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尼

2 月,結束了這輩子最恐慌的春節,從成都回到巴黎,我成為街上唯一戴口罩的人。
我幾乎很少出門,即使必須出門也從未摘下過口罩。每次遇到朋友,我都會鼓勵他們戴口罩,朋友說我像個緊張的神經病。老實說,我也懷疑自己到底是PTSD(創傷后應激障礙)還是理智思考的結果。
路人看著我,一臉驚恐,偶爾還有竊竊私語。我對瞪著我的人笑著眨眨眼,還準備了內心臺詞:比病毒更可怕的是無知,更容易傳染的是歧視,作為人類,你了解病毒又有多少呢?
因為從中國回來,我主動打電話給疾病中心要求檢測。他們派來了醫生。醫生用圍巾蓋住口鼻,急匆匆檢查了我的呼吸和體溫,開了兩盒止痛藥。我笑著問他,是否需要口罩,我可以送他一個。他冷漠回答:“不用了,請支付71 歐元?!?/p>
我不相信這位用圍巾包住口鼻的醫生,又去診所找了一位家庭醫生。候診室只有我戴著口罩,大家齊刷刷地盯著我,我對醫生解釋說:“你知道,我戴口罩不是因為我有病毒,而是因為我想保護自己,也保護別人。”她向我道歉:“我想替一些法國人對你說一聲對不起,現在有很多無知的歧視,你知道,病毒不論國籍,希望你沒有遭遇到讓你不舒服的情況?!?/p>
“為什么你們不戴口罩?”我問醫生。
醫生很仔細地向我說明了理由,“在當時法國感染人數很少,戴口罩的效果沒有洗手有效。大量口罩被法國政府買下,市場上沒有足夠的口罩儲存量。最重要的是,人們只有在病重的時候才有戴口罩的習慣,所以街上的人看你戴口罩,他們害怕?!睓z查后,她拿下聽診器,確信地告訴我,“你沒有生病,”她朝我微笑,“但你需要好好休息。無論發生什么,最重要的是你可以掌控它,就像你戴上口罩一樣?!?/p>
我非常感動,告訴她,“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醫生?!彼_心地笑了。
走出診所,我感受到許久沒有過的放松。公園里的枯木吐露出新芽,鴿子從我頭頂飛過,突然發現世界如此美好。
但很快,世界就開始淪陷了。
3月的巴黎也在淪陷。每天看著感染人數在不斷上升,但周圍的人似乎一點也感覺不到危機,依然在聚會、看展覽、開派對。
3 月7 日,法國總統攜妻子去劇院看戲,并鼓勵民眾不用害怕病毒,“生活繼續,沒有任何理由,除了弱勢群體,沒有任何人需要改變出門享受生活的習慣?!?/p>
好朋友的展覽,我沒有去;書店邀請參加開幕活動,并討論出版事宜,我沒有去。我不斷告訴朋友們,少去人多的地方。有的朋友非常生氣,他們說我反應過度,拿出車禍的死亡率說服我,“難道你不會繼續坐車了嗎?”我說:“我會繼續坐車,但取消聚會,就是我的安全帶。”一個朋友說:“沒想到你這么膽小,這個和流感差不多,別讓恐慌綁架了你?!币粋€朋友說:“出不出門聚會,不應該是我個人的自由嗎?”我說,自我隔離在這個時候是更負責的決定,我們以后再聚吧。自由是與自律并駕齊驅的,短暫的不自由,是為了長期的自由。
法國大部分人至今不屑一顧的態度值得深思,這些都加快了疫情的發展速度。這個不負責的反應要追溯其根源也許來自恐怖襲擊后及時行樂的人生態度,“如果我們從此不敢出門聚在一起,那就是恐怖主義的勝利?!?他們沒有經歷過“非典”,對疫情抱有輕視的態度。很多年輕人不屑一顧,卻忘了他們身邊有很多高風險人群——他們的父母、別人的父母,以及爺爺奶奶。
3 月12 日,法國總統宣布16 日開始停課。隨后,3 月13 日,法國總理宣布所有不必要的店鋪全部關閉。3 月16 日晚上,總統在電視講話中強調,法國將在3 月17 日正式全國隔離,只有購買生活必需品、外出就醫、做運動、照顧獨居老人或殘疾人才允許出門,違規者將被罰款135 歐。
17 日早上,我去超市準備買些隔離期間的食物。我先打印好申請出門的表格,填好地址、出門的理由,寫上時間和簽名,把表格帶在身上,以便隨時拿出來給警察檢查。出門規定必須在周圍兩公里內,所以我沒有去大型連鎖超市,特意去了附近一家小小的猶太人超市。超市里大家都戴上了口罩,但其中有一半的人都戴錯了,沒有按壓貼緊鼻子。我買了4 包咖啡豆、紅酒、香蕉、蘋果,還有甘藍和魚,這些都有貨,可是廁紙卻沒有貨了。
廁紙可以證明我們的慌亂。老實說,早在宣布隔離之前,逛超市的時候,看著大家都在搶廁紙,我也曾經想要不要多拿一包。我努力抓住搖擺不定的心,告訴自己,拿一包就夠了。我不能讓我的恐懼掌控我。
每一個舉動都是我們選擇的結果,這些選擇可能是因為內心的不確定性,或者恐慌,往往因為恐慌做的決定都會讓你日后不舒服。比如瘋狂囤貨這件事,我做了一個更加確定性的決定,不僅保護了自己,還可以保護別人,也會保護社會正常運轉。
回到家,樓下的幾個鄰居正準備逃離巴黎。他說跑到鄉下去,總比城市里安全。我也很慌亂,好幾個朋友問我:“現在還可以回國,你要不要回國啊?”
我煩躁不安地刷著機票,這是我第二次經歷疫情了,我的心情如此復雜。
回國的直飛航班沒有了,需要轉機好幾次,在好幾個機場候機,這個過程本身就很危險,回國之后,也要隔離兩周。這種時候,誰也不想自己染上病毒,誰也不想做那個病毒傳播者。
隔壁的法國鄰居這時候吹起了笛子,聽著他的音樂,我走到鋼琴旁邊坐下,配合他彈奏著。隔離第一天,我們隔著墻開始玩起了音樂。
一邊彈琴,我一邊回想生命中經歷的那些決定性瞬間。
汶川地震時,我在成都,當樓層開始搖晃,我永遠都記得老師對著我大喊,跑啊,跑!我們一群人朝著樓下沖去,墻壁在我眼前裂開,我跑到操場,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我也想起航海的時候,風暴突然來了,一個浪數十米,打在船上,我覺得船要翻了。船長對我們大吼,待在原地!不要動!因為風浪變化迅速,任何移動都是危險的,我的手在幾小時里,就緊緊地抓住繩子,直到風平浪靜。
跑或者留,在這種時候,都是人性的選擇。
一曲彈畢,我也有了自己的選擇。我選擇待在原地。我努力告訴自己,不要因為恐懼選擇,不要被現實拖著走,我可以自己選擇我相信的事情。我選擇相信此刻的世界都在一艘船上,我決定原地不動,守好我的一片地。
禁足的第七天,每天晚上8 點,我會準時站在陽臺上開始鼓掌,這是法國全國各地市民自發舉行的為醫護人員鼓掌致敬的活動。幾乎所有人都站在窗前,我的鄰居也不例外。鼓完掌,我們還會在陽臺上聊聊天。
鄰居是一位戲劇演員兼導演,因為疫情,他的工作被取消了,現在在家寫劇本。他很擔心他的父親,他問我家人怎么樣,我說中國現在情況控制得很好,經過兩個月,我弟弟恢復上學了,家人也都可以出行、工作,可是我每天焦慮得睡不著?!拔乙彩牵恢X,沒人想到,法國會這么嚴重?!彼f?!胺▏鴽]有意識到,疫情遲早會到來?!?我說,“整個世界都沒有想到?!?/p>
這個時候,也有許多對法國、意大利、西班牙政府措施的指責。法國并非完美,不可否認有其粗心大意,但其實也有一些非常有效的措施。將病患分散到各地醫院,緩解醫療資源的壓力,同時,還出臺了個體戶免房租、緩交稅等很具體的經濟措施。
法國全國隔離第八天,我收到媽媽從國內寄來的口罩,我把一些口罩送給這棟樓有需要的鄰居。鄰居每次去超市買菜只能裹著圍巾,從疫情至今一直沒有口罩……一位20 世紀90 年代曾在中國背包客旅行的鄰居用中文對我說“謝謝”。
疫情面前,人性中最包容與最自私的一面都被無限放大。如果我們互相指責,這將會是病毒的最大勝利;但如果可以帶來人類之間的互助與信任,那我們將真正感受到世界的完整與豐盛。這里有自己,有他人,還有世間美妙的萬物生靈。正如魯迅先生所寫:“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
(摘自鳳凰網“地球青年圖鑒”微信公眾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