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 凌
(江南大學 江蘇省無錫市 214122)
過去一年里,校園欺凌無疑是社會熱點。從電影《少年的你》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11月5日設為首個反對校園暴力和欺凌包括網絡欺凌國際日,校園欺凌為各界關注著,心理學界、教育學界、社會學界以及法學界等紛紛開展研究,以期能夠有效治理校園欺凌,遏制其發生。而法律制度由于具有權威性,在治理校園欺凌問題上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但我國目前有關校園欺凌的法律規制尚不完善,現有的校園欺凌法律定義比較概括,不夠明確,具體啟動程序和處置程序也未做明確規定,當遇到學生欺凌事件時,容易出現性質認知分歧,學生家長認為屬于校園欺凌,而學校認為僅是孩子間打鬧的正常行為,最終口頭教育下解決問題。這將不利于學生身心健康的發展,影響學生學習,同時也難以糾正欺凌者的行為偏差。
校園欺凌的概念。明確界定校園欺凌至關重要。有些學者將校園欺凌與校園暴力做了細致區分,認為校園暴力屬于校園欺凌的上位概念,有些學者則將二者混同,導致在研究上出現重復研究,成果分散的現象。何為校園欺凌,弄清楚這個問題是防治校園欺凌基礎。校園欺凌研究最早起源于20世紀七八十年代,挪威學者丹·奧維斯首先開始對這一現象進行研究,其指出校園欺凌是一名學生反復持續地暴露在另一名或多名學生的負面行為之中,在肉體或精神上備感痛苦或不適的行為。2020年10月,我國未成年人保護法修訂案首次對學生欺凌進行定義,體現出國家治理校園欺凌行為的決心。該修訂案指出學生欺凌是發生在學生之間,一方蓄意或者惡意通過肢體、語言及網絡等手段施壓、侮辱,造成另一方人身傷害、財產損失或精神損害的行為。相比之前國務院等出臺的指導性文件,該修訂案的通過意味著校園欺凌獲得了更高法律層次的約束,但該定義仍然存在一些問題。其雖然界定了何為校園欺凌,但認定標準依舊模糊,如“蓄意”“惡意”如何認定?“造成另一方傷害、財產損失或精神損害”這些后果的標準又是如何?何種傷害才能夠達到校園欺凌程度?一些列問題都需要在相關法律中繼續明確。
校園欺凌的特征。校園欺凌是一種復雜的社會現象。多數場合其表現為群體性行為,參與者恃強凌弱,被欺凌者忍氣吞聲,旁觀者的存在,使得社會責任被分散,長此以往,旁觀者漸漸轉變為“看戲”心態,無形中推動著欺凌行為的發展,增加欺凌者“耀武揚威”的底氣。深入分析校園欺凌行為的本質特征,其多發于中小學,在實施范圍上具特定性;被欺凌對象常常集中于特定人,在頻率上具反復性;欺凌場所一般為師生難發現的地方,在地點上具隱蔽性;加之被欺凌者處于青春期,心智不夠成熟,基于恐懼心理而不敢告知老師家長,導致校園欺凌行為缺乏及時的外力干預,像慢性病一樣,蠶食著被欺凌者的心靈,影響其正常學習生活。與此同時,欺凌者由于未得到及時的行為矯治,在成長過程中更容易實施違法行為,出現社會退縮。因此,在防治校園欺凌問題上,需要考慮到其特征,除了需要關注欺凌者和被欺凌者外,還需要關注旁觀者。一方面,旁觀者可能會因為目睹校園欺凌而變得消極畏懼,擔心自己成為被欺凌對象。另一方面,旁觀者也有可能因此模仿,或加入欺凌者行列,或變成另一個獨立的欺凌者群體,成為潛在的校園欺凌者。
校園欺凌的類型。學術界對校園欺凌類型的劃分有幾種不同的觀點。有些從行為表現方式,有些從實施類型,有些則從行為復雜情況和惡性程度來進行劃分。認定校園欺凌類型對后續法律規制具有基礎性意義。我認為,從以下兩個角度劃分校園欺凌更利于針對性規制。校園欺凌從宏觀角度看,可以分為傳統校園欺凌和新型網絡欺凌,傳統欺凌又可進一步分為言語欺凌、肢體欺凌和關系欺凌等。從欺凌程度看,可分為輕微攻擊行為、單純性欺凌和非行性欺凌。輕微型攻擊行為主要表現為語言欺凌,如辱罵、嘲笑他人,給予被欺凌者人格侮辱,一般發生在同學間鬧矛盾時。單純性欺凌不像輕微攻擊行為事出有因,可能僅因為當事人嫉妒等就會將他人作為發泄對象。非行性欺凌則是一種較嚴重的欺凌行為,上升為肢體欺凌、損害他人私有財產、在社交網絡或公共場合誹謗侮辱他人。而隨著科技的進步,網絡社交低齡化,網絡成了欺凌高發場所,其帶來的精神危害不容小覷,應予以重視。
目前我國尚無反校園欺凌專項立法,規制校園欺凌的法律條文散見于《刑法》《民法》等部門法和《治安管理處罰法》中,不夠系統。《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以及《未成年人保護法》規定又不夠細致,相關規定多以預防措施為主,可操作性不強。在實踐中,很多校園欺凌事件最終以學校協調下的雙方和解告終。對于性質輕微的校園欺凌事件,或許還能起到警示作用,但對于性質較惡劣的欺凌事件,僅靠學校的教育,尚不能施以懲戒。一方面,這無法使欺凌者、潛在欺凌者認識到自身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真誠改過自新;另一方面,若刨去“校園欺凌”外衣,這就是違法犯罪行為。然而,很多此類案件由于無充分的法律依據,缺乏健全的法律規定,加之法官秉承未成年人“雙向保護原則”而出現免于刑事處罰的現象。可見,校園欺凌立法缺失使有效、有序、有據規制校園欺凌并不容易。
現行《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和《未成年人保護法》等相關法律對校園欺凌事件的處置程序、處置方式規定的比較抽象,其更加注重對未成年人本身權益保護,而遇到校園欺凌事件時,現有法律規定難以支撐實踐。縱觀美國新澤西州或紐約市有關校園欺凌的專項立法,其從啟動程序、處置程序、應對措施等各方面均做了十分細致的規定,明確了校長、教師的義務,詳細規定了處置程序,并設立第三方機構作為監督和民主的保障。對于被認定為校園欺凌的事件,欺凌者會依據年齡和行為嚴重程度受到對應的教育處分,被欺凌者也會得到相應的幫助。而這些規定,在我國現有法律體系中,難以找到類似的身影。據調查,約40% 的人將校園欺凌現象頻發歸因于法律缺位,認為很多校園欺凌事件由于發生在中小學,雖造成嚴重后果,但未成年人身份使得最終尋求教育規戒來解決問題,導致未成年人在實施校園欺凌行為時心理上肆無忌憚,行為上屢教不改。如此一來,立法缺失為校園欺凌行為提供了法律可容納的空間。
“教育為主,懲戒為輔”是我國司法體制秉承著的原則,此理念在司法實踐中亦深入執法者心。然而,隨著時代的發展,人們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網絡普及化以及電子產品使用者低齡化,使得相較過去,未成年人更容易接觸大量外部信息,心智成熟的更快。法律往往滯留于實踐。我國《刑法》對刑事責任年齡的規定將一些性質惡劣但施害者尚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的惡性校園欺凌事件攔在刑法框架外——不滿十四周歲無需負刑事責任,在十四周歲至十六周歲之間僅對故意殺人等八種犯罪行為承擔法律后果。在司法實踐中,對較惡劣欺凌行為,許多司法機關往往定性為故意傷害罪,但我國故意傷害罪需達到輕傷及以上的程度,這間接導致未滿十四周歲的學生在實施惡性欺凌行為后,無法受到相應懲處。換句話說,脫離法律規制后,校園欺凌事件的處置標準摻雜主觀性,雖最終通過內部調解解決了問題,但這種處理方式未形成統一標準,僅短暫地解決了個案,并不能對潛在欺凌者形成恒久約束。
中國司法大數據研究院有關校園欺凌的專題報告[ 參見中華人民共和國最高人民法院網站http://www.court.gov.cn/]顯示,以未成年人為被告的校園欺凌案件占比逐年下降。然而,需注意是,有超80%的涉搶劫罪校園欺凌案件主體為未成年人。這表明,當校園欺凌案件進入司法程序,部分行為性質已很嚴重,對被欺凌者而言,身心危害極大,對校園及社會來說,影響惡劣。此外,還需注意能步入司法程序的占少數,未進入司法程序的校園欺凌事件需引起關注。雖然作為被告人的未成年人占比下降,但那些沒有進入司法程序,被教育機構、有關管理部門等大而化之的欺凌事件,需辯證看待。一方面,以教育感化,積極幫助欺凌行為實施者改過自新,具良好作用,但對于部分行為人來說,這種“寬容”反成了“縱容”,未體現出法律的嚴肅性、威懾力。也正因此,統一的處置標準不可或缺。進入司法程序與否,達到責任年齡與否,校園欺凌行為能得到可預測、可評價、具有普適性但又不乏靈活性的法律規制,從而最大限度地使得已犯者不敢再犯,欲犯者不能犯,未犯者不想犯才是最重要的。
2020年10月17日,未成年人保護法修訂案經表決通過,新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增加、完善多項規定,其中就學生欺凌問題作出了規定。其規定學校應建立學生欺凌防控制度,但對教師該如何處理、有何種義務等標準皆未細化,實施程序也未作具體規定。這將會導致該條規定出現“理論”與“實踐”脫鉤情況。此外,我國在校園欺凌事件上的定責、補償等方面亦缺乏相關法律法規來保障,這就造成部分校園欺凌事件在處理上難以保障公平公正。換句話說,校園欺凌現象的頻發不僅僅在于防控不力,同樣也歸因于欺凌行為發生后定責、補償、事后處理機制等配套措施的缺位。
而美國和日本等西方先進國家,由于對校園欺凌研究起步早,積累了大量的理論經驗和方法啟示,在專項立法中,對配套相關措施進行了詳細的規定。通讀日本《校園欺凌防止對策推進法》,其不僅規定了校園欺凌防治基本方針,基本的實施對策,還對防止校園欺凌的相關措施進行了詳細規定,此外,還專章規定了重大事態的應對。將校園欺凌全過程納入法律規制中,保證每個環節都有相應地應對措施,有助于形成良好的教育生態體系。
校園欺凌具有嚴重的社會危害性。一方面,其影響了正常的教學秩序,未能給青少年提供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另一方面,它傷害了青少年人格尊嚴,影響學生身心發展。將校園欺凌行為視作學生間的不懂事屬實不妥,應嚴肅看待。
由于我國反校園欺凌的相關法律存有漏洞,需要補充完善相關立法,以其在實踐中,能夠精準定性校園欺凌事件。國際上目前有兩種主要立法模式,一種是專項立法,一種是修改已有法律,增加相關內容。前者如日本在2013年6月制定的《校園欺凌防止對策推進法》。后者如我國臺灣省在“教育法”中加入反校園欺凌規定。從實踐來看,兩種模式均取得了不錯的效果,對校園欺凌皆發揮了抑制作用。考慮到制定專項立法是一個龐雜的過程,需要較長時間才能孵化出反校園欺凌立法,且由于現有校園欺凌相關的法律規定散見于部門法、行政規定中,牽一發而動全身。結合我國目前在《未成年人保護法》中增加校園欺凌內容的立法舉措,以及當下校園欺凌頻發的實際,防治校園欺凌刻不容緩,先在《未成年人保護法》中進一步規定反校園欺凌內容更加合適,待時機成熟再慢慢制定專項立法。
明確立法模式后,如何界定欺凌范圍是規制校園欺凌行為的難點之一,規定過窄或過寬均不利于問題的解決。本文前述有提及校園欺凌行為可分為輕微攻擊行為、單純性欺凌以及非行性欺凌三種類型。第三種欺凌由于性質非常嚴重,具有明顯的法益侵害性,司法往往會介入,而輕微攻擊行為和單純欺凌行為由于易與普通矛盾行為混淆,常難以準確區分,若“一刀切”勢必矯枉過正。根據矛盾特殊性原理,在完善相關立法時,立法者應充分考慮未成年人世界的人際關系規則,進而最大限度地保護被欺凌者權益,找到平衡點。根據青少年發展特性,類型化列舉校園欺凌,以身體年齡和心理年齡作為標準,規定何年齡段實施何種行為可界定為校園欺凌行為。這樣既可保留類型化列舉的開放性,又可避免司法過度介入而剝奪青少年成長機會。既可以有效識別校園欺凌行為,又可以避免不應有力量的介入,導致輕者重責、重者輕責。
防治校園欺凌是一個系統化過程,涉及刑法、民法、侵權責任法以及相關程序法、治安管理處罰法等法律規范。由于法律效力層次不同,因此在完善校園欺凌相關立法過程中,需全面考慮,銜接好上位法和下位法,基本法與特殊法,形成明確統一的處置標準。
在全面依法治國的背景下,依法治校順應大環境,讓法治步入校園,不僅可以有效規制欺凌行為,還可以在青少年心中撒下法治種子。例如,學習西方國家設立校園欺凌網站,普及校園欺凌知識和違法性,依據我國社情,開發學生自主反饋平臺。由于孩子年齡較小,對行為性質認識不夠,有時遭遇校園欺凌又不敢告訴父母。因此,鼓勵學生自己在校園欺凌識別平臺中,描述自己的遭遇,系統幫忙識別是否是校園欺凌,若是,及時安撫學生情緒,提出處理建議,并且立即跟進核實情況,若情況屬實,告知學校主管部門,及時介入。在發生校園欺凌事件后,被欺凌者用法律利劍維護自身權益,既可避免隱忍而助長欺凌者囂張氣焰,又可避免以暴制暴的惡性循環。那些潛在欺凌者由于敬畏法律,害怕受到懲處,一定程度上也會約束自我。可以說,統一的處置標準能夠使學生心中有數。而制定其需從校園欺凌成因入手。雖然校園欺凌發生在學生之間,學校難辭其咎,但運用社會學分析校園欺凌現象,會發現孩子的家庭教育、成長環境以及自身性格也是校園欺凌的誘因。因此若想有效解決這類事件,在制定處置標準時,需要明確個人、家庭以及學校責任,明晰家庭權利和義務以及社會權利與義務,將更多主體納入這一過程,形成多方合力,使校園安全管理體系與法律手段對接。
治理校園欺凌非一蹴而就,在強化法律直接規制措施體系的過程中,還需要完善配套措施。明確校園欺凌防控措施,建立協同治理機制,構建事后處置機制。
雖然未成年人保護法修訂案首次對學生欺凌作出定義,并規定學校應建立學生欺凌防控制度,但其未考慮到部分學校不具備建立防控制度的條件,如偏遠山區學校、農村鄉鎮學校。一方面,學校職員配置可能無法滿足需要。另一方面,學校缺乏這方面專業人員的指導。因此,在立法時應明確校園欺凌防控措施,規定中小學制定何種潛在威脅、危機準備和干預程序,有效識別校園欺凌的初期預警標志,根據學校情況選擇建立校園警察制度或是校園欺凌處理站。
此外,建立協同治理機制也是必要的。在規制校園欺凌的過程中,定責、補償評定需要得到公平保障,必須聯合相關部門,從不同層面進行協同合作。通過立法手段形成以學校為核心,家庭、社會、政府為保障的校園欺凌治理機制。當發生校園欺凌行為時,對于后果較嚴重的事件,學校做到不隱瞞,司法機關主動介入;同時建立校園心理干預機制,對被欺凌者進行心理疏導;將定責交予公正的第三方,再根據被欺凌者身體和精神傷害評定出補償范圍。教育部門、公安部門聯合出手,定期進入校園作反校園欺凌宣講活動。
校園欺凌行為發生后,事后處置也至關重要。建立事后處置機制,對未定性為犯罪的欺凌者進行一個月的行為觀察,若期限內再犯,增加一倍觀察期,在增加的觀察期內再犯,輕則負責一個月校園片區值日,重則據程度處以相應時間停課。與此同時,對欺凌者亦進行心理咨詢,不將其放棄,幫助其恢復積極健康的心理狀態,避免日后重犯。
校園欺凌是社會之痛、教育之殤,是世界性難題,普遍存在于大多數國家,隱含著人性、社會問題等。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將促進少年兒童事業發展放在更加突出的位置。習近平總書記明確要求“對損害少年兒童權益、破壞少年兒童身心健康的言行,要堅決防止和打擊”[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微信公眾號2019年6月1日的文章《“保護未成年人權益十大優秀案例“意義何在?佟麗華這樣解讀》]。2016年,國務院教育督導委員會發布了《關于開展校園欺凌專項治理的通知》,同年11月,教育部等九部門聯合發布《關于防治中小學欺凌與暴力的指導意見》,但由于它們是指導性文件,缺乏法律強制力和可操作性,校園欺凌現象僅得到了短期遏制。因而,從更高的法律層次來規制校園欺凌不失為一條好的路徑。在界定上,細致化標準,避免家校觀點分歧;在處置標準上形成統一,避免學生對校園欺凌的治理喪失信心;在配套措施上,預防、處置、事后控制一體化,使校園欺凌的每個環節都納入監控之中,還校園清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