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誠 吳慧欣
“君子”一詞在華夏文化語境中有其特殊的地位,直至今日,它仍代表國人所普遍向往、追求的一種理想人格?!墩f文·口部》:“君,尊也。從尹發(fā)號,故從口?!倍斡癫米ⅲ骸耙我?。”因此,“君子”原本表示身份地位,指在位者或貴族階層,如《詩·小雅·采菽》“君子來朝”,毛傳:“君子謂諸侯也?!薄秶Z·周語下》“愷悌君子”,韋昭注:“君子,謂君長也。”《周易·乾卦·象傳》“君子以自強不息”,孔穎達疏:“言‘君子’者,謂君臨上位,子愛下民,通天子諸侯,兼公卿大夫有地者。”從出土器物中也可以找到例證,如春秋早期的《晉姜鼎》,銘文云“用康夒(擾)妥懷遠執(zhí)君子”,意謂使遠近各國的統(tǒng)治者都來歸附晉國。又如《敬事天王鐘》“敬事天王,至于父兄,以樂君子”、《黑敢鐘》“歌樂自喜,凡及君子父兄”的“君子”當指異姓貴族。作為貴族階層,君子可以接受良好的教育。西周時期學在官府,文化知識的主體是由王室貴族壟斷的王官之學。而到了春秋戰(zhàn)國,原有的貴族分封和宗法等級制度逐漸瓦解,世襲制和世卿世祿為選士任官和專職官僚制度所取代,在學術文化上,繼王官之學而起的是諸子之學。在這種背景下,“君子”一詞被賦予了新的含義。
在西周社會等級中,天子、諸侯、公卿、大夫和士都屬于貴族階級,而且這種結構是基本固定的,社會流動性較小。到了孔子的時代,以血緣關系為紐帶建立起來的“封建”秩序難以為繼,周天子式微,逐漸失去對各諸侯國的控制力,諸侯各自為政,同時,公卿的權力日漸增強,甚至可以脅迫諸侯。另一方面,部分王公貴族在社會轉型中失利,或者因為失去土地而沒落,乃至淪為士或庶民,而一些優(yōu)秀的庶民則被拔擢為士。因此,春秋以后社會結構呈現出新的時代特質,社會的階級壁壘被打破,上下流動的機制逐步形成,士成為上下階層流通的樞紐??鬃诱務摗熬印敝饕槍Φ木褪窃谵D型過程中崛起的士階層,他賦予了“君子”新的時代內涵,將“君子”樹立為儒家的理想人格,以此引導和勉勵新興士人,希望他們修養(yǎng)砥礪德行,成為社會中堅,以實現恢復和重建社會秩序的理想。由此,“君子”被注入了德性的意義,從原來的指稱身份地位發(fā)展為具備道德內涵,因而也就不再專屬于世襲貴族。
《論語》提到“君子”多達百余處,涉及修身、求學、交友、為政等方面??鬃铀鶚淞⒌木尤烁瘢浜诵脑瓌t是“仁”“義”“禮”,其中又以“仁”為綱領?!独锶省吩疲骸熬訜o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于是,顛沛必于是。”君子無時無刻不在踐行著“仁”,須臾不曾背離這一宗旨?!傲x”指行為正當,是做事應當遵循的原則,《衛(wèi)靈公》:“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毕鄬Χ裕岸Y”是外在的規(guī)范和要求,“義”則是內在的實質和根本??鬃訛椤熬印钡谋举|內涵作了原則性的界定,但他所說的“君子”并非完美無缺,也不脫離世俗。君子會犯過錯,但“如日月之食”,過而能改;君子重視自己的名聲,“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君子并不總被人接受,但仍能守道不移,其品格在困境中愈發(fā)得到彰顯。在《論語》中我們看到的是以孝悌為本、仁禮兼?zhèn)洹⑿藜喊踩?、文質彬彬、好學、坦蕩的君子形象,不覺心向往之,生起效仿的愿望。
孟子和荀子是繼孔子之后的兩大巨擘,他們豐富和發(fā)展了儒家學說。孟、荀都推崇君子的人格和教化作用,但又各有側重,比較而言,孟子偏向于“內圣”的層面,而荀子更強調“外王”的維度。孟子將君子的人格境界與天地相提并論,認為君子的教化就好比是天地化物,極言其廣大和深遠。這種感化力和影響力來源于君子自身內在的修養(yǎng),《孟子·盡心下》:“君子之守,修其身而天下平?!痹诿献涌磥恚瑘猿志拥牟偈?、培養(yǎng)君子的人格是治理天下的重要基礎。孟子繼承孔子的思想,主張“仁者愛人”,君子的品格可以有不同的表現,但共同的基礎是“仁”,《告子下》:“三子者不同道,其趨一也。一者何也?曰仁也。君子亦仁而已矣?!倍又适窃谌伺c人的關系中實現的?!豆珜O丑上》:“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舍己從人,樂取于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至為帝,無非取于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泵献幼鹚礊榫拥牡浞叮诱窃谂c他人的交互關聯(lián)中,體認仁心,踐行仁道,故能“所過者化,所存者神”。廣義上的“仁”包括“愛”和“親”,由于關系的遠近,愛、仁、親在程度或方式上存在差別?!侗M心上》:“君子之于物也,愛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本訉τ谖锏摹皭邸焙蛯λ说摹叭省笔且詫Ω改傅摹坝H”為前提和基礎的,這就是儒家所講的“愛有差等”??鬃右匀蕿榛A初步建立了儒家的思想體系,但他只是確定了仁的本質內涵,強調仁對于君子至關重要,卻很少談及緣由,孟子則對“仁”作了深層次的論證,將“仁”和“心”聯(lián)系起來,闡明了仁的內在根據和行仁道的可能性,在心性層面深化了“君子”的內涵。
與孟子側重于內在心性不同,荀子強調“禮”,即外在規(guī)范的約束。正如牟宗三所說,“荀子之文化生命、文化理想,則轉而為‘通體是禮義’”,“孔子與孟子俱由內轉,而荀子則自外轉???、孟俱由仁、義出,而荀子則由禮、法入”。荀子并不否定孟子所說的“仁義禮知”四端本乎人心,但他更看重禮義外在的現實效用,更關心運用禮義來治理社會。荀子對“君子”和“禮”的關系有深刻而獨到的認識,這里的“君子”是有地位的執(zhí)政者,這里的“禮”側重指整體的禮法綱紀,或者社群的制度規(guī)范?!盾髯印げ黄垺罚骸熬游蛔鸲竟?,心小而道大;所聽視者近,而所聞見者遠。是何邪?則操術然也?!贫Y義之統(tǒng),分是非之分,總天下之要,治海內之眾,若使一人?!睆倪@個角度來看,“禮”成為君子的“治術”,這是荀子相較于孔、孟的一大轉變。從另一個角度來說,“禮”必須通過君子才能得到推行,換言之,君子是“禮”施于眾人的重要中介和關鍵環(huán)節(jié)。《王制》:“天地者,生之始也;禮義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禮義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萬物之總也,民之父母也?!笨梢姡?、荀都認為君子是構建理想社會的基石與核心,孟子強調君子如“天地化物”,荀子強調“君子理天地”。在 “人”和“法”之間,荀子認為人的因素更具有基礎性和決定性作用?!吨率俊罚骸熬右舱撸婪ㄖ傄?,不可少頃曠也。得之則治,失之則亂;得之則安,失之則危;得之則存,失之則亡,故有良法而亂者有之矣,有君子而亂者,自古及今,未嘗聞也?!痹凇岸Y義”和“良法”之間,荀子將“禮義”擺在優(yōu)先的位置,而君子又是“禮義之始”。從中可以看到荀子的儒家立場,與其后受其影響的法家有著本質的區(qū)別。
孔子首先對“君子”作了創(chuàng)造性的詮釋,使“君子”的含義發(fā)生了根本性轉化,孟子和荀子在其基礎上又進一步豐富和發(fā)展了“君子”的內涵。相較于《論語》中被視作人格榜樣的“君子”,《孟子》和《荀子》中所提到的“君子”有了更多的政治意味。這當然與時代的劇烈變革密切相關,同時也和言說的對象有關。《論語》是孔子和弟子的對話,主要以日常教學為背景,而《孟子》和《荀子》則更多的是以君主或執(zhí)政者為談話對象。孟子注重心性修養(yǎng),主張向內探求道德的依據。荀子強調內在修養(yǎng)與外在約束相結合,體現了法治對道德的保障,不過依然把人的因素放在首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