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鈺婷
(武漢大學法學院 湖北武漢 430070)
1991年我國增設管轄權異議制度,1994年最高人民法院在司法解釋中進一步明確當事人對管轄權異議有權提出上訴,同時二審法院應當進行審查并以書面裁定形式認定當事人的上訴請求是否成立。其中未明確排除當事人對級別管轄異議裁定上訴的權利。直到1995年7月3日最高院發布《關于當事人就級別管轄提出異議應如何處理的函》首次明確對于當事人的級別管轄異議,受訴法院不再作出裁定。至此我國法院對級別管轄異議的處理程序與地域管轄異議做出了區分,對于當事人是否有權就級別管轄異議裁定提出上訴以及如何完善級別管轄異議制度引發學者討論。2010年最高院頒布《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民事級別管轄異議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下簡稱《級別管轄異議規定》)正式建立了附帶訴訟模式的級別管轄異議裁判機制,同時正式明確了當事人有權對級別管轄異議裁定提起上訴。
本文以2018年至2019年10月間最高院審理的44件級別管轄異議上訴案件為樣本,分析虛增訴訟標的額規避級別管轄行為認定難的成因,以期對類似案件的審理提供參考。
以代字號“民轄終”為檢索條件搜索2018年至2019年10月最高人民法院受理的民事管轄上訴案件,在威科先行數據庫查找到的63件級別管轄異議案件當中,上訴請求為“被上訴人虛增訴訟標的額,規避級別管轄”或者上訴人不服原裁定認定其具有規避行為而提起上訴的案件共計43件,案件數量占比接近70%。從審理結果來看,最高院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裁定的共42件;僅在1起案件中最高院撤銷了原審裁定,支持了當事人的上訴請求。
從審查標準來看,主要可以歸納為以下三類:
第一類,形式審查標準。最高院認為認定被上訴人是否虛增訴訟標的額需要進行實體審查,以管轄權異議階段只進行形式審查為由不予處理,依據原告的訴訟請求度額定標的額,駁回上訴維持原裁定,此為多數案件所采取的處理辦法。第二類,初步證據標準。對當事人提交的證據進行初步審查,以認定是否存在虛增訴訟標的額。區別于第一類處理辦法,最高院認為此種初步審查仍屬形式審查,審查結果不對實體問題的審理產生影響。第三類,部分實質審查標準。針對當事人主張對方惡意增加訴訟標的額,規避級別管轄的管轄權異議案件,法院應例外地在立案階段對案件進行一定的實質審查。
綜上,最高院認定當事人是否存在利用增加訴訟標的額規避級別管轄的行為時,從審查標準經歷了從管轄權異議階段只進行形式審查到應當進行一定程度的實質審查的變化。
最高院在認定當事人是否惡意增加訴訟標的額時,不論采取何種標準,都試圖將形式審查和實質審查做清晰劃分,而對審查行為歸類的不同導致出現上述不同的審查方式。
訴訟標的額的認定往往成為審理糾紛時需要解決的關鍵問題之一。盡管2013年最高院也發表意見指出我國應當逐步改變主要以訴訟標的額確定案件級別管轄的做法,但實踐中案件標的額仍是最基礎的劃分標準。在實體上,合同標的額是合同糾紛中常見爭議焦點,法院需綜合各項證據裁定是否支持原告訴請的標的額。類似的,在確定因侵權提起的糾紛案件的地域管轄時,也涉及對案件實體要素的審查。在實體上是否存在侵權行為是原告所提起的核心問題,同時在程序上,若被告提出管轄異議稱其未實施任何侵權行為,也就無從談起侵權行為地,因此受訴法院對本案也就無法行使管轄權。
最高院曾指出,被告證明原告存在惡意增加訴訟標的額行為時,其提交的證據僅需在形式上能夠證明即可,但法院依舊需要通過對實體要素的審查才能夠認定。當事人在對級別管轄提出異議時,完全可以通過主張合同存在已被部分履行的部分,該部分標的額應當從原告主張的訴訟標的額中予以扣除,由此請求法院將案件移送有級別管轄權的法院受理。
我國民事訴訟理論認為,訴訟審理通常是法院主持下對案件證據進行調查、認定案件事實以及適用法律作出判斷的行為。根據訴訟要件學說,原告為了實現目的在提起民事訴訟時需要符合一定條件:首先,為了讓法院就訴訟進行審理、判決,訴必須適法提起;其次,訴適法提起后需進一步考察訴訟要件,即系屬于法院的訴訟事件必須在程序上合法;最后,訴訟請求若要得到法院支持,需在實體法上有理。訴的適法提起指向的是民事訴訟程序啟動問題,實質是訴的成立,法院對案件行使審判權以訴被適法提起為前提。換言之,依據訴訟過程推進的順序和邏輯,當事人從提起訴訟到最終獲得勝訴判決法院需考慮訴訟的起訴要件、訴訟要件以及本案要件三個方面的問題。
依據我國《民事訴訟法》規定,案件屬于受訴人民法院主管和管轄是當事人起訴需要符合的條件之一,法院需要在起訴受理階段判斷管轄權是否符合要求。在我國立案登記制背景下,起訴要件與訴訟要件采取了分置不同程序階段加以審查、審理的程序結構。區別于過去的實質審查,法院在起訴受理階段法院只進行形式審查,兩者區別在于前者要求原告起訴時提交材料所載明的事實與主張的事實具有一致性,而后者只要求兩者存在關聯性即可。但如前文所述,我國法院判斷級別管轄時首要考慮的因素就是案件標的額的大小,而為了防止原告故意規避級別管轄,法院需對案件的實體要素進行審查,而由于形式審查和實體審查不存在絕對的劃分標準,此種審查到底屬于何種性質難以界定。
我國將管轄權問題這一訴訟要件并入起訴要件的做法給具體實踐帶來困難,筆者認為,在我國現有訴訟結構下,法院應當在遵循以下兩點的基礎上選取合理的認定標準予以統一,以保障當事人的訴訟權益。
首先,不能機械遵循管轄權異議階段只進行形式審查不涉及實體問題為由徑行駁回當事人的上訴請求。“法院調查管轄權之有無,依原告主張之事實為判斷之標準,不以其請求是否成立為判斷之標準”。盡管法院在認定案件訴訟標的額通常以原告的訴訟請求為準能夠充分保障當事人的處分權,但由此將會導致案件的級別管轄完全依靠原告決定,這與管轄制度的設立目的相違背,管轄制度目的在于合理分配雙方當事人的程序利益,合理確定管轄法院以維護審判秩序。不能堅持絕對的“管轄權階段不涉及實體”處理標準,確認管轄權過程中涉及的實體要素的審查與在管轄權階段審查實體問題應當有所區別,并非所有在程序審理過程中對實體要素的審查都會對當事人實體上的權利義務產生影響,法院最終在進入實體審理階段據以作出判決的一定是與案件爭議焦點密切相關的實體要素。
管轄權階段只進行形式審查有助于案件快速擺脫管轄權搖擺不定的階段,但管轄權異議制度的設立目的并非為了防止訴訟遲延,而在于給管轄利益可能受到侵害的被告以救濟。不同于一審時的案件受理階段單純地依照原告單方的訴訟請求進行立案審查,管轄權異議發生在立案之后,此時各方當事人處于平等訴訟地位并有權發表意見,被告有機會針對管轄權提出異議和抗辯,在管轄權上訴案件中更是如此。管轄異議制度之本質決定了該制度的首要目標不是效率,而是公正,不可顛倒兩種價值應有的順位。
其次,在當事人主張對方惡意增加訴訟標的額規避級別管轄的管轄權異議上訴案件的證據規則方面,應明確被上訴人也應承擔部分舉證責任,必要時法院有權依職權調查取證。立案登記制后,原本被當作起訴要件的訴訟要件在立案階段基本失守;而進入訴訟階段之后,訴訟要件又與訴訟請求能否在實體上成立的本案要件相混淆,同樣適用“誰主張,誰舉證”的一般舉證責任分配規則并不妥當。
司法實踐中法院依據一般證據規則,要求上訴方承擔證明責任,否則以證據不足為由駁回上訴。此種做法實際將當事人的上訴權架空,即使提出上訴,案件級別管轄的確認仍可能完全聽由原告主張,導致被告的訴訟權利遭到侵犯。
實踐中管轄異議權案件數量攀升,單純依靠當事人舉證證明難以實現有效規制。有學者對2004年至2011年期間對某省高級法院立案庭受理的管轄異議上訴案件進行實證分析,發現絕大多數案件當事人的上訴被駁回,當事人濫用管轄權異議上訴權拖延訴訟的傾向明顯。2014年至2016年期間某市中級人民法院受理的管轄權異議案件以二審為主,案件數量連續占比超過受理管轄權異議案件總數的80%。
不論采取何種審查標準,實踐中最高院在具體個案中認定是否存在虛增訴訟標的額行為時標準應得到統一。我國上下級法院之間形成的是監督與被監督的關系,各上級法院尤其最高法院的重要職責之一在于為下級法院裁判類似案件提供示范,統一裁判尺度,最高院的處理意見將對各級法院都有重大的指導和借鑒意義。
注釋
[1]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在經濟審判工作中嚴格執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若干規定》,法發[1994] 29號,第5條。
[2]《級別管轄異議規定》第1條。
[3]《級別管轄異議規定》第8條。
[4](2018)最高法民轄終179號民事裁定書。
[5](2018)最高法民轄終95號民事裁定書。
[6](2019)最高法民轄終108號民事裁定書。
[7](2019)最高法民轄終249號民事裁定書。
[8]《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切實踐行司法為民大力加強公正司法不斷提高司法公信力的若干意見》31條。
[9]嚴仁群:《管轄規范中的實體要素》,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第162頁。
[10]田平安:《民事訴訟法》(第4版),法律出版社2015年版,第268頁;張衛平:《民事訴訟法》(第4版),法律出版社2016年版,第306頁。
[11][日]中村英郎:《新民事訴訟法講義》,陳剛等譯,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52-153頁。
[12]唐力,高翔:《我國民事訴訟程序事項二階化審理構造論——兼論民事立案登記制的中國化改革》,載《法律科學(西北政法大學學報)》2016年第5期,第81頁。
[13]唐力:《民事訴訟立審程序結構再認識——基于立案登記制改革下的思考》,載《法學評論》2017年第3期,第132頁。
[14]黃磊:《立案登記制背景下訴訟要件審理方式研究》,載《學習論壇》2018年第1期,第92-93頁。
[15]姚瑞光:《民事訴訟法論》,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40頁。
[16]劉燕紅:《本案管轄權該如何審查》,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3/11/id/1118759.shtml,最后訪問時間:2019年4月17日。
[17]前引15,第163頁。
[18]前引6,第103頁。
[19]孫明:《管轄權異議上訴程序探析》,載《華東交通大學學報》2013年第1期,第109-110頁。
[20]郝廷婷,龔成:《濫用民事管轄權異議程序的規制路徑——兼談管轄權異議案件前置審查環節的設置》,載《法律適用》2018年第3期,第1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