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無聞先生的藝術與學術

口述人：劉石（清華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徐無聞先生曾經在不同的場合講過，有一類藝術家，其生前的名聲，往往與他的實際成就不完全相應。然而，歷史的考驗總是公正的。生前名過其實者，身后名聲日漸降歸原位；生前因種種原因而名不及實者，身后也會顯露他自有的光輝。這表達了他一貫持有的藝術史觀。流光堪驚，轉眼間，徐先生辭世近三十年，他的名聲不僅沒有隨著時間流散，反而越來越大，越來越響亮。

很難想象，徐先生生前沒有辦過一次個展，沒有出版過一本書法篆刻集，而在他的身后，先生的專著、文集、書法集、篆刻集陸續由四川美術出版社、文物出版社、西泠印社出版社、中華書局等知名出版社出版。書畫市場上，徐先生書法的市價更是不斷攀升。一個藝術家，得到部分人的肯定或許是容易的，而得到歷史的承認、影響與時俱增或許就寥寥無幾了。環視當代藝壇，徐先生可謂清譽獨享，必然是這寥寥可數者中的一個。

徐先生書法成就的取得，正合流行語所謂“一個中心”和“兩個基本點”。“一個中心”是博覽群書，“兩個基本點”就是天分和勤奮。他的博覽文史和浸淫藝術不帶一絲功利目的，全然發自他對祖國傳統文化的本心熱愛。徐先生完全就是這樣一位以全副身心獨得其樂的學者和藝術家。

徐先生是自信的，又是謙遜的。許多人都聽他常說這樣的話：“我的字過幾年還會有進步。”這種不帶一點驕矜的謙虛的自信，在今天是不容易在搞藝術的人口中聽到的。

學術藝術本無軒輊，今人強分為二。高水平的古代書法家少有不從事學術研究的。

徐先生作為書法家，對書體掌握的全面古今罕有。他的楷書最擅褚體，又廣涉隋、唐碑志；草書循《書譜》而取徑古來名家；篆法“二李”又自成門徑；行書追摹“二王”，參研潘伯鷹、沈尹默等名家，多所創新；隸書融《曹全》之靈動、《張遷》之樸茂、《禮器》之工穩為一體。不僅如此，甲骨文、金文、詔版、權量、簡牘、碑碣、章草等也無不深研精工，出手便有。而尤為世人所羨慕的，就是率先將瑰麗精絕的戰國《中山王鼎》字引入書法創作。徐先生所達到的精純境界，可以說，目前書壇尚無第二人。

全面不易，高度更難。徐先生不僅各體皆攻，而且各種風格皆工。他常說精細一路要立得起，雄強一路也要拿得下。他擅長細如蠅頭的小行書、端秀雅潔的玉箸篆和飄逸多姿的《中山王鼎》字，也對摩崖石刻如《石門頌》《石門銘》《瘞鶴銘》的飛動郁勃情有獨鐘。而我以為，徐先生筆力之堅實又不僅體現在他用力甚勤而創作無多的摩崖、碑版之中，也體現在其各種書體、書風，包括所批典冊天頭地腳的朱黃小字中。有人稱徐先生書法固佳，惜腕力不足，實在是皮相見識，貽笑方家。

徐先生精擅眾體，面貌多端，但不論何體何貌，均深深烙有徐氏印記，那就是運筆從容，字形優美，書風蘊藉嫻雅，書卷氣息濃郁。這一印記的形成，當然與他博覽深研古典文史，識鑒高遠，且具有極強的藝術感悟能力和極深的臨池實踐功夫是分不開的。

現在許多人都在設想，如果再假二十年，留在中國書法篆刻史上的徐無聞先生又將是什么樣子？我們雖然有些遺憾，但也不必遺憾，因為徐先生自己就不會遺憾，他已經竭盡所能，一生鐘愛他的學術與藝術。有鐘愛的事業和能夠沉浸于所鐘愛的事業的人是幸福的，徐先生度過了充實的一生、幸福的一生。先生身后的遭遇也是幸運的，不用等到一百年，就有越來越多的事實證明著徐先生的話沒錯，“歷史的考驗總是公正的”。

【本文依據采訪錄音與相關文獻整理，經口述人審閱】采訪人：西南大學文學院中國書法研究所研究生崔永升、王緒文、豆新德、張夏云、付文竹、郭貴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