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媒技術賦權與人類傳播理念的演變*

■ 駱正林

人類的信息傳播是一個歷史的過程,職業新聞傳播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也是人類社會分工精細化的結果。從人類傳播史的角度看,不同歷史階段傳媒技術賦權的受惠主體不同,他們在信息傳播過程中形成的傳播理念也各有側重。活字印刷技術的出現締造了早期知識生產和傳播的精英群體,他們對現代性思想的傳播掀起了人類社會第一次世俗化浪潮。現代新聞事業是工業文明的產物。在調整國家和社會的關系中,現代媒體逐漸形成了職業新聞理念。網絡技術的出現一方面強化了公共權力和壟斷資本的力量,另一方面也讓普通民眾普遍獲得了傳播權,人類社會因此開啟了第二次世俗化浪潮。在第二次世俗化浪潮中,職業傳播群體受到巨大的沖擊,如何延續職業新聞傳播的光榮和夢想,成為職業媒體人被迫思考的問題。

一、印刷術的技術賦權與國外現代性理念的傳播

在世界近代史上,科學與技術是以一種“解放的力量”登場的,新興的資產階級掌握科技賦權,加速改變物質世界的面貌,重新定義和改寫時空的內涵,打開了歐洲社會進入“現代性社會”的大門。15世紀末,活字印刷技術在西方的廣泛應用打破了教會和王權的話語壟斷,早期資產階級利用獲得的話語資源,向廣大民眾宣傳現代性理想,推動了人類社會第一次世俗化浪潮的形成。

1.技術賦權、現代性理想與現代性的社會實踐

從20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賦權(empowerment)成為國外社會科學研究的熱點；到20世紀90年代,在全球競爭日益激烈的商業環境下,很多管理者將賦權作為提升企業競爭力的重要手段。管理者通過“讓雇員對他們的想法和行動(ideas and actions)直接負責”,期望“鼓勵雇員發揮個體的創造力和技能”①。 管理學上認為,賦權“是雇員在完成本職工作中獲取自主權的過程,他們有權自主管理工作所需的動機和技能,并在共同完成企業目標的同時體驗到強烈的主體感和成就感”②。美國社會心理學家所羅門·阿希認為：“‘賦權’就是協助受到社會壓迫甚至被邊緣化的群體對抗來自社會的不公平對待,同時減低個人的無能感的專業活動。”③國內學者丁未在梳理國外相關研究文獻的基礎上提出應從個體和集體兩個層面來認識“賦權”。因此,賦權可以被看成是動機性概念或關系性概念,可以從個體心理與社會關系兩個角度對賦權進行界定。從個體心理動機角度看,賦權是“通過提升強烈的個人效能意識,以增強個體達成目標的動機,它是一個讓個體感受到能控制局面的過程”④。如果從社會情境與社會關系角度來看,賦權主要有三個理論取向:(1)賦權是針對無權群體的增權；(2)賦權在對話、傳播中得以實現；(3)賦權的價值在于使整個社會權力結構更趨公正。⑤

當研究傳媒賦權的時候,不是從個體心理視角,也不是從企業管理視角,而是從“國家—社會”關系的變動中考察賦權。“在傳統歷史學家的眼中,歷史的發展是一個連續的、漸進的過程,它表現為思想觀念與物質形態的不斷完善以及社會合理性的不斷增強。而福柯運用考古學方法得出的結論是:那些被稱為思想史、科學史、哲學史、思維史以及文學史的學科,都是在歷史沿革中經過權力與知識的相互作用而逐漸形成的話語系統”⑥。回望人類傳播史,我們發現技術賦權一方面，給弱勢群體提供了改變命運的機會,強化了他們在社會活動、政治活動中的主體感、成就感；另一方面,賦權也會給公共權力和壟斷資本帶來“有權者增權”的現象,這種強者獲得的“權力增量”維護了資本主義統治,奠定了資本主義制度的合法性基礎。一些樂觀的學者認為,網絡社會有效實現了社會分權,它延伸了公共論壇,為政治參與和民主制度提供了運行保障。然而,像“勞倫斯·萊斯格這樣的學者一直認為,政府最有可能管控互聯網,管控的方式是控制底層代碼和塑造它運行的合法環境”⑦。

現代性(modernity)概念主要有兩個層次的內涵:一是社會斷代史意義上的術語,特指歐洲中世紀以后人類社會的歷史沿革,它所描繪的是經歷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后,歐洲社會在政治、經濟、社會和文化等領域出現的一系列社會轉型；二是指道德理想意義上的哲學概念,它從15世紀文藝復興時開始孕育,在18世紀啟蒙運動中誕生,是支配歐美社會變遷的系統的道德規范、價值理念和社會理想。現代性理想是歐洲社會一種覺醒的時代意識,是人類在科技進步的鼓舞下的一種理性覺醒,“它相信人類可以借助理性、科學、道德和民主實現主體的解放和人類關系的和解”⑧。第二次世界大戰后,歐美學者提出了“現代化”的概念。現代化(modernization)是現代性理想的某些方面制度化、世俗化和有序化的過程,也是現代歐美社會制度和生活方式成型的過程。現代化是現代性社會的實踐過程,是科技引發的生活模式的實際變化過程。

2.印刷術的第一次賦權與宗教改革思想的傳播

歐洲“黑暗的中世紀”是一個封建割據的時代,家族、部落、修道院、城鎮等勢力肢解了歐洲的政治權力。當歐洲在政治上四分五裂的時候,基督教卻保持活力、乘機擴張,并在文化上維持了歐洲社會的起碼認同。13世紀,天主教在西歐登上了權力的鼎峰,羅馬成為天主教世界跨越國界的中心。中世紀歐洲最重要的政治事件是教皇與君王的政治辯論,教會制造“君權神授論”為君主們提供合法性基礎,但教皇也經常以“開除教籍”來恐嚇不配合的君王。中世紀教會對文化教育實施管制,嚴密控制科學思想的傳播,教育和研究只能在教會機構中進行。學者們不能對《圣經》有絲毫的不敬或懷疑,學術研究只能將“信仰”作為源泉和支柱,教會設立宗教裁判所來懲罰異端邪說。教會反對人民對塵世幸福或永恒拯救的思考,他們討厭和害怕人民的思想獨立,甚至不惜采取恐怖或野蠻的手段撲滅人民的思想火焰。教會精神統治的最高“憲法”是圣經,圣經成為歐洲社會信仰和生活的唯一準則。中世紀圣經主要是用拉丁文抄寫的,當時一個修道士大約需花一年時間才能抄完一本《圣經》。圣經篇幅龐大,抄寫圣經是繁重、艱苦、沉悶的工作。抄寫圣經有嚴格規定,圣經抄寫員主要為神職人員。因此,中世紀教會壟斷了知識傳播,“基督的仆人把握著西方的學術活動”⑨,圣經在教會的管理下統一成了唯一版本。

歐洲16世紀的現代性運動得益于三大發明:火器、指南針和印刷術。火藥讓騎士階層在戰場上失去了優勢,他們的日常地位也被“炸得粉碎”；指南針推動了航海技術的創新,地理大發現延伸了資本的視野；印刷術傳播了文藝復興知識和企業家精神,點燃了教會內部的反叛火焰,促進了宗教改革帶來的基督教大裂變。1450年,德國美因茨人約翰·古登堡(Johann Gutenberg)發明了活字印刷機；1462年美因茨被瑞士和法國洗劫,印刷工人流散到德國和歐洲各地；1470年,科隆、巴塞爾、羅馬、威尼斯等地陸續出現印刷作坊。中世紀宗教經典和經院哲學被教會把持,印刷術帶來西歐傳統權力關系的脫軌,新的技術賦權成為流動的社會資源。中世紀后期資本主義快速發展,新興的資產階級登上歷史舞臺,他們不斷積累、控制財富,因此在社會上處于越來越重要的地位。“賦權是通過弱勢群體自身的參與,激發其潛能,令其在更大程度上掌握社會資源和自身命運,從而實現社會變革”⑩。進入16世紀,印刷術成為16世紀的表達方式,它撕裂了西歐的社會結構,然后再用全新的思想方式將其縫合。處于邊緣的資產階級成為賦權的受益者,資產階級知識分子以宗教改革的身份出現,他們進入知識生產和傳播領域,積極搶奪新生的話語權；他們期望與王權合作推動宗教改革運動,以妥協的方式謀求民族獨立、獲取個體自由。

精神的壟斷必然導致人們尋求精神上的突破。印刷技術對社會的賦權,打破了教會對精神世界的壟斷,成為人們擺脫教會鉗制的有力武器。印刷術首先被資產階級用來爭奪圣經的閱讀權和解釋權。16世紀初,歐洲主要國家都用自己的語言翻譯出版了《圣經》,如約翰·懷克利夫(John Wycliffe)翻譯的英文圣經和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1483—1546)翻譯的德文圣經,自此只能用拉丁文抄錄圣經、寫作經文的壁壘被突破。《圣經》的大量印刷使很多人能夠直接看到圣經,《圣經》因此突破教會的專有壟斷變成“公共產品”。《圣經》的公共化暴露出教會的兩大弊端:原始教義與教會教義有很大不同,奢靡的教會已經嚴重違反了基督教刻苦的美德。當公眾能夠自己閱讀圣經、與主對話時,教權階層占有和闡釋宗教文獻的壟斷地位動搖了,人們可以自己找到救贖之路,而不再仰仗教義的闡釋者。

宗教改革家是宗教體制內的新生代,他們人數不多,處于教會權力的邊緣,但卻成為印刷賦權的最早實踐者。他們大多接受過高等教育,順應資本主義發展的潮流,成為那個時代覺醒的讀書人,他們通過著書立說宣傳自己的道德理想。1517年,馬丁·路德反贖罪券的《九五論綱》出版后,“幾乎是一夜之間,整個德意志都開始討論信仰的問題,在一個月之內,風潮席卷了整個歐洲”。路德積極為普通人的精神自由辯護,認為所有人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他要通過改革重建人們的行為和習俗。另一個重要的宗教改革人物是約翰·加爾文(John Calvin,1509—1564),他曾兩次受邀成為日內瓦新教政權的領袖和新教秩序的奠基人。1532年他撰寫《基督教要義》(Institute of Christian Religion)抗議法王對他的詆毀。他的書一經出版就成為政教時代的杰作,年輕的加爾文一躍成為法國宗教抗議的領袖。加爾文的信仰和路德闡發的大致相同,但加爾文的新教觀點更加系統,理論色彩更加濃厚。加爾文順應時代潮流,他坦率承認商業文明的各項主要制度,認為資本、信貸、銀行、金融和商業活動是必要的,他的宗教改革更像是一場城市運動。宗教改革思想不僅通過書籍和小冊子傳播,而且通過改革家的布道和演講,身體力行地“自上而下”推動改革。“馬丁·路德認為,做一個正直的牧師和講道者乃是一件偉大的事。講道人必須具有偉大的精神,用全身心,財富和榮譽去服務人群,同時卻要忍受最大的危險和冷遇”。新教改革運動動搖了天主教的正統地位,打擊了天主教的思想獨裁,“將歐洲教會內部的分歧與矛盾昭然于天下,同時也將杰出的理論家及其觀點傳播給平民大眾”。

宗教改革者具有鮮明的人文主義色彩,理性、個性、自由和平等等現代性關鍵詞,在他們的著作和演講中都有了明確的含義。他們反對教會對信仰的包辦,認為人類有理性掌握靈魂得救的自主權；他們抬高個人的良知,承認人的個體自由和對私有財產的追求；他們反對神圣的教會,支持神圣的政府,期望建立獨立的民族國家等等。宗教改革瓦解了羅馬教會的政教體制,為封建社會向現代社會過渡奠定了基礎。可以說,16世紀的宗教改革是印刷術的第一次賦權,是人類第一次世俗化浪潮的開端,也是早期知識分子追求現代性理想的開始。英國學者托尼認為：“加爾文為16世紀的資產階級做了馬克思在19世紀為無產階級所做的事。”恩格斯認為,宗教改革是“資產階級反對封建制度達到頂點的三大決戰中的第一次大決戰。”應該指出的是,宗教改革者具有早期現代性的烏托邦幻想,但在實踐中具有相當的保守性和妥協性,甚至有時對基層社會和普通群眾非常專橫。

3.印刷術的第二次賦權與人類現代性理想的確立

18世紀之前,歐洲廣大群眾目不識丁,他們普遍赤貧,無法讀書也買不起書。因此,中世紀是教會與王權統治的社會,人民缺乏社會交往和思想交流的公共領域。17世紀“資本”的進取精神不斷彰顯,基督教不再是整個社會大廈的基石，它從很多社會領域抽身而退,只是成為社會大廈的一個要素。隨著資本的力量不斷壯大,資本為知識生產和公共討論提供了物質基礎,英國的咖啡館、法國的沙龍、德國的宴會成為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最初載體。彼得斯認為,英語中“communication”的“傳播”含義是在17世紀興起的,英國的培根、格蘭威爾、威爾金斯和牛頓等人對遠程作用(包括頭腦間的精神交流)的思考,使“communication”踏上了現代意義的軌道。17世紀歐洲涌現了眾多探討國家和政治的書籍和論文,但最有意義的是資產階級更注重在交流過程中傳播他們的思想。17世紀中葉,“一個地中海國家的商人的車夫開了第一家咖啡館”,到18世紀初,“倫敦已有3000多家咖啡館”。17世紀法國的知識生產需要貴族資助,宮廷貴族供養著一大批文人和仆人,他們通過沙龍塑造了知識生產群體和閱讀群體。18世紀初,出版商的資本實力不斷壯大,“出版者作為作家的委托人代替了資助人,承擔了向市場發行作品的義務”。印刷術帶來的書籍和小冊子的流行,公共領域對知識傳播和革命思想的作用,都是歐洲延續一個世紀的啟蒙運動的重要推動力。“16世紀的印刷產業直接引發宗教改革,而18世紀書籍的生產和文人數量的膨脹,顯然是君主制的不祥之兆”。法國公共領域的成熟使法國成為啟蒙運動的中心,伏爾泰提出宗教是理性的大敵,孟德斯鳩提出地理決定論和三權分立,盧梭提出人生而平等和社會契約等思想,都為1789年到來的法國大革命奠定了思想理論基礎。

啟蒙運動是印刷技術的第二次賦權,隨著印刷產業的壯大、書商人數的增多、寫作人口的膨脹,印刷技術的第二次賦權比第一次賦權的范圍更廣、意義更大。18世紀后歐洲高等教育逐漸擺脫教會的控制,專業設置上神學的比例不斷減少,教學環節上宗教色彩淡化；國家主導創立面向現實生活的新大學,增設自然科學和實用技術類的學科與專業。法國大革命后,歐洲各國逐漸接受了教育分層的方案,紛紛從制度上實現大中小學教育的銜接關系,教育逐漸從教會教育、家庭教育、貴族教育逐漸走向公共教育,教育的國家化、世俗化、分層化的色彩越來越明顯。有了社會教育的基礎,啟蒙運動的“造反”力量顯然更強。“從18世紀開始,人們相信,自己正進入一個全新的時代,在這一時代中,人類可以擺脫各種自然和歷史的束縛,依靠自己的力量決定歷史前進的方向和目標”。賦權的過程是賦權行動的具體展開,賦權的結果更是對賦權功能的操作化。印刷賦權帶來了西歐國家和社會關系的變遷,并催生出公共領域的新載體——報刊。教育普及讓報刊成為公眾喜愛的讀物,所以出版商有更大的熱情去出版報刊。18世紀后半期,歐洲出現了大量報刊,新聞業成為鼓動革命更有效、更廣泛的手段。正是技術賦權,讓資產階級成為歐洲社會的領導力量,他們將人類道德提高到科學水平,使科學技術成為社會發展的新坐標。

啟蒙運動是文藝復興之后的第二次思想解放運動,也是西方現代性理想的精神源頭,而印刷技術為啟蒙運動提供了物質武器和思想基礎。啟蒙思想家將“科學、理性、平等、民主、自由、人權和法制等”作為他們為之奮斗的現代性理想,他們高舉“理性”的旗幟,對封建專制和天主教會進行口誅筆伐,以不妥協的態度為西方人描繪現代社會的藍圖。在啟蒙思想和科技成就面前,傳統的宗教觀、世界觀、政治觀和雄辯的形而上學顯得相形見絀,它們很快喪失了自身的價值和存在的合法性。啟蒙運動確立了以主體為中心的理性觀,人的精神開始跟舊日的“生活和觀念世界”決裂,人們開始著手改造充滿希望的未來生活；啟蒙運動擯棄了君權神授論,向人民宣傳“主權在民”思想,抬高了輿論在社會上的地位,人民逐漸在政治生活中有了參與權。應該指出的是,啟蒙運動既有烏托邦的沖動,也有歷史的現實感,是沖動和現實的相互作用和滲透。隨著資本主義制度在歐洲社會逐漸建立起來,現代性的漏洞逐漸暴露出來,資產階級革命成功后無法兌現現代性諾言,同時環境污染、工具理性和人的異化等造成了資本主義的新問題。啟蒙時期的教育雖然突破了教會的控制,但當時的教育還是有產者的特權,只不過此時的“有產者”已經包括新興的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家之所以能夠接受教育、著書立說、傳播現代性思想,是因為他們本身是“有產者”,或者是得到“有產者”的贊助或庇護。因此,現代性的理想是有教養、有財產者的理想,是新興的資產階級的理想,只不過他們對自由、平等和人權等的追求,對包括普通人在內的廣大中下階層也具有深刻的意義。

二、傳媒技術的裂變與人類職業傳播理念的形成

從英國光榮革命(1688)開始,經歷法國大革命(1789)和美國獨立戰爭(1775),到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歐美主要國家都建立了資本主義制度。18世紀60年代從英國開始的工業革命,很快席卷了整個資本主義世界,實現了資本主義從工場手工業向機器大工業的過渡。當資產階級成為統治階級后,他們掌握的技術賦權不再是聯系群眾的革命力量,而是成為維護資產階級制度的統治力量。資本主義時代傳媒不斷向職業化、產業化的方向發展,傳媒業成為資本主義工業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啟蒙運動時期,資產階級精英分子是傳媒賦權的主要對象；到了自由資本主義階段,作為文化工人的“傳媒人”獲得了賦權。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制度建立后,傳媒賦權由面向精英的賦權轉為面向職業的賦權。

1.歐美早期職業傳媒人與職業傳播理念的萌芽

資本國際化帶來了巨大的信息需求,印刷技術造就了不斷擴大的知識生產和閱讀人群。因此,歐美各國均出現了靠“新聞”謀生的職業群體,報紙也成為印刷機創造的當時“最奇特的產品”。中世紀晚期,私自出版報刊要面臨被審查和被鎮壓的危險,但是早期的“信息販子”還是敏感地嗅到了“新聞”的市場價值,他們對商業信息的收集和售賣,開啟了近代信息傳播的職業化和產業化的發展道路。早在16世紀,意大利和德意志的商業中心出現了手抄報紙,法國也出現了被稱為“偶然出版物”的8—16頁的小冊子。隨后,那些中央權力薄弱或政治較為寬松的地方也出現了報紙,如荷蘭、比利時和盧森堡等低地國家。1604年前后,德國、法國和英格蘭出版了第一批報紙；17世紀初,荷蘭的安特衛魯出現了期刊的雛形；1605年荷蘭出現不定期散頁印刷物《新聞報》。其后,“在巴塞爾、斯特拉斯堡、法蘭克福、柏林、漢堡、斯圖加特、布拉格、科隆、阿姆斯特丹幾乎同時出現了定期出版物。這好像是北歐對于顯示出勃勃商機的地中海沿岸歐洲的一種回復”。

宗教改革家、啟蒙學者生產的主要是理論和觀點,他們把自己定位成社會精英,期望通過印刷賦權傳播革命思想、領導社會變革。早期的職業傳媒人走的是基層路線和民間路線,他們從事信息生產的目的是“滿足社會的信息需求”,通過擴大讀者群獲取應有的利潤。雖然啟蒙運動利用過報刊組織輿論,但報刊主要還是顯示出作為通俗媒體的特征,即既注重信息交流也注重休閑娛樂。17世紀,當新聞事業處于職業化初期,媒體就被揭發為了私利雇傭作家和收買記者說謊。同時,人們指責報紙內容和商業廣告之間的界限模糊。面對各種質疑,報刊社和記者們開始思考傳媒人的職業定位。記者們意識到新聞傳播與歷史學家和哲學家的工作性質不同,新聞“這種職業的性質和快節奏從沒給他們以歷史學家或是哲學家那樣的自由”。媒體和記者對自身定位的思考強化了傳媒人的“誠信的契約”意識,他們將及時追蹤事件的真相作為無法克制的愿望。18世紀初英國人塞繆爾·巴克利(Samuel Buckley)在主持《每日新聞》(Daily Courant)時開創了新聞最初的生產標準,即堅持報道新聞事實,而不是報道政治見解；注重報道的不偏不倚,堅持注明新聞的發稿地點。

當印刷技術在歐洲傳播兩百年后,西歐封建王朝都采用威權主義政策對媒體進行管理,如英國的都鐸王朝、法國的波旁王朝(Bourbons)、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Hapsburgs)等。“在17世紀和18世紀,大多數威權政府在面對來自境內外的大量聲音時,最終都采取了積極進入大眾傳播領域的政策。大多數西方國家都出版了代表政府的‘官方’刊物。這些刊物擔負的任務是向大眾提供政府活動的‘真實’畫面,消除那些因政府當局處于某種原因無法直接控制而造成的誤解。但是,沒有任何一個西歐國家能在較長的時間內壟斷大眾傳播媒介”。除了制定新聞審查制度、創辦官方報紙,封建王朝還利用叛國罪(treason)和煽動罪(sedition)對違規違法報刊進行起訴。封建王朝對出版商的控制和打擊,引發了出版商們對出版自由的爭取。“在18世紀,傳媒理論完成了從威權主義向自由至上主義的轉變。18世紀初,威權主義的傳媒管理制度開始逐漸消亡”。因為在啟蒙運動中報刊成為重要的輿論陣地,所以法國大革命的反對者、英國政論家伯克,在他的《沉思集》中首次將媒體稱為“第四權利”。經過資產階級三大革命后,出版自由、第四權利的概念逐漸得到了傳媒人確認。媒體在爭取自由的過程中,公眾意見成為受人尊重的理念,傳媒業成為維護公眾利益的重要力量。

資本主義產生時期出現的職業媒體人,他們是獲得傳媒賦權的最早的職業群體。這些人在創辦報刊,滿足社會需要,獲取經營收入的過程中,對媒體定位和新聞屬性進行了初步思考。報刊在與封建政權打交道過程中,逐漸意識到報刊是制約公共權力、維護公眾利益的重要力量,在此基礎上他們逐漸意識到媒體是“第四權力”,爭取出版自由成為職業傳播者重要的歷史使命。這些初步的認知和實踐為后來職業傳播理念的形成準備了基礎的思想資源。

2.傳媒矩陣的裂變與資本和權力對傳媒的控制

啟蒙運動中資產階級是革命階級,技術賦權改變了原有的社會權力關系,使新的權力結構更趨公正與合理。當資本主義制度確立后,資產階級成為統治階級,技術對資產階級的賦權也就成了對統治階級的賦權。“技術中立”是不存在的,技術始終存在被誰占有問題。法蘭克福學派創始人馬克斯·霍克海默(M.Max Horkheimer,1895—1973)認為,科學是一種意識形態,它具有阻礙人們發現社會危機的功能。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 Marcuse,1898—1979)發現科技與意識形態一樣,具有明顯的工具性和奴役性；資本主義對技術的收買和控制,使技術的合法性保護了統治的合法性。技術進步給人提供的自由條件越多,技術對人的種種強制也越多,最終使人成為沒有創造力的麻木的單面向的人。馬爾庫塞指出:“當一個社會按照它自己的組織方式,似乎越來越能滿足個人的需要時,獨立思考、意志自由和政治反對權的基本的批判功能就逐漸被剝奪。”

在資產階級革命時期,那些受過教育、勤于思考、擅長寫作的人,絕大部分成了資產階級精英分子,他們敏感、主動地將報刊作為政治斗爭的輿論陣地。17、18世紀歐美報刊在實現職業化的同時,也成為資產階級政治對抗和辯論的工具,它為資產階級政黨的形成提供聯絡、組織輿論。資本主義建立初期,教育沒有普及、商業不夠發達、紙張比較昂貴,革命后英法美等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均進入到政黨報紙時期。政黨報紙“在經濟上依靠政府、政黨的津貼,報價高昂,讀者對象是政客,上層資產階級分子。報紙是政黨、政客爭奪政治、經濟權利的新聞工具”。18世紀后期至19世紀中葉,西歐和美國相繼進行了工業革命,資本主義發展進入城市化階段,報刊因此進入到廉價報紙時期。廉價報紙表面上滿足了普通市民新聞閱讀的需要,但背后卻是財團操縱的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生產。到了壟斷資本主義階段國家和社會相互滲透,資本主義出現了國家社會化和社會國家化現象。哈貝馬斯覺察到此時大眾傳媒出現了再次封建化,“大眾媒體已成為為資本主義利益服務的資本主義壟斷組織,也影響了它們的公共領域信息散播者的作用”。自此,傳媒已經成為資本主義主流社會的組成部分,它已經制度化為資本主義社會控制的有效手段。

電子傳媒是傳媒賦權新的表現形式,電子傳媒的出現使媒體的傳播能力出現躍升,媒體的傳播矩陣因此變得更加復雜。馬爾庫塞認為：“技術始終是一種歷史和社會的設計:一個社會和這個社會的占統治地位的興趣企圖借助人和物而要做的事情,都要用技術加以設計。”電子媒介之所能夠像病毒一樣裂變,并最終將整個世界聯結成地球村,這主要是權力和資本“共同設計”的結果。電子傳媒的基礎設施建設和重大科研攻關,基本上都是國家和大企業主導或委托的項目。

20世紀20年代廣播出現及20世紀40年代電視出現,傳媒技術不斷向社會賦權,但這種賦權主要被權力和資本接管了。科技進步不再是解放的潛力,也不能引起解放運動；它不僅為統治階級的利益辯護,而且壓制對立階級的解放需求。十月革命后,世界進入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共同發展、相互競爭的時期,二戰后兩大制度陣營利用傳媒展開了激烈的國際競爭,新聞自由、出版自由成了歐美政府和資本家的自由。歐美政府還通過各種媒體管理措施直接控制媒體,公眾被培育成凡事向政府請教,政府成為社會大家庭的保姆。資本的集中、傳媒的壟斷、信息的無孔不入,造就的是資本主義的更加極權。因為資本主義生產率持續高漲,人類控制自然的能力不斷增強,個體生活變得更加舒適和安逸,人們進入到“一種舒舒服服、平平穩穩、合理而又民主的不自由”的發達的工業社會。在這樣的背景下,技術統治變得合理又靜悄悄。

3.新聞傳播職業的定型與職業新聞理念的建立

傳媒技術發展產生的賦權呈“擴張性下放”的現象。資產階級是從基層逐漸成長起來的,他們曾敏感地利用技術賦權改變自身的命運；資本主義制度建立后,資產階級更將科技作為第一生產力,因此技術賦權首先強化的是資產階級的統治權。然而,技術賦權是在特定社會關系中產生的,資產階級的權力擴張需要以基層社會適度獲權為條件，同時他們也沒有精力和能力壟斷所有的快速生成的技術賦權。當傳媒產業不斷定型、成熟后,傳媒賦權滿足了資產階級話語權的擴張,但也讓新聞傳播者獲得了職業性的權利,讓廣大公眾享受到適度的知情權、表達權和監督權。

宗教改革、啟蒙運動中的傳播主體是社會精英,他們有思想家、哲學家、改革家的稱號,具有一定的社會地位和尊嚴。大眾傳媒是在教育普及后職業化的,傳媒人包含知識分子和專家型記者,但傳媒人的主體是職業勞動者。他們受權力和資本的雇傭,是工業時代的技術工人、文化工人,屬于工人階級的一部分。詹姆斯·凱瑞(James W.Carey)曾這樣描述20世紀初的美國記者:“記者都沒有受過多少教育,可以肯定的是,他們根本就不是從事文字工作的人,他們多半是三流的作家、不得志的小說家、紈绔子弟,但是更多的是想進入上層社會的移民的后代,雖然沒受過教育也沒有多少文采可言,但具備與生俱來的語言天分。”凱瑞的描述也許過于苛刻,但是記者不可能全部成為精英群體,他們必須要在職業的范圍內尋找職業地位和尊嚴。普利策奔波20年,于1912年在哥倫比亞大學創辦新聞學院；1908年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首任院長沃爾特·威廉斯(Walter Williams)制定《報人守則》,提出全面系統的新聞職業道德準則。這些努力都是為了提升群體的凝聚力,行使行業自主運行的管轄權,并期望從這種自我管理中獲得經濟地位和社會尊嚴。19世紀電報傳輸新聞造就了“客觀報道”,20世紀初美國進步運動提升了客觀報道的影響力。到了20世紀30年代,客觀報道成為新聞職業流行的價值觀。

資本主義傳媒結構是權力和資本設計的,因此傳媒每時每刻都要協調權力與資本的關系。政客和資本家允許技術對媒體人的賦權,但這種賦權需要解決兩個問題:“個體在獲得自主權和所有權的時候,必須承諾他的行為符合組織的利益；組織在獲得大量具有創新能力的個體時,需要給予他們應有的支持與培訓,保證他們能夠有效完成各自的任務。”在前資本主義階段,資產階級通過暴力索取直接的合法性；進入資本主義時代,資產階級更愿意通過媒體進行社會管理。經過不斷的博弈和磨合,西方各國政府能夠用更加巧妙的方式控制媒體,如控制新聞源、策劃公關新聞、影響媒體議程和進行司法恐嚇等。“9·11恐怖襲擊”后,美國政府利用公眾的恐慌心理,采取了更加強硬的國家安全措施,限制媒體和公民的自由權利。但是傳媒人畢竟屬于基層的社會勞動者,他們對維護公眾的利益始終有一種感同身受的自覺。隨著技術賦權對傳媒影響力的放大,更多媒體人自覺參與了社會變革和治理。在此過程中,媒體人的主體感、獨立性和職業自豪感增強,他們逐漸形成成熟的職業理念,努力利用媒體公器維護良好的公共生活。可以說,新聞職業理念是傳媒對資本和權力控制的反叛,是傳媒人對自身尊嚴的捍衛,也是傳媒精英的一種理想追求。

三、大數據時代傳播權的離散與職業傳播理想的堅守

技術賦權是一個必然的、持續的歷史過程。隨著科技的不斷進步,技術賦權涉及的范圍和人口不斷增多。互聯網出現后,傳媒技術更加廣泛地向國家和社會賦權,人們感覺普通民眾與權力中心的物理障礙被拆除、數字鴻溝被跨越。網絡賦權正在掀起人類第二次世俗化浪潮,人類在網絡空間內正在營造平等烏托邦、安全烏托邦。馬爾庫塞曾批判技術進步導致的社會極權現象,他指出，工業社會“成功地壓制了這個社會中的反對派和反對意見,壓制了人們內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向度,從而使這個社會成了單向度的社會,使生活于其中的人成了單向度的人。”網絡賦權無疑給普通公眾帶來更多信息權利,但國家權力獲得的網絡賦權更加根本和有效。隨著政府加快建設電子政府、網絡政權,普通公眾在機器和技術壁壘面前顯得更加軟弱,近現代傳媒的職業傳播理念也經受了巨大的抉擇和挑戰。

1.技術賦權的下沉與人類平等烏托邦的建構

傳統媒體的信息傳播是“點對面”的傳播,媒體節點(編輯部)擁有強大的輻射力；權力和資本只要控制中心節點,就能擁有壟斷的話語權,能夠輕松控制社會輿論。網絡的應用層是復雜的、變動的拓撲(Topology)結構,拓撲網中的每個節點既是接收端也是發射端,而且收發狀態不斷調整,傳播關系隨時變動。公眾與非專業機構加入拓撲網,導致傳播權從媒體獨占轉向社會分享,出現了“媒介社會化”和“社會媒介化”的現象。在歐美現代媒介環境下,“‘觀點市場’(marketplace of ideas)成為迅速而喧鬧的空間,它擁有幾乎無限的信息與觀點的傳播潛能,它培育了公共意識和公共辯論”。在應用層面的網絡賦權不是“自上而下”的可控權,而是“自下而上”的離散式的流動權力。自此,新聞傳播由媒體的職業活動不斷向全社會參與的公共活動轉變,“職業化模式”不再是信息傳播的唯一模式。人工智能、虛擬現實等技術的不斷革新,“全球的各個領域都在沿著互聯網邏輯演化,所有的層級結構都在向開放、分散的網絡結構轉型”,網絡空間正在成為人類生存的第三空間(第一空間為物理空間,第二空間為想象的空間)。隨著人類的工作、生活、財富等不斷向第三空間遷移,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人與物體的關系正在發生顛覆性變化,網絡已經成為人類社會關系的紐帶,成為超越“人類理想”的超級烏托邦。

網絡賦權的初期基本上是普惠的,作為新媒體需要開發的目標用戶,草根群眾成為最早的受惠者。公眾欣喜地看到網絡傳播帶來的革命性變化:“現實中的身份、責任、規制仿佛消失了,每個人都可以無拘無束地表達觀點、張揚個性,在不同的平臺和關系中扮演不同角色,現實社會中處于底層或邊緣的人,在一個網絡社群或游戲中好像坐擁整個世界。”公眾的自由表達創造了政治參與的機會,樂觀者認為網絡再造了古希臘的“廣場政治”,網絡輿論對各國政府施加了一個無法克服的威脅。美國學者曾這樣評價這種變化:“當美國歷史走完第一個兩百年,美國公眾認識到新聞自由是少數人為了多數人的利益(期望如此)而行使的權利；同樣意義非凡(equation significantly)的是,今天新聞自由成為多數人為了多數人的利益而行使的權力。”在網絡空間內,傳統社會結構的基礎受到威脅,人們的認知、交往和行動框架在變形,信息交往的語言、文本、語法出現再造,個體的能動性、影響力和價值超越了任何時代。因此,互聯網時代的來臨,開啟的是人類第二次精神和思想的世俗化過程,社會群體的輿論力量對傳統的國家權威形成新的挑戰或監督。

2.多維度技術賦權與人類網絡空間的統治權

哈貝馬斯斷言：“人要成為自主的人,要決定自己的生活,在‘技術上’是不可能的。”網絡賦權表面上是給大眾的賦權、草根的賦權,實際上網絡賦權給權力與資本的賦權更大。權力和資本是全球互聯網的規劃者、設計者和建設者,他們投資基礎設置、規范網絡語言、開發應用軟件、制定運行規則,通過“編寫代碼”直接設計用戶的生活方式、規范用戶的行為模式。權力和資本設計的制度模式和運行程序,只允許意見交流和社會交往保持在特定的范圍內,一旦超出了一定的“度”,權力和資本就可以動用擁有的特權強行干預。技術只能在“溫和的范圍”“給定的范圍”給公眾賦權,一旦這種賦權有礙國家的合法性,權力的干預和調節就會出現。1983年,國際標準化組織(ISO)正式批準使用網絡聯結的OSI模型,即開放式通信系統互聯參考模型(Open System Interconnection Reference Model)。該模型將互聯網結構劃分為七個層級,即物理層、數據鏈路層、網絡層、傳輸層、會話層、表示層、應用層。公眾在互聯網中的活動主要在應用層,其它各個層級卻被權力和資本控制,國家始終是網絡技術的最大控制者和使用者。

互聯網最早是在軍事和科技領域中孕育和使用的,國家力量是互聯網最早的設計者和規劃者。隨著網絡技術的不斷變革,互聯網開始進入商業應用階段,一批服務供應商和內容供應商應運而生。1983年,TCP/IP(傳輸控制協議/互聯網協議)被指定為互聯網的標準協議,全球互聯網因此有了統一的“語言”。TCP/IP是對OSI模型的簡化。“TCP負責傳輸層面的問題,保證數據安全正確地傳送到目的地,而IP負責給互聯網的每一臺電腦規定一個地址。”各國在網絡基礎設施上的最初投入,決定了不同國家在網絡世界的權力分配。因為美國是互聯網技術的發源地,所以網絡權力版圖呈現“一超多能”的格局。美國因為掌控域名管理技術而成為唯一的超級網絡霸權,德、英、法、日、韓等國已經或正在籌備獨立的國內網,更多國家在網絡空間內仍然受制于網絡霸權。目前,美國掌握了全球互聯網13臺“根服務器”中的10臺,美國只要在根服務器上屏蔽某國域名,該國的頂級域名網站就會瞬間“消失”。在2003年的伊拉克戰爭中,美國人終止了伊拉克頂級域名“.iq”的申請和解析,伊拉克所有以“.iq”為后綴的網站全部癱瘓。2004年4月,因為美國和利比亞在頂級域名管理權上發生爭執,利比亞頂級域名“.ly”的網站在互聯網中消失了3天。因此美國學者丹·席勒認為,互聯網“是由美利堅合眾國這個特定的國家來孕育的”。

政府雖然主導了網絡規劃和建設,但政府對新技術的使用往往是不敏感的、滯后的。互聯網發展初期,政府對網絡的媒體功能認識不足,政府在網絡使用和治理方面處于“茫然期”，此時輿論領袖利用技術賦予的話語資源,爭奪社會資源、影響公共決策。社交媒體更讓網絡超越媒體屬性,成為人類生活的第三空間,它迫使人類社群和機構進行重組。鄭永年認為：“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政府都最有可能管控互聯網,管控的方式是控制底層代碼和塑造它運行的合法環境。”目前,各國正在以“國家意志”加強頂層設計,網絡空間成為國家綜合能力的體現。技術官僚們幫助政府掌握新的技術賦權,政府以社會治理、公共安全名義,加快建設電子政府、數字政府、智慧城市,將政府社會治理的觸角向網絡空間延伸。政府創新話語表達方式,繞過專業媒體直接發布信息；通過開發相關技術,進行關鍵詞過濾,甚至刪帖來控制內容發布；出臺相關政策,對網絡進行更加精細的管理。

權力和資本是網絡空間的核心統治力量,并不是說民間力量在網絡空間內一定無所作為。實際上,網絡已經促進了公共辯論和問題傳播,在啟迪民智、促進民主等方面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因為技術賦權始終會出現“體制外增權”和“權力擴張后的下放”現象。“政府促進互聯網基礎設施的發展,并不意味著政府總是能夠對其實施控制。一旦這樣的基礎設施建立起來,它就屬于公共領域里的公共產品范疇”。處在社會最基層和市場最前沿的當事人能夠直接與環境打交道,他們能夠捕捉到最新的網絡運用和體制漏洞,從而形成大量的制度外的民間創新空間。這種不在現有體制內、不受體制約束的“體制外增權”,恰恰使民間社會能夠在開放的體制邊緣打“擦邊球”,一旦球打贏了即可對事物進行重新評判。“體制外增權”使民間力量創造出豐富的網絡運用,當然這種增權最終會被體制重新規范,但在“增權”和“規范”之間公眾事實上享受到“真正的賦權”。網絡賦權放大了國家權力,提高了政府的社會治理能力。但網絡空間的建設是借助資本和市場的力量來實現的。資本必須在足夠的市場規模中才起到最大的作用,因此網絡公司必須賦予公眾的業務使用和內容生產權利,這樣才能保障公共權力和資本獲得的“技術賦權”有效落實,或者說基層民眾得到的賦權是高層權力賦權擴張的基礎。同時,網絡賦權繼續帶來“擴張后的下放”現象,面對無限擴張的技術賦權,公共權力與資本無法壟斷所有權力資源,因此,賦權下放就成了必須的和自然的過程。

3.信息蜂巢、數據挖掘與傳統社會理想的失落

網絡賦權原本可以作為政治參與的工具,然而,網絡賦權很快與現有制度產生沖突,啟蒙運動提倡的自由、平等、理性、公正等現代性理想,在網絡時代變成烏托邦,前景黯淡。網絡交往具有社會臨場感(social presence),公眾表面上體驗到“使用與滿足”的快慰,感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實際上,網絡社區是離散的、區塊化的,不同的社交圈存在巨大的數字鴻溝,不同的社區間存在社會隔離(social isolation)現象。特定的社交圈是身份、語言和文化等方面趨同的人群的集合。網絡社交圈不斷頻繁交流,圈內人感覺到自由和平等,實際導致的是思維模式和知識視野的單一化,網絡社區變成了一個個相互隔離的信息繭房。在信息繭房內,人們習慣性地被興趣和愛好引導,圈內成員與外部世界交流驟減,個體和群體變得更加極化,生活中多向度的語言被清洗為單向度的語言。網絡空間內一個又一個繭房構成的是信息蜂巢,或者說網絡社區是“漂”在技術海洋上的群島,不同群體在一個個島嶼上建起了信息繭房。目前,人工智能和算法推薦技術的使用,技術名義上幫助個體節約尋找內容的成本,實質上是技術按照特定的程序來規劃公眾的閱讀興趣。“許多人不愿讀所有的新聞,只讀自己偏好的。于是自由派人士只接受自由派觀點,中間路線、保守派或是新納粹亦然”。處在數據神經末梢的普通公眾在網絡帝國難有決定權,他們很難追求或沒有能力追求機器規定之外的生活。

網絡化時代各國政府均許諾給公眾一個“最大安全社會”( maximum security society),然而這種堅定的承諾正在被技術的力量逐步溶解。人類在網絡空間的活動留下了很多印跡,這些印跡被機器記錄下來就成為龐大的數據。通過數據挖掘技術,機器可以幫我們還原公共生活、私人生活,甚至秘密活動中最精致的細節。數據挖掘可以尋找人類活動規律,可以有效配置各種社會資源,然而,數據挖掘也威脅著人類的個體隱私,傳統的社會理想和傳播價值正在失落。2014年,奧巴馬政府發布過一個調查報告《大數據:抓住機遇 保存價值》,該報告指出:“大數據正在改變世界。但是它并沒有改變美國人對于保護個人隱私、確保公平或是防止歧視的堅定信仰。”然而,隨著美國政府和大企業對網絡數據的挖掘,處在“最安全時代”的美國人有了“最不安全的感覺”。在數據挖掘、數據分析、技術監控、網絡過濾等技術面前,人們的納稅信息、健康數據、購買能力、私人生活、行為特征等變得更加透明,現代性社會許諾的民主、自由、人權幾乎成為泡影,言論自由、網絡中立、隱私保護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威脅。

2013年,美國發生的斯諾登事件造成了全球恐慌,全球公眾甚至各國政府都感受到:人類沒有選擇地進入到監控社會(surveillance society)。愛德華·斯諾登(Edward Snowden)是美國中央情報局的前雇員,他曾是國家安全局(NSA)一個秘密項目的技術負責人。2013年,斯諾登向全球曝光了這個絕密的“棱鏡計劃”。早在2007年,小布什就啟動了代號為“棱鏡”的秘密監控計劃,美國國安局直接從9家網絡公司的中心服務器挖掘數據、收集情報,監控范圍不僅包括美國國內民眾,而且包括其歐洲盟友和各國元首。斯諾登事件和棱鏡門計劃產生的影響是惡劣的。“美國頻繁的監聽行動將導致互聯網的‘割據化’,即各國政府為了避免被美國情報機構監聽,保護本國公民的數據信息安全,紛紛把各自的互聯網‘圈’起來”。如歐盟一些官員推動建設“歐洲數據云”,巴西立法建設巴西境內的數據中心等。互聯網最大價值是互聯互通,各國自建不兼容的所謂“安全網絡”,等于在用國家權力肢解國際互聯網,最終可能將全球互聯網拆解成分散的超級局域網。“如果它從全世界的‘公地’轉變為各國云網絡的‘拼湊物’,這將給全球經濟造成巨大損失”。

4.大數據時代職業傳媒人的姿態調整與理想堅守

互聯網在給普通人賦權,給國家和機構增權的同時,卻給傳統職業傳媒的權力帶來很大的挑戰。首先,信息傳播由職業活動變成公共活動,媒體獨家報道新聞的特權被消解,更多“公民記者”進入信息生產領域,職業媒體人必須接受與“非專業”公眾并肩作戰的事實；其次,傳統新聞的采訪路徑、事實選擇、材料整合、寫作流程出現變化,機器人寫作、算法推薦等正在改造編輯部結構和新聞生產流程。“當前已經投入實際使用的Wodsmifh平臺,可以在1秒鐘時間完成2000篇文章的編寫工作”；再次,新聞邊界模糊,新聞定義被改寫,新聞語言和新聞文本出現非邏輯、非系統和超鏈接等特征。文本生產不再是特定結構的終結文本,新聞和真相也不是職業媒體一次給定,而是在公眾互動中不斷修訂、補充,不斷被證明或證偽。后真相時代,“真相不再是被扭曲或受到爭議的對象,而是其本身已變得不再重要,個人有越來越多的機會圍繞自己的觀點或偏見來作出判斷。”從次,現代媒體是關系型接觸,公眾和媒體之間通過場景、情感溝通；傳統媒體是強制性接觸,這種“強制性關系”在新媒體環境下經常中斷或失聯；最后,新聞傳播業的凝聚力衰退,職業群體的忠誠度降低,媒體精英出現大面積的逃離等等。

技術賦權對傳統媒體造成的壓力,迫使職業媒體紛紛采取措施應對,如將組織結構從垂直式改為扁平式,媒體管理由集權向授權、分權轉變；不斷創新全媒體、融媒體,媒體記者紛紛向“全媒體記者”轉型等等。然而,職業傳媒的轉型基本走的是“商業復興”之路,職業傳播理念在市場無情的沖擊面前顯得更加脆弱。李艷紅、陳鵬對中國媒體的“轉型話語”進行了研究,他們認為媒體“轉型的目的盡管從未被清晰闡明,但它大體模糊地表述為‘找到盈利模式’‘拿到風險投資’‘重新占領市場’和‘實現商業成功’等等單一的商業愿景”。雖然這是中國媒體轉型的話語特征,但是它對世界各國媒體轉型可能更加適用。在殘酷的競爭面前,也有媒體依然迷戀和討好公共權力,期望通過權力操盤劃出職業媒體的“生態保護圈”。如“2009年,由于金融危機和互聯網沖擊,法國報業由盛而衰,因此,政府預算傾斜,助力報刊不斷探尋數字化轉型,卻無法阻止報刊種數、收入和發行量的大幅下降”。然而,權力自古就是功利的,任何時代的權力總會選擇最有效的技術來鞏固自身合法性。如果傳統媒體不能有效服務于權力的需要,它最終離“被權力拋棄”的日子也就不遠了。特朗普在2016年大選中獲勝讓美國傳統媒體大跌眼鏡,“較為諷刺的是,在‘后真相政治’時代,以‘客觀’‘公正’標榜自己的美國建制派媒體對美國大選的預測集體失敗,還被貼上了‘失敗的《紐約時報》’‘假新聞’等標簽”。

近現代職業傳媒曾是“資產階級公共領域”的載體,它被歐美社會稱為所謂的“第四權力”,成為公共生活的維護者和公共權力的監督者。互聯網讓公共領域得到無限延伸,人類的公共生活空間得到了極度的放大,但公共生活的背后始終存在“黑暗力量”,他們借助技術霸權覬覦人類的自由生活。“要消除技術的負面效果,必須在技術領域推翻技術霸權,把技術轉化為解放的力量,用來促進人類社會的公平、公正和自由”。職業傳媒擁有訓練有素、心智很高的專業隊伍,有持續穩定、客觀權威的消息來源,有分工有序、把關到位的生產流程,因此規模較大、組織程度較好的職業化媒體,依然是對抗資本和權力的霸權,維護公共生活的重要力量。“當政治操縱者們用謊言、情緒和偏見來攻擊事實,攻擊挖掘和報道事實的新聞媒體及其新聞運作,并因此暫時影響甚至左右輿論時,它顯示的不是‘事實不再重要’,而是探尋事實、發掘真相是高度政治化的行為”。因此,職業媒體人要珍惜自身的公信力,能夠合理利用職業化媒體幫助公眾創造更加合理的公共生活。

新聞職業理念的形成其實也是歷史的產物,它是媒體特定的社會活動引發的社會思考,以及這些思考之間的相互碰撞、融合、凝練的結果。總之,傳統媒體的物質環境與持續的新聞傳播活動是其產生的客觀基礎。當前媒體的物質樣態、傳播的活動方式都出現了變化,很多新聞事件是突然發生和傳播的,但真相和真理卻不是媒體一次給予的,它是公眾參與或被卷入后檢驗、拼接、還原出來的。每一個個體都從參與中獲得自我價值的實現,公眾也在檢驗真相的過程中提升了媒介素養。如果我們不被“職業傳播”這個前提所遮蔽,而是關注今天復雜的信息傳播生態,也許整個人類的信息傳播會逐漸形成一個“公共傳播理念”。在職業傳播基礎上產生的職業新聞理念,對職業化的媒體無疑仍然起作用,它是職業傳媒人必須堅守的理念。在公共傳播時代,新聞職業理念有其存在的必然價值,但這個理念未來有可能被整合到更新的理念中。網絡傳播創造了大量的網絡從業人員,它們給信息傳播提供硬件、軟件支持,他們無法被納入到傳統的“內容采編隊伍”,但是他們對信息進行篩選、過濾、排序、鏈接、轉載等技術處理,會極大影響信息傳播的價值。因此,傳統新聞職業理念未來需要向“網絡工作者”開放,在吸納新的職業群體的社會活動規范的基礎上,改造或完善原有的職業新聞理念。網絡傳播中活躍的知識分子、社會精英和基層群眾,他們的社會認知和傳播理想對信息傳播同樣具有重要作用。因此,未來信息傳播領域也許會逐漸形成一個“公共傳播理念”,這個理念是不同傳播主體各自傳播理想的交集,它將指導不同群體的信息傳播活動,維護公共領域的基本價值和道德傳統。人類社會永遠有更高的價值追求,構建一個更純潔的精神交往空間,這不僅是某個社會的任務,也是全人類的任務。

四、總結

從印刷賦權到網絡賦權,傳媒的每一次賦權都會改變社會權力結構,給弱勢或邊緣群體帶來改變命運的機會。技術賦權是一種歷史性的過程,也是一種實踐性的過程。從歷史的角度來看,傳媒技術賦權制造了人類精神生活的兩次世俗化浪潮:印刷賦權將文化從僧侶的壟斷中解放出來,開啟了人類的第一次世俗化浪潮,并在啟蒙運動中為世俗化全面設計出制度框架。網絡傳播時代,公共權力和壟斷資本同樣獲得技術賦權,甚至技術對其賦權遠超對弱者的賦權,但因為“體制外增權”和“權力擴張后的下放”現象的出現,普通公眾實際上獲得了歷史上最多的交流交往權利。在人類傳播發展史中,特定歷史階段的主導型傳播主體都有自己的傳播理想,新聞職業理念是傳媒職業化過程中產生的傳播理想。網絡傳播為人類締造了最大的公共生活空間,職業傳播者、社會機構(包括政府)、知識分子、技術精英、草根群眾等都是傳播主體,他們以自己特有的身份參與公共空間的建設。因此,多元主體傳播理想的碰撞交流,最終很可能會產生一個“公共傳播理念”,這個理念將維護人類公共空間的正常秩序。傳媒賦權的過程是祛魅化、世俗化的過程,在傳媒賦權過程中普羅大眾獲得了更多的權利,他們之間的思想交流將成為制衡公共權力的重要力量。

注釋:

① Jerry Ausen-Smith.PeopleEmpowerment.Logistics Information Management,vol.7,no.6,1994,p.28.

③ 羅以澄、王丹藝:《新媒體賦權語境下網民的言論表達與行動研究——以“哈爾濱天價魚”事件為例》,《當代傳播》,2016年第2期,第6頁。

⑥ 彭國華:《重建合理的生活世界:哈貝馬斯的現代性理論研究》,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8頁。

⑦ 鄭永年:《技術賦權:中國的互聯網、國家與社會》,東方出版社2014年版,第102頁。

⑧ 汪行福:《走出時代的困境》,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0年版,第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