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秋云
摘要:電影《光榮的憤怒》摒棄傳統底層電影的苦難敘事模式,運用詭異辯證的敘事策略,設置英雄與小人,正義與邪惡,個人暴力與群體暴動對立沖突,在正義被邪惡壓制,小人比英雄強勢,個人暴力凌駕于群體暴動的荒誕而詭異的情景中,深刻地展示黑井村村民深層的壓迫感和農村嚴峻的社會問題。
關鍵詞:《光榮的憤怒》? 辯證? 荒誕? 敘事策略
中圖分類號:J905?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文章編號:1008-3359(2020)20-0176-04
曹保平導演的電影《光榮的憤怒》,敘述了黑井村村民長期遭受熊家四兄弟的欺壓,村支書葉光榮忍無可忍,發動群眾,打倒熊家四人幫的故事。影片缺少留白,節奏緊湊,風格凌厲,給人以步步緊逼的壓迫感,淋漓盡致地展現了村民們生存的極端壓力以及強烈的反抗愿望,從側面展示了農村中普遍、嚴峻、令人不安的實質問題。
該影片敘述主線明晰,情節完整,若單看簡介,很容易把此影片打入敘述底層弱勢群體,書寫苦難主題的主旋律底層敘事電影之流,而難以產生觀看的欲望和新鮮感。毋庸置疑,我國的底層敘事電影發展到今日,多為弱勢群體遭受苦難——反抗苦難——擺脫困難的固定敘事模式,以苦難賺取觀眾的眼淚,用悲慘博得大眾的同情,從而展開現實主義批判,表現人道主義情懷。此類底層敘事電影的現實意義是值得肯定的,但是大同小異的情節套路,千篇一律的敘事模式,難免讓觀眾乏而無味,產生麻木感。如何打破僵化的敘事模式,給觀眾以新的視覺感受,成為此類電影突破的難點。同是底層題材,曹保平導演摒棄傳統的苦難敘事方式,運用詭異的辯證,設置英雄與小人,正義與邪惡,個人暴力與群體暴動對立沖突,在正義被邪惡壓制,小人比英雄強勢,個人暴力凌駕于群體暴動的荒誕而詭異的情景中,深刻地展示黑井村村民深層的壓迫感和農村嚴峻的社會問題。
一、英雄與小人的詭異辯證
縱觀主流影視劇,正面人物即英雄人物或高大強壯,或智慧過人,反面人物即卑瑣小人,多是體型猥瑣,懦弱不堪。《光榮的憤怒》卻一反常態,模糊了正反面人物的形態,甚至將二者形象對調,給人以詭異的錯位感,由于這種不按常理的人物形象設置,細究起來,影片中并無傳統的強大智慧式的英雄人物。然而,情節的推進必然需要對立雙方的沖突,況且是農民反抗壓迫的經典題材,自是少不了正反人物的形象對立。若要舉薦《光榮的憤怒》中的一位英雄人物,那必然非新任村支書葉光榮莫屬了,而與葉光榮對立的反面人物,便是熊家四兄弟,確切來說,是與葉光榮這一把手搭班子的二把手熊老三。“獵熊行動”實質是英雄葉光榮和小人熊老三的政權交鋒,誰掌握實權,誰就是勝利者。
正反人物的錯位感在影片中無處不在,其中政治權威的錯位感最為明顯。按照中國行政級別劃分,黨領導政,代表黨的村支書權力應該在村長之上,是領導班子的一把手。然而,黑井村并非由村支書領導,而是村長熊老三控制一切。正是由于熊老三對政治權力的把控,進而壟斷村里的經濟資源和人力資源,權力、財富、暴力,盡歸其所用,熊家四兄弟得以在黑井村為所欲為,一手遮天。葉光榮作為黑井村的一把手,空有名頭,并無實權,又兼之為新任支書,資歷尚淺,根基未深,在此情境下,造成一把手受制于二把手,反面人物壓制正面人物的局面。村里有何決策,皆由熊老三獨斷專行,影片里的幾個情節鮮明地刻畫出了權力錯位的荒謬之感。第一個鏡頭:葉光榮騎著破舊的自行車去鎮政府找張書記,熊老三與張書記并肩站立談笑風生,葉光榮則在另一側蹲地煩躁地擺弄吊鏈的自行車。第二個鏡頭:村里有兩個轉正教師的名額,熊老三拍拍葉光榮的肩膀,說給葉光榮的妻子爭取到了轉正名額。第三個鏡頭: 熊老三拎著兔子來到葉光榮家,推舉欺男霸女的所謂“先進分子”“知名企業家”的熊老四入黨,葉光榮實質反對,面上卻附和熊老三意見,稱老四是村里先進楷模理應入黨。三個鏡頭,三次交鋒,“一把手”葉光榮皆居于下風,似對“二把手”熊老三“俯首稱臣”,全無村支書的威嚴。政治權威的錯位感,凌厲地指出了黑井村基層組織腐朽黑暗,人民群眾處于水深火熱之中,推翻熊家,整改基層領導班子刻不容緩。
除了權力的錯位感,正反人物形象的錯位也讓人深感詭異。在外貌形象上,身為英雄人物的葉光榮體型消瘦,神情萎頓,作為反面人物的熊老三卻是高大威武,氣魄凌人,完全偏離了傳統的英雄小人形象的刻畫。影片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鏡頭,莫過于最后葉光榮和熊老三對峙的場景。“抓熊行動”中,葉光榮帶領村民闖進熊老三的家,搜查熊家拐來的外來女子,本該惶恐不已的熊老三,卻不慌不忙任由搜查,反觀葉光榮,隨著一間間空空蕩蕩的房間被推開,神情越發驚恐不安。搜查無果,葉光榮知道行動失敗,熊家四兄弟已做好準備,所謂的“甕中捉鱉”卻被對方利用“引君入甕”,絕望感深深襲來。行動失敗的葉光榮與有恃無恐的熊老三院中對峙,高大壯實的熊老三死死壓制住了瘦弱的葉光榮,一盛氣凌人,一惶恐不安,英雄與小人的形象徹底顛倒,錯位的荒誕感在此刻達到極點。
二、個人暴力與群體暴動的詭異辯證
暴力始終穿插于影片中,成為影片主要的敘述對象。熊家四兄弟的出場,皆是個人暴力的象征。熊老大暴打狗卵,這是肉體暴力;熊老二硬賒土瓜的酒菜錢,這是金錢暴力;熊老三強拆水根家的房子,這是權力暴力;熊老四強奸大旺老婆,這是性暴力。掌握著黑井村政治權力,經濟資源和黑社會勢力的熊家兄弟,以個人暴力控制著黑井村,欺男霸女,一手遮天。村民們深受欺壓,卻無人敢言,可見個人暴力的淫威達到了何種程度。打倒熊家四人幫,成為黑井村村民們的一大愿望。在新任支書葉光榮的發動下,村民們終于開始了反抗行動。然而,他們并非選擇運用法律捍衛自身權益,而是采取“以暴制暴”的政治暴動抓捕熊家四兄弟。“抓熊行動”一觸即發,群體暴動與個人暴力的對抗就此展開。
詭異的是,熊家四兄弟的個人暴力淫威深重,威力巨大,欺壓得村民敢怒不感言,而黑井村村民的群體暴動卻效果不佳,人多勢卻不眾,一群人被熊家打手打壓得毫無還手之力,導致自發組織的“抓熊行動”失敗。值得深思的是,“抓熊”的四路人手,卻有一路抓到了“熊”,熊老四溺水昏迷,第四路行動小組算是有所收獲。究其源頭,竟是得知女兒秀鳳被糟蹋的光彩,憤怒至極與躲在水池中的熊老四拼死搏斗,否則,熊老四亦得以順利逃脫,其他人則在岸上面面相覷,不敢行動。唯一的勝利卻是個人對個人的暴力,群體暴動反被個人暴力壓制,此等情境,讓人深思。
個人暴力何以能夠凌駕于群體暴動之上?其原因影片已有所顯露。首先,暴動群體是葉光榮臨時組織起來的,人心浮動,組織感和團結度不強。“抓熊行動”小組在成立之初便有分歧,葉光榮在拉攏大旺時,大旺是拒絕參與行動的,直到葉光榮假借上頭的名義才動搖了大旺的心思,堅定了行動領導小組的決心。連老婆被欺辱的大旺都懼于熊家兄弟的淫威而不敢反抗,何況其他村民。“抓熊行動”的村民在葉光榮家集合時,亦出現不和之聲,有膽怯懦弱的村民甚至說出“各廟各菩薩,各人各活法”的言論,動搖人心。“抓熊行動”小組一開始就是人心渙散。其次,行動小組執行力不足。相比起熊家四兄弟兇狠毒辣的職業打手,善良淳樸的村民們自然不是他們的對手。狗卵空有一身功夫,然而卻有勇無謀,且自私貪婪,以暴制暴,謀取私利。僅僅因為一鍋狗肉湯而自作主張發起暴力行動,當抓住熊老二后,將賭桌上的賭資占為己有,并以“總指揮”的名頭作威作福。此片段,讓人不禁想到阿Q夢到革命,革掉地主家的命后享受地主待遇的情節,著實荒誕可笑。影片如此設計,間接說明以暴制暴的手段并不能真正消除壓迫,反而會造成新一輪的循環剝削。
影片對于個人暴力是嚴厲批判的,然而,卻不主張以暴制暴。面對個人暴力壓迫,群體暴動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影片回到了政治主旋律上來,村民自發的“抓熊行動“失敗,個人暴力最后被執法機關壓制,受法律制裁,只有法律才是消除暴力,反抗壓迫的正確途徑。
三、正義與邪惡的詭異辯證
邪不勝正,正義戰勝邪惡,是此類底層題材影視劇的主旋律。《光榮的憤怒》亦難以背離主流意識形態,設計了一個熊家四兄弟被從天而降的便衣警察抓捕的結尾。此結局與影片的敘事主線銜接得過于突兀,因此備受爭議。在曹保平的原初設想中,還有另一個結局。在接受《新世紀周刊》的采訪時,他曾談到:“如果單看結果,的確這個最終勝利的取得不是葉光榮率領的村民,而是鎮黨委書記和他帶領的警察,這免不了讓人說有一些妥協。黑村那樣一個客觀現狀,決定了那樣一群自發的魯莽村民不可能取得徹底勝利。其實當時該以什么樣的方式結尾,我也很頭痛,當時還想了別的方式,我們想過最后葉光榮看到‘暴動失敗,一邊不停抽自己大嘴巴一邊說喝大了嘛,喝大了嘛,那是完全另外的一種結果”。如果導演組不受到政治審查,而采用“暴動”失敗,葉光榮以喝醉酒為由掩飾“抓熊行動”真正目的,那么,影片的走向會是怎樣的呢?是葉光榮向惡勢力妥協,村民繼續過著飽受熊家四兄弟欺壓的日子?如此,還會是邪不勝正的主流意識嗎?影片中正義與邪惡的辯證如這個設想的結局一樣,是模糊而不明晰的。
在“抓熊行動”一開始,觀眾始終有這樣一個懸念:行動能否成功?一般此類主旋律電影,觀眾在一開頭就能猜到結尾,對正義戰勝邪惡篤定不移。之所以產生懷疑,離不開影片的刻意引導。影片在一開始,就展現了邪惡勢力的強大,熊家四兄弟牢牢掌控黑井村的實權,勢力穩固幾乎難以撼動。反觀正義一方,葉光榮勢單力薄,寄予唯一希望的鎮領導又駁斥了葉光榮對熊家四兄弟的控訴,卻與熊老三關系甚篤。正義與邪惡的力量對比如此懸殊,觀眾的信心也由此動搖。得不到鎮領導的支持,葉光榮回村,反動群眾,借“熊家拐賣婦女”事件,打倒熊家四人幫。“抓熊行動”領導小組成立,其中有猶豫不決的大旺,為了討回熊家的飯錢結伙的土瓜,甚至還有流氓狗卵,領導小組的隨意性、松散性,讓觀眾對行動成功的可能性產生更大懷疑。接下來,參與行動的村民發出動搖人心的言論,“土瓜想做叛徒”字幕出現,皆是引導觀眾行動失敗的信息。一直到狗卵為了一鍋狗肉擅自行動,以暴制暴,葉光榮搜查被拐婦女無果,熊老三手下打手暴打村民時,觀眾自然不由自主產生“行動失敗”的想法。
從影片開頭到結尾,正義始終被邪惡打壓,正義一方的群眾即使聯合起來,也無法戰勝邪惡勢力。“抓熊行動”能否成功,正義是否會戰勝邪惡,這個疑問始終在觀眾心中縈繞不定。若是以葉光榮喝醉酒妥協為結局,正義與邪惡孰勝孰敗,這將難以確定。如果打破了正義必將戰勝邪惡的結局,那將是多么荒誕而極具顛覆性的設想。雖然導演組選擇妥協,采取主旋律式的結局,但正義與邪惡的辯證,在結局之前,一直處于非常理的詭異性狀態中。如果正義戰勝邪惡的態勢都不明確,那么,邪惡勢力的力量該有多大?弱勢群體所受的壓迫該是多么深重?正是這種模糊不明確的對抗,犀利地刻畫了農村惡勢力的危害之大以及被壓迫村民的苦難之深。
四、敘事手法的詭異辯證
除了敘事內容的詭異辯證外,《光榮的憤怒》的敘事手法也運用詭異的辯證法,即急促節奏與黑色幽默、完整敘事與提示字幕的交叉結合。影片給人的第一觀感即節奏非常緊張,從故事開始到結束,環環相扣,幾乎無喘息的機會,這正是曹保平想要達到的效果,他放棄了刻意的精致,轉而求其糙礪,以刻不容緩的敘事來凸顯壓迫之深重,希望“營造出一種壓迫感”,“透過這種壓迫感讓觀眾去體味那種被壓迫的感覺”。然而,為了觀眾的觀影效果,影片不可能從頭至尾全部采用凌厲急促的節奏和壓迫式的氣氛,適當緩和節奏才符合觀影習慣。為此,導演組運用了黑色幽默手法,以期消解由于鏡頭的強迫所帶給觀眾的煩躁與不適。
曹保平希望“自己能夠很小心、很準確地去控制和把握分寸”,荒誕之中透著黑色的分寸,因為“黑色它不會影響影片在節奏上的凌厲感,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可以消解由于鏡頭的強迫所帶給觀眾的煩躁或不適,所以這部影片在情節乃至細節的構成上,我們始終在尋找那種黑色的味道”。影片多處巧妙運用了黑色幽默手法,如葉光榮拍馬屁把張書記說成《子夜》中的老板吳蓀莆;麻面湊巧撞見了“抓熊行動”小組,慌忙逃跑之中被一塊臘肉打昏;草垛前熊老四起色心勾引秀鳳卻突然跌倒;個體戶老板從天而落、站起又倒下喊著“都別動,我是警察”等。荒誕詼諧細節設計與緊湊的敘事節奏淡化了故事與政治意識形態之間的矛盾。動人心魄的村民暴動以黑色幽默的方式,巧妙地完成了“打倒四人幫”,民意選舉重組村委會的完美結局。
此外,影片還運用了提示字幕的敘事手法。有些觀眾認為字幕有些突兀,打破了完整明晰的敘事主線,感到別扭不舒服。曹保平將字幕運用其中,自是有自己的一番用意,他認為“這些字幕把我的態度和立場帶出來了,好像我是一個智者。原本我希望是用一種很平穩的視角平視這些劇中人物,同他們一起同呼吸同命運”。除了提示信息,表達立場,提示字幕的運用也有轉換場景、推進敘事進程的作用。如 “支書葉光榮想把熊家四兄弟一口吃掉”的字幕,提示觀影者葉光榮要奪熊家四兄弟的權,表明“抓熊行動”即將開始。 字幕“土瓜想做‘叛徒”,暗示土瓜展開臥底行動,“抓熊行動”開始;“狗卵聞不得狗肉”的字幕隨狗肉的畫面和“咕嚕聲”出現,表現“抓熊行動”過程的荒誕性;字幕“這可誰都沒想到”——“抓熊行動”出現轉折,張書記與公安干警的出現挽救了局勢,使這場政治暴動意外“成功”。“一年以后”提示“抓熊行動”的結果,熊家四人幫被打倒,黑井村重組村委會。
《光榮的憤怒》在敘事內容和敘事手法上巧妙地運用了詭異辯證的敘事策略,打破傳統英雄小人的形象設置模式,深刻反思個人暴力與群體暴動的荒誕性,犀利揭示正義與邪惡的模糊對抗,同時,以黑色幽默手法舒緩急促節奏的不適感,運用提示字幕轉換場景,推進敘事進程,使得影片“好看”而“有思想性”。
參考文獻:
[1]余楠.曹保平:小心翼翼,并荒誕著[J].新世紀周刊,2007(28):120-121.
[2]曹保平自述.要好看,要有思想—訪《光榮的憤怒》導演曹保平[J].大眾電影,2006(14):28-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