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

黃金明

在2076年的一個尋常日子，果城《四海人文》雜志的調查記者沈敏突然想起了一個傳聞：世界上生活著數目不詳的長生不老者，以老中青的不同面目出現，隱藏得很好，極少被發現（據說在七八十年前，有一個長生者在某個南方小鎮暴露行蹤，差點被軍方抓去做科研）。這些人可能躲在終南山修煉，也可能潛伏于都市中。他忘了是聽誰說的，說不定是他自己的臆想，或源于他的一個小說構思。

沈敏曾是一個狂熱的小說作者，但默默無聞。他夢想過寫出一部包羅萬象的小說，并隨著現實的發展與時俱進，自行更新，不斷繁衍生長——換言之，這是故事之海、萬書之書，一部永動機式的小說。誰想讀小說，擁有這本書就夠了。這當然不可能完成。他嘔心瀝血搞了十幾年，直至前些年，機器人作家阿托出版了第一部小說《戀愛中的機器人》并大獲成功，他才被迫放棄。該小說是第一部描寫智能機器人婚外戀的小說，被譽為機器人的創世之書及21世紀下半葉的《安娜·卡列尼娜》。盡管阿托尚未完全奪去傳統作家的飯碗，但它源源不斷的產量讓人生畏（又完成得輕而易舉），簡直是對寫小說這個行當的嘲弄。它已經接近于一部小說的永動機了。再過幾年，不知道阿托們會寫出什么樣的小說來。

一個下午，沈敏在辦公室接到一個女子的電話，她自稱是“周小璇”，聲音甜美，他很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是誰。對方約他下班后見面。

周小璇身材高挑，氣質優雅，像個電影明星，事實上她真是一個演員，不算走紅，倒也出演過不少網劇及影片。他還是沒有印象。周小璇指責他，分手才一年多，竟就忘得精光了。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總算想起了自己的前女友，至于是誰甩了誰，又為何分手，卻記不起來了。

有時，他恐懼地想，怕是患上失憶癥了吧？近年來，記憶倉庫里的什物是越來越少了。但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就忘了呢？前女友嘲諷說：“原來你才是深藏不露的影帝。”

晚上，周小璇將他拉進電影院，一起看了影片《寫在風月的邊上》，影片拍攝于2036年，在近期上映的“十部華語經典老電影”回顧展中名列第九。電影講述的是一個在當時看是未來的故事——2066年以來，一位才華橫溢的青年作家“沈”橫空出世，又像流星那樣急速墜落。但公眾對他的私生活更感興趣，近十年來，他有過多次婚史，也更換過好幾任女友，“周”是其中的一個。

開始，沈敏還以為跟自己無關，但越看越心驚肉跳。影片描述的確實是他的生活，但又是一部故事片而非紀錄片。結尾是開放性的，說他在一次獨自旅行中不知所終。他借助電影想起了往昔的某一段生活。男主演跟他面目酷似，演得惟妙惟肖。

他說：“我真的不是演員，無論是在現實還是在影片中，我都沒有涉足過娛樂圈。”沈敏今年四十出頭，在電影攝制的2036年還沒有斷奶。“周”的角色在電影里僅是一個小配角，只出現了五六分鐘。當影片放到兩人分手而“周”痛不欲生的鏡頭時，周小璇哭了，說：“原來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

沈敏說：“與其說是上天的安排，毋寧說是創作者的安排，影片并非取材于我的生活，而是生活在抄襲影片。我們可能生活在一個虛構的世界里，是誰虛構了這個世界？”周小璇說：“當然是導演啦。”

他說：“導演是關鍵，但我們可能脫胎于某個劇作家的筆下，演員也很重要，是這些人將我們共同塑造的。”周小璇更緊張了：“你不是認為我們不存在吧？”

兩人費盡周折，終于找到了男主演劉華，一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他驚訝地說：“我在接戲時很想見你一面，沒想到今天才見到。如果你說的都是真的，你應當跟編劇李文見見，他還健在。”根據劉華的指點，兩人在一個叫鏡花園的村子找到了李文。

李文看起來有八九十歲了，鶴發童顏、精神矍鑠。他開始時一頭霧水，后來忽然一拍大腿說：“我想起來了！”書房到處是書，擺放凌亂，他找出一本發黃的小冊子，說：“這就是那個劇本，但我是根據一本暢銷書改編的。你就算是銀幕上的主人公，也不能說是我原創的。”沈敏問：“原著作者是誰呢？”

李文又翻出了一本書，是一部非虛構作品，作者署名“阿托”。李文說：“這是我平生最佩服的天才作家，可寫得太少了，兩年才寫了三本書。”沈敏說：“不算少了。”李文說：“他很嚴謹，幾乎就像真正的人類那樣思考和寫作。因為產量太低，用戶打算將其退還給人工智能公司改造、升級，但他機警得很，逃之夭夭，至今下落不明。可能他現在躲在某個隱蔽的公寓里構思著一部偉大小說亦未可知。”

周小璇插嘴說：“難道我們倆都是一個機器人的造物？”李文說：“我想不是，阿托寫作此書時跟我交流過，說基本上是沈老兄的生活實錄，談不上虛構或創造。換言之，是先有了人，才有傳記。”

“那怎么可能呢？在四十年前，一個機器人就為我的前半生寫好了傳記？”沈敏嚷道。李文微笑地望著他，眼神澄澈如水。

沈敏突然想起那個關于“長生”的傳聞，忍不住雙腿戰栗。

（摘自《青春》2020年第5期，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