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社記者 王涵
從二十多年前開始,四川大學法學院教授龍宗智就已經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擁護者。
早在1998年,龍宗智發表過一篇文章《論坦白從寬》。當時的坦白從寬制度在實踐中,出現了一種悖論,用社會上流傳的一句話說就是:“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雖然當時還沒有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但坦白從寬多年來都是我國一項基本的刑事政策。當時龍宗智就認為,坦白從寬應該落到實處,為防止變異成對犯罪嫌疑人的制度欺騙,就應當借鑒國外的辯訴協商,實行認罪服法,認罪認罰從寬制度。
自2018年10月,正式將“認罪認罰從寬”寫入刑事訴訟法已整整兩年時間,從這兩年實施的總體情況來看,龍宗智認為這項刑事制度有利于提高訴訟效率,包括定罪的效力,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保護了當事人的合法權益,促進社會的和諧。
但是龍宗智在“國家治理現代化與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研討會”上坦言,任何一項新制度的產生實踐過程必然伴隨著不完善,更何況這項制度和我國傳統的有罪必罰嚴格執法的理念也有一些不協調,加上缺乏一些配套制度的支持,實踐中就會遇到較大的矛盾和問題。

>>龍宗智教授 作者供圖
對于普遍提到的量刑建議、認罪認罰的自愿性及辯護權保障和值班律師制度等問題,在龍宗智看來,這些問題實際上反映了這項制度實施中的兩重矛盾,即控辯不平衡和檢法不協調。
龍宗智表示,所謂控辯不平衡,主要指控辯雙方信息不對稱、資源不對等以及由此產生的結構性風險。一方面,控方掌握案件訴訟信息,尤其是證據信息,而在庭前程序中,被追訴人對這些信息的了解有限,即信息不對稱。另一方面,控方具有壓制性的國家權力,包括偵查手段、強制措施的決定和實施權、控制權和求刑權。
如果被追訴人不同意協商司法條件,可能導致更為嚴重的法律后果。這些程序手段與實體法后果足以對被追訴人形成心理壓制,尤其在信息不對稱的條件下。
據了解,此類問題不是我國獨有的,德國的認罪協商制度也存在這種問題,就是協商司法中,有些無辜的被告人可能害怕不接受協商條件,會受到比較重的刑罰。因此為避免風險,只好接受法官或者檢察官提出的條件,甚至承認自己未犯過的罪。
“在我國認罪認罰從寬制度中控辯失衡問題更為突出,這是因為我國刑事正當程序建設仍然不足而認罪認罰提前實施。無論英美還是大陸法系國家,都先有正當程序建設,后有協商司法。但在我國,刑事正當程序建設尚未完成、以審判為中心還未實現,就建立了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因此,缺乏控辯平等協商的條件和機制,勢必妨礙認罪認罰的自愿性以及此類案件的客觀真實性。這一觀點很多學者都有共識。”龍宗智解釋。
我國特有的偵查訊問制度、審前羈押制度和刑事司法體制,使控辯資源失衡更為顯著。
由于強調偵查效率,我國偵訊制度中被告人沒有沉默權而有如實供述義務,辯護律師也沒有在場權。由于這種封閉性和重偵查效率的特征,可能導致非自愿性認罪的初始性風險。
另一方面,受審前羈押制度的影響,由長時間拘留和高比例逮捕等措施所形成的高羈押率,使被追訴人通常在被羈押的狀態下與檢察官進行認罪認罰協商,其所處狀況更為不利,也更容易接受控方提出的認罪認罰條件。
再者,我國特有的刑事司法制度,導致公檢法分工負責、相互制約的同時,又被要求相互配合,這在大案要案中表現尤為突出。在這種制度下,偵查調查結論、起訴指控意見很容易被法院全盤采納;如果不認罪認罰,對被告人往往更為不利。由于訴訟對抗無望,因此,即使當事人內心抗拒,但仍然容易達成認罪認罰協議。
除此之外,龍宗智表示,律師辯護可謂協商性司法的“標配”。但在我國刑事訴訟中,律師刑事辯護覆蓋不足。由于協商性司法簡化了訴訟程序弱化了審判功能,被追訴人其實更須辯護人支持,為了彌補這個問題,法律和解釋性規范退而求其次,將值班律師作為此項制度的“標配”。
但在實踐中,由于值班律師缺乏動力、很難有條件為嫌疑人提供有效辯護等原因,導致值班律師設置在一定程度上“徒有形式”。
“在前述控辯失衡的程序背景以及權力主導操作方式之下,可能導致在一些案件中,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實已喪失其協商性司法的特質,而可能變異為一種‘恃強凌弱’的‘壓制性司法’。出現了非自愿性認罪認罰的風險。”龍宗智說。
所謂檢法不協調,主要是指認罪認罰案件中檢察主導與審判中心發生矛盾。
龍宗智認為,首先,是觀念上的分歧,檢察院往往認為此類案件適用認罪認罰主要是檢察院的責任,只要不違法,量刑建議法院應當接受,因此實際上應當是檢察主導;但法院認為自己最終負審判責任,對案件的事實證據和法律按照適用負責,甚至要承擔錯案追究責任,因此不能由檢察官說了算。
其次,從操作層面看,也存在不協調的現象。認罪認罰案件,法院是否要做實體性審查?檢察機關的量刑建議法院若是不接受,標準和理由如何把握?
在實踐中,不少刑事法官存在對檢察主導認罪認罰的不同意見。
龍宗智舉了一個典型的案例,在北京余金平交通肇事案中,檢察機關建議判緩刑,一審法院不同意而判了實刑。在檢察院為被告人利益抗訴的情況下,二審法院反而以自首不能認定為由對被告人加重處罰。
檢法不協調,檢察院要求從輕處罰,法院轉而重判,認罪認罰從寬就可能成為對被告人的制度性欺騙。進而會導致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在實踐中部分失效,還可能損害司法的公信力。
對于應對和解決這兩重矛盾,龍宗智給出了幾點意見和建議。
一是辦案機關尤其是檢察機關應當更為謹慎、合理地實施認罪認罰從寬制度,努力避免此項制度實施與證據裁判和實質真實主義的沖突。在推動認罪認罰從寬時,也要注意檢察權行使的謙抑性,以及尊重“以審判為中心”的程序法理。
二是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應當實行一系列技術性改善措施。例如量刑建議的精準化,以避免法院改變量刑建議;推行審前證據開示制度,保障被追訴人的知情權;加強控辯協商,體現平等關系,避免居高臨下的權力化與簡單化處理等。
三是檢察機關應當履行客觀義務,為實現認罪認罰的相對平等和有效協商創造必要條件。檢察機關應當基于完善法治的要求,基于其客觀公正的法律義務,改善刑事司法的環境、條件,包括支持和保障被告人行使辯護權,也包括降低羈押率。
四是檢察機關要尊重法院的裁判權包括法院對案件的實體性審查。法院對認罪認罰案件的審查,主要包括三個方面:即被告人自愿性審查、案件實體(即是否構成犯罪和構成何種犯罪)審查以及量刑適當性審查。這三個方面,尤其是對自愿性審查、案件實體審查一定程度上流于形式。在實踐中,應當通過審判調整控辯不平衡的格局,維護司法公正,因此應當加強法院對此類案件的司法審查。
五是法院審查量刑建議,必須充分注意對被告人的公平性,作不利變更尤須慎重。法院應當尊重給予控辯合議基礎上的量刑建議,這是法律的明確要求。而改變量刑建議,尤其是做不利變更,必須有法律規定的適當理由。這也涉及對被告人公平性的問題。因為,刑事訴訟法在設計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時實際上存在一個漏洞,即未設計認罪認罰從寬的協議被否定后,對被告人的補救措施。導致有利于控訴的被告人的認罪供述可能仍然有效,被告人對被害人的補救與救濟仍然有效,但國家讓渡其刑罰利益的承諾無效的不合理狀態。
六是對共同犯罪案件慎用認罪認罰,建議作出專門研究和專門規制。
在許多共同犯罪案件中,由于將認罪認罰的被告人分案審理,各被告人失去當庭對質的機會,辯護律師也不知道隔壁法庭發生了什么;其次庭審中,如果認罪認罰的被告人想說話,公訴人或法官馬上會提醒其已經認罪認罰,被告人想辯解又怕被重判,進退維谷,左右為難,都很常見。
這類共同犯罪案件認罪認罰適用的特點,一是部分被告人是因為不認罪認罰可能會承受更重處罰而違心認罪;二是實際上剝奪了被告人之間對質詢問的機會;三是用認罪認罰誘導和逼迫法院對有疑難的案件作有罪判決。因此,應當對檢察機關在共同犯罪案件中適用認罪認罰作出比較嚴格的限制。
對于這類共同犯罪案件,龍宗智提出,認罪認罰確實是分化瓦解共同犯罪的有效工具,也是被告人的權利,不能禁用,但一定要慎用。其次,不允許對認罪認罰案件分案審理,以維護同案同審的原則,保障被告人和辯護人的質證權,并防止審理的碎片化。最后,此類案件適用認罪認罰時,還要慎用確定刑量刑建議,可以采用幅度刑建議,以便法院量刑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