惲格(1633-1690),初名格,字壽平,號南田,江蘇武進人,工山水,善沒骨,花鳥畫明麗生動,是清初六家之一,被譽為花鳥畫正宗。他的山水畫深得元人冷逸幽淡之旨,雅秀超逸。花鳥畫宗法北宋徐崇嗣的沒骨法,又融匯明代花鳥畫家文征明、陳淳的寫意筆法,兼工帶寫,筆觸輕快,色彩明麗,以充滿士氣和文人淡雅趣味的清秀、柔麗為尚。試從“逸”和“凈”兩個繪畫審美范疇切入,以惲壽平花鳥畫作為例,探求惲壽平的繪畫美學思想的內涵,并結合其遺民心境,探析審美范疇背后的中國士人的人格精神境界。
惲壽平服膺晚明董其昌南北宗論,崇宋宗元,以師法古人為上,注重寫生、寫真,為花鳥傳神,尤其推崇文人畫的士氣“逸”之境。他說:“畫家塵俗蹊徑,盡為掃除,獨有荒寒一境,真元人神髓,所謂士氣逸品,不入俗目,非識真者能賞之。”(《甌香館集》卷十四《補遺·畫跋》)又從畫史、著墨、風味等角度,認為逸品畫的精神源于士人氣節人格的對象化,與時潮保持距離的獨立人格精神,人品即畫品。他說:“不落畦徑,謂之士氣。不入時趨,謂之逸格……稱其筆墨,則以逸宕為上;咀其風味,則以幽澹為工。”[1]31《南田畫跋》直接論“逸”的題跋、畫論有四十多處,如“逸品”“逸氣”“高逸”“超逸”“逸宕”“逸趣”等,都是“逸”的延伸,可見惲氏對“逸格”的重視與推崇。“逸”是不拘于世俗的潮流,花鳥畫不是裝飾物美化環境,靠顏色的絢麗來眩人耳目的商品,而是要清麗淡雅,有出塵超越世俗之雅氣、凈氣、文人氣,要表現文人畫含蓄平和淡雅的審美品格和文人的心境。
五代黃休復《益州名畫錄》確立“逸品”指的是超越規矩等工具和法度的約束,以水墨表現隨心所欲不逾矩的自由境界,出于自然,筆簡意繁,有意外之趣。宋代文人畫思潮崛起,歐陽修、蘇軾、黃庭堅、李公麟等追求畫中的文人價值,畫即為抒發自我情感和書寫自我心境的寄托和載體。文人強調在畫中安頓性靈,為一己之陶胸次,以平和沖淡為善美理想。董其昌在晚明畫派競爭激烈的畫壇,提出南北宗論,重新梳理文人畫史,高揚南宗文人畫,是對當時繪畫淪為逐利的商品取向的反撥。
惲壽平從北宋徐崇嗣沒骨花鳥畫入手,刻意不學明人,凸顯出花鳥畫之逸品。他指出:“運斤非巧,規矩獨拙,脫盡縱橫,淡然天真。”脫去畫工縱橫的習氣,而以平淡天真為尚。他說:“瀟灑歷落,荒荒寂寂,有此山川,無此筆墨,運斤非巧,規矩獨拙,非曰讓能,聊行吾逸。”[2]138追求恬淡平和、自然天真的藝術境界。
筆墨、設色是構成畫面直覺形式感的重要因素。設色古雅、淡逸、柔和決定作品的格調,筆法線條勾勒物象的脈絡和結構,墨色暈染,筆墨是繪畫作品的骨架。在《南田畫跋》中,他“藏而不露”的用筆用墨,以此筆墨營造逸格意境。用筆太過刻意、刻板、直露,違背了古人所追求的藏鋒用筆,有失渾樸深厚的畫意。他說:“今人用心在有筆墨處,古人用心在無筆墨處。倘能于筆墨不到處觀古人用心,庶幾擬議神明,進乎技已。”[1]8南田追求于無筆墨處,營造幽淡天真的畫境。能夠成就逸格,正是在于氣韻藏于其間。筆不露骨,墨不堆肉,氣韻橫生。這就是惲氏高明的筆墨味道所在。宋元以來的“幽淡清雅”的色調當為畫中的逸格,推崇趙伯駒、錢選、趙孟古雅淡冶、氣韻深沉的設色,淡逸而不輕浮、淺薄,沉厚而不郁結,光彩奪目而又雅致出塵,追求清新自然、生動淡雅的文人畫境界。《甌香館寫生冊——卷丹》用沒骨法畫虎皮百合一株,丹色的花瓣極力向外舒展、翻卷,頗得生動之趣,花瓣上的墨點更借色而顯,葉以淡墨加花青為底色。花葉呈開合之勢,亦有冷暖呼應,花為暖色調,葉為冷色調,一色又有陰陽向背。墨花蕊為點睛之筆,使之靈氣洞目。作品設色纖得中,筆意流暢,氣韻清妍,體現了南田所提的“逸氣”。
惲壽平在畫中還追求靜氣。南宗文人畫以靜為畫之微妙元素,畫要有靜氣,“靜”不僅是指繪畫的寧靜、安靜、優雅靜穆的表現形式。在中國哲學和藝術觀念中,有三種不同類型的“靜”:一是指環境的安靜,與喧囂相對;二是指心靈的安靜,不為外部事務所擾;三是永恒的宇宙精神,宇宙在無聲無息中創化萬物的靜寂狀態。[3]550畫以表現自然物象的生動活態為目標,表現生生不息的大化精神,其極致者乃在于動中求靜,靜中含動。
惲壽平的畫最可貴之處就是具有“靜”之氣。《南田畫跋》云:“川瀨氤氳之氣,林嵐蒼翠之色,正須澄懷觀道,靜以求之。”[1]27“靜”的畫需畫家心境靜,即靜心體悟,無欲內心澄澈之際才能產生“凈”的畫,則更要畫家心境純凈,去除凡俗物欲名利之心,滌蕩心靈。還提到“筆筆有天際真人想,一絲塵垢,便無下筆處”。“凈”即心境凈,具有與天同游的思致,脫離世俗之地。清代戴熙《習苦齋題跋》載:“元人高逸一派,當于無筆墨處求之,所謂脫塵境而與天游也。”[4]212《南田畫跋》中提到文征明繼承了元代趙孟的風韻,纖塵不染,天真清爽,稱為畫壇仙品。“清”“潔”為凈的表現,對待世俗應具有名心盡凈的品格。惲壽平中年的沒骨花卉設色醇厚而不郁結凝滯,色彩艷雅,達到色、光、態、韻俱佳的藝術境界。晚年技法純熟,風格淡雅、清逸,用筆和設色技巧爐火純青,明凈脫俗,一塵不染,體現出一種獨到的蕭散、凝練之致;用墨而五色具,出現濃淡層次感,畫墨盡現五彩,著色渾如用墨。《南田畫跋》鄙棄抹綠涂紅者即媚俗濃艷,只為討人耳目之樂的庸俗。
用筆線條的“清靜”。惲壽平繪畫作品多呈現一種設色明麗的風格特色。如《百花圖卷》所用顏色清新,用筆幽澹,跡不滯而物象神氣渾然,符合南田所追求色、光、態、韻相互統一的境界。惲氏五十歲以后所畫的沒骨花鳥畫基本趨向一種清雅、淡逸的藝術格調,離形得似,絢爛之極仍歸于平淡。
墨色混合之“清靜”。水與墨的巧妙結合使得惲氏沒骨花鳥畫倍顯清潤,以水和墨,增加色彩的飽和度,墨色透明剔透。水色生動交融,源于其高超的畫技。惲壽平以濕筆為主,色中用水,水中用色,以色為形,以水為氣,氣行形活,生動自然,創造了色染水暈法,使色與水渾然一體,不僅表現出花的固有色,而且表現出色中之色、色外之色、無色之色。[5]技巧的高超及其所形成的獨特的審美意蘊是惲壽平沒骨花卉所以開宗立派、屹立畫壇的重要原因。
惲壽平畫風逸、凈的格調源于其畢生的遺民心境。惲壽平十四歲時,明王朝覆滅。滿族入關。他從小就遭受家國之變,明清易代之際,十多歲就跟隨父親顛沛流離,避天臺,走羅浮,流落廣州,折返沿海。親見父親、大哥與清軍血戰的場面。國破,大哥戰死,二哥不知所終。他與父親在靈隱寺削發為僧。青少年時期的顛沛流離、國破家亡,與家族中父兄的士人氣節、為人為學的士人品格,他畢生以遺民自居,與遺民相交往,始終未放棄反清復明的志向。如與反清的秘士來往頻繁,寫下許多贈答酬唱的詩作。[6]18
惲壽平終生不仕,淡泊浮名,不與塵世同流合污,寄情毫素,以畫謀生。其人亦其畫,頗有一種不與世俗同流合污,保持自身品格高潔,畫則追求靜凈高逸、超塵脫俗的清逸格調。他的繪畫作品總是傳達著故國之思,但他又不像八大山人那樣的決絕,感傷而又無奈。如他1664年為靈巖寺住持、南方反清復明領袖退翁和尚作的《靈巖山圖卷》,引首有退翁題詞,后有明曇所作的《靈巖山賦》。又如為好友唐若營作于1681年的《一竹齋圖卷》,后有遺民僧人澹歸等多人題跋。此畫云山緬邈,思念故國的情感傾向非常明顯。對故國風物的描繪,追憶往昔的情景,其畫在遺民群體中的流傳和接受,表現共同的故國之思和遺民情結。他晚年的畫多表現對生命的感悟,畫作的清逸與雅凈的格調,是其心靈的表征。
小結:
對惲壽平繪畫美學“逸”“凈”的意境進行分析,其色彩、水墨的運用具有獨到之處,筆墨清潤逸澤,精工細膩,體現出文人畫所崇尚的雅柔清逸的審美理想。惲壽平畫風和審美追求的形成與其遺民心境密切相關,他以畫為具,表現他出世超脫的人生理想。通過對惲壽平繪畫美學的分析,有助于提高對文人沒骨花鳥畫的認知,及其在當代的傳承和發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