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晚’三部曲”創作手記

胡廷江

2016年秋，中央電視臺丁酉雞年春節聯歡晚會進入緊鑼密鼓的籌劃中。10月間，“春晚”劇組給我發來一稿由王曉嶺老師創作的歌詞《看山看水看中國》，問我有沒有興趣試試譜曲，我欣然應允，準備開始創作。然而，入手時卻發現這首歌詞并不好譜曲，第一段主歌部分歌詞是：

山山水水亮花燈，

一盞一盞數不清。

哥在前面走，

妹在后面跟，

歡歡喜喜看花燈。

咚鏘隆咚鏘

……

與藝術歌曲不同，對于一首晚會歌曲，尤其是“春晚”舞臺呈現的歌曲，必須強調群眾性與傳唱性，歌詞常常會體現出韻腳的統一、對仗的工整和結構的方整。然而，這首歌詞的開篇段落即為六句，并未呈現工整對仗，韻腳也有“eng”“ing”“ou”“ang”四種，難尋規律。最后一句，“咚鏘隆咚鏘”的鑼鼓經襯詞更是有些突兀，這對于曲作者來說，是極大的挑戰。我思慮良久，嘗試過幾種開篇動機方案后，都自我否定掉了。并非歌詞不好，而是從作曲技術上，似乎不便于譜寫朗朗上口的旋律。

一籌莫展之際，“春晚”總導演楊東升先生告訴我，原詞并沒有“咚鏘隆咚鏘”鑼鼓經，是他的一個創意。他說，我們劇組希望把這首歌打造成一首充滿年味兒、喜慶、詼諧、帶著行進感的民俗風格的歌曲，還特別強調要有“扁擔一顛一顛的那種行進感”，“要充滿鄉土氣息”。

楊導的話給了我啟發：既然無法從旋律上找到開篇靈感，那就從“行進感”出發，先確定速度和大致的節拍韻律！通過嘗試，我發現“扁擔一顛一顛的那種行進感”最佳速度是每分鐘91拍；對應的節奏型不宜太繁雜，“蹦嚓蹦嚓”雖簡單普通，卻能傳神地刻畫行進的彈性。在這個節拍和背景下，基于C宮調式音列，根據歌詞字音的最高點“花燈”的“花”字，我很快設計出了第一句旋律（見譜例1）。

譜例1

譜例2

開篇樂句從C宮開始，結束在A羽，暗含了五聲調式的明暗色彩對比。此外，我索性將單出來的“咚鏘隆咚鏘”擴展成了一個連接樂段，緊接之后的問答樂段采用“問——高、答——低”的變化重復的方式，著重突出趣味性。

再現樂段，歌詞意境升華，由“ 看 花 燈” 轉 換 為“ 看 中國”。此時我采用變化再現的手法，在“好前程”的“程”字上，一改暗淡的羽音，轉而用屬和弦五音作為此句結束音，明亮而有推動性。點題的一句“看山看水看中國”，我將主題旋律在“中國”處移高，以強調全曲核心的“中國”二字，升華歌曲情感（見譜例2）。

旋律完成后，我自彈自唱，劇組審聽后非常滿意。值得一提的是，為了加強民俗性的特征，我在配器時使用了板胡。音色上，板胡比二胡更加高亢，也更易于表現歡愉、俏皮的特征，更契合歌曲風格。前奏、間奏中，板胡在強拍處詼諧的滑音成為這首歌曲的亮點。

以抒情、甜美見長的張也老師演繹起歡快、俏皮的風格同樣自信從容、游刃有余，和呂繼宏老師組成的“熊貓組合”，合作得也是相當完美。幾次審查，均順利通過。2017年1月27日，《看山看水看中國》正式亮相中央電視臺雞年“春晚”舞臺，這首歌作為當年“春晚”唯一一首民族風格的聲樂作品，以其獨特的風格贏得了億萬觀眾的喜愛，入選中宣部慶祝新中國成立70周年優秀歌曲100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大會天安門廣場群眾游行中被選為“綠水青山”方陣的音樂。

有了《看山看水看中國》的成功，第二年，“春晚”劇組再次約我創作一首姊妹篇《山笑水笑人歡笑》，詞、曲、唱均是原班人馬，歌詞是根據“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重要發展理念而作。我想，既然是姊妹篇，勢必要保持風格統一，但創新是必要的，在續作中需要體現出不一樣的特點。

既然《看山看水看中國》是“走”的速度，《山笑水笑人歡笑》何不試試“跑”的速度呢？于是，我設定了每分鐘138拍的速度（相當于快步小跑的步頻），讓續作有了奔跑的激情和動感。《山笑水笑人歡笑》的歌詞依然延續了鑼鼓經“叮個隆咚敲”，所不同的是，在續作中，我將“叮個隆咚敲”和“山笑水笑人歡笑”合二為一，設定成為全曲的記憶點（見譜例3），將最朗朗上口的旋律安排給了這幾個字，加強趣味性的同時，便于記憶和傳唱。

譜例3

另外，這首歌的主題旋律充分依據歌詞字音，依字行腔、順字而作?！靶踊?，梨花俏”“百靈唱，喜鵲叫”等處的旋律與字音走向保持一致（見譜例4）。

譜例4

配器時，基于這首歌的“歡笑”主題，我想到了一件善于模仿人聲的民間樂器——墜胡。大家在伴奏音樂中聽到的爽朗“笑聲”均來自這件神奇的河南民間樂器發出的聲音，我將這種“笑聲”充分運用于每一個關鍵節點。

《山笑水笑人歡笑》于2018年2月15日在“央視”戊戌狗年“春晚”首次亮相，并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70周年天安門廣場群眾聯歡中上演。

姊妹篇成功推出后，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可謂一波三折。

2019年底，“春晚”劇組再次將一首風格頗為相似的歌詞發給我?？倢а莞嬖V我，他們計劃將耳熟能詳的管弦樂曲《北京喜訊到邊寨》這一標題進行一個倒裝，變成《邊寨喜訊到北京》，既能與前幾年的《看山看水看中國》和《山笑水笑人歡笑》形成格律一致的三部曲，又能很巧妙地表現鄉村群眾脫貧致富奔小康的大主題，更是與40年前的經典形成呼應——當年北京喜訊傳遍四面八方，今日四面八方的喜訊回傳北京，很有意義。歌詞是：

金滿山，銀滿山，

山山水水歌聲傳，

人人笑開顏。

……

三字詞組組成的歌詞，在快速的音樂背景下，按三個字一個樂匯譜寫，太短太碎；整個三句合成一個樂句，又太長且不工整。左右為難的我連寫了三稿，自己都不太滿意。果然，給劇組聽后，一連三稿劇組都不甚滿意。

歌唱家呂繼宏、張也演唱《看山看水看中國》

我陷入沉思，應該如何寫呢？

于是，我大膽地打破歌詞3+3的格律，加入虛詞、襯詞，使之達到7+7的容量。由此，順利地敲定一個自己滿意的主題（見譜例5）。這樣一來，主題不再顯得局促、匆忙，反倒具有獨特的趣味性。

譜例5

按照這個思路，我一氣呵成，很快譜寫完成，第四稿得到了劇組的一致認可。但在審查中，歌名簡化成了《邊寨喜訊》。一開始是四人表演唱，最后確定為呂繼宏、周旋男女對唱。時間初步安排在零點鐘聲前半小時左右。

“春晚”最后一次彩排后，“新冠”肺炎疫情形勢變得異常嚴峻。大年三十當天，“春晚”要臨時加一個主持人朗誦節目《愛是橋梁》。我們都知道“春晚”的時間是按秒精確計量的，加入一個三分多鐘的節目，便很可能拿下另一個節目，而這首歌恰好處于最后半小時、最容易被拿下的時段。如果前面的節目超時，為了零點鐘聲準時敲響，很可能整曲被拿下。說實話，一開始我是有些忐忑的，畢竟這是自己花費了巨大的精力，歷經四稿才創作完成的作品。但是，很快我就坦然了下來——我想，武漢人民正在經歷巨大的磨難，醫護工作者正奮戰在抗“疫”一線，他們連生命都置之度外，我的一首作品又有什么關系呢？如果真的因為抗疫節目而拿下我的作品，我心甘情愿。

也許是因為前面語言類節目臨場搶出了時間，這首《邊寨喜訊》最終還是順利上演了。由于疫情仍未結束，演出這首“喜訊”題材的歌，多多少少有些不合時宜，因此，我一直沒有在自己的音樂空間、微博中上傳。但我相信，不久的將來，當疫情徹底成為歷史，這首歌會重新唱響。

十多年前，我曾經寫過《瑪依拉變奏曲》《春天的芭蕾》等花腔女高音作品，均是采用西洋和聲與配器手法創作的，取得了成功。近些年，我也一直在思考，作為年輕一代的音樂工作者，我們的創作方向究竟應該指向何方？是一味地使用西洋的作曲技術創作西方風格的音樂，還是從中國的技術入手，創作中國風格的音樂？我認為，應當果斷地選擇后者?！犊瓷娇此粗袊贰渡叫λθ藲g笑》和《邊寨喜訊》這三首歌，在風格上都是純民俗化的——五聲調式的旋律、四五度的和聲構成、民間器樂的大量運用等，我在盡可能地使用中國的音樂語言創作人民群眾喜聞樂見的作品。中華五千年燦爛文明，凝聚了祖先智慧，我們中國音樂家應當滿懷自信地去發掘、弘揚、傳承與創新。春節聯歡晚會“三部曲”的創作，讓我更加堅定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