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新有 黎 星
2018年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組織法》頒布二十周年,作為基層群眾自治的代表性組織,村民委員會的換屆選舉工作已歷經七屆。二十年來,農村從傳統向現代發展轉變的同時,也經歷了傳統文化與現代思想的碰撞。村委會換屆的選舉制度是西方的現代民主制度引入中國后的衍生品。對于理解村委會選舉,有學者另辟蹊徑,通過對行政村形成過程的考察,認為行政村可稱為“半熟人社會”,其選舉明顯不同于作為熟人社會的自然村的選舉,在一個缺乏民主傳統和選舉規范的社會中,將選舉由熟人社會推至半熟人社會再推至大眾社會時要格外慎重。①
至于村委會選舉制度是否能在農村廣袤的土地上發揮其應有的作用,有觀點認為,傳統的力量雖然根深蒂固,但是農民政治心理在現代性轉變過程中取得的突破能給我國基層民主政治帶來廣泛而深遠的影響,這表明政治心理對政治形態所能產生的作用不可低估②。也有學者發現,選舉中選民與村干部普遍存在“贏得起,輸不得”的心態,在選舉的時候村民們不尊重法理性權威和選舉的“游戲規則”等政治心理品質,對選舉過程和結果造成了不良影響③。有的研究從當代農村青年的政治心態出發,認為青年農民對村委會選舉采取冷漠的態度,首要因素是村委會選舉難以給他們帶來實質性的經濟利益,青年農民的利益關系在選舉中得不到體現,因此保護農民的利益、改變農民的弱勢地位是轉變當前農村政治冷漠的根本之策。④而有的學者認為某些村民之所以對村委會選舉采取冷漠態度,是因為他們對選舉產生了失望心理。提升選舉質量的關鍵問題并不在于選民的素質,而在于選民到底能被“給予”多大程度的民主。⑤因此,從選民的政治文化心態視角出發,對選民行為以及村委會選舉現狀的分析很有必要。
在民主實踐的研究方面,何包鋼等學者對扁嶼村的鄉村民主懇談會的實驗和實踐進行了分析,認為該村在一定程度上實踐了參與平等、概率平等等協商民主的初步原則。何包鋼等人在此基礎上提出了“有限協商民主”的概念以及幾個制度性設置,例如主持人制度等,目的在于有效遏制社會不平等,從而提高決策的合法性水平。⑥為了給中國的政治制度發展道路和國家治理模式提出合理建議,有學者從中國歷代政治制度的得失及其蘊含的歷史文化淵源方面展開論述,提出“金字塔”倫理道德系統,以此來分析我國實施現行國家治理模式的深層原因,并認為當前我國實行協商民主具有十分的必要性和合理性。⑦
綜上所述,學術界對村委會選舉中的選民行為和心態研究采取了多層面的分析視角,并提出了不少可行建議。從研究方法來看,目前學界對鄉村選舉研究主要以實證研究為主。本文在研究策略上,一方面,對若干村委會選舉觀察報告進行文獻分析,這些觀察報告取自1999年以來對南方某省的40個村的村委會選舉觀察,40個樣本村分別屬于“全國村民自治模范縣”C縣以及經濟、文化和宗族背景等與之相近的T縣,并通過分層抽樣的方式獲取;另一方面,對T縣河村的第十屆村委會選舉過程進行實地觀察,并對觀察到的現象和村民訪談進行分析。這種文獻研究結合田野調查的方法可以實現觀察結果的橫向比較和縱向深入,使得該研究結論更加有說服力。通過這兩種研究方式,筆者發現選民在選舉過程中一方面表現出對選舉制度的認同,另一方面卻又缺乏對民主理念的認同,這種“認同割裂”現象該作何解釋?選舉制度和民主理念之間的邏輯關系是如何體現的?怎樣才能實現從制度到理念的雙重認同?本文將針對這些問題一一作出闡述,并以此為基礎來探討完善鄉村現代民主的可能路徑。
河村位處T縣Z鎮,與縣城一水(贛江)相隔。全村總面積1.8平方公里,耕地面積2370畝。河村有13個村小組,共2709人,其中1972人參與了第十屆村委會選舉。河村第十屆村委會選舉第一輪海選過后,產生了24名候選人,其中前四名委員的得票數如下:陳春花947票,尹建國641票,尹善冬522票,鄧美華487票。最終確定的委員正式候選人為3名,主任候選人為2名。在2018年3月20日選舉委員會張貼出的正式候選人名單公告中,主任候選人為徐進明、劉新文,委員正式候選人為陳春花、尹建國、鄧美華,得票第四的鄧美華取代了第三名尹善冬。針對此事,河村的村支書劉新文解釋,尹善冬沒有經過批準,把自家的地填土增高,打算做地基建房子,雖然房子還沒建,但是尹善冬家的地屬于基本農田,違規用地是既定事實。再加上村里也在開展新農村建設,規劃用地都已經確定好了,尹善冬沒有通過規劃院的批準,擅自填地,算是違規。總之,尹善冬因為“違規用地”而沒能進入村委會委員的正式候選名單。
然而,六組組長李永元、七組組長尹善冬對此事卻做出了另一番解釋。尹善冬說自己填這塊地并不是想要建房子,這塊地的抽水溝抽不了水,沒有水源種不了水稻,于是他把地填高用來種植花生、青菜等作物,而且填地這件事是在他當組長之前發生的。尹善冬說:“如果是我當組長的時候填的地,那是我的問題……如果他們一開始不讓我參加競選我無話可說,現在投了五百多票又把我踢出去,這合理嗎?”李永元還透露,尹善冬和同是七組的尹建國有點矛盾。海選當天,李永元和鄉政府駐村第一書記劉奇君共同負責七組的投票工作,通常情況下,投票的時候,一戶人家若只有一個人在家,那么其他在外地的家人可以“委托”他投票,并填寫委托投票憑證。然而,在河村的這次選舉中從未出現選舉委員會讓代投的村民填寫委托證明的情況,事實上一個選民代填四到五張選票比較普遍。在這種大家都心照不宣的投票操作中,支書劉奇君給了尹建國五張票也實屬正常。但尹建國并不是在七組填寫的選票,而是在自己的小轎車里填寫的。有人把此事說給尹善冬聽,尹善冬認為尹建國拿到很多選票并且私下填寫的行為完全不透明,于是立馬打電話到鄉里告狀。支書劉奇君得知此事后,調查到尹善冬之前填了家里的一塊糧田,于是以選舉委員會的名義給他扣了個“私自填地,行為不端”的帽子,取消資格,讓他沒能進入正式候選人的名單中。
在走訪河村村民時,大部分村民對于“你覺得選舉制度好不好”這一問題的回答大都持肯定態度,當進一步詢問“你覺得好在哪里”的時候,村民們的回答往往是“這我怎么知道好在哪,上面怎么說就怎么弄唄”,“大家都這么選,那我也就跟著一起選”。不難看出,大多數選民對村委會選舉制度的具體內容是什么并不關心,僅僅停留在“上頭制定的政策,村委會門口貼了公告,咱們就跟著做”的理解上,選民的認同心態與選舉制度具體制定了什么并沒有太大聯系,換言之,選民對村委會選舉制度內容的忽視并不妨礙其對制度文本的認同行為。
在河村選舉委員會3月6日貼出的《河村村民委員會成員候選人任職資格條件的公告》中,不宜當選的“七種情形”的第一條為:“有嚴重違法用地、違章建房行為尚未整改,以及有嚴重損害生態環境、違反計劃生育政策未處到位的。”從鄉政府剝奪尹善冬正式候選人資格的過程來看,首先,尹善冬拿糧田填地的事實確鑿無疑,盡管時間是四年前,然而任職資格條件的公告中也并沒有明確涉及候選人存在違規行為的時間范圍,從政策依據上來說合乎規章制度;其次,按照村干部候選人的任職資格條件,在村干部任職前要調查清楚他以前是否存在違規違法的行為,對于條件不符合的人員,選舉委員會應立即剝奪其候選人資格,此事的操作過程也完全合理。河村選舉委員會在處理尹善冬事件上,完全遵循了程序正義的做法。然而這種對程序的認同并不是出于對選舉公平性和合法性的追求,而是為了解決“私人恩怨”,另外就尹善冬在村里的受擁護程度來說,如果私下采取手段使尹善冬落選村干部,結果肯定難以服眾。因此,只有采取明面上符合程序的做法,才能既達到個人目的,又讓整個過程滴水不漏。
在一次和李永元的聊天中,他談到“如果他(尹善冬)要是把這件事告到縣政府去,鄉里保證下不來臺的,不過人家不愿意這樣做”。至于為什么不繼續上告此事,尹善冬說:“都是鄉里鄉親的,鬧得太僵了也不好。下一屆我還要去競爭村干部。等我家小孩大學畢業了,我就要和他們搞到底。”村里也有不少選民對于尹善冬沒有進入正式候選人名單的事情有所耳聞,尹善冬作為小組長確實做了不少實事,本組的村民也都服他,并且都對選舉結果有意見:“人家(尹善冬)又沒有拿地來建房,只是拿來種點菜種點花生,這還是可以的。村干部里不少人都有這樣那樣的違規行為,也還是照樣當干部,說來說去還不是鄉里一句話。……我們這個投票權也沒什么用嘛。”然而,當問及“你會不會對這個結果不服氣”時,一位投了尹善冬票的選民回答到:“村干部會為我們辦事就行,也沒什么服氣不服氣的,再說不服氣又能怎么樣呢?海選的時候都會有人交待要選哪幾個人,上面都定好了呀!”類似的回答也出現在2011年河村村委會選舉的訪談記錄中⑧。
尹善冬平白無故失去了正式候選人的資格,卻默默接受了這個結果,并沒有進行抗爭。有些村民在填選票時沒有看到尹善冬的名字,問他怎么回事,尹善冬也只是笑笑說:“就是沒有啊,選不上嘛”。尹善冬的順從行為并不是出于對選舉制度產生的正式結果的認同,而是考慮到這件事在村里的影響以及對兒子的影響。同樣,選民們接受自己投票選出的候選人被落選也是出于對“上面”的服從。
綜上所述,這種認同行為雖然具備了從文本到程序再到結果的三個維度,卻顯露出選民們對村委會選舉在理解上的意義失衡,他們在行為和心理上對選舉表現出“認同割裂”的現象,也就是說認同意義在農民的行為和心理上存在著不對等性,農民對鄉村選舉沒有從理念上達到本質的、深層次的認同。
以上從河村村民在選舉過程中對選舉制度采取認同行為的分析可以看出,一方面,村民們對選舉的內涵和本質并沒有透徹的認識,而是僅僅停留在“上頭讓我們選村干部”這個表層;另一方面,鄉村的選舉制度在操作過程中也受到了農民自身文化心態的影響,雜糅了農村語境下特殊行為現象的選舉制度正是農民政治文化心態的體現。對于這種政治行為和心態的分析,不應該簡單地停留在對選舉制度的淺層剖析上,而要回歸到選舉過程中作為主體的農民及其所在的文化語境中進行解析和探討。如此應該包含主觀因素和客觀因素兩個方面,主觀因素體現為農民自身行為心態的內在邏輯,客觀因素指的是農村的自治環境和現狀。
在中國的傳統文化語境里,最核心的精神莫過于儒家倫理道德。從漢武帝實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國策”開始,孔孟之道在古代中國作為一種主流價值觀從底層民眾到頂層朝堂都得到了普遍認同。關于儒家倫理道德體系,可將其分為倫理道德的理念系統、倫理道德的范疇系統以及倫理道德的輔助系統。理念系統處在金字塔的頂層,在頂層理念的影響下形成了中層的仁、義、禮、智、信等一系列行為范疇,并按此規范通過底層的蒙學、家訓等輔助系統影響著廣大民眾行為。由此形成了極具穩定性和普泛性的“金字塔”倫理道德體系⑨。
1.行為邏輯的核心——儒家倫理道德影響下的“臣民”心態
正是因為這個“金字塔”倫理道德體系的影響,使中國人形成了富有儒家倫理道德特征的“臣民性”政治心理和文化心態,這種文化心態對村委會選舉的影響主要體現為以下三點:一是選舉中的高投票率。在河村的此次村委會選舉中,登記參加選舉的村民一共1972人,正式選舉收回的有效票數為1772張,投票有效率為89.86%。在我們觀察基地這40個村,平均投票率高達90%以上。然而,從村民對選舉制度的文本認同分析來看,所謂的高投票率只是表面現象。二是農民對上級的高服從性。尹善冬和村民對選舉結果的服從均說明,臣民思想依舊殘留在當代農民的思想觀念中:經濟上,農民們種田的產出有限,承擔風險的能力不足;思想上,謙遜中庸的儒家觀念根深蒂固,農民們亦步亦趨、不敢冒尖的保守心態顯而易見。三是對選舉理念的低理解力。羅杰斯對理想型采納者進行了分類:具有冒險精神的創新者被認為是新思想納入系統的把關人,墨守傳統的落后者則是社會系統內最后采納創新的群體⑩。村莊的封閉性使得農民與外部世界產生隔離并且對外來思想有著天然的警惕性,另外,作為統治者的指導思想,儒家思想披上了統一精神的外衣,這使得農民成為采納創新的相對落后群體,無法在短時間內對外來新事物產生認同感。
村民們在權衡利益時尤為謹慎,“對變革充滿懷疑,因為對這些掙扎在生存邊緣上的農民來講,這是種無法承受的風險”。新時代的中國農民們大多早已脫離了在生存邊緣掙扎的境地,然而這種文化心態卻隨著儒家精神的延續在一代又一代“留守農民”的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之所以強調“留守農民”,一方面,是因為在村委會選舉中參與投票的大多數選民為不用出門打工的村民,比如婦女和上了年紀的村民;另一方面,脫離了土地的束縛后,農民與外部世界接觸后受到了新思想的影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他們的保守性。
2.行為邏輯的根基——農民對土地的依賴意識
鄉土關系可以說是農民與農民之間的關系,例如家庭、氏族、鄰里關系;土地是農民生活的根基,因此鄉土關系必然還包括農民與土地之間的關系。在農民的價值體系中,“金錢不是一種可靠的價值。真正有價值的只有土地,因此想要富起來必須種好地”。和其他國家相比,中國的農民對土地的崇敬和依戀似乎更為強烈。自漢朝以來,“以農為本,以商為末”的重農政策、戶籍制度等都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農民的遷徙,安土重遷的行為特征進一步強化。
在走訪村民的時候,有一位村民對尹善冬填地的看法引起了筆者的注意。他認為,尹善冬被扣上“私自填地”的帽子后就很難摘下來了,如果是其他的違規行為或許還有與上頭斡旋的余地,然而他這次栽在違反土地政策上,雖然沒有建房子,但填地是事實。農村對土地的規劃政策本就嚴格,再加上河村最近在建設高標準農田,村委會和鄉政府對違規用地的現象都非常重視,在這種關頭上,尹善冬填地的行為一旦被坐實就難以翻身。在農村,土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費孝通在早年的調查中就發現,人們并不認為所有住在村里的人都是本村人。作為一個村莊中的“他者”,其最顯著的標志就是沒有土地。在河村訪談一對年輕夫妻時,他們表示自己并沒有收到村里選舉的通知,也沒有參與投票,夫妻倆常年在縣里做生意,自家的地全都給親戚種了,“早就不算村里人了”。盡管目前大多數農民的經濟收入來源已經遠遠不止“種地”這一項,但是農民對土地資源的依賴和信任由來已久。這種依賴意識并不僅僅是因為土地是農村物質生產的來源,土地除了能給農民帶來財富,更是農民自身歸屬感的象征,它超出了經濟價值的范疇,成為一種身份認同的符號。
3.行為邏輯的目的——維護以血緣和地緣為基礎的人際關系網絡
每個生存于社會上的人都處在各自的人際關系網絡之中,在這之中人們首先要面臨的就是血緣關系網絡。在作為身份社會的農村語境中,血緣關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費孝通看來,“血緣是穩定的力量。在穩定的社會中,地緣不過是血緣的投影,不分離的”。對土地的依賴心理也造就了農民們故土難離的戀鄉情懷。鄰里關系成為地緣關系基礎上的重要鄉村社會關系,“和睦鄰里關系”甚至會被寫進一些家族的族譜之中。除此之外,在外地打工的農民一般都會按“家鄉或家族結幫”,地緣關系對外出的農民來說也是一種重要的社會關系網絡。
尹善冬選擇接受自己落選的結果,而不把這件事情鬧大,就是考慮到以后在河村這個“熟人社會”中還要“繼續過日子,這個組長也要繼續當下去,而且兒子也還在家這邊念書”。一方面,尹善冬作為一家之主必須確保其所處的血緣關系網的穩定性;另一方面,他作為小組的組長,也要確保自己在小組的名聲和號召力;而選舉委員會采取程序正義的做法同樣也是考慮到在村里的影響以及村民們的心理。在這件事情上,雙方都是為了維持鄰里、同村之間的和睦,這便是禮治社會、熟人社會帶給村民的約束力。翟學偉認為,中國人關系的邏輯起點是“個體的去個性化與交往之間的情理兼備”。無論是以尹善冬為例的村組長,還是以劉奇君為代表的鄉政府,抑或是以劉新文為首的村委會,都處在這種中國傳統社會人際關系的基本模式之中,都受到了人際關系網絡中規則禮法的約束,當他們處理行政工作時,不僅要依據規章制度來行事,也要考慮到鄉土社會人際關系的基礎——血緣以及地緣關系。
在過去的二十年間,作為村委會選舉運行的場景,農村的自治環境在上級行政機構與底層傳統組織的雙重影響下逐漸演化形成,在此選擇這兩個方面進行討論。
1.“村治”與“鄉政”的合流與沖突
中國的鄉村治理實際是村民自治與鄉鎮政權的“村治鄉政”模式,目前,村級治理過程中最常見的矛盾是“兩權矛盾”,即農村自治權與鄉鎮行政權之間的矛盾。基層工作任務繁多,因此鄉鎮一級不得不把工作分解細化到村一級去落實執行。如此會產生兩種后果:村委會堅持自治權或者村委會被迫行政化。
福柯認為,對任何一種權力的考察,應當從它運作的末梢進行,在一種權力與另一種權力交界的地方,只有在這里,我們才能真正了解權力是如何實現的。權力的運作與地域特點和地理空間有直接的關系,靠近權力中心的區域,在時間和空間上權力的輻射都比較便捷,因此易受權力的影響。信息傳遞快速的現代社會對權力的控制力加強,交通的便利也對權力的滲透有明顯作用。河村地理位置優越,有一部分還被劃入鎮上的市集中,離鎮政府不過四公里,離縣城八公里,地處基層權利中心的邊緣。這類村莊的治理邏輯一般都遵循著鄉鎮行政權力的框架,自身的權力運作空間以及自治性是有限的。在河村的選舉過程中,鄉政府取消了尹善冬的正式候選人資格,村委會也認可了這個結果,然而村民們對選舉的公正性頗為疑慮,認為“尹善冬說不準就是得罪了鄉政府里的人”。在村民選舉結果與鄉鎮政府不認可的矛盾情形下,村委會的選擇成為了關鍵。當然,村莊的“自由”政治空間(即村干部可以按照自己個人或社區的利益來安排村莊的實際事務和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自由度)實際上是一直存在的,也就是說靠近上級鄉鎮的權力中心,并不意味著鄉鎮政權的控制無孔不入,鄉鎮政權要在村委會確立其合法性,也需要在一定程度上允許村民自治權利的存在和發展。
2.農村傳統組織對現代基層組織的影響
河村一共有12個自然村,13個小組,村中大姓為“鄧”“李”“劉”三姓,其中李姓主要在三組、五組和六組。在河村正式選舉的那天,選舉委員會小組帶著流動票箱到達三組,只有零星幾個村民來到村里的祠堂并填寫選票,選舉委員會只能讓人找到組長李東平。李東平來后,用祠堂里的高音喇叭喊話通知村民們來填選票。然而,三組的村民們在填寫選票時,不想填寫兩位主任候選人里的任何一個,他們想填寫組長李東平的名字。選舉委員會的干部見狀便阻止村民:“你們這樣填是不合理的,填了也是無效,也選不上。”村民們則不以為然:“我想填誰的名字就填誰的名字,這本來就是我的權利。”兩方爭執不下,場面一時有點失控。這時六組組長李永元站出來說話了:“你們看選票上寫了,可以另選其他人嘛!他們(三組村民)這樣填也是可以的。”其他干部見狀便也不好多加阻攔。
三組村民堅持推舉自家“李”姓的候選人,就連同族的六組組長也為他們說話,雖然他是選舉委員會小組的成員,可是在家族觀念的驅動下,他暫時拋棄了身為基層干部的身份,選擇向宗族利益傾斜。六組組長的“站隊”沒有影響最后的選舉結果,但是在農村基層組織運行的過程中免不了會受到宗族組織、幫會等一些傳統組織的影響。這些傳統組織的頭領平時很少在明面上講話,然而他一旦出現在祠堂中聚集族人,則號召力不可小覷。祠堂作為一種文化符號,同時也是一種極具凝聚力的傳播空間,這種對傳統社會關系的依附和重視使得村民對祠堂認同感和歸屬感比一般的現代基層組織更為強烈。通過民間傳統組織展開的活動,農民或許可以獲得進入與國家權力保持對話的場域。一旦鄉村傳統組織與國家權利組織有了對話的可能,農民可以借助這樣的空間建構獲得來自民間對政治的想象,并且能夠增加民間社會與國家層面之間的博弈能力。因此民間組織成為當前鄉村治理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如果說,民主化是選舉制度發展坐標系的“縱軸”,那么社會現實則是這一坐標系的“橫軸”。在制度運行過程中,如果脫離了農村社會的現實根基,缺乏對農民主體性行為和心態的考慮,那么選舉制度將不能達到它的既定目標,選舉過程中的種種弊病也無法根除。
在1999年鐵村的選舉中,由于工作人員將村民譚可秀的選票給了她公公,譚可秀對選舉中沒有讓她親自投票很有意見,她認為:“我連選舉的權利都被你們剝奪,以后的附加糧也別問我要,請你們去找他要去。”為了慶賀陳發清再次當選村委會委員,陳發清所在的小組干部請了地方南戲班子到村里唱夜戲。請戲班子的款是村民攤款集資獲得的,譚可秀在無處發泄的情況下,以不交唱戲攤款作為表達工具。這位農村婦女的言語和行為中透露出她對自身擁有的選舉權利的重視,并且試圖找到某種渠道來維護它。然而我們了解到譚可秀與陳發清家平時就有矛盾,譚可秀的發泄不單純是因為自己沒有行使投票權,其中也包含了她對陳發清當選委員的不滿,這種不滿情緒轉化為對當選者的不支持,即拒繳攤款和附加糧。在選民和村干部以及鄉鎮政府的博弈過程中,即使村民們的行為表面上看是理性的,其背后很有可能隱藏著非理性的利益驅動,這種利益驅動往往和農民的文化心理密不可分。如果單純通過農民的某些理性行為就認為中國農民對“一人一票制”的村委會選舉有著較高的政治熱情和民主意識,則忽略了隱藏在理性行為背后的農民文化心理因素。
村委會選舉能否得以健全發展,不僅要考慮制度的建設和運行,也要重視理念的灌輸和培養。農民對村委會選舉產生“認同割裂”的現象,反映了目前我國農村選舉和自治的困境在于現代的選舉制度與選民的傳統文化心態之間存在不匹配性,為了使兩者互相協調,我們可以考慮從以下兩個方面解決此問題。
村委會選舉目前推行的是一人一票制的選舉投票模式,針對的是現代民主文化發展程度較高的地區。自歐洲各國的移民抵達美洲大陸建立新家園開始,民主自治的種子便扎根這片土地。反觀我國農村,隨著新中國成立后“行政村”的逐漸成形,中國的農村選舉已經從金字塔倫理道德體系下“一曰禮治秩序,二曰無訟,三曰無為政治,四曰長老政治”的熟人社會選舉進入到半熟人社會選舉。然而目前的半熟人社會并沒有完全擺脫以往熟人社會的特征,再加上中國缺乏民主選舉的傳統,村委會選舉過程中往往會出現“水土不服”的癥狀。因此,可以考慮從制度著手,重構目前的鄉村選舉機制,使之盡量與當前中國農村的文化理念發展步調相匹配,變單一的一人一票制選舉制度為多元化多模式結合的選舉制度,采取協商民主結合選舉民主的村委會選舉模式。
約瑟夫·畢塞特認為,“協商民主”這一概念“既體現了多數原則,同時也是對多數的制衡,這種制衡并不違反多數原則本身”。這種理性參與和公民自治的結合對缺乏民主理念的農民來說既是一種制衡也是一種彌補的機制。協商民主的根本在于使人民或其代表能夠通過理性的交談和協商達成共識,而不是簡單一人一票制與多數人統治原則相結合的制度模式,使得理性的個體能更好地參與事務的決策。在村委會選舉過程中采取協商民主和選舉民主相結合的制度模式,不僅更能適應當前農民的文化心理和農村的發展現狀,還能最終完善鄉村民主建設。
要使村民達到對現代民主選舉在本質上的認同,除了完成對選舉制度的重構,也要從根本上認清并解決農民對民主理念的認同問題。人類進入網絡社會后,空間界限的突破使得網絡社會呈現的是“流動空間”,因此國家權力的有效運作逐漸開始重視“缺場交往”。以往農村治理手段采取的都是在場模式,即村干部和村民在村委會或村民家中處理事務。但如今農村人口外流,再加上網絡信息技術的發達便捷,農村的缺場治理便成了常態。在河村,不論是村干部執行上級鄉鎮的工作任務,還是和村民們交流問題,微信已經成了最常用的溝通渠道之一,村支書劉新文也曾多次展示了他在微信群里接收上級任務以及匯報工作進度的聊天記錄。
利用微博以及微信等媒介平臺的優點,不僅可以方便農村自治工作的有效進行,還可以積極引導農民對政治事務和地方政策的參與,使上層信息在傳遞給底層農民時從科層制傳達的方式過渡到共享式傳播,實現農民個體的話語解放以及賦權,促使農民在參與政治事務時從冷漠態度到積極態度以及臣民意識向公民意識的轉變。然而不能否認的是,網絡民主功能的發揮仍舊受到現實政治生態,尤其是個體傳統政治心態的影響。只有不斷加強對自媒體使用主體的公民意識培養,結合“金字塔式”儒家倫理道德系統的政治內涵,加大對公民選舉政治實踐能力的訓練,才能真正使其掌握現代民主參與的技能,并內化選民的政治意識,引導選民從“臣民文化”轉向“公民文化”的心態變遷,推進選民對民主理念的深化認同。
應該指出,農民在村委會選舉過程中所表現出的行為舉止構成了我們判斷選舉是否順利的條件之一。農民對制度的認同行為或許在某些時候具有理性的色彩,但是這種理性和亞當·斯密所描述的“理性人”并無關聯,也不一定是韋伯所說的“與制度本身相關”的理性或者對投入產出進行精密計算的理性,更不是為了維持物質生活所引發的盡量規避風險的生存理性。這種受到當地生產生活方式制約的“理性”,一方面,和鄉土社會的文化環境密切相關,農民們在這種環境中內化和傳承了特有的文化心態;另一方面,這種理性也內含了行動者規避政治風險的心態,這也是農民在鄉村社會多年積累下來的生存經驗。“認同割裂”現象的產生除了基于特定的社會語境、傳統文化等因素,還有農民對現實利益的追求,而理念認同的產生則是通過心理態度、情感塑造等日積月累的灌輸,前者的特點是現實性和依附性的,后者的特點則是心理性和持久性的。所以,推進從行為認同到理念認同的深化有其必要性。
在學習和吸取西方民主制度和理念的過程中,中國與西方作為兩種不同的文明類型,應當在保留差異的情況下進行文化對話,尋求人類命運共同體,這是唯一可以采取的有利于雙方的文化交流模式。中西文化對話是一個自我與他者之間相互影響、相互融合的過程。在對話過程中,往往會受到“西方殖民主義話語”“過度本土化”等因素的限制。在考慮西方選舉制度扎根中國鄉村的本土化問題上,同樣也受到以上兩點因素的限制,全球化和本土化的兼容性發展在這個問題上就表現為現代民主制度與傳統文化心態兩者如何更好地融合。
習近平主席在莫斯科大學演講時提出:“鞋子合不合腳,自己穿了才知道。一個國家的發展道路合不合適,只有這個國家的人民才最有發言權。”同樣,村委會選舉制度合不合適,也只有從農村和農民身上找答案。從1988年村委會組織法開始試行,到1998年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令正式公布,至今經過了三十余年的發展,“一人一票制”的選舉模式在農村依然存在一些無法根除的弊病。在對民主理念缺少本質性認同的情況下,給予農民再多的民主權利、再大的民主程度也將是“付之東流”。
同樣受到儒家文化深刻影響的日本、韓國等國家都相繼形成了具有本土特征的民主模式和制度體系,這在一定程度上也證實了在儒家思想影響下的傳統心態有向現代化轉變的可能。在這種情況下,一方面,通過完善制度模式,采用選舉民主和協商民主相結合的多元化選舉方式,適應當前農民的政治文化心態和農村的文化語境;另一方面,利用新媒體技術,線上引導農民積極參與政治事務,配合線下選舉等實踐,推動民主理念和自治精神的培養。農民對選舉制度和理念的雙重認同機制建構,使得農民對村委會選舉達到行為和心理上的一致性認同,在源頭充分保證鄉村自治有效、有序進行。
注釋:
② 呂普生:《農民政治心理的變遷與基層民主政治的推進——基于傳統與現代的視角》,《云南行政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第49頁。
③ 肖唐鏢、唐曉騰、董磊明、邱新有:《中國鄉村社會中的選舉——對江西省40個村委會的一項綜合調查》,《戰略與管理》,2001年第5期,第56頁。
④ 胡書芝、劉征:《政治冷漠:當前青年農民參與村委會選舉的心態與行為》,《青年探索》,2004年第4期,第9頁。
⑤ 肖唐鏢、邱新有:《選民在村委會選舉中的心態與行為——對40個村委會選舉情況的綜合分析》,《中國農村觀察》,2001年第5期,第67頁。
⑥ 何包鋼、王春光:《中國鄉村協商民主:個案研究》,《社會學研究》,2007年第3期,第72頁。
⑦⑨ 邱新有、吳佩芝:《協商民主與“金字塔”倫理道德系統——對中國治理模式的一個原因分析》,《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第25、28頁。
⑧ 資料來自2011年河村的村民訪談記錄,采訪人為宋志勇、李德滿。
⑩ [美]埃弗雷特·羅杰斯:《創新的擴散》,辛欣譯,中央編譯出版社2002年版,第246—24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