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安 譚 勇
(南開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天津 300350)
商品因為作為資本主義社會中物質財富的現實表現,從而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來說具有無可替代的基礎性作用,因此分析資本主義必然要從商品開始。同樣,資本作為資本主義社會中推動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不斷發展的不竭動力,使得我們在研究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過程中,在研究資本主義內在矛盾的過程中,在探討資本主義作為人類歷史發展的一個暫時的、過渡的階段過程中,永遠無法繞開對資本的研究。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資本作了全方位的論述,涉及資本定義、資本積累、資本增殖、貨幣資本、生產資本、商品資本、固定資本、流動資本、生息資本、銀行資本、虛擬資本、現實資本、資本關系、社會總資本等等,內容異常豐富。一方面,馬克思對資本詳細的分析和研究為我們把握當代資本主義提供了系統而全面的知識和方法;另一方面,他對資本如此高度地關注,也讓我們認識到資本仍然是研究當代資本主義的核心。因此,只要資本主義社會還現實地存在著,對資本的研究就仍然是重要且必要的。
當代西方左翼學者齊澤克借助于黑格爾、康德哲學,就馬克思對資本的認識作了批判,他認為馬克思在借助于黑格爾的邏輯范疇來勾勒資本主義的整體發展歷史的時候,在兩種可能性之間搖擺:一是將資本視為歷史過程中異化的實體;二是將資本視為其自身已經是主體的實體。對資本所作的這兩種理解,直接關系到無產階級在人類歷史發展進程中所起到的作用,因而也關系到資本主義向共產主義過渡的道路選擇。那么馬克思是不是真如齊澤克所說的那樣在對資本的認識上處于某種程度上的混亂狀態呢?如果不是,那么馬克思究竟是將資本視為異化的實體,還是視為主體的實體呢?如果馬克思是將資本視為異化的實體,那么這樣的資本與無產階級革命有著怎樣的聯系呢?或者相反,馬克思其實是將資本視為主體的實體,那么它又是如何與無產階級革命相聯系的?帶著這些問題,下面我們對《資本論》中的資本作進一步探索。
眾所周知,馬克思在構建自己的理論體系時吸收了不少黑格爾的東西,在《資本論》中,馬克思運用了黑格爾的邏輯范疇來勾勒資本的運行及其規律。然而,正是在這里,齊澤克卻指出馬克思在對資本的認識上存在模棱兩可性:一方面,馬克思將資本看作是某種歷史過程中的異化的實體;另一方面,他又將資本看作是某種自身已經是主體的實體。
那么齊澤克是通過怎樣的分析而得出上述結論的呢?這就要從他對非平等交換的認識和分析談起。齊澤克首先考察了黑格爾的無限判斷和否定判斷。在無限判斷中,蘊含的是非平等交換,也就是“失去是純粹的,在交換中,我們什么也沒有得到”(1)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1993. p.22.。但是在否定判斷中,事情就沒有這么簡單了。否定判斷表面看起來是蘊含著“等價交換”的邏輯,好像與無限判斷剛好對立。齊澤克指出,在“一個事物是非感性直觀的對象”這一否定判斷命題中,“我們通過失去感性直觀的領域,來獲得另一個確定的非感性直觀的領域”(2)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1993. p.22.,這樣,我們在放棄中有所獲得,因而否定判斷就具有等價交換的表象。然而,當齊澤克進一步指出“正是抽象性的、非確定性否定的無限判斷為否定判斷帶來了‘真理’”(3)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1993. p.22.的時候,否定判斷所具有的等價交換的表象就被打破了。為了論述這一結論,他引入了黑格爾關于“教化”的辯證法,在這個辯證法中,高貴意識和國家之間的對立,是某種隱性交換的結果,即主體自我意識“用這種完全的異化(因為他將自身的實體性內容讓給了他者,國家)作為交換,所獲得的是一種榮耀(即為國家所體現的共同的善而服務的榮耀)”(4)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1993. p.22、p.23、p.25、p.26、p.26、p.26、p.26、p.26、p.26、p.27、p.27.。這里遵循的顯然還是等價交換原則,但是當我們到達這一辯證法的極限——“絕對自由”時,主體卻付出所有而一無所獲。也就是,主體的異化成了一個抽象的否定,“這種否定在交換中不能提供任何積極性的、確定的內容”(5)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當然這種絕對的自由時刻絕不僅僅是在想象中存在的,在現實中它也有突出的代表,這就是雅各賓派所統治的特殊時期。在這個時期,沒有任何特別的原因,任何人都可以隨時被宣判為叛徒從而被推上斷頭臺。這種解讀應當說是符合黑格爾的本意的,因為黑格爾曾指出:“自我意識的否定是內容充實的否定,不是榮譽就是財富,它們都是自身異化了的自我所換得的”等等,“所有這些規定,都通過自我在絕對自由中所經驗到的損失而失去了;它的否定是毫無意義的死亡”(6)黑格爾:《精神現象學》[句讀本],鄧曉芒譯,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361頁。。所以,無限判斷和否定判斷其實蘊含的都是非平等交換,在齊澤克看來,主體在這種非平等交換中終將付出所有而一無所獲。
這樣一來,對于一些人指責黑格爾的辯證法是一種“封閉機制”(closed economy),即所有的損失都被預先給予了補償,齊澤克對此當然不能認同。相反,他認為馬克思關于無產階級革命的構想卻具有這種“封閉機制”,因為作為歷史頂點的無產階級主體雖然被剝奪了所有財產,但最終獲得的是從所有實體化的組織中解放出來,并能夠控制整個社會的生產和再生產過程。馬克思“將無產階級宏大概念作為‘異化’歷史進程的頂點,作為勞動力逐漸從生產過程的實體條件的‘有機’統治下解放出來(無產階級獲得雙重自由:他代表了從所有實體的有機聯系中解放出來的抽象的主體性,但同時他又被剝奪了所有財產,因此為了生存他不得不在市場上出賣自己的勞動力)的頂點”(7)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也就是“無產者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66頁。,他們將獲得整個世界。由此,馬克思“構想了無產階級革命作為黑格爾的主體與實體之和解的‘唯物主義’”版本:它重建了主體(勞動力)與生產過程的客體條件的統一,但這種統一并不是在客觀條件的支配之下(即個體僅僅作為社會整體的附屬),而是集體的主體性作為這種統一的中介力量。在社會主義中,集體的主體必然變得透明,并能夠控制生產過程和整個社會再生產”(9)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所以,無產階級作為這一歷史過程的主體,并非付出所有而一無所獲,因而馬克思的構想在齊澤克看來就帶有“封閉機制”。可以說,馬克思所構想的主體與實體的和解,是通過“主體重新侵占整個實體的內容”來實現的。但齊澤克認為馬克思所提出的這種解決方案,在黑格爾那里已經被排除在外了。他指出:“在黑格爾的哲學中,‘和解’并不意味著‘實體成為主體’的時刻,即絕對主體性被提升為所有實體的產生基礎,而是意指主體性的維度以一種無法還原的匱乏之形式介入了實體的最核心之處,這種匱乏永遠阻止主體獲得完整的自我認同。”(10)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所以,在齊澤克看來,在黑格爾那里,主體與實體的和解,并非通過主體重新侵占實體的整個內容而實現,而是通過主體性維度介入實體的最核心之處來實現,也就是成為“主體的實體”。“‘作為主體的實體最終意味著某種本體論意義上的‘斷裂’,永遠將每一種‘世界觀’、每一種宇宙觀都指責為整個‘偉大存在鏈’的表象。”(11)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并且黑格爾在這里是將“自我中介觀念提升為宇宙的基礎和實體”(12)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而非絕對主體性。因而齊澤克在這里認為馬克思在與黑格爾進行論戰的偽裝下,退回到作為哲學家的黑格爾那里去了,“馬克思所斗爭的對象最終不過是他自身本體論前提的理想主義陰影”(13)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而這一結論的最佳證明,齊澤克認為,即是馬克思在試圖用黑格爾的邏輯范疇來描述資本主義世界的時候,他“不停地且系統性地在兩種可能性之間搖擺”(14)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一種是將資本視為某種歷史過程中的異化的實體,“并統治著被原子化的主體”(15)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另一種是將資本視作某種自身已經是主體的實體,“這種實體已經不再是空洞的抽象的普遍性,而是一種能夠通過在其以自我為中介和自我設定的循環過程中再生產自身的普遍性”(16)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如此,根據齊澤克的分析,馬克思對資本的認識就帶有某種程度上的含混特質。
那么將資本作為某種歷史過程中的異化的實體,與將資本作為某種自身已經是主體的實體,兩者之間有著怎樣的區別呢?其一,從兩者的基本內涵來看,將資本作為異化的實體,指的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作為一種人與人關系的產物而反過來奴役人、制約人,資本異化了。但是,在這種認識中,人作為歷史過程的主體,總會通過揚棄已被異化的資本,而重新占有異化的實體性內涵。而將資本作為主體的實體,指的是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擁有了自我增殖的能力,它以自我為中介,以人為工具,實現著自身的瘋狂增殖。在這種認識中,資本已經成為了主體,而人已經非主體化了。其二,從交換邏輯來看,將資本作為異化的實體,其中還蘊含著平等交換的邏輯,主體在異化過程中所失去的,最后都會通過重新占有實體內容而獲得回報。而將資本作為主體的實體,其中蘊含的則是非平等交換邏輯,資本以自我為中介、以自我為目的、以主體為工具再生產自身,也就是人成了資本自我增殖的工具,人作為歷史的主體在這一過程中失去所有而最終一無所獲。其三,前者還意味著作為歷史主體的無產階級最終能夠通過集體性力量重新掌握資本,進而掌握整個社會生產和再生產過程。也就是說,資本作為人的產物而與人對立所取得的異化狀態不過是暫時性的,無產階級最終將通過革命揚棄資本的異化狀態。后者則意味著無產階級已經不是歷史過程的主體了,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人也并非歷史的主體了,因為資本就是作為主體的實體,它能夠利用人而實現自我生產。這種狀態就好比“理性的狡計”那樣,“追求著特定目標的個人,卻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為了神圣計劃得以實現的一個工具”(17)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1993. p.32.,人們在作為主體的實體的資本自我生產的過程中,看似追求著個人特定的目的,實則是資本自我增殖的工具。此外,資本的力量已經變得異常強大,以至于即使人們有意聯合起來對抗資本也將變得不可能。“資本與知識的融合產生了某種新類型的無產階級,因為它是失去了最后一點私人抵抗的絕對的無產階級,所有的一切,甚至最為內在的記憶都是被植入的,以至于現在所剩下的只是純粹的無實體的主體性的真正的空洞。”(18)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1993. p.10.也就是說,資本與知識的融合,會像塑造電影中的機器人一樣塑造無產階級,最終使得無產階級存在的最為真實的記憶和內核都是被資本所塑造的。當然這種塑造不同于人們對機器人的塑造,它是通過意識形態的滲透來完成的。如此一來,當無產階級這一主體的存在內核都是被資本所操控的時候,無產階級的主體性就蕩然無存了,無產階級作為聯合起來的力量反抗資本的統治也由此變得不可能。
根據上述分析,前者意味著能夠通過無產階級這一主體以革命的方式加速對資本這一異化的實體的揚棄。而后者則意味著資本已經完全凌駕于主體之上,它的揚棄只能交給所謂的偶然性了。
總之,齊澤克在對黑格爾的無限判斷和否定判定中所蘊含的非平等交換邏輯進行分析之后,認為黑格爾的辯證法并非是“封閉機制”的,相反他認為馬克思在構建無產階級革命的時候,卻處于“封閉機制”中,并進一步指出馬克思在運用黑格爾的邏輯范疇勾勒資本主義世界資本的運行及其規律的時候,存在模棱兩可性,即一會兒把資本視為異化的實體,一會兒又把資本視為已經是主體的實體。那么馬克思是不是真如齊澤克所批判的那樣呢?我們先來看一下盧卡奇對此的分析,之后再詳細考察馬克思對這個問題的真實看法。
盧卡奇被譽為西方馬克思主義的鼻祖,他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對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物化現象進行了深刻揭示,由此構成了對資本主義的強烈批判。此外,他對無產階級意識的誕生和無產階級作為打破物化結構的歷史同一的主體—客體的深入論述,對于無產階級革命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齊澤克認為,盧卡奇與馬克思不同,盧卡奇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是一個典型的異化論者,他在此闡述了無產階級作為歷史主體必然通過革命行動占有異化的實體性內涵這一主旨(19)參見Slavoj?i?ek. TARRYING with the EGATIVE Kant, Hegel, and the Critique of Ideology.Duke University press Durham 1993. p.27.。盧卡奇是在沒有看到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前提下,提出“物化”和“階級意識”的概念,指出了無產階級的歷史使命。在這一點上,盧卡奇與馬克思不同。馬克思在這個問題上表現為“模棱兩可”的特征,是不清晰的。那么,事實究竟如何呢,我們還是先從盧卡奇的分析開始,然后再進入馬克思有關資本批判的視域。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盧卡奇主要是通過如下邏輯來論證無產階級作為歷史主體必然會占有異化的實體性內涵的。
首先,盧卡奇詳細考察了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物化現象,提出了兩維度六層面物化內涵。一方面,在客體維度上物化有如下三層內涵:第一,客觀世界物的質的和物質的,也就是其直接物性被掩蓋了。“當各種使用價值都毫無例外地表現為商品時,它們就獲得一種新的客觀性,即一種新的物性……它消滅了它們原來的、真正的物性。”(20)[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60頁。比如土地作為商品之后,就會獲得一種能夠“生出”地租這樣一種特性,而這一新的特性掩蓋了土地所固有的肥力、土質等等特質。并且土地的這一新的特性的存在和程度是由社會關系決定的,作為個別的土地所有者無法對此作出任何改變。第二,物與物的關系掩蓋了人與人的關系,它指的是商品關系、商品形式本來是人與人之間關系所創造出來的,現在卻由于商品關系、商品形式經過發展而在社會中占據主導地位,使得這種關系脫離了人而自行存在,整個的生成路徑發生了顛倒,以致這種商品關系被認為是這些物的天然的屬性,從而掩蓋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物化指商品中人與人的關系表現為物與物的關系。”(21)吳俊杰、劉洪憶:《淺析盧卡奇的物化概念》,《社會科學家》2005年S1期。第三,客觀世界生成商品運動關系,而這一關系不為人所認識,成為束縛人、奴役人的關系,形成所謂“第二自然”,極大地限制了人的自由。“在客觀方面是產生出一個由現成的物以及物與物之間關系構成的世界(……),它的規律雖然逐漸被人們所認識,但是即使在這種情況下還是作為無法制服的、由自身發生作用的力量同人們相對立。”(22)[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3、160、170、153、161、182、196、196、278、278頁。個體面對這樣一種關系,像是面對著自然界,感到無能為力。人們雖然能夠認識和利用這種規律,但是作為個體他們還是沒法通過自己的活動改變這種狀況。
另一方面,在主觀維度上物化也有如下三層內涵:其一,屬人特質的東西物化為商品。“工人必須作為他的勞動力的‘所有者’把自己想象為商品。他的特殊地位在于,這種勞動力是他唯一的所有物……這種自我客體化,即人的功能變為商品這一事實,最確切地揭示了商品關系已經非人化和正在非人化的性質。”(23)[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3、160、170、153、161、182、196、196、278、278頁。工人把自己想象為商品,人的功能變為商品這一事實,均揭示出屬人的特質已物化為商品。人的特性和能力已經與人的有機統一相分離開來,“表現為‘占有’和‘出賣’的一些‘物’,像外部世界的各種不同對象一樣”(24)[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3、160、170、153、161、182、196、196、278、278頁。。其二,屬人的特質物化為商品進一步導致人必須像商品一樣服從于商品經濟規律。“在主觀方面……人的活動同人本身相對立地被客體化,變成一種商品,這種商品服從社會的自然規律的異于人的客觀性,它正如變為商品的任何消費品一樣,必然不依賴于人而進行自己的運動。”(25)[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3、160、170、153、161、182、196、196、278、278頁。價值規律、供求規律等等經濟學規律,都是商品要服從的自然規律。而人的特質物化為商品之后,人也就如商品一樣要服從這些經濟規律。典型現象就是受供求規律的影響,當資本家需要的工人減少,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社會對工人的需求減少時,那么許多工人就會面臨失業,并且能找到工作的工人的工資也會有所降低。其三,在主觀維度上,人的意識也在物化。這主要是指人把商品的性質——抽象的、量的可計算形式,以及商業資本、貨幣資本等等形式當做真正直接性的表現形式,并且還通過“科學地加強”這種規律性來堅持這種表現形式。在物化意識看來,商品的抽象的、量的可計算形式“必然成為這種商品性質真正直接性的表現形式,這種商品性質——作為物化的意識——也根本不力求超出這種形式之外”(26)[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3、160、170、153、161、182、196、196、278、278頁。。把這種意識的物化拓寬一點來說,就是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人不超出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各種關系來看待資本主義的各種關系,反而尋找各種規律來加強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各種關系。“物化意識的形成是人的物化最集中、最極端的表現。”(27)聶文軍:《盧卡奇的物化思想及其倫理意蘊》,《湖南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1年第3期。
其次,盧卡奇指出資產階級思想在面對上述物化現象時不能弄清“它們的產生和消失、它們的真實本質和基礎”(28)[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3、160、170、153、161、182、196、196、278、278頁。,從而無法找到揚棄物化的道路,其原因就在于資產階級思想存在二律背反。“資產階級由于其社會存在必須用這些思維形式來思維世界”(29)[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3、160、170、153、161、182、196、196、278、278頁。,就是說,依靠一些非常抽象的預測性的部分性體系來把握各個及其專門化的領域的內容,而不是統一地把握可知的整體。即使資產階級哲學也不能做到整體性地把握可知總體,因為對于各個學科,哲學既不干涉也不修正,以至于“這些學科所忽視的問題,在哲學中也找不到答案”(30)[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3、160、170、153、161、182、196、196、278、278頁。。盧卡奇在此援引了資產階級經濟學與馬克思對機器作用的完全不同的認識,以此來說明資產階級思想孤立地考察各個歷史現象的做法與總體觀點之間的對立。正如大家所知道的,機器就其本身來說,是沒有矛盾的,而資產階級經濟學家對機器的作用的認識就停留在孤立考察單個機器的層面,因而機器在資本主義的應用中所具有的矛盾,比如“機器就其本身來說縮短勞動時間,而它的資本主義應用延長勞動日”(31)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508、508頁。這樣的矛盾,在資產經濟學看來,“從理論上來說,都是根本不存在的”(32)[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3、160、170、153、161、182、196、196、278、278頁。。恰恰相反,馬克思主義對機器作用的認識則從整體上來把握,關注的正是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所帶來的種種矛盾。此外,資產階級思想也無法看透“歷史發展的傾向構成比經驗事實更高的現實”(33)[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3、160、170、153、161、182、196、196、278、278頁。,因為一方面,這一歷史發展傾向所展現出來的意義意味著資本主義必然走向滅亡,因而對資產階級來說,“意識到這一問題就等于精神上的自殺”(34)[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153、160、170、153、161、182、196、196、278、278頁。;另一方面,資產階級不可避免地生活在物化的現實中,這是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決定的,也是資產階級賴以存在的基礎。因此,同樣是面對自身的物化,資產階級對此不加批判,甚至感到滿足;而無產階級卻在其中看到的是自己的非人化,因而要力圖予以打破。
最后,盧卡奇論述了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會在物化結構中誕生,作為主體—客體統一的歷史主體——無產階級必然通過革命運動打破物化結構,超越資本主義。無產階級意識和無產階級的主體—客體統一性都是在資本主義社會物化結構的直接性中確認的。關于無產階級主體—客體統一性的確認,盧卡奇指出,在無產階級自身的物化結構中,他“被迫成了過程的客體,忍受著他的商品化和被簡約化為純粹的量”(35)[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58頁。,無產階級的這種物化存在不可能給他將自己想象為社會事件的主體留下任何空間。一句話,在資本主義社會物化結構中,無產階級十分清晰地確認了自身的客體化。同時,無產階級又能在物化結構中確認自身作為歷史的主體性。“如果資本的物化被融化為它的生產和再生產的不停的過程,那么在這種立場上,無產階級就能意識到自己是這一過程的真正的——盡管是被束縛的和暫且不是自覺的——主體。”(36)[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77頁。當無產階級在物化結構中意識到自身具有主體—客體統一性,意識到自身超越物化的必要性時,無產階級意識的誕生就得到了開啟。此外,無產階級意識要能變革現實,打破物化結構,還需要無產階級付諸實踐,這就要求無產階級始終要認識到過程固有矛盾“對于全部發展所具有的固有意義”(37)[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00頁。,始終要以總體為目標,始終要在整個發展中判定一個行動的正確性,并且不能忽視歷史的進程,把“自己的愿望和認識強加給歷史”(38)[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73頁。。因此,“只有變成了實踐的無產階級的階級意識才具有這種變化事物的功能”(39)[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310頁。,才能真正地打破物化結構。盡管要變革現實、打破物化結構看起來是如此艱難,但這一歷史任務只有無產階級才能做到。因為資產階級雖然擁有比無產階級更多的資源,但它天然不具有主體—客體統一性,因為它在物化結構中看到的并非是自身的客體化,相反是虛假的主體性,并且在面對這一物化結構時,資產階級由于其地位限制,采取的不是打破這一物化結構,而是將其合理化的行動。再者,“資產階級經濟學關于資本主義經濟學過程的錯誤觀點”(40)[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45頁。,本身就是缺乏中介的結果,因此資產階級思想由于缺少必要的中介,而不能對歷史的總體有足夠的認識。這樣,資產階級就不可能成為歷史的主體而推動歷史向更高階段發展。相反,無產階級卻能夠從勞動和資本的直接關系出發,運用中介范疇,把“遠離生產過程的那些形式和這些形式聯系了起來,把它們放到了辯證的總體之中來認識”(41)[匈]盧卡奇:《歷史與階級意識》,杜章智等譯,商務印書館2014年版,第283頁。,因而,只有無產階級才能認識作為總體的歷史。
綜上所述,盧卡奇實際上將無產階級意識的產生和無產階級作為歷史主體—客體的統一的確認建基在了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普遍的物化結構中,并論述了只有無產階級通過有意識的實踐,即革命運動,才能打破物化結構,推動歷史向更高階段發展。在此,當我們意識到盧卡奇所指出的物化與馬克思所揭示的異化之間有高度的相似之處時,我們或許可以認為,盧卡奇正是沿著馬克思將資本視為異化的實體,探討了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異化問題與無產階級革命之間的必然聯系,論述了無產階級必然作為歷史的主體,并且能夠通過有意識的實踐,變革現實,從而重新占有異化的實體內涵。如此,可以認為盧卡奇是沿著馬克思將資本視為異化的實體這一維度來解讀的。在這里,我們可能得到的啟示是:或許馬克思最主要的是將資本作為異化的實體來看待的。
作為一個唯物主義辯證法的哲學家,黑格爾思辨哲學的繼承者,馬克思不可能是一個單純的肯定論者或否定論者,而是一個辯證的否定論者,這典型地體現在他的經典巨著《資本論》之中。與齊澤克的指責不同,在馬克思的視野中,資本像一匹脫韁的野馬,難以馴服,難以為人類所駕馭;與此同時,資本又是可以被馴服的。像商品具有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二重屬性、勞動也有具體勞動和抽象勞動二重屬性一樣,資本也具有二重屬性。為什么呢?因為在馬克思看來,作為實體的資本的馴服是有著嚴格的條件的:那就是資本主義制度的消亡與社會主義的誕生同時共存。如此,資本既是異化的實體,又是作為主體的實體。但要注意的是,馬克思最根本的是將資本作為異化的實體來看待的,這與他對無產階級革命以及共產主義的實現的構想有著密切聯系。馬克思的具體論述如下:
一方面,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將資本描述為作為異化的實體。他在《資本論》第一卷“貨幣轉化為資本”這一章中為我們揭開了資本的面紗。首先,馬克思對資本作了界定。他指出:“原預付價值不僅在流通中保存下來,而且在流通中改變了自己的價值量,加上了一個剩余價值,或者說增殖了。正是這種運動使價值轉化為資本。”(42)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76頁。可以看到,價值經過流通過程之后,實現了增殖,正是在這一運動中,資本出現了:它是由價值轉化而來的。馬克思進一步指出:“價值成了處于過程中的價值,成了處于過程中的貨幣,從而也就成了資本。”(43)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頁。在這里,貨幣是價值所采取的形式,經此貨幣轉化成了資本。貨幣作為資本,是我們如今非常熟悉的形式,如果不通過馬克思的分析,我們甚至看不透貨幣是如何轉化為資本的。其次,馬克思將資本描述為實體。馬克思指出:“商品的價值突然表現為一個處在過程中的、自行運動的實體,商品和貨幣只是這一實體的兩種形式。”(44)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1頁。顯然,在這里提到的“實體”就是指價值。而前面已經指出,價值在流通過程中實現增殖之后就會轉化為資本,因而這里的價值與資本基本上是等同的。所以可以認為馬克思在這里把資本視為實體,并且它有兩種形式:商品和貨幣。如果在這里還有些抽象的話,我們再借助于馬克思例舉的丁酸和甲酸丙酯的例子來加深理解。馬克思指出:“通過使甲酸丙酯同丁酸相等,丁酸與自身的物體形式不同的化學實體被表現出來了。”(45)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4頁。丁酸和甲酸丙酯是性質極為不同的物質,但它們擁有共同的化學式C4H8O2,也就是說構成它們的化學元素及其比例是完全相同的。所以,C4H8O2其實就是丁酸和甲酸丙酯兩者共同擁有的化學實體,反過來,丁酸和甲酸丙酯就是C4H8O2這一化學實體不同的表現形式。價值就相當于C4H8O2,而丁酸和甲酸丙酯就對應于商品和貨幣。再聯系到價值與資本之間的轉換,便可以認為資本即是那自行運動的實體。最后,馬克思將資本視為異化的實體。馬克思指出:“資本是死勞動,它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46)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69頁。資本要實現其增殖的目的,歸根到底靠的是在生產過程中,榨取剩余價值。而資本進入生產過程,則需要購買一種特殊的商品即勞動力。這樣,唯利是圖的資本必然作為一種獨立的、統治的力量與工人相對立。資本由于無限度地盲目追逐剩余勞動而侵占人體的成長、發育和維持健康所需要的時間,它“根本不關心工人的健康和壽命”(47)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311頁。。“在資本的統治下,工人只能靠讓渡出賣自己的勞動力而保存自己”(48)白 剛:《從“資本正義”到“勞動正義”——《資本論》的正義轉向》,《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5期。,“不斷地把客觀財富當做資本,當作同他相異己的、統治他和剝削他的權力來生產”(49)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659頁。。因此,在馬克思看來,資本對于工人來說,完全是一種異化的存在。此外,在生息資本形式上,資本取得了它的另一異化形式,也就是它的起源被掩蓋起來了,人們不僅想不到它的起源,反而想到的是和它的真正起源“完全相反的形式”(50)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39頁。。也正是馬克思所指出的:“資本的異化性質,它同勞動的對立,被轉移到現實剝削過程之外,即轉移到生息資本上”(51)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30頁。,在這個形式上,資本“取得了它的最異化最為特別的形式”(52)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39頁。。所以,馬克思在此確實將資本作為異化的實體來看待的。
另一方面,馬克思在《資本論》中也確實提到了資本是一種主體的實體,它能夠通過與自身相關聯,從而自我增殖。對此,馬克思指出:在G—W—G’這個流通過程中,“價值在這里已經成為一個過程的主體,在這個過程中,它不斷地變換貨幣形式和商品形式,改變著自己的量,作為剩余價值同作為原價值的自身分出來,自行增殖著”(53)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80頁。。我們已經知道,這種通過流通過程實現增殖的價值就是資本,因此,資本實際上就是這一過程的主體。并且,在生息資本形式上,馬克思進一步指出:“資本取得了它的純粹的物神形式,即G—G’,一個主體,一個可出售的物。”(54)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42頁。在這里,馬克思將資本視為一種主體的實體的看法得到了最有力的說明。起初,當資本的力量還很弱小的時候,“它本身就還要在以往的或隨著資本主義的出現而正在消逝的生產方式中尋求拐杖”(5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0頁。,但當資本隨著資本主義日趨成熟而變得強大之時,它便拋開上述拐杖,“按它自己的規律運動”(5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0頁。。從而在G—G’形式上,資本自我關聯,并實現自身增殖,資本儼然成為了過程的主體。資本作為一種主體的實體,意味著原本由作為主體的人們所創造的客體物——資本,經過資本主義的深層次發展而取得了主體性,轉而使曾經作為其創造者的人類主體成為了客體,以至于人在資本面前就像工人在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中的大機器面前一樣,“作為有意識的器官與自動機的無意識的器官并列”(57)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483頁。。換句話說,資本主義大發展“是人的主體性被資本主體性所取代的過程”(58)喬玉強:《從資本到人類命運共同體:對全球治理的反思、批判與超越》,《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5期。,在作為主體的實體的資本面前,人僅僅是資本自我增殖的工具而已,無論是工人,還是資本家,皆是如此。一定程度上可以說,馬克思在這里通過將資本視為一種主體的實體而對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客體化的生存狀態作了異常深刻的批判。僅從這個維度來說,資本主義社會也絕非是令人滿意的、符合人性的社會形式。
因此,表面看來,馬克思確實既將資本視為異化的實體,又將資本視為主體的實體,從而陷入了齊澤克所批評的模棱兩可之中。但仔細分析之后就會發現,既將資本視為異化的實體,又將資本視為主體的實體,是馬克思對資本所作的辯證認識,并且馬克思在根本上是將資本作為異化的實體來看待的。這主要有三方面的理由:第一,馬克思在將資本視為主體的實體時,是有前提條件的,也就是只有在資本主義社會中,資本才有可能作為主體的實體出現。按照齊澤克對馬克思的指責,當馬克思將資本視為主體的實體的時候,意味著無產階級作為歷史主體重新控制整個生產過程已經成為不可能。但馬克思并無此意,雖然馬克思也指出,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資本發展成為主體的實體,能夠自我關聯,并自行增殖,但資本作為主體的實體出現,只存在于資本主義社會中。而資本主義社會已被馬克思恩格斯論證為僅僅是人類歷史中暫時的歷史階段,隨著人類社會發展,它一定會被更高級的社會形式所代替。由此,資本作為主體的實體不會永遠存在,也就是說資本不可能永遠是主體,而人也不會永遠是它的客體。所以,馬克思將資本視為主體的實體是有前提條件的,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存在,并由此排除了資本作為某種歷史的主體永遠凌駕于人類之上的可能性,同時為無產階級作為歷史的主體,以自由人聯合體的形式掌握整個生產過程敞開了空間。第二,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已經透徹地指出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所具有的多重內在矛盾,并且資本主義社會會因為這些矛盾的不可解決而消亡。換句話說,資本的自我增殖并不是永恒的。首先這是資本自身的內在矛盾發展的必然結果,“資本主義生產的真正限制是資本自身”(59)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8頁。,也就是說,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生產只是為資本而生產,“而不是反過來生產資料只是生產者社會的生活過程不斷擴大的手段”(60)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8頁。。這樣,資本的自我保存和增殖只能在一定的限制以內才成為可能,而資本為達到不斷增殖的目的所使用的手段——“社會生產力的無條件發展”(61)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79頁。又將不斷突破這種限制。其次是資本主義社會生產的無政府狀態與企業有組織的經營之間的矛盾發展的結果,企業通過有組織的經營期望獲得最大化的利益,但是資本主義生產本身的無政府狀態使得企業永遠無法掌握整個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因而企業有組織的經營始終面臨著破產的風險。再次是勞動生產力和利潤率下降規律之間的矛盾發展的結果,勞動生產力會隨著資本主義的發展而得到極大提高,但發展到一定程度時,它又會使利潤率下降成為必然趨勢。這樣便會出現資本生產過剩、投機、危機,使得“勞動資料和生活資料周期地生產得太多了”(62)馬克思:《資本論》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87頁。。由此,這又反過來阻止勞動生產力的進一步發展,因而資本主義生產就在其利潤下降時出現停頓。最后是資本主義社會基本矛盾即生產力和生產關系之間的矛盾發展的結果,資本主義產生的周期性危機表明:資本主義社會“所擁有的生產力已經不能再促進資產階級文明和資產階級所有制關系的發展”(63)《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7頁。,也就是說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已經成了束縛生產力的桎梏,盡管資本主義采取消滅大量生產力、奪取新的市場、更加徹底地利用舊的市場、不斷地擴張等方式來試圖緩解這種矛盾,但始終于事無補,因為它并沒有根本改變資本主義制度的內在本質。所以,正是上述矛盾的存在,使得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從根本上來說僅僅是歷史的、過渡的形式。因而,從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發展起來的資本,其增殖也就同樣具有歷史性了。第三,馬克思一再指出,無產階級,這個被資產階級剝削的貧苦階級,這個為資本的自我增殖付出血汗的悲慘階級,終將通過革命行動,推翻所有現存社會制度,獲得自由和整個世界。也就是說,資本自我增殖的“工具”——工人,將從“工具”重新變為人,資本的自我增殖也將因此結束自己的歷史,所謂資本作為主體的實體也就不復存在了。資本主義生產的無政府狀態,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給生產當事人所帶來的異己性的統治力量,只有在“作為自由聯合的人的產物,處于人的有意識有計劃的控制之下的時候”(64)馬克思:《資本論》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97頁。,才會得到揚棄。而要將整個生產過程置于自由聯合的人所組成的共同體的控制之下,則需要無產階級作為歷史的主體,推翻全部現存的社會制度,實現共產主義才能達到。對此,馬克思進行了詳盡的論述。他指出:“資產階級不僅鍛造了置自身于死地的武器;它還產生了要運用這種武器的人——現代工人,即無產者。”(65)《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38頁。所以,無產階級是隨著資本主義的形成和發展而誕生和發展的。同時,只有無產階級才能作為歷史的主體,只有無產階級能夠通過革命行動,重新將整個生產過程置于人們有意識的控制之下,重新占有作為異化的實體的資本。這是因為,一方面只有無產階級才是徹底的革命階級,資產階級當然不能徹底革命,相反它是反革命的,因為它必須保持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種種基礎,否則自身賴以存在的土壤就不存在了,其他階級則在資本主義的逐步發展中日趨消逝,最后只剩下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對立。此外,隨著剝削勞動的加劇,無產階級“越來越降到本階級的生存條件以下”(66)《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頁。,也就是無產階級最終會走到除了革命將別無出路的地步。另外,無產階級能夠在自身的不公平待遇中有所覺悟——“這種覺悟是以資本為基礎的生產方式的產物,而且也正是為這種生產方式送葬的喪鐘”(67)《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12頁。。起初是單個工人,然后是一個工廠的工人,再后來是某一地方的工人,慢慢地變成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斗爭。另一方面,無產階級這一推翻所有現存社會制度的革命代表的是絕大多數人的利益,是“為絕大多數人謀利益的獨立的運動”(68)《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2頁。。所以,在馬克思看來,無產階級必然會聯合起來,作為歷史過程的主體通過自覺的革命行動,實現共產主義,因而,資本自我增殖的必要“工具”——工人,最終將成為革命的主體,實現對作為異化的實體的資本的重新占有和控制。
綜上所述,齊澤克認為的馬克思在關于資本的認識上存在模棱兩可性——一方面將資本視為異化的實體,另一方面又視為主體的實體——顯然是一種誤讀,馬克思在根本上是將資本作為異化的實體來看待的。并且,馬克思對資本的這種認識,是與資本主義因其固有的內在矛盾而必然表現為歷史過程中暫時的、過渡的階段相聯系的,也就是說無產階級作為歷史的主體必然會通過革命行動變革資本主義社會,實現共產主義,從而重新占有異化的實體性內涵。
既將資本作為異化的實體來看待,又將資本作為主體的實體來看待,實際上是馬克思對資本所作的辯證認識,這正如商品既具有使用價值又具有交換價值、在商品經濟社會里勞動既是具體勞動又是抽象勞動一樣。此外,還要認到馬克思在根本上是將資本作為異化的實體來看待的,這一方面可以通過盧卡奇關于無產階級作為歷史主體打破資本主義社會中存在的物化結構的論證來加以說明,另一方面可以通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因內在的多重矛盾的不可解決性而必然滅亡以及無產階級必然作為歷史主體通過革命運動實現共產主義從而重新控制整個社會生產和再生產過程的論述來加以說明。因此,齊澤克所指責的所謂馬克思對資本的認識存在模棱兩可性,其實不過是一種誤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