在2020年1月17日，潛江就及時收治集中管理32位確診的肺炎發熱病人，雖然“那時候鐘南山院士還沒有到武漢”，但是“我和市長從武漢得到消息后，覺得這個事情太大了，所以我們先下手，哪怕冒了一點點不是太合規的風險。”他還指出：我們在湖北應該說是第一時間“封城”、第一時間終止所有娛樂活動、第一時間出臺了很嚴格的禁足的命令。這當然不容易，因為那時老百姓并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但是，同群眾講， “現在這個病毒我們還沒有搞清楚，敵人太強大了”，是有效果的。

在這次抗擊疫情的早期，平時缺乏應對重大災害的訓練和應對重大災害的人力物力戰略儲備不足也是比較明顯的。比如缺乏訓練，一個具體表現就是政府組織和政府官員習慣于用平時熟悉的工作方法應對疫情，比如召開各種各樣的會議，但是這些平時有效的方法在疫情面前失效了，因為這些方法本來就不是為應對疫情而建立的。真正應該做的， 是深入到第一線，獲得第一手資料。因為這是新情況，開會是代替不了一線調研的。對此，我們在前面討論工作流程和工作方法（即routine）時已經涉及到。針對這種情況，應該考慮在政府今后的日常工作中加大應對各種各樣的災害和危機的訓練。實際上，在企業管理中提倡輪崗、提倡一專多能，是同樣的道理。

對于應對重大災害的人力物力戰略儲備不足，考慮到我國經濟社會發展已經有了比較堅實的基礎，也具備了更好解決的條件。特別是醫護人員，包括中醫醫護人員，對于人民健康和生活質量的提高具有決定性的影響，也應該加大培養力度。

結束語

2020年3月1 7日，馳援武漢的各省市醫療隊首批撤離、返回家鄉。3月2日，習近平同志在考察軍事醫學科學院和清華大學時指出：最終戰勝疫情，關鍵要靠科技;3月16日，軍事醫學科學院陳薇院士團隊研制的重組新冠疫苗進行臨床試驗。當然，現在還不是慶祝勝利的時候，在我國抗擊疫情取得重大成就的同時，不少國家的情況還非常不容樂觀。希望勝利在全世界早日到來！

本文責任編輯：劉永選liuyx6@sem.tsinghua.edu.cn

高旭東：清華大學經管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