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孫 旭
技術的發展改變了人對自我的認識以及人展現自我的方式。人類不再臨河自照獲得自我鏡像,微媒介成為主體展現自我鏡像、觀察他者存在的工具。當下社會,微媒介中人的自我建構和呈現是這一現象的突出表現。自我本就是一個復雜的問題,微媒介能否建構、呈現真正的自我成為當下文化批評的熱門話題。
就現有的研究看,如果只是從戈夫曼(Erving Goffman)的“自我呈現”這一傳統理論出發,并不能就“微媒介”時代大眾呈現自我的特殊“技術”有具體的認識;如果只是從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立場,強調微時代人的自我的被動性,抑或從伯明翰學派的立場肯定人建構自我的主動性,兩者共同的邏輯缺陷在于其絕對性,前者為了批判而批判,后者為了建構而建構;如果從傳播學、心理學、社會學的角度分析微媒介中的自我問題,可能的問題在于忽略了微時代自我問題的文化背景、哲學基礎等根源。
微時代大眾為何借助社交媒體呈現自我,如何呈現,呈現了怎樣的自我,以及可能的自我是什么,這是探討微媒介中的自我必須思考的問題。不同于支持者的全盤擁護,也不是反對者的全面否定,更不是采取中立的立場指出其積極性與消極性,本文傾向于認為微媒介中的自我鏡像是一個更為復雜和微妙的問題。它建基在現代技術的突飛猛進、現代社會的商品化、娛樂化和消費主義浪潮、現代文化對個人主義、理性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強調,以及現代哲學德性倫理與規則倫理的失衡這一大背景之上;“以言行事”與“以圖行事”的結合是其獨特的“自我技術”,呈現出表演性、虛假性與游戲性、自戀性、焦慮性、他人導向性、目的性與有用性以及商業化的特征,陷入自我的總體化與碎片化、主動性與被動性、現實性與虛擬性、解蔽性與遮蔽性等困境。但是,批判的意義并不在于僅僅指出問題,而是通過反思現代文化中真實性與道德性、德性與規則的關系問題,重申道德與藝術、人與時代在建構人的自我身份認同方面的重要意義,思考微時代主體的困境與再生,以及建構與呈現自我的可能途徑。這是本文試圖探討的問題。
現代文化的突出特征表現為技術主導、個人主義與理性主義的興起,商品社會和消費主義的盛行,娛樂至上與大眾媒介的巨大影響,哲學中德性倫理與規則倫理的失衡。作為滋生于現代文化中的微媒介,如上方面都影響了微媒介中人的自我呈現。
技術的突飛猛進是現代文化的一個重要方面,讓人通過微媒介呈現自我成為可能。技術的發展讓“媒介即信息”的時代到來,造成人類自我表達與相互交流方式的巨大改變,最大化滿足了人類潛藏在內心深處的自我表達欲望,降低了人類表達自我的技術成本。保羅·維利里奧(Paul Virilio)認為技術改變了傳統的時間與空間觀念。技術“取消了所有時間的延續,取消了消息、圖像傳輸的所有延遲”①;技術的發展讓空間與時間都具有了“當前”的維度;技術讓遠距離相聚、遠程在場、同時在線成為可能。如今,鴻雁傳書已成為歷史,網絡時代的線上交流跨越了時空距離。在科技的助力下,各種微媒介應運而生,Facebook、Instagram、Snap、微信、微博、抖音等不一而足,微媒介業已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微媒介表達自己,一段文字、一張照片、一條鏈接,甚至一個表情(Emoji)。通過微媒介,每個人都可以觀察他者,每個人又都被他者觀察。人類表達自己、窺探別人的技術與成本從未如此之低。人與社會、人與他者、人與自身的關系從未如此之近,也從未如此之遠。
現代文化的另一個突出特征就是個人主義和理性主義的興起。個人主義將人從集體主義的桎梏之中解放出來,理性主義拂去了人類思想中神秘主義的烏云。無論個人主義還是理性主義,都以追求人的自由、實現人的自我價值為目標,高舉人的主體性,重新定義了人之為人的方式。個人主義讓主體相信人有在微媒介上展現自我的自由,人的意義是由自己賦予的;理性主義讓主體確信微媒介中的自我呈現是一種主動選擇,并必然有其合理性和意義。
現代社會的商品化、消費主義、娛樂至上與大眾媒介的合謀,共同助推了人類借助微媒介呈現自我的欲望。
物質與消費之所以成為人展示自我的動因,在于物質的豐富與消費是財富與地位的象征。它滿足的不光是人的享受這一最為根本卻也是淺層次的需求。在更深的層面,商品的使用價值只是一個方面,它的符號價值、象征的身份地位才是人最想展示的部分。用波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的話說:“表面上以消費和享受為軸心和導向的消費行為實際上指向的是其他完全不同的目標:即對欲望進行曲折隱喻式表達的目標,通過區別符號來生產社會編碼的目標。”②
而大眾媒介的出現將商品與娛樂相結合,更加激發了大眾對物質的追求、消費的狂熱以及展示自己的欲望。媒介時代的造星運動打造了物質和消費的最佳代言人:明星偶像,“他們成為媒體文化的偶像式符號和日常生活的眾神”③。商品與消費的價值由內在的邏輯轉化為有形的身體,明星偶像的成功和光鮮形象具化了物質的意義,引領了消費潮流,更新了年輕一代的自我定義和自我實現途徑。物質與消費不再與精神追求相抵牾,而被視為自我價值的外在體現。微媒介的發展為普通人展示自己降低了門檻,全民造星的成本大大降低。通過微媒介展示自己,既是大眾擁有物質的一個可能途徑,也是彰顯自我的一種手段。
現代哲學德性倫理的式微與規則倫理的興起,是促使人在微媒介中展現自己的哲學基礎。規則倫理的重心是人的行動而不是人,關心“做什么”而不是“是什么”。羅薩琳德·赫斯特豪斯(Rosalind Hursthouse)認為德性倫理與規則倫理的區別就在于,“它(德性倫理,筆者注)著手處理的是‘我應當成為什么樣的人’,而不是‘我應當采取什么樣的行動’;它以特定的德性論概念(好、優秀、美德),而不是義務論概念(正確、義務、責任)為基礎”④。規則倫理遵從規則而非德性行事,重行動而輕主體,有其實用主義的特征。“這種道德哲學傾向于把注意力集中到怎么做是正確的而不是怎么樣生存是善的,集中到界定責任的內容而不是善良生活的本性上”⑤。這一大的哲學氛圍一定程度上或明或暗影響了人們借助微媒介呈現自我的行為和方式。大眾越來越重視的是如何借助微媒介最大化呈現自己這一行動,而不是思考如何呈現一個真實的自我。
如上各種因素的相互結合,構成了微時代主體自我呈現的文化背景。很大程度上影響了人類對自我的定義,更新了主體呈現自我的態度和方式。
人類了解自我和呈現自我的方式都與具體的技術相結合。不同時代與特定文化有其特殊的自我技術。福柯認為,所謂自我技術,即“自我與他者之間的互動關系問題,對個體進行支配的技術問題,以及個體如何對自我施加影響的歷史”⑥。自我技術在不同歷史階段和文化中的嬗變誠如福柯舉例指出的,斯多葛學派的自我技術是聆聽,而到柏拉圖則采取對話的自我技術。從口頭對話到書面文字,從話語到圖片再到視頻,人類采用不同的技術呈現自我。具體而言,微媒介中大眾呈現自我的技術可以分為話語(以言行事)和非話語(以圖行事)兩種方式。
話語方式突出“以言行事”。語言作為表現自我的載體,在人類發展的各個階段發揮了極為重要的作用,呈現出不同的話語風格和表達方式。不同的語言風格、句式以及用詞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自我技術的差異,微媒介中的話語尤其體現了這一點。
1.自我表白
自我表白是微媒介中人們表現自我最常見的技術。自我表白可以是自我肯定,也可以是自我譴責。自我表白無論是陳述句、疑問句、感嘆句還是祈使句,主語和中心都是“我”。“我真笨”的言外之意是“我可能有點笨,但我笨得善良、笨得天真”。“我有那么招人煩嗎?”言外之意是“我一點也不煩人”。“我恨死我自己了!”說這話的往往是太愛自己的人。“請對你自己好一點吧”意思是說“你一直對自己不夠好!”不難發現,這種自我表白修辭上無論采用何種句式,內容上無論是自我夸贊還是自我譴責,自我表白的核心是將“我”放在聚光燈的中心。
自我表白作為微媒介中人們頻繁使用的一種看似真誠的自我技術,其目的是獲得受眾的理解與認同,是一種刻意的安排,因而并不是對自我的真實反思。人們借助微媒介表達自我之思,但這種思考多有為自己辯護的嫌疑。人往往在憤怒、被誤解時更有自我表白的欲望。無論是陳述自己的輝煌,還是鋪陳自己的失敗,這種自我表白都設定了一個特殊的群體為受眾,總是以被理解、被贊同為目的。自白者并沒有客觀記錄和深入思考自己的內心,“而是誘使別人給他以注意、贊許和同情,并靠這些來勉強支撐他那搖搖欲墜的自我形象”⑦。這種過度的、缺乏審美與倫理深度的自我表白冒著販賣感情、忽視真正自我、讓接受者產生膩煩情緒的危險。拉什(Christopher Lasch)認為,“即使是最好的自白作家也只是在自我分析和自我沉溺之間徘徊”⑧。拉什將人們自我表白的欲望歸結為一種自戀。自我表白既可能是信心的體現,但更可能是不自信以及焦慮的表達。看似自我表白,實則是一種掩飾。
微媒介中的自我表白是一種自我技術,但是這種技術稍不留神就會危及說話者的自我形象。微媒介中的自我表白,對說話者而言是一種自我呈現,對受話者而言僅僅滿足了好奇心。無論說話者還是受話者都對自我表白保持一種心照不宣的態度:它不可能被嚴肅對待。表白者往往隱藏了自己的真正情緒,不能對所發生的事實或所經歷的情緒做客觀的敘述;受話者往往拒絕對表白的內容作出是否真實的判斷,因為他們深知表白者的篩選行為。但是在微媒介中自我表白,或對自我表白的圍觀是一種常態。它的意義并不在于通過表白實現人與人之間思想上的交流,或認識一個人的真正自我,而恰恰是表白這種行動無形中已經彰顯了表達者的自我形象。那就是某種程度上的不自制、自戀、焦慮以及渴望被理解。
2.沉默
與自我表白不同,沉默是話語的另一種極端方式。沉默這種自我技術,可以是主動的,也可以是被動的。無論主動還是被動,他者借助沉默這一行為可以一定程度上認識主體的自我認知。在人人借微媒介表達自我的時代,在眾聲喧嘩中保持沉默,不發朋友圈、不點贊、不評論等,無疑體現了主體一定程度上的自制。沉默者力圖不給他者觀看和滿足好奇心的機會,但是沉默這一行為本身已經標示了沉默者的自我設定,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一種自我技術。所有的沉默都是一種主動的選擇,它既可能是一種共謀,也可能是一種反抗。
共謀的沉默是一種主動的自我技術。與自我表白一樣,共謀的沉默以主動追求微媒介中的自我呈現為前提。在共謀的沉默中,主體有意識地控制自己的表達欲望,與宣泄式的自我表白形成鮮明對照。他/她竭力營造一副冷靜、客觀、自制的形象,共謀者的沉默是對微媒介中呈現自我這一行為的認可和屈從。反抗的沉默是一種被動的自我技術。沉默者有意識地抵抗在微媒介中展現自我,但是他并不能阻擋觀看者通過沉默這一行動來認識其自我形象。需要強調的是,這種反抗的沉默,并不完全是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所言的無可奈何的沉默,“代表著自我身份認同在面對頑強的外部世界時所形成的防御性退縮”⑨。反抗的沉默可以被觀看者賦予或者強加某種意義,但是反抗的沉默這一行動本身是主體有意識的主動選擇。它可能是被動的防御,但也可能是主動的反抗。
但是,反抗的沉默能否從微媒介中自我的虛假和異化中脫出身來,保持自我的真實性,真正達到反抗的目的?阿格妮絲·赫勒(Agnes Heller)對此持否定意見。按照赫勒的理論,雖然“拒絕的沉默可以是真實性的”,但是它也是以接受異化的不可避免性為前提的。⑩也就是說,即便是反抗的沉默,也是以接受微媒介中自我的虛假性為前提的。在赫勒看來,既然接受了這一前提,沉默就喪失了其反抗的意義,因為“懷疑、質問和憤慨的言語活動也可以做到這一點,而且它們更富有成效”。赫勒的觀點在特定情境下是對的。但是否應該保持沉默,以及何時保持沉默,應該有其特定的語境。以微媒介中的眾聲喧嘩為例,打破沉默質疑微媒介中自我的真實性,無疑陷入了利用微媒介自我表現的圈套:你試圖反對的正是你正在表現的。
3.“新話語”:表情與自創語言
與傳統的話語方式相比,微時代的自我呈現創造了新的話語。這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首先是表情(Emoji)的出現代替了傳統的文字所發揮的話語功能。其次是微媒介中很多自創語言,多表現為擬聲詞、疊音詞、諧音詞的應用。這些非傳統話語的自我技術一定程度上可以折射出主體的自我認知。
表情越來越成為微媒介中人們表達自我的工具。表情既可以是單一的某種形象,也可以是文字與形象的結合。在微媒介中,對于 “是”或“否”這一意義所指,有無數個表情能指來表達。與直接的文字相比,無論僅僅是形象還是形象與文字相結合的表情,其傳遞的信息都比較含混。文字有其確切的所指,“我高興”與“我很高興”,“我生氣”與“我很生氣”,表達的是完全兩種程度的情緒。但是表情不能達到這種效果,不能確切呈現這種情緒上的差別。即使配上文字,形象也會弱化文字所要表達的意思,形象傳遞的信息消解了文字要表達的詞義。與直接說“不”相比,用表情表達同一個意思讓人更容易接受。但是,也讓接受者無法判斷說話者的真正想法。表情的含糊性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人真正想要表達的意思,尤其是當他們傾向于表達否定意見時。
擬聲詞、疊音詞、諧音詞、雙音詞的應用是微媒介中通過話語呈現自我的另外一種新型方式。比如,“嗯嗯”并不表達任何明確的詞義,它可以表達“知道了”,也可以表達贊同某種觀點,程度上在不反對、肯定與極度肯定之間,也可以是一種漫不經心的應付,還可以用做一種不過度禮貌但也不過度冷漠的結束對話的方式;“親”“親親”這一稱呼并不代表說話人與受話人之間有一種親密的關系,它是人們正常用來打招呼時“你好”一詞的狎膩版,目的在于拉近說話人與受話人之間的關系。但無論說話人還是受話人,都把它當作一個功能詞而不是表達真誠感受的實質詞來接受。諸如此類無任何實質意義的“空心化語言”在微媒介中被廣泛應用。“空心化語言”不在其內容,而是主體使用它的行為一定程度上已經投射了其自我認識,是自我呈現的技術之一。
與話語方式相對,非話語方式的“以圖行事”是主體在微媒介中呈現自我的另一種途徑。非話語方式的自我技術,表現內容通常是對身體與日常生活的呈現,表現方式多采用圖像與視頻。
圖像和視頻是微媒介中自我呈現的重要技術。居伊·德波(Guy Debord)將這種圖式化的自我展示批判為景觀社會。主體性的、有意識的表演和作秀成為景觀社會的最大特征。德波認為,費爾巴哈曾經指出的“符號勝于所指;摹本勝于原本;幻想勝于現實”的判斷,被景觀時代所證實。德波強調:“在現代生產條件占統治地位的各個社會中,整個社會生活顯示為一種巨大的景觀的積聚(accumulation de spectacles)。直接經歷過的一切都已經離我們而去,進入了一種表現(representation)。”在景觀社會,人們喜歡表現,喜歡被凝視,喜歡對自己的贊美式獨白。景觀社會的自我呈現不僅僅是大眾交流的手段,而是切合個體目的的自我技術手段。人以及人的生活成為被凝視的客體。
虛假性是微時代景觀社會的特征。圖像,尤其是視頻被認為最能呈現真正的自我。但是在技術極度發展的今天,圖像與視頻都有其欺騙性。特定的拍攝角度,借助技術對圖片和視頻的美化都讓其喪失了真實性。經過特殊構圖和處理美化了的圖片和視頻,成了微媒介中人們呈現自我的一種暢銷技術。
而身體成為微媒介時代人們呈現自我的最重要內容。人們對身體的熱情,源于身體與自我的呈現有異常密切的關系,“身體方面的各種經驗都是以自我為中心而組織起來的”。在微媒介中,身體不再是一具肉身,而具有了功能性的意義。它是主體的一種商品化投資,也是主體的自我投射,表征了主體的社會地位、經濟狀況與審美趣味,是表達主體自戀與欲望的外在載體。“就微媒介的傳播空間而言,身體是微傳播切換的核心對象,盡情地展現生活的激情、欲望、感覺、直覺、意向、情緒、沖動等身體感向,將身體美學的元素滲透到虛擬敘事空間的各個角落”。因負載了主體如此多的自我投射,身體成為人呈現自我的最重要內容。在微媒介中,無論是自拍還是視頻,人們按照社會流行的美學標準,借助各種技術無限修飾自己,執著于展現一個完美的身體,最終呈現在微媒介中的是一個變形了的自己,美麗但失真。
除了身體,日常生活場景是人們通過微媒介呈現自我的另一重要內容。日常生活場景以其真實性與瑣碎性,被認為更能體現一個人的內在自我、外在財富與地位。日常生活與身體一樣,在現代社會成為一種功能性的東西。事無巨細,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以圖片和視頻的方式構成了主體展現自我認知、地位以及價值的重要方面。與身體一樣,微媒介中的日常生活呈現也以精心的角度和構圖為前提,試圖為看客展現一個值得被羨慕的光鮮生活,滿足呈現者的虛榮心和自我投射,當然還有物質利益的驅動。
綜合而言,微媒介中人們呈現自我的技術,無論是內容還是方式,與傳統相比既有傳承又有新變,正是這種新變,有助于我們認識現代社會人的自我認識的復雜性、矛盾性及其基本特征。
通過分析微媒介中的自我技術,可以發現微媒介中主體呈現的自我,其特征如下。
微媒介中的自我是一種表演,是虛假而非真實的自我。其表現方式是人在微媒介中借用巧妙設計的形象和蓄意謀劃的表達來表現自己。其目的是控制別人對自己的看法,試圖獲得他人對自己的承認。
借用戈夫曼的說法,這種表演是“以一種完全籌劃好的方式來行動,以一種確定的方式來表現自己……目的是為了給他人造成某種印象,使他們做出他預期獲得的特定回應”。造成的結果是虛假自我的呈現,微媒介中的自我表達與現實生活中人的真實行動之間形成一種對峙。微媒介中人的話語表達可能“言不由衷”,非話語表達如對身體、日常生活的再現可能“圖不符實”。這種線上線下的對峙表現為:某人在現實生活中可能非常不喜歡另一個人,但并不妨礙他/她給這個人的朋友圈點贊;某人在微媒介上宣揚的可能正是他現實中批判的。
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是,微媒介中互為看者與被看者的主體與他者都有一個既定的共識,即都懷疑微媒介中自我的真實性,但是并不妨礙主體表演和他者觀看這一線上游戲的進行。看者與被看者都帶著表演游戲化、游戲表演化的態度看待微媒介中的自我呈現。這種混雜著清醒和沉迷的狀態是微媒介中自我的突出特征。
赫伊津哈(Johan Huizinga)認為,游戲就在于它的有意性,負載了某種社會功能,人們知道自己在玩游戲。“游戲是自由的”,“游戲不是‘平常’生活或‘真實’的生活”,游戲限于“特定時空范圍內”,游戲無涉功利,“要達成的目的與直接的物質利益或滿足個體生理需求無關”。按照赫伊津哈的認識,游戲者知道游戲是一種表演,是脫離自己真實的身份,扮演別人的角色。但是,在微時代,人的表演、游戲以及表演與游戲之間的關系發生了變化。微媒介中的自我表演或游戲一方面是一種清醒的有意識行為,另一方面又不自知。主體處在自知自覺和渾然不覺兩種截然相反的狀況中。主體容易被表演和游戲帶來的自我滿足所誘惑,進而沉迷于這種表演和游戲。技術的發展消解了時空的界限,所以微媒介中的表演和游戲不再需要特定的時間和空間。在商品經濟、消費主義和娛樂時代的裹挾下,微媒介中的游戲和表演不再無涉功利。無論表演還是游戲,在現代微媒介中都以呈現自我為目的。
微媒介中自我的表演性體現了人的自戀本質。自戀是人的欲望表達,滋生于深層的社會和文化機制,體現了人性格上的失序。
拉什認為,自戀既是一種自我崇拜,也是一種自我憎恨。自我崇拜型的自戀者沉溺于自我,標榜自己的獨特性,總是感覺無論是世界還是周圍的人都讓其失望,都配不上自己。而自我憎恨型的自戀者一方面總覺得沒有達成他想要的成功,另一方面總是要為自己的失敗或者不如意找借口,強調種種客觀因素對其實現自我的影響。無論自我崇拜還是自我憎恨,自戀者都是微媒介中最勤懇的表演者,都非常在乎觀眾的反應,都有“一種把自己看成是一個不斷受到朋友和陌生人監視的演員的那種意識”。只是他們表達自我的技術略有區別,前者孤芳自賞,后者憤世嫉俗。
微媒介中個體的自我表白、刻意逢迎、過度修圖、接連轉發等行為,一定程度上都是焦慮的表現。個體的焦慮主要源于對自我本身、自我與他者以及社會關系的認知。焦慮既來自外在的壓力,也來自主體內在的自我要求。社會是否接納,他者是否認同,自己是否對自己滿意,都構成了微時代個體焦慮的前提。
微媒介中他人導向型的主體總是試圖與每個人都建立融洽的關系,給每一個認識不認識的人點贊,但是他又不愿意或者沒有耐心與對方保持一種長期的親密關系,“似乎對每個人都一見如故,但又僅僅限于表面的敷衍應對而已”。他所做的努力就是加入某個群體,成為其中的一份子,獲得某種歸屬感。他人導向型人格的主體容易受外在事物的影響產生焦慮感,但也會通過尋求與群體保持一致而消解它。他們的焦慮感容易產生,也較為容易消除。如果做了壞事,比如在社交媒體上攻擊一個無辜的人,他們會以“大家都在做,為什么我不能做”這樣的設問來消解自己的罪感和恥感。
在商業化的消費主義社會,微媒介中的自我呈現成為一種或明或暗操縱人際關系、實現商業利益的手段,凸顯了其有用性和目的性。在消費主義盛行的商業社會,自我成為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人們通過微媒介塑造理想自我,從外表到靈魂全方面包裝自己。為的是讓自己被觀看、被需要、被承認、被羨慕、被付費。
微媒介中的自我呈現,隱藏著價值的交換,是利益的考量。人們通過微媒介展現自我價值,并希望能同價值更高的人交往。“人們極想同價值稍高的‘包裹’打交道,以便通過接觸而找到機會。人們希望用自己的社會地位,即自我,交換價值更高的社會地位”。一個人堅持給另外一個人點贊,無關內容只與點贊這一行為有關。微媒介的點贊是一種深思熟慮的漫不經心,是一種精打細算的自動化行動。隱藏在其后的是點贊者的利益考量,其動因是“每個人對其他每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商品,每個人總是收到某種友好的對待,因為,即使他現在沒有用處,今后或許用得著”。
微媒介中的自我呈現,成為一種付費的商業活動。商業化、消費社會、微媒介三者的結合,將原本局限在精神領域的自我呈現異化為一種商品交易。自我的商品屬性是微時代自我的最大特征,表演性和虛假性成為微時代自我的賣點。看客不再關注主體的“自我”是否真實,而是關注被觀看者的“自我表演”是否真實。自我呈現不再是不同主體之間謀求對話的方式,而是看與被看的方式。當自我呈現變成待價而沽的商品,它不再尋求被理解,而是希望被觀賞。自我也不再是一種自省與沉思,而變成了一種消遣和娛樂。自我呈現變成了贏取點擊量和轉發量的方式,自我呈現變成了付費經濟。
在主體欲望與社會規制、主我與客我、理想自我與現實自我的各種矛盾中,微媒介中主體的自我建構陷入了諸多困境。具體表現為如何處理自我的統一與破碎、主動與被動、解蔽與遮蔽、虛擬與現實的關系問題。
第一,微媒介中的自我呈現追求統一與確定性,但又不得不將自我建立在破碎的經驗之上。只追求自我的統一,不能平衡自我的統一與分裂,是主體借微媒介呈現自我的困境之一。
只追求統一與確定性反而會分離自我的多樣性,將自我看成是固定的而不是發展的,不能認識到自我本就是統一與破碎之間的動態循環。人的自我不可能是絕對的統一,也不可能是完全的破碎,更不可能是統一與破碎的完美結合。絕對統一的自我會形成一種單一化人格,完全破碎的自我會是一種人格分裂。主體的自我在統一與破碎之間來回游走,人對自我的認識在某個階段會達成統一,但是遇到某些事情刺激,又會從統一走向破碎,如此來回循環,伴隨的是人對自我和生命的反思。
第二,微媒介中的自我建構看似是一種主動的選擇,但無往不處在社會權力、生產權力以及技術權力的規制之下,顯示出被動性。然而,只突出主體的主動性,消解被動性的客觀存在及其意義,是微媒介中主體建構自我的困境之二。
自我總是與特定的社會和文化緊密相關,作為有自我意識的主體既是創造者也是接受者。微時代的自我建構應該是主動與被動的結合,建構自我必然以舍棄某種自我為代價,也必然以獲得某種自我為補償。米德(George H.Mead)將人的自我分為“主我”和“客我”,兩者的結合構成了主體完整的自我。人的“主我”代表了主體的主動性,“‘主我’是存在于他自己的行為舉止內部的,他針對這種情景所采取的行動”;人的“客我”受社會規范的約束,“‘客我’體現了某種存在于我們自己的文化態度之中并且要求我們做出某種反應的、明確的共同體組織。”客我的被動性一方面帶來不自由,另一方面帶來道德的自律,有其積極意義。按照米德的觀點,人只有將自己當作一個客觀對象來考察,將“主我”“客我”化,才能形成真正的自我。而且,“客我”并不完全是一種被動承受,因為所有代表社會規范的“客我”都是“主我”對象化的結果。因此,關鍵是微媒介中的自我,有沒有實現“主我”與“客我”的循環,將社會規范與道德自律相結合,將展現自我與規制自我相聯系。
第三,微媒介中的自我尋求解蔽但卻陷入遮蔽的困境。這種困境表現在建構自我與認識他者兩方面。
從建構自我的角度講,微媒介對主體的自我建構是一把雙刃劍。微媒介改變了主體的自我認識和自我表現技術,激發了人展現自己的欲望,增加了人呈現自己的可能。當人們更多地通過微媒介展現自己而不是思考自己時,微媒介中呈現的理想自我外部鮮艷多姿,內在實則干癟無趣,看似是對自我的解蔽,實則遮蔽了真正的自我。從認識他者的角度而言,當表演者利用微媒介呈現的虛假自我是對真實自我的一種遮蔽,觀看者也就無法借助微媒介上的自我呈現真正認識他者。雖然在表演者與觀眾、被看與看這兩組關系中,后者無疑處于有利地位,但是,縱使觀眾總能在表演者的表演中發現某種蛛絲馬跡,然而表演本身是假的,因而觀看者也就無法真正認識他者。微媒介看似提供了一個解蔽他者的可能,但最終卻以無法真正認識他者的遮蔽而告終。
第四,微媒介中的自我呈現讓主體陷入虛擬自我與現實自我相沖突的困境。技術催生的微媒介將人的生活分為線上虛擬世界和線下真實世界,將人的自我分為線上虛擬自我和線下真實自我。兩個自我緊密相連,卻又彼此區分。
在微媒介中,出于不同的欲望和目的,主體將虛擬自我和真實自我既整合又分離。人一方面試圖建立一個有別于現實世界的理想自我,另一方面又讓這個理想自我負載了太多現實因素,將現實的生存愿望和名利欲望過多地移接到虛擬世界中。虛擬自我與現實自我代表了人對自己的不同設定,虛擬自我是主體理想中的自我,虛擬自我可以做現實自我不能做的事情,說現實自我不能說的話,虛擬自我更不用承擔現實自我的責任,因而人又將虛擬自我與現實自我相互分離。但是,虛擬自我總要對應一個現實主體,線上線下的雙層生活,理想自我與現實自我的雙層設定有讓主體陷入虛無主義的危險。
批判的目的不應該只是徹頭徹尾的譴責,而是通過回救性的工作恢復實踐,在批判的基礎上反思和展望一種可能解決問題的途徑。承上所述,微媒介中的自我呈現讓主體陷入諸多困境,但并不代表微媒介就是主體建構和呈現真正自我的禁區。微媒介存在建構真正自我的可能性。
微時代的道德取向泛主體化、泛理性化、泛真實化。問題的關鍵是對何為“真”這一概念的認識,真實的不一定就是道德的。“真”不應該只局限于規則倫理的認識,而是應該將德性之“真”也放入主體借助微媒介建構自我的思考中來。如今微媒介中對自我的定義,多是以財富、地位、欲望等為出發點。行為的合規則性遠遠高于合道德性。科學技術的發展將真實性塑造成驗證一個人品德的尺度,但是這種真實往往是供觀看的“表演的真實”,而非主體“對自己的真實”。
對于微媒介中混雜了真實性、個人主義與理性主義的自我建構,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如下論述可以說擊中了要害:“用真實性的名義把一個關于這些關系的概念辯護為個人自我實現的工具,也應該被看作是一種自愚式的曲解。把選擇權力本身當作一個更加以最大化的善來肯定,是這種理想的怪胎。”以真實與自由選擇的名義,忽略道德的重要作用,必然造成微媒介中自我的虛假性和遮蔽性。只有清楚表達道德的意義及其作用,才能使錯誤得到糾正,使合德性的行為得到更為充分的實踐。重申道德在微時代建構自我的可能性,就在于幫助主體有意識地克服道德意識的泛化,促使主體真正思考如何從“自在的存在”成為“自為的存在”,將“為自己存在”發展成為“為我們存在”,也就是追求道德的普遍性,承認人既有對自己的義務,也有對他人的義務,實現道德上的自律。
在藝術再媒介化的微時代,無論生產還是接受層面,交互性的書寫與閱讀成為慣例。這就意味著,當我們認為藝術的回歸是建構主體的可能途徑時,必須面對如何定義“藝術本身”的問題。不是微時代的復制與粘貼藝術,亦不是接受者關于藝術作品的對話,不是取藝術之“輕”,而是著重藝術之“重”,也就是經典藝術本身,是建構微時代主體的可能途徑。
偉大的藝術作品是幫助人們認識自我、緩解焦慮的重要途徑。藝術將以財富、社會地位為判斷標準的自我認同,轉向對自我本身及其主體的關注。藝術讓微媒介中只關注身份符號的自我轉向對普遍美德以及個體價值的關注。藝術,無論采用何種媒介、哪種風格、以及作者的主觀意圖如何,藝術引起的共鳴“有助于我們理解和欣賞那些無人憑吊的墳墓中安息的每一個平凡人的價值”。偉大的藝術,尤其是經典小說,讓我們對人類的行為和動機有更為深入的認識,它激發我們的同情,啟發我們從正反兩方面看待問題,引導我們深入思考自己、他者以及世界。不同于微媒介中的自我呈現,藝術是對自我的反思,而不僅僅是呈現自我。藝術帶來的審美愉悅和道德反思,正是微媒介中的自我呈現所缺乏的;藝術讓我們反思生活,對生活進行批判,進而改變我們的生活。這正是注重呈現而非反思的微時代所需要的。
所有關于技術的討論,落腳點都應該是人。我們重視人、關注人、相信人是促進時代精神變革的最重要因素。在微媒介極度發達的今天,我們批判人的自戀性、功利性與目的性,但是批判并不是對人的徹底否定。人是一個整體,也是特殊的個體。我們在人的“類”特征上批判人,但不能否認蕓蕓眾生中不乏反抗、反思與自律的人真正存在。這并不是將人分為“大眾”與“精英”,而是肯定每一個人都有從“自在存在”向“自為存在”轉化的可能性。單個的人無法改變世界,但是正如雅斯貝爾斯指出的,正是單個的人擴散的影響循序漸進改變了時代的精神潮流。
我們應該相信人不可能完全被技術操縱。微時代的自我呈現是技術操控下的產物,但人也在改變著技術發生作用的方式。就像赫勒指出的:“人總是表明他自己具有尋找反抗給定的異化形式的合適方法的能力,那么為什么我們要假定這一點在科學技術操縱面前將不會或不能發生?”我們不能認為媒介文化盛行的當代精神狀況處在完全的無序與黑暗之中,而社會的黃金時代總是已經逝去的歲月,更不應該認為人類在新的時代前所未有的懦弱和盲目。我們應該認識到,媒介文化是技術與社會的發展、文化本身的流變等諸多元素交匯、磨合的結果。批判者應該注意到,所有人包括批判者自己也是構成時代精神狀況的一份子,我們在時代的過程之內,而非過程之外。因而應該清醒地認識到,我們對生活于其中的時代無論是批判還是贊頌,因“只緣身在此山中”的緣故,我們所能把握和涉及的認識,“都不是總體的最終根源,而僅僅是可以達到的諸考察面之一。我不能從外部來審視這個總體,它是我在任何東西下都不能脫離的東西。由于我自身的存在不能不在生存的總和中扮演其角色,因此獨立不倚的認識無非是一種‘煞有介事的愿望’”。因此,我們不能簡單地批判“人之死”“時代之死”,而是應該辯證地認識人的主動性及時代的進步對重構主體的積極意義。
承上所述,在人人呈現自我的微時代,微媒介中的自我鏡像夾雜著表演性、自戀性、他人導向性、焦慮性,有用性等諸多特征,讓主體在自我建構中陷入總體與破碎、主動性與被動性、解蔽與遮蔽、現實與虛擬等諸多困境。但是,我們必須認識到,微時代的主體困境同時蘊含著主體再生的可能性。我們批判微時代的自我鏡像,其意義不在于專注論證“人之死”“時代之死”,而是思考“人之再生”“時代再生”“主體再生”的可能途徑。而微時代打破自我鏡像、尋求主體再生的可能途徑在于,重申道德、藝術以及人與時代的積極意義。如果只是指出人毫無用處、貪得無厭,而最好的時代總是過去式,那么我們的批判就成了一種為批判而批判的話語自愚。必須注意的是,隨著技術的不斷進步,人的自我意識的發展以及自我技術的更迭,本文提出的問題所需的討論還遠未結束。它緊貼當下的現實感,讓這一問題的探討極具理論意義,亦折射著時代精神以及個體自我認知的變遷。面對微媒介中的自我鏡像這一問題,以辯證的態度認識微時代的眾聲喧嘩,但更重要的是撥開喧嘩的噪音,以介入者的姿態反思與改變、而不是單純批判甚而拒絕時代的交響樂,以哲思者的立場,能夠將困境與再生視為主體建構自我的必然循環過程,將是微時代作為主體的我們思考這一問題的意義所在。
注釋:
① [法] 維利里奧:《解放的速度》,陸元昶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3頁。
② [法]讓·波德里亞:《消費社會》,劉成富、全志鋼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8頁。
③ [美]道格拉斯·凱爾納:《媒體奇觀:當代美國文化透視》,史安斌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頁。
④ [新西蘭]羅薩琳德·赫斯特豪斯:《美德倫理學》,李義天譯,譯林出版社2016年版,第27頁。
⑤ [加]查爾斯·泰勒:《自我的根源:現代認同的形成》,韓震等譯,譯林出版社2012年版,第9頁。
⑥ [法]福柯:《自我技術》,汪民安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55頁。
⑨ [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晚期現代中的自我與社會》,夏璐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15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