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阿男
●上海市奉賢中學
對于具備了一般智識的人而言,關于日本明治維新作為世界上唯一成功擺脫西方現代文明“殖民”的經典案例,從來都不陌生;經過近、現、當代中日關系的折射,明治維新不僅成為我們觀察日本現代化進程和世界現代化浪潮的切入口,也會不自覺地成為我們考察中國現代化轉型的參照物。
從清末到今天,關于明治維新的一般敘述路徑是:危機降臨—順勢而變—維新圖強—步入現代。當然,現行的一般教科書中往往會加上“明治維新保留了大量封建殘余和軍國主義種子”。反芻該思路是一種典型的“線性”敘述:即工業文明必然取代農業文明,在民族危機面前,日本舉國一致,通過學習西方完成蝶變。
但這顯然不是真實的歷史,至少不是歷史的全貌。
在慣常的敘述體系中,幕府閉關鎖國是導致日本在近代落后的罪魁禍首;而佩里叩關后幕府又應對乏力,消極保守,引發維新人士奮起反抗立志維新。這種邏輯問題重重。作為日本的實際統治者德川家族,“天下”是他們的,最不愿意看到亡天下的人是他們。反之,迫于“生存”的壓力,這些人是最希望通過改變維護統治的。
1860年3月3日,日本傳統節慶上巳節,一大早就開始紛飛的雪花為江戶城平添幾分安詳。幕府大老井伊直弼前往預定場所發表賀詞,但他遇刺且當場暴斃。
井伊直弼,1858年就任幕府大老,實權派。1853年黑船事件后,時任彥根藩藩主的井伊就已認識到:“不可開無謀之兵端,以亡人壽。”在井伊看來,以當時日本的實力斷難與美國對抗,應該與西方國家建立聯系,學習新技術才能真正御敵。他的見識顯然領先于同時期多數統治者。1858年值多事之秋,美國提出被日本人視為洪水猛獸的條約,井伊陷入兩難:如果批準條約,自己會被指責為“賣國賊”;如不批準,日本可能重蹈清政府覆轍。面對國內高漲的“尊王攘夷”的壓力,井伊在考量日本海防軍備不足的情況下,最終簽署《日美友好通商條約》,用屈辱的方式避免了一場必敗的戰爭,也為日本學習西方贏得了時間和環境。
不過,井伊的理性選擇加劇了日本底層武士對幕府的盲目不滿。作為專制政府的大老,他采取極端手段應對底層武士的怨懟,制造了“安政大獄”,同時也為自己的悲劇埋下隱患。
井伊直弼只是幕府中開明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類似人物不少,譬如德川慶喜1866年繼位將軍后推行了大量向西方學習的措施。可見,保守的幕府不乏開明,舊式人物也可以革新。那么,為什么幕府的開明與革新會湮沒在公眾的視野中呢?據史料記載,井伊直弼死前遺言是:日本怎么辦啊?
鹿兒島,一個位于日本九州島南部的地方,據說曾經是一個野鹿自由自在生活的地方。如今,野鹿少見了,而一個人——西鄉隆盛的身影卻無處不在。
西鄉隆盛被日本人銘記的主要因素是他是明治三杰之一,而西鄉隆盛被日本人懷念的主要因素是他維護舊武士利益。維新是趨新,武士是守舊。為何他的身上矛盾如此明顯?
1868年,倒幕運動成功。可是面對強大的西方,日本依舊顯得虛弱不堪。當時的明治政府對大名采取贖買政策:大名向政府交出土地和人口,大名的職位不可世襲,但允許他們保留以往領地收入的十分之一作為開支,同時保留華族身份,而且他們的債務由政府接管。很明顯,大名利益得到保障。
然而,倒幕的主要力量——低級武士在倒幕中付出巨大犧牲,原本希望作為功臣從新政府得到好處,卻因為“四民平等”的詔令變成了改革成本的承擔者。明治政府規定年滿20周歲的男性有服兵役的義務,從而武士當兵的特權被取消;接著明治政府頒布“禁刀令”,武士公共場合佩刀特權被取消,身份認同根基崩潰。武士階層又變為倒幕貢獻最大而利益受損最多的群體。
起源底層武士且依靠底層武士博得高位的西鄉,希望通過擴充近衛軍、發起“征韓”等活動解決底層武士的生存問題,但杯水車薪。1876年,明治政府以有息債券的形式付清武士退休金的做法無疑是釜底抽薪,絕大多數底層武士因為通貨膨脹或者經營不善徹底淪為勞動力市場上被隨意挑選的赤貧者。自尊和利益的淪陷催化了西南戰爭,而西鄉成為戰爭的“領袖”。
令人困惑的問題出現了:一個強大的中央集權政府,一個日益“現代化”的國家不正是西鄉追求的嗎?
據史料記載,西鄉曾給參加內戰的士兵寫信:臨生死之境,使之如私物,事定之后,即行拋棄,影響道義。
這可能是明治維新最容易被忽視的特質:舊人不舊,新人不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