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孟 建 胡學峰
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說:“認識是此在在世的一種樣式”①。在和世界打交道的過程中,人類不斷發展自身的認識能力,使得認識上升為“研究”。在討論現代的本質時,海德格爾認為“科學”無疑是最具代表性的現象之一。科學的本質就是研究,研究的本質在于“認識把自身作為程式建立在某個存在者領域(自然或歷史)中”②。通過對方法和程式的嚴格“籌劃”,人們不斷開啟著自然和歷史的敞開區域,人類所能獲得的知識總量也出現爆發式地增長。盡管如此,人們從未滿足于現有的學術研究和知識生產狀況,不斷地追求學術研究的創新。
站在傳播研究領域之內,我們能夠深切感受到“范式轉換”的壓力。作為學科面貌出現的“傳播學”應該歸功于威爾伯·施拉姆(Wilbur Schramm)。20世紀上半葉,施拉姆將拉斯韋爾(Harold Lasswell)、勒溫(Kurt Lewin)、拉扎斯菲爾德(Paul Lazarsfeld)和霍夫蘭(Carl Hovland)等四人確立為奠基人,將傳播研究在美國衣阿華大學、伊利諾伊大學、斯坦福大學等高校機構化,通過體制化的人才培養和學術研究來發展針對人類傳播行為的系統研究,傳播學由此確立為高等教育系統的一門學科③。以拉扎斯菲爾德、默頓(Robert Merton)為首的“哥倫比亞學派”開創了美國基于經驗實證方法的大眾傳播效果研究傳統,這一傳統構成了傳播學的“主流學派”。但是,對這一“主流學派”研究旨趣和方法論的批判很早就已經開始④。從20世紀60年代起,針對日趨“內卷化(involution)”⑤的主流傳播學,更多學者舉起了批判的旗幟,米爾斯(C.Wright Mills)⑥、吉特林(Todd Gitlin)⑦、凱瑞(James Carey)⑧等是其中代表性的人物。就中國而言,大陸的傳播學研究是20世紀80年代從美國引入的,長期以來受到美國主流傳播學的影響,大學學科建制也與美國的類似⑨。在度過最初的引介和學科身份的確立階段后,國內學者也不斷展開對傳播學的反思和批判⑩。正是這一系列長期的批判性反思,使得作為學科的“傳播學”演變為擁有七大傳統的跨學科的“研究領域”。在這種情況下,傳播研究的方法論創新或范式轉型究竟走向何方更是眾說紛紜。
筆者認為,傳播研究范式轉型的問題只有放在整個人文社會科學發展的框架內理解才是可能的。在學術研究中,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是決定知識生產的關鍵要素。在研究對象既定的情況下,研究方法的創新更是實現學術轉向與范式革命的突破口。因此,本文將在回顧社會科學方法論歷史轉型的基礎上,通過對“數字人文”研究的分析,嘗試對“超學科”方法進行全新的闡釋,為傳播研究的創新發展提供具有批判性的建議。
討論之前,需要對幾個關鍵概念做一個說明。本文所指的“社會科學”是和“自然科學”相對的概念,它包括狹義上的社會科學(如社會學、經濟學等)以及人文學科(如哲學、歷史學、文學等),國內學界也稱之為“人文社會科學”。在社會科學發展史上,和它接近的還有“精神科學”“文化科學”等稱謂。“方法論”是對學術研究中具體研究方法的反思和討論。測量、計算、觀察、訪談、問卷等都是針對具體研究對象所采用的具體研究方法。針對具體研究方法特性、適用范圍和適用程序的考察就構成了方法論。方法論也包含很多層次,針對具體問題和對象應當適用哪種具體方法(定性還是定量)是最基本的層次,討論一個學科或研究領域應該采用何種方法(實證還是詮釋)構成了方法論的中間層次,方法論的更高一個層次是在學科間乃至學科外討論更為宏觀、復雜的問題解決,也就是多學科、跨學科以及本文要討論的超學科方法論。
討論社會科學方法論必然離不開自然科學方法論。社會科學中的“科學(science)”概念即來自于自然科學。雖然人類在地球出現以來就通過各種途徑獲取對生存有用的知識并在代際傳承,但是將“研究”和“方法”系統地結合在一起是近代才有的。無論是西方還是中國,傳統的知識體系是以哲學、宗教和文學的面貌出現的。盡管它們也被分門別類地保存、發展和傳承,但它們不是系統的學問。直到西方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近代自然科學才開始獲得發展并取得巨大成功。正是自然科學的出現催生了社會科學并讓傳統人文學科轉型。華勒斯坦(Immanuel Wallerstein,也譯為沃勒斯坦)在《開放社會科學》中較為全面地考察了社會科學自18世紀起到20世紀末的基本歷程,為我們理解當代社會科學學科及其方法論的歷史奠定了基本的框架。
在西方歷史上,古希臘哲學智慧和基督教神學為主流的知識體系自16世紀起遭到科學思想的嚴峻挑戰。在牛頓、笛卡爾等人的努力下,一種通過系統觀察和實驗為方法的知識生產方式誕生,它將自己區別于神學、形而上學、倫理學、政治學等,致力于探索超越時空、永遠正確的普遍自然法則,這就是“科學”的方法。隨著自然科學方法在獲取真理方面取得的重大成功,哲學在科學家眼中的地位日益降低。到19世紀初,科學大獲全勝,甚至“科學”一詞都主要指能夠獲得確定性知識的自然科學,以哲學、宗教為代表的想象性的甚至是“虛假”的知識被劃入了非科學的范圍。自然科學研究的成功使得近代國家廣泛采用科學技術來發展經濟和軍事力量,這促使依托傳統教會的大學開始轉型。在18世紀和19世紀之交,西方大學經歷了一次復興和改造。神學教育在大學里日漸萎縮,自然科學家之外的學者們受到自然科學的影響,開始發展那些采用自然科學方法的知識門類。大學成為各種知識匯集的場所,對這些研究的組織促使現代大學制度尤其是學科制度得以確立。各種學科的創立是以提升知識生產效率為目的的,讓研究者掌握專門的技能在各自獨立的領域開展研究能夠更快速地推進學科的發展。在19世紀,歷史學、經濟學、社會學、政治學、人類學、東方學等逐漸成為學科體系中率先獨立出來的學科,一個被稱為“社會科學”的知識領域逐漸形成。這些學科在大學里設立講座職位、開設課程、培養學生、創辦期刊、成立學會,圖書館的文獻也按照學科門類來組織。學科制度確立意味著每一個學科要為自身的合法性辯護,需要確定自己與其他學科尤其是相鄰學科的邊界。截至1945年,學科制度的基本格局形成,幾乎所有大學都按照學科(discipline)和院校(institute)來組建學術治理結構,這一結構延續至今,并且在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和地區受到模仿。
圍繞社會科學方法論的爭議從社科學科確立之初就已經開始。在具體研究方法層面,圍繞量化與質化方法的爭論一直在進行。與此相關,在方法論層面的爭議也長期存在。作為社會科學實證取向的代表性學科,也是社會科學領域較早獨立出來的學科,社會學在創立之初就受到孔德(August Comte)、斯賓塞(Herbert Spencer)、穆勒(John Mill,也譯作密爾)等人的影響而采用自然科學的方法論,認為研究人類社會的學問理所當地要向自然科學學習,通過系統地觀察和測量來發現社會發展的普遍規律。這一觀點很快遭到狄爾泰(Wilhelm Dilthey)、李凱爾特(Heinrich Rickert)等人的反對,他們認為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和自然科學截然不同,人類是有自由意志的,人類歷史不可重復、不可預言,并不存在什么普遍適用的規律。這兩種觀點在事實上主導了社會科學方法論中相互對立且紛爭不斷的兩條主要思路,即實證主義的思路和詮釋學的思路。斯金納等對兩種思路的論爭史有過較為詳細的回顧和分析。試圖調和兩種思路的也大有人在,其中最為著名的當數馬克斯·韋伯(Max Weber),他提出了“理解”的方法,確立了“理想類型”作為替代普遍規律闡釋社會現象的概念化操作手段,他還確立了社會科學研究中的“價值中立”規范以便保證研究的客觀性。
在學科層面,學科分立的弊端日益顯現,學科融合的趨勢開始發展。高等教育學科制度一旦形成,就對知識的生產和傳播形成了正反兩方面的影響。正面的影響是進一步促進了知識領域的細分,專業知識的生產效率極大提高,負面的影響是單一學科的視野和發展前景日漸狹窄,學者的知識結構碎片化,不能應對日漸復雜的自然和社會問題。因此,學科制度的弊端成為學術體系內部的批判對象。1945年后,長期積累的對自然科學理念與方法的批判達到一個高潮,兩次殘酷的世界大戰徹底摧毀了很多公眾和學者對科學的烏托邦想象。在學術領域內部,以邏輯實證主義為代表的方法論體系受到批判并走向沒落,“科學主義”成了一個貶義詞。在20世紀60年代前后,以解構主義為中心的后現代思想,以存在主義為核心的現象學運動成為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反擊科學主義的重要思潮。學術領域外部的壓力也促使大學的學科結構開始發生根本性的變化。在這種情況下,原先看似不可改變的科學中心主義、西方中心主義乃至白人至上主義、男性中心主義都受到了強烈的沖擊,學術領域的新版圖正在擴張,而大學原有的學術壁壘正在崩塌。為了適應社會的需求,“復合學科”以及“超越復合學科”的研究實踐逐漸展開。
“數字人文(Digital Humanities)”是最近20年來逐漸在世界范圍內產生影響的學術研究領域。根據目前較為普遍接受的觀點,數字人文研究起源于意大利耶穌會修士羅伯特·布薩(Roberto Busa)1949年起和IBM合作開展的語詞索引項目。這一將計算機技術引入人文研究的取向最初被稱為“人文計算(Humanities Computing)”。到2004年,“數字人文”術語取代人文計算。目前,數字人文研究在國內外均成為一個熱門的研究領域,這和日益發展的計算機網絡技術密切相關。
數字人文研究不能簡單地理解為以計算機網絡技術為核心的數字技術在傳統人文研究領域的應用,它是媒介技術驅動的一次學術生產方式變革。在“三種文化”(將知識領域劃分為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等三類的觀點)的區分中,人文學科通常指文學、歷史、哲學、藝術等具有悠久傳統的研究領域,它們出現的歷史要遠遠早于現代自然科學和實證取向的社會科學(狹義的)。在研究方法上,雖然人文學科也強調邏輯和理性,注意對文本材料和日常經驗的細致分析,但是更重視直觀體驗和思辨演繹。在自然科學取得絕對優勝地位以前,對人文學科的絕大多數研究者來說,定量統計方法是不適合人文研究主題的一類方法。也正是因為人文學科和自然科學在方法論上的巨大差異,“人文計算”一出現就面臨巨大的爭議。很多學者認為,人文計算所能處理的不過是作為字符的人文資料在統計學上的一些特征的匯集,比如通過對一位作家所有作品的詞頻分析可以發現其用詞的特點,最多可以發現該作者的某些寫作風格。計算機不能理解人類的情感,也無法對文本內在的意義進行釋讀,這注定了數字人文只是人文研究的很小的分支。但是計算機技術的發展遠遠超過了人們的預期,雖然數字和邏輯計算依然還是計算機網絡的工作原理,但是,在更高的應用層面上,計算機已經能夠將絕大多數文本、圖像、聲音、影像數字化并能夠對其進行操作和處理。除此之外,計算機能夠通過強大的計算能力對現實事物進行建模,按照理想狀態來建立事物演化的模型。最新的人工智能技術已經達到能夠創作文學、藝術作品的程度。人文學者越來越多地發現自己的領域可以應用計算機工具,數字人文的興起使得人文學科研究的面貌正在發生巨大的變化。
不僅如此,從方法論的角度而言,數字人文研究至少在三個層面實現了創新。首先,它在似乎最不可能的傳統人文研究領域引入了最先進的自然科學研究成果。理解和詮釋是人文學科最主要的研究方法,只要能夠搜集到足夠的研究資料(通常是各種文字記載的文獻),一個學者就可以通過系統地閱讀來梳理人類的政治、經濟、文學、藝術、哲學、宗教的思想內涵和發展歷史。在把握特定研究領域的研究對象后,研究者就可以在綜合分析和邏輯演繹的基礎上發展前人的觀點,提出自己的理解。他們所采用的方法依然是定性的,很少采用調查問卷的量化形式。數字技術使得獲取資料更加容易,檢索和匯總文獻更為便捷,通過文獻計量工具快速把握研究領域的熱點已經成為較為普遍的行為。隨著計算機計算能力的提高,針對大量文本的處理甚至語義的理解也變得可能。數字技術也使得人文學者和計算機科學家緊密合作,開發出了更為易用和強大的軟件工具,突破了僅僅可以處理文本的局限。諸如歷史地理信息系統、歷史場景復原與建模等極大拓展了人文研究的領域,使得人文研究有可能將研究重心聚焦于更為重要的人文議題而不是繁瑣的考證。
其次,借助數字技術,人文學科的研究日漸向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開放,實現了學科間的深度融合。數字技術使得人文學者有可能擺脫單一學科的限制而走向多學科乃至跨學科合作的方向。在數字人文研究的影響下,更多的交叉學科出現,原有的交叉學科也得到加強。交叉學科的出現模糊了學科的邊界,使得原先較為純粹的用研究對象和研究方法界定的學科變得更加包容。這一發展方向已經在很多領域引起了學者的廣泛關注。既然人文學科和自然科學都有融合的可能,那么在“三種文化”中介于人文學科和自然科學之間的社會科學必將更為開放,在方法論上區分實證與詮釋的壁壘也就日漸消失。學術研究實踐也表明,自二戰后開始的包括人文學科在內的整個社會科學都與自然科學不斷開展合作以應對更多的民族國家內部以及全球的政治、經濟、環境難題。
最后,數字人文研究已經開始突破學術領域的疆界,將自身界定為走向“公共領域”的實踐。即使在目前的一般理解中,“學術”也只是少數人的事業,是主要集中在高等教育系統中的專家和學者才能從事的工作。對普通公眾而言,他們并不是知識的創造者,最多是知識的學習者和實踐者。因為這一理解,很多嚴肅的學者將沒有受過學術訓練的普通公眾排除在學術領域之外,學術研究成為一個封閉的場域。這種知識生產模式已經受到挑戰,而數字人文學者的努力構成了“開放學術”的一支重要力量。“通過將學術設想為由社群合作伙伴、文化機構、私營機構、非營利機構或政府機構共同參與的活動,數字人文能夠擴展人們對‘學術’和‘公共領域’的概念的理解,……基于這種拓展的‘學術’定義,數字人文學者能夠做到的事情之一是將社會公正和公民參與問題推到最前線。他們可以采用一些將公民納入學術事業、引領學界走向拓展的公共領域的方式來振興文化記錄。基于這種理念的學術將會從根本上變得富有應用性:它利用人文學的知識與方法來提出新的問題,設計新的發展可能性,培養重視人類文化記錄的復雜性、不確定性和多元性的公民學者”。這一理念正是“超學科”方法的重要取向之一。
“學科”概念可以在兩個意義上來理解,首先它是對知識的分類,其次是對學術組織的劃分。由于人類在生活實踐中獲得的知識總量不斷增加,依照不同的研究對象或研究內容,知識被逐漸區分為不同的類別,這一區分的最終成果就是不同的學科。正如前文所述,真正意義上的現代學科體系是伴隨著近現代高等教育的發展而建立的,它的建立幾乎同時伴隨著專門化的、以高深知識的探究和傳授為主旨的學術組織的建立,這個學術組織就是大學。任何一個研究者都需要在學科體系中定位自己的研究方向以便其他學者能夠識別,學術共同體由此建立。絕大多數研究者都加入了大學體制內的某一個學術組織(學院、研究所、系、教研室等),不僅在學術研究上受到學術組織的規訓,在個人生存、生活的現實問題上也依賴學術組織所提供的物質和資金保障。
有學者認為,學科的發展經歷了單學科(Unidisciplinary)、多學科(Multidisciplinary)、跨學科(Interdisciplinary)到超學科(Transdisciplinary)的發展序列。1945年前后,單學科研究的形態已經進入成熟期,學者們在各自獨立的學術組織框架內展開研究,通常不會涉及其他學科。學者們在學科框架下接受的教育也使得他們很難或不愿意采納其他學科尤其是遠緣學科的理論與方法。但是,過度細分的專業領域使得學者不得不向學科領域之外尋求機會,突破現有學科邊界的嘗試日漸活躍。自然科學領域的“大科學(Big Science)”項目,社會科學領域的地區研究(東亞研究、美國研究等)等紛紛出現。多學科研究通常根據研究問題,由組織者將相近學科的研究人員集中起來,將問題分解,由各個學科的研究者分頭研究,最后將成果加以匯集并提出解決方案。跨學科研究相對多學科研究有所發展,它需要進一步打破學科邊界,研究者需要綜合采用其他學科的理論與研究方法,以面對更為復雜的問題。
根據現有資料,“超學科”一詞在20世紀70年代由美國學者Jantsch提出,他認為政府、業界、大學三方要在更大的社會范圍內進行創新,同時改革高等教育使之適應知識創新的需要。Jantsch建議用系統論來開展研究組織工作,系統可以分為四個層次,包括目的層次、規范層次、實用層次和經驗層次。超學科概念最初在自然科學領域得到研究和應用,它的出現和知識生產的“模式2”有緊密關聯。“模式1”以牛頓學說作為典范,設置和解決問題的情境主要由一個特定共同體的學術興趣主導;而模式2的知識生產則是在一種應用的情境中開展。模式1是基于學科的,而模式2是超學科的。
超學科方法論的一個重要特征在于通過整合學科和非學科的觀點,來獲得對整體現實世界的認識。從這個意義上而言,超學科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方法和方法論,而是一種元方法。超學科方法對科學知識和生活世界的分離進行了糾正,對傳統的學科知識生產模式進行了革命。研究者總結了超學科的五個本質特征:(1)超學科處理生活世界的復雜性和異質性,挑戰科學知識的支離破碎,具有雜交性、非線形和反思性;(2)超學科強調不確定性和應用的語境,重視語境限定的知識溝通,而這個應用語境正是通過不同利益相關者的不斷溝通來建構的;(3)超學科強調相互溝通的行動,要求科學知識與社會實踐在各個研究階段進行密切和持續的合作,在不同行動者及其觀點的溝通中形成所要研究的問題;(4)超學科也是行動導向的研究,不僅要整合不同的學科,而且要整合理論發展和專業實踐,不僅要生產出解釋社會問題的知識,而且要生產出有助于解決社會問題的知識;(5)超學科要有新的組織構架來保障,超學科知識生產的管理模式應該是關聯的結構、扁平的科層制、開放的指揮鏈。
筆者認為,在當前經濟、文化全球化的時代,數字技術突飛猛進,學術創新的機制急需變革。超學科方法論作為一種元方法,是應對“全球復雜性”的挑戰,嘗試解決人類生存發展問題,整合學科智慧的一條重要途徑。超學科雖然由多學科、跨學科的理念發展而來,但不是它們的替代品而是對它們的綜合和超越。超學科不再把學科邊界作為預設前提,它帶有反學科的特點但是不準備宣稱學科邊界不再合法,它通過將學術領域內外的知識結合在一起,不僅突破學科的邊界,還要突破大學的邊界,使得政府、企業、高校、公眾等力量結合在一起共同解決全球化時代人類生活世界的復雜問題。超學科是學科在高度綜合、強烈激蕩以后,形成的一種臨界突破力量。這種臨界突破帶有“涌現(emergency)”的特質,它的成果可能并非任何學術規劃所能預期,而一旦實現將會極大推進知識創新的步伐。同時需要強調的是,超學科方法自身包含了在各個不同層次和領域根據實際情況采用單學科、多學科和跨學科的理念與方法。
盡管“超學科”一詞的出現已有一段時間,但是其核心概念的形成和發展還遠未完善。受制于學科傳統的束縛,研究、應用超學科理念和方法的學者依然局限在少數領域。在國外,超學科方法主要被自然科學和部分社會科學、教育科學的學者所熟悉和了解,而人文學科領域對此還相當陌生。就國內而言,關注超學科理念和方法的學者鳳毛麟角。這一點從中國知網的相關搜索可以得到印證,以跨學科、超學科為主題詞的文獻數量少之又少。這表明,超學科方法的深入研究還需要推進,超學科理念的推廣和應用還有一個較長的過程。
面對時代的挑戰,超學科方法的應用需要重點解決以下難題:(1)高等教育系統內部治理體系的改革。不僅是學術組織架構,還包括行政系統架構。將大學內部的學科邊界從組織層次上進行重組,建立大學內部和外部的聯合管道,強化大學的責任意識和應對全球化挑戰的能力。(2)研究者個體的超學科意識與能力的培養。這需要學科內部規訓體制的微觀權力改革。在數字化時代,新型的研究者應該具備全球視野,能夠將知識面擴展到自然、社會、人文的所有領域,在掌握具體研究方法的基礎上,能夠通過數字媒體實現相近學科共同體和超學科共同體的協同工作。(3)政府和社會結構的職能轉變。要更多地整合高等教育的智庫資源,通過設定關系人類發展的重大命題,提供資金、物質等資源為超學科研究創造條件。(4)大眾綜合素養的全面提高。通過數字技術讓更多的相關公眾參與到超學科研究中來,學術研究的知識結構也需要通過數字技術與民眾的日常生活實踐結合起來,讓知識生產和傳播提升全人類的生存質量。
超學科方法論強調回到“生活世界”的理念要求學術研究走出“象牙塔”,將目光聚焦于全球化時代人類面臨的眾多難題。在海德格爾看來,生活世界就是人們已經“在—之中(In-sein)”的世界,是人們操持和關心的世界,人們在這個世界中的首要任務并非認知而是存在。從這一點看,學術研究的終極使命依然是要面向人類的實踐。對傳播研究而言,近年來發生的“媒介轉向”“實踐轉向”都是向生活世界敞開的發展態勢。面對“超脫于現實世界的理論”和“政策制定者、商界企業家、公共利益集團對解決現實問題的渴望”脫節的現實,延森(Klaus Bruhn Jensen)就提出了基于實用主義的傳播研究發展的第三條路徑,這條路徑是“面向未來的、艱苦的、分散的以及公共性的事業”,數字媒介(第三維度的媒介)為改變“傳播”這個人類真實世界中的活動提供了新的可供性,為了應對自然環境和文化環境中的困難我們必須采取行動。他的觀點和超學科的內在旨趣具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由此,傳播研究的范式轉型應該著眼于超學科的視野而不能再用單學科的眼光來自我完善。
注釋:
① [德]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修訂譯本)》,陳嘉映、王慶節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71頁。
② [德]海德格爾:《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68頁。
③ [美]羅杰斯:《傳播學史:一種傳記式的方法》,殷曉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5年版,第1頁。
④ 劉海龍:《傳播研究的哥倫比亞學派及其批評者》,《國際新聞界》,2010年第4期,第29頁。
⑤ 李金銓:《傳播研究的典范與認同》,《書城》,2014年第2期,第60頁。
⑥ [美]米爾斯:《社會學的想象力》,陳強、張永強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6年版,第57頁。
⑦ Todd Gitlin.MediaSociology:TheDominantParadigm.Theory and Society,Vol.6,No.2,1978.p.205.
⑧ James Carey.Aculturalapproachtocommunication.In:McQuail’s reader in mass communication theory.London:Sage,2002.p.36.
⑨ 李彬、劉海龍:《20世紀以來中國傳播學發展歷程回顧》,《現代傳播》,2016年第1期,第32頁。
⑩ 潘忠黨:《走向反思、多元、對談的傳播學》,《國際新聞界》,2018年第2期,第4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