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媒體行業現狀及發展態勢分析

對緬甸這樣一個正處于民主轉型時期的國家而言，媒體在社會變革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鞏發黨從2010年前后開始在國內推行民主改革和經濟建設，卻因各種歷史包袱最終在2015年的選舉中結束執政，寄托了緬甸民眾強烈希望和美好愿望的全國民主聯盟2016年3月正式上臺，這一變革成為緬甸進入21世紀以來最大的政治和社會事件與轉折點。新政府執政以來，由于政府相關政策的制定和緬甸經濟增長的放緩，加之網絡媒體在受眾中影響力的擴大，緬甸媒體，尤其是曾經輝煌一時的私營媒體正處在危險境地。

伴隨著緬甸社會的變化，緬甸的傳統媒體市場在興盛了五六年之后，迅速進入到快速萎縮的時期，一些紙質媒體相繼宣布停刊，有的轉向純網絡運行，而有的報紙便就此徹底消亡。人們通常認為是移動互聯網的高速發展擠壓了傳統媒體的生存空間，但緬甸媒體從業者實際上卻把網絡當作維持行業生存的諾亞方舟，而真正讓私營媒體陷入危機的原因，則與緬甸社會的政治、法律和新聞體制有著更直接的關聯。

本文將從當下緬甸媒體發展的基本狀況出發，從歷史和社會的多維角度，分析媒體行業現實狀況的多重社會原因，探討其發展態勢。

一、移動互聯網的崛起：勢頭強勁

不可否認，移動互聯網的發展及社交媒體的普及應用，是目前緬甸傳統媒體面對的最大現實問題，這一問題既給緬甸傳統媒體帶來生存困境，也帶來了轉型機遇。

由于緬甸經歷了長期的西方制裁，整個國家的基礎設施比較落后，因而在互聯網建設發展中，移動互聯網成為這個國家主流技術方向。目前，絕大多數的緬甸用戶是通過手機接入互聯網的，這一切得益于緬甸快速發展的信息通訊產業。根據世界銀行公布的數據，2019年5371萬人口的緬甸擁有移動互聯網用戶6114萬（含用多個ID注冊的用戶），緬甸的移動互聯網用戶規模在8年間增長了近100倍①參見https://data.worldbank.org/country/myanmar?view=chart，根據世界銀行組織的公開數據緬甸移動互聯網用戶從2010年的59萬人增長至2018年6100萬人，近8年時間內用戶規模擴大了近百倍。。2013年以前，緬甸電信市場只有MPT一家運營商（國營），當時的通訊滲透率僅有5%，手機昂貴，資費更貴，一張Sim卡居然賣到3000美金②新華網.東亞會議舉辦國緬甸趣聞:手機SIM卡曾是奢侈品. [EB/OL]. http://news.sina.com.cn/w/2014-11-12/141231132629.shtml?k=1, 2014-11-12.，因此手機成為那個時代身份的象征，是當時緬甸的上層人士才能配置的奢侈品。2013年6月，政府放開了電信市場，多國運營商競標，挪威最大的電信公司Telenor和卡塔爾的Ooredoo電信公司從十一家競爭者中勝出，贏得了在緬甸開展手機業務的執照，而Sim卡也大幅降價到100-150緬幣一張。隨著第四家電信公司Mytel（泰國資本）在緬甸4G市場的擴張，在內比都、仰光、曼德勒及其周邊地區，4G網絡的可用性在不斷提高，在2019年10月的測試中，MPT、Telenor均已超過80%， Mytel達到了94.5%，而在同一測試機構2018年5月的測試中，4G網絡在仰光的可用率只有80%左右③參見https://www.opensignal.com/myanmar。一年不到，網絡的可用性增長迅速。

在緬甸人眼中，互聯網和社交媒體Facebook之間是畫上等號的，緬甸民眾將Facebook作為最重要的信息來源，用來分享生活、聯系親友、結識新朋友。可以說，Facebook在緬甸的普及，從某種程度上成為緬甸茶館文化的延續。緬甸的茶館遍布大街小巷，當地人習慣于每天“泡”茶館，點上一杯奶茶，聊天談生意，談論政治，傳播謠言和八卦，這成為頗具代表性的緬甸社會生活的場景，曾多次出現在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對這個國家的文學描述中。現在，這種社交場景則遷移到了Facebook上面，人們熱衷于在這個社交媒體上談論大事小情，傳播各類消息。

伴隨著緬甸電信行業的開放、移動互聯網用戶的迅速增長，以及Facebook用戶規模的日漸龐大，人們消費新聞的方式正在改變。媒體行業正在經歷著一場巨大的變動，曾經風光顯赫的紙質媒體受到的沖擊尤其巨大，市場上的報攤越來越少的同時，入駐社交網絡上的媒體數量則正在快速增長。

為適應快速增長的互聯網用戶的需要，緬甸大多數主要的紙質媒體相繼推出了網絡版本，但是因為人們非常關注社交媒體，特別依賴Facebook獲取新聞，所以包括官方報紙《鏡報》（Kyemon）、緬語版《緬甸新光報》(Myanmar Alinn)和英語版《緬甸環球新光報》（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在內，還有全國發行的私營報紙《7天》（7 Days）、《十一新聞》（Daily Eleven）、《標準時間》（Standard Time）等，以及密茲瑪（Mizzima）、伊洛瓦底（The Irrawaddy）等通訊社在設立了各自的網站的同時，均在Facebook上開設了社交網絡賬號。報紙媒體一方面運營自己媒體的網絡主頁，另一方面也在社交媒體上面提供實時更新的新聞，這樣的狀況成為緬甸媒體常態。讀者可以在媒體的網站中閱讀當期報紙的電子版本，當出現突發新聞時，媒體會在其Facebook主頁上編寫文章，并將內容在主頁上置頂以確保用戶能在第一時間獲得新聞④與緬甸記者協會 (Myanmar Journalists Association) Eih Eih Tin、Dr.Zaw Than、 U Thein Aye、U Zayar Myat Khaing四人訪談。。

據緬甸記者協會（Myanmar Journalists Association）提供的數據，截止2019年底，有193家網絡媒體在緬甸信息部申請注冊，雖然實際只有80家在正常運營，但還有很多沒有正式注冊，或在境外注冊的網絡媒體也活躍在網絡上。

二、官辦與私營并存的新聞體制：矛盾重生

2010年緬甸舉行了20多年來的首次多黨制大選，吳登盛就任緬甸聯邦共和國總統⑤新華社,鳳凰網.現任總理吳登盛當選緬聯邦共和國總統. [EB/OL]. http://news.ifeng.com/world/detail_2011_02/04/4562203_0.shtml, 2011-02-04.。吳登盛擔任總統之后，推行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于2012年8月20日宣布解除報禁，允許私營日報發行，同時也解除了對全國報紙在出版之前的預先審查。隨后緬甸的媒體格局發生巨大改變，2018年擔任總統的吳溫敏在就職時就曾呼吁政府行政、立法、司法部門要重視媒體作為“人民的耳目”的作用，昂山素季所領導的全國民主聯盟也表示，緬甸的國家媒體需要私有化，以確保信息的自由流通。

開放報禁的舉措極大鼓勵了民間辦報的積極性，幾乎一夜之間，各種私人媒體紛紛涌現。據不完全統計，報禁解除之后，全國興起了辦報熱潮，在最高峰時期有各類報刊約200余份①與《金鳳凰》中文報社總裁張翀訪談。，在緬甸國家信息部正式登記注冊的全國性、地方性的各類報紙雜志有55份②與緬甸記者協會 (Myanmar Journalists Association) Eih Eih Tin、Dr.Zaw Than、 U Thein Aye、U Zayar Myat Khaing四人訪談。，發行量小的幾千份，甚至幾百份，印刷發行成為最大的成本，生存壓力較大③與《金鳳凰》中文報社總裁張翀訪談。。繁榮的媒體為緬甸的讀者提供了多元信息和觀點，也搭建了一個開放的民主監督平臺，緬甸社會一度呈現出報紙繁榮、觀點多元、爭辯四起的景象，日報、周報大行其道，遍布仰光街頭的平民茶館中普通民眾一邊喝奶茶，一邊讀報的景象隨處可見。

放開報禁之后，緬甸的媒體體制成為官方媒體和私營媒體并存的體制，其實內部是有三種類型的媒體，即國有或軍方擁有的官方媒體、緬甸商人擁有的私營媒體和受國際資金資助的特殊媒體。第三種特殊媒體多半以私營媒體的面貌出現，這種媒體比較特殊，由許多國家、地區和一些國際組織為其提供財政和技術援助，主要國家是美國、丹麥、瑞典、挪威、澳大利亞和日本等國。這種并存體制因私營媒體復雜的國內國際或政治、或商業的背景，越來越顯得矛盾重重，官方對新聞界的管理遭遇了私營媒體的反抗，而私營媒體對市場和輿論的強勢主導，也讓政府及其官方媒體高度戒備，相互之間利益矛盾沖突不斷。

2018年以來，由于緬甸政府在處置若開邦沖突和羅興亞人問題上，與西方國家形成觀點和價值判斷的嚴重對立，使得來自西方國家的國際資助資金投入一直在減少[1][2]。外國資金資助的減少、緬甸經濟增速放緩、以及地區沖突遲遲沒有得到有效解決，無論是本土企業還是外資企業的廣告預算正在減少，與此同時，印刷、紙張和人工成本則在不斷增加，緬甸的媒體面臨著收入銳減、成本激增的運營難題，大量報紙在關閉。

廣告收入是緬甸媒體商業收入的最大來源，對于私營媒體而言，廣告市場的整體規模減小會加劇其與官方媒體的競爭。通常而言，大部分國家和地區的當地廣告大多來自于本土的中小型企業，而緬甸本土企業的大多是規模10人左右的小型企業，還有大量未注冊的從事玉石、木材等非法貿易的“黑企業”，對于這些企業來說，刊登廣告意味著面臨非法交易曝光的巨大風險④Media Development Investment Fund. An Unfavorable Business: RUNNING LOCAL MEDIA IN MYANMAR’S ETHNIC STATES AND REGIONS[R]. Media Development Investment Fund, 2018.11:19-20.，所以緬甸的本土企業投放廣告的量很少，而廣告市場主要依靠外資企業的廣告投放。近年來，隨著民盟政府和西方國家的矛盾逐漸顯現，外資企業對緬甸投資正在越發謹慎，廣告投入也相應在減少，自2017年以來，緬甸廣告市場進入到了持續疲軟的狀況之中⑤Media Development Investment Fund. An Unfavorable Business: RUNNING LOCAL MEDIA IN MYANMAR’S ETHNIC STATES AND REGIONS[R].USA:Media Development Investment Fund, 2018.11:15。此外，提供緬甸大部分廣告投入的國際廣告商，多數都將自己的目標受眾設定集中在仰光、曼德勒等大城市的居民，這樣的定位對于分布在其它省邦的私營媒體而言，意味著幾乎沒有可以使用的廣告。這樣的情況下，私營媒體紛紛轉向互聯網謀求發展，但是廣告局面并沒有得到好轉，大量的互聯網訪問用戶也集中在仰光和曼德勒等主要城市，地方媒體的網頁廣告收入依舊不夠理想。這樣的局面嚴重打擊了曾經活躍一時的地方媒體的發展，尤其是私營媒體。

緬甸官方報紙依靠國家力量，在內容生產、廣告收入、財政支持以及分銷網絡方面，都具有私人報紙無法企及的優勢。目前，因為有政府財政預算的支持，緬甸官方報每份報紙售價僅150緬幣（合人民幣0.75元），遠低于私人報紙每份200-300緬幣（合人民幣1元-1.5元）的售價，根據緬甸的《公平競爭法》(The Competition Law)，國家是明令禁止以低于市場價格銷售產品的，但是卻沒有任何一家官方報紙因為超低的定價而受到處罰，這讓私營媒體經營者們忿忿不平。另外在發行渠道和網絡方面，官方報紙可以利用國家的公共交通工具、郵政渠道進行運輸，其發行面遍布緬甸絕大部分地區，而這恰恰是私營報紙依靠民間物流力量難以實現的。

基于以上的原因，緬甸官方報紙無論在發行量上還是在營收方面，都比私營媒體更加有實力。比如2018年，官方報紙《鏡報》(Kyemon)每期發行20萬冊，緬語版《緬甸新光報》(Myanmar Alinn)和英語版《緬甸環球新光報》(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共計每期發行約為18萬份，但任意一家私人報紙的單期發行量一般都只能在1萬到2萬份左右①The Irrawaddy, Analysis: Myanmar’s Independent Media Struggling to Survive[EB/OL]. https://www.irrawaddy.com/news/burma/myanmars-independent-media-struggling-survive.html, 2018-08-12.。利用發行量的巨大優勢，官方報紙吸引了更多的商業廣告投入，并且官方報紙能夠獨家獲得來自政府部門的廣告、招標公告等，在私營報紙廣告量普遍下滑的今天，官方報紙仍然保有大量的廣告版面[3]。2019年，在媒體普遍遭遇經濟困境的時候，越來越多的從業者提出，希望政府能停止對《鏡報》(Kyemon)、緬語版《緬甸新光報》(Myanmar Alinn)和英語版《緬甸環球新光報》(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的財政支持，提出整個國家最多只保留一份官方出版物，以謀求一個更加公平、合理的行業環境，促成緬甸媒體的健康發展。但這樣的提議很可能是無法實現的，緬甸法律規定的新聞媒體監管機構緬甸新聞理事會(Myanmar Press Council)， 在回應緬甸記者網 (Myanmar Journalist Network)關于關停國家媒體的要求時，就明確表示，關停官方報紙不是新聞理事會能夠決定的，這需要通過國家議會的審議，也就是說只有國家議會能夠決定官方報紙的命運②Mizzima: Only parliament can decide to stop publishing state-run daily papers[EB/OL]. http://mizzima.com/article/onlyparliament-can-decide-stop-publishing-state-run-daily-papers, 2019-12-28.。

在這種矛盾夾縫中，私營媒體，尤其是紙質媒體的倒閉不可避免。根據緬甸記者協會(Myanmar Journalists Association)的統計，截至2019年，緬甸全國僅剩下15家報刊、雜志仍在出版，能在全國發行的除了《鏡報》(Kyemon)、緬語版《緬甸新光報》(Myanmar Alinn)和英語版《緬甸環球新光報》(The Global New Light of Myanmar)3 份官方報紙外，私營報紙只剩下《七天》(7 Days)、《標準時間》(Standard Time)、《緬甸時報》(Myanmar Times)、《十一新聞》(Daily Eleven)和《聲音》(The Voice Daily)5 家私人報紙③與緬甸記者協會 (Myanmar Journalists Association) Eih Eih Tin、Dr.Zaw Than、 U Thein Aye、U Zayar Myat Khaing四人訪談。。2019年底，距離新年還有一個月的時間，在民眾中頗有威望的報紙《今日民主》(Democracy Today)宣布停刊，讓很多讀者唏噓不已。

在數字化趨勢之下，三家官方報紙在緬甸信息部(MOI)的官網上提供當期報紙的電子版本供讀者下載，同時也在運營Facebook賬號，擁有超過80萬粉絲，但更新內容大抵與紙質報刊相同。而私人報紙面對著收入減少、讀者流失、成本增加等生存挑戰，越來越多地停止出版紙質報刊，將運營重心轉移到成本、風險都更低的社交網絡平臺之上。如密茲瑪(Mizzima)全面停止了紙質版的出版，全力打造其網絡平臺，該平臺除了提供傳統的文字、圖片稿件之外，還提供網絡電視新聞(Mizzima TV)，呈現多種形態的新聞產品。另外類似的還有《標準時間》(Standard Time)也加強了網絡版的經營，這些媒體轉戰到互聯網上，繼續作為獨立媒體監督緬甸的社會發展。

就廣播電視而言，官方與私營并存，相互依存和對立的關系也依舊存在。相比正在衰落的紙質媒體，廣播雖然也受到一些沖擊，但至今依舊是緬甸民眾主要的信息渠道之一。移動互聯網在緬甸的快速發展，雖然覆蓋了一些信息空白區域，但無形中也擴大了緬甸農村和城市之間存在的鴻溝，因為落后的電信基礎設施意味著在遠離仰光、曼德拉、內比都的偏遠地區，使用智能手機接入互聯網幾乎是不可能，在世界銀行公布的數據中，緬甸5371萬人口中實際只有大約30%的人能接入互聯網①參見https://data.worldbank.org/country/myanmar?view=chart.。同時，這個國家糟糕的公路基礎設施和高昂的物流成本，又進一步限制了報紙、雜志在偏遠的農村地區的發行。加之緬甸境內生活著一百多個少數民族，在他們集聚的區域，由于地域、經濟和語言的重重障礙，民眾獲取信息的主要途徑往往不是報刊雜志、社交網絡，而是廣播。

在2015年重新擬定《廣播電視法》(The Broadcasting Law)之后，緬甸政府新頒布了5份廣播執照②The Diplomat: What is the Future of the Media in Myanmar?[EB/OL]. https://thediplomat.com/2017/09/what-is-thefuture-of-the-media-in-myanmar/, 2017-09-11.，緬甸現在擁有十幾個免費廣播頻道，這些頻道要么是國有或軍方擁有的，要么是與國家信息部合作的企業，這些頻道必須都通過官方媒體緬甸廣播電視臺(MRTV)的廣播系統對外播出，事實上成為國家廣播電視臺的附屬臺和節目提供方。同時，緬甸也開始試點社區廣播電臺，在少數民族地區、偏遠地區推出廣播節目。

隨著緬甸商業競爭的加劇，在廣播電臺的運營中，廣告競爭也愈演愈烈。但是國有廣播電臺所占據的地位使之在廣告市場中贏得優勢先機，而民辦的電臺因為事實上與國家廣播電視臺的依附關系而處于下風，這種不同性質的廣播電臺之間形成了不公平的行業競爭。同時，廣告的法律規范和市場監管在這個國家也不夠明確和健全，這些原因都多少導致了廣告市場的不公平，引發廣告市場的逐漸萎縮，繼而導致廣播行業陷入不知何去何從的困境。

緬甸2014年頒布了《新聞媒體法》(News Media Law)，該法律被認為將極大保護新聞媒體在這個國家的發展③侯又華 : 緬甸將廢除新聞審查制度 . [N]. 青年參考 , 2012-2-15(08).，也明確鼓勵媒體成為國家的第四權力，賦予了記者在新聞采集過程中的權利和獨立性。但現實是，官方媒體和私營媒體的記者在新聞采訪報道中卻有著不同的境遇，官方媒體在獲取國家和各省邦的政府信息方面有著絕對優勢，因為政府常常拒絕私營媒體參加官方會議，將會議的報道范圍限制在官方媒體和其合作媒體中，在信息源層面，保護國有官方媒體，事實上對私營媒體實施打壓。

三、政策、法律和職業道德環境：左右搖擺

民盟政府執政以來，在管理媒體方面一直面對著正當性與現實性的困境，是繼續保持其作為反對黨時，大力鼓吹西方那套言論自由的觀點立足，還是面對緬甸復雜的社會環境和文化土壤重新尋找更加務實的理念實施管理，民盟在兩難中左右搖擺。

緬甸在倡導保護新聞自由方面很有傳統，早在19世紀就是亞洲的新聞自由標桿，其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國王敏東在1873年頒布了最早的新聞法，成為東南亞第一部本土的新聞自由法[4]。但是很多新聞界人士認為緬甸2014年頒布的現行《新聞媒體法》(News Media Law)，在對記者的保護方面存在結構性缺失，同時緬甸缺乏完整的新聞專業培訓體系，其從業人員的專業水平和職業道德素養良莠不齊，常常因為各種原因受到投訴甚至逮捕。民盟政府于2016年執政以來，針對媒體行業的限制政策也越來越多，從業者們發現“敏感”的議題越來越多，尤其是涉及到緬北沖突、若開邦沖突等國際國內問題時，他們發布的內容往往會招致政府對其事后的追責，不可否認，這樣的現實給新聞界施加了很大的壓力,也成為西方社會詬病民盟政府，指責其打壓新聞自由的一個重要理由。

緬甸2013年《 電信法修正案》（The Telecommunications Law）頒布實施之后，加緊了對私人媒體的法律監管，這類監管一直受到西方國家及其控制下的媒體的質疑。據一家獨立機構調查顯示，從2011年到2018年，共有16起追究起訴新聞媒體的案件，有24名新聞媒體從業人員被起訴①金鳳凰.《電信法修正案》頒布后以第66條立案25起. [EB/OL]. http://www.mmgpmedia.com/travel/27035-66-25,2018.5.29, 2018-03-29.。

緬甸政府嚴格控制廣播的執照發放，2015年以后新創辦的廣播頻道在為國家廣播公司(MRTV)提供更多內容的同時，也受到了來自外部的更多管制。因為國家《廣播電視法》(The Broadcasting Law)規定，政府有權收回執照，解釋權在政府一方。據稱因為政治上過于親近緬甸下議院議員吳瑞曼(U Thura Shwe Mann)，電臺 Cherry FM 曾一度被時任政府關停，但又在聽眾的強烈抗議之后才又恢復電臺的播送②Mizzima. Moving Myanmar’s media industry forward. [EB/OL]. http://mizzima.com/news-features/movingmyanmar%25E2%2580%2599s-media-industry-forward, 2016-03-12.。一方面是政府的嚴厲管控，另一方面則是相關法律的不夠完善，很多時候廣播電臺的從業人員難以判斷自己的行為是否違反法律，處在茫然困惑的境地。

對新聞界相關法律條文的完善和政策規制的建設不會在一夜之間完成，執政黨如何在保證自身權力不受威脅的前提下，與時俱進地修改補充法律條文，是擺在民盟政府面前棘手的事。民盟贏得2015年大選，與當時受西方支持的獨立媒體的宣傳和鼓噪關系甚大，但是上臺執政之后，面對復雜多元的緬甸社會和新聞界，如何在觀點雜蕪、立場各異、背景立場復雜的狀況下，厘清利益糾葛，重建秩序，是考驗民盟政府政治智慧的一道難題。尤其是在若干邦爆發沖突以來，昂山素季經受了巨大的來自西方新聞界、國際社會和外國政府的壓力，如何領導團結緬甸民眾走出困境，似乎是民盟執政者重新理解民主，看待新聞界角色的契機所在。

為保障民眾合法的知情權，緬甸目前正在起草知情權法案 (Right to Information Law)，該法案的出臺將更好地保障媒體的報道和民眾的信息接近權，私營媒體獲取政府信息也將得到保障[5][6]。與此同時，緬甸政府也開始設立公共關系部門，為新聞工作者提供更多的信息和進一步的服務。這些跡象表明民盟政府在積極推動自身改革的同時，越來越尊重和保障新聞界的報道職責。同時，這些舉措在互聯網使用率逐漸攀升，社交媒體大量使用的今天，意義尤為重大。

在紙質媒體迅速蕭條的2019年，國家議會對私營媒體給予了一些免稅政策，但是在政策扶持、法律保護、新聞界倫理道德建設方面，對媒體及其記者并沒有提供更多的支持和有效的舉措。

與此同時，緬甸新聞界的專業性和職業操守也常常受到質疑，因為缺乏對新聞界倫理道德規范進行監管的強有力的機構和制度，一些媒體因為政治、商業的原因，在媒體上面造謠生事，惡意炒作。緬甸政府多次在公開場合呼吁媒體報道要基于法治精神，遵守媒體道德，體現媒體的職業素養，但其實情況并未得到好轉。

2016年11日，因炒作高官“天價名表門”事件的緬甸《十一新聞》(Daily Eleven)集團總裁丹圖昂及總編吳偉漂因涉嫌誹謗，違反緬甸《電信法修正 案》(The Telecommunications Law)， 被捕 入獄。這一事件引發了廣泛爭議，社會呼吁私營媒體恪守新聞職業道德和倫理準則的呼聲越來越高，特別是在競爭日趨白熱化的情況下，一些私營媒體為博取眼球而不惜造謠誣陷的行為越來越為人們所不齒。《十一新聞》(Daily Eleven)刊登其總編吳偉漂編寫的消息，聲稱某高官所戴手表是一名涉毒案富翁獲釋后所贈的價值10萬美元的百達翡麗名表，該消息引發緬甸輿論一片嘩然，仰光省行政長官吳漂敏登及所在政黨民盟立刻作出回應，專門舉行新聞發布會進行澄清，并宣布控告《十一新聞》(Daily Eleven)誹謗罪。這并不是該報第一次造謠抹黑，在針對中國的新聞中，頻頻不顧新聞職業操守，多次發表斷章取義、竭力抹黑中國在緬大型項目如中緬油氣管道、萊比塘銅礦項目、密松水電項目等，在當地造成極大負面影響，無形中使中資企業蒙受輿論及其他方面損失。2014年9月，緬甸大學生登山者在攀登緬甸第一高峰時失蹤，中國藍天救援隊赴緬救援，但《十一新聞》(Daily Eleven)的報道則將藍天救援隊描述為“一支缺乏專業登山及救援設備的隊伍”，最終因未能完成任務被送回中國。當時，同時參與救援的緬甸THOO基金會發聲表示，并非如《十一新聞》(Daily Eleven)所說那樣，事實是各方均在全力搜救①環球網. 緬甸反華媒體大佬遭拘捕 多次發布不實報道抹黑中國. [EB/OL]. https://world.huanqiu.com/article/9CaKrnJYA5S, 2016-11-14.。以《十一新聞》(Daily Eleven)為代表的私營媒體頻頻觸犯新聞專業主義的紅線，一方面因為媒體市場競爭激烈，似乎不觸線就會失去市場，失去讀者，為了生存他們不惜冒險為之，更重要的是這些私營媒體背后都有各路“金主”的身影，這些金主有的來自其他國家，有的從屬于某些立場主張各異的財團，其新聞報道頻頻犯規絕非偶然②《十一新聞》(Daily Eleven)隸屬十一集團，是目前緬甸影響最大的私營媒體，據《環球時報》報道，《十一新聞》表面上的合作機構主要是泰國《民族報》，但其背后的真正金主是日本財團，日本相關財團通過培植緬甸代理人，將代表日本政治及經濟利益的聲音發出去，不斷影響緬甸民眾的思想。。

就緬甸目前的狀況來看，以左右搖擺為特點的政策和法律環境，將繼續維持一個較長期的過程。

四、民族問題與地區沖突：噤若寒蟬

民族問題一直是緬甸國內異常重大的社會問題，也是引發國際社會高度關切的問題。緬甸有100多個少數民族，歷屆政府都未能妥善解決好國內的民族問題，有的民族從歷史上到今天都有獨立的訴求，與政府間的關系起伏動蕩，政府軍和少數民族武裝之間的沖突延續至今。雖然前有昂山將軍倡導的彬龍會議達成民族和解，后有鞏發黨推行《全國停火協議》（NCA），現有民盟政府的民族和解各種努力，包括“21世紀彬龍會議”的召開等，可謂是努力不止，但障礙重重[7]。

在2012年解除報禁之后，不可否認緬甸媒體環境有了很大的改善，但在少數民族地區，尤其是在一些武裝沖突持續地區，記者們依舊面臨著人身危險和法律風險，他們在頻頻遭到當地武裝團體的威脅之外，還有可能因非法結社、泄露國家機密等罪名而被政府拘捕。由于少數民族地區常常地處偏遠地帶，和當地少數民族武裝有緊密聯系，所以少數民族地區的廣播電臺常常被政府視為“另類媒體”。同時，各個省邦的政府部門和議會均不使用民族語言發布信息，還會限制和拒絕這些“另類媒體”記者的采訪，阻止他們獲取官方信息。所以少數民族地區的廣播電臺在缺乏信息來源的情況下，往往新聞質量不高，甚至經常缺乏新聞報道、或報道滯后。

在民族和解的大背景和政府強烈的訴求之下，網絡媒體的出現也具有多重意義。從積極的角度來看，網絡媒體的出現在一定程度上填補了少數民族地區的信息空白。緬甸開放報禁后，在國家信息部登記并且出版的各類報刊雜志的媒體，其中大部分是在少數民族地區經營的媒體，少數民族語言的媒體能為其所在地區的少數民族受眾提供新聞服務。雖然少數民族新聞機構在全國的分布不均，經營規模和發行范圍都非常有限，但在緬甸移動互聯網和智能手機用戶激增的情況之下，很多少數民族媒體也從印制出版物轉向在Facebook主頁上發布新聞，成本更低，但時效性和發行范圍都大大提高了。

網絡媒體的出現為少數民族地區的私營媒體帶來了發展機遇，這些媒體通過生產包括網站、Facebook主頁、Youtube視頻、在線廣播在內的多種數字產品對傳統業務進行補充，然而這些新的數字服務在少數民族地區因為缺乏廣告需求，收益也難以維持運營，而數字內容制作和分發的成本在一定程度上也造成了財務壓力。雖然像Google和Facebook這樣的平臺上已經可以通過投放網頁廣告獲得收益，但是因為緬甸的金融體系仍然不夠完善，網頁廣告收益通常需要借助國際代理商在海外賬戶進行周轉①edia Development Investment Fund. An Unfavorable Business: RUNNING LOCAL MEDIA IN MYANMAR’S ETHNIC STATES AND REGIONS[R].USA:Media Development Investment Fund, 2018.11:17.，并且Google和Facebook廣告服務也不支持緬甸民族語言的產品②與緬甸記者協會 (Myanmar Journalists Association) Eih Eih Tin、Dr.Zaw Than、 U Thein Aye、U Zayar Myat Khaing四人訪談。。在這樣的廣告環境中，大量的本地廣告客戶通常會因為成本過高而選擇放棄廣告，而有能力支付費用的大型廣告客戶則更樂意選擇緬語媒體來吸引目標受眾。

即使轉向互聯網，民族地區的私營媒體還是需要面對受眾不斷減少造成的經營壓力。緬甸軍政府時期曾禁止在公立學校中使用民族語言，雖然這條禁令在2012年被時任政府取消了，但近40年的實施，實際上已經產生了一批更習慣使用緬語的年輕受眾。這批年輕的受眾雖然認同自己的族裔，并且會講民族語言，但在進行媒體消費時，卻會選擇讓他們更舒適的緬語媒體③Media Development Investment Fund. An Unfavorable Business: RUNNING LOCAL MEDIA IN MYANMAR’S ETHNIC STATES AND REGIONS[R].USA:Media Development Investment Fund, 2018.11:17.。因此，少數民族地區的媒體受眾越來越老齡化，常常分散在村莊或難民營中，而這個群體大多無法使用互聯網，這樣的局面對于使用民族語言的私營媒體來說，幾乎是無法克服的障礙。

從另外的角度來看，網絡傳播強大的信息溝通功能和社會動員效應，則開始讓緬甸政府高度警惕網絡媒體在少數民族地區所發揮的作用。人們在網絡中獲取更多渠道、更多立場的新聞的同時，官方非常擔心不實信息和偏見會加劇少數民族地區的沖突。自2017年以來，若開邦的地區沖突日益加劇，網絡傳播加劇了外界對這一地區的關注，西方國家和媒體紛紛向緬甸政府施加壓力，緬甸政府認為因為網絡中的謠言加劇了若開邦原本就不穩定的狀況，2019年6月，政府決定切斷當地的網絡信號，隨后另外一個少數民族地區欽邦也以同樣的理由禁止當地民眾登錄網絡。在巨大國際輿論的壓力下，緬甸政府意識到需要對互聯網中的言論進行適當的管理和限制，開始和相關公司合作，對緬甸用戶發表的涉及暴力、色情的內容進行監控④與緬甸記者協會 (Myanmar Journalists Association) Eih Eih Tin、Dr.Zaw Than、 U Thein Aye、U Zayar Myat Khaing四人訪談。。

五、民眾媒介素養與專業人才：制約健康發展

就媒體發展而言，民眾的媒介素養水平是個重要因素。目前緬甸民眾的媒介素養偏低，這成為制約質量媒體和專業媒體發展的原因之一，媒體盲目追逐“眼球效應”，網絡散播大量不實言論等現象，反過來終將成為壓倒質量媒體和專業媒體的“最后一根稻草”。

從軍政府實施的嚴厲的言論控制到鞏發黨倡導改革后的言論逐漸開放，加之互聯網的迅速普及和社交媒體的大量使用，緬甸民眾的媒介素養，尤其是互聯網素養的水平其實是滯后于網絡技術發展的現狀的。社交媒體上大量的未經核實的傳言，有些信息的盲目傳播、評論和分享，導致虛假新聞、仇恨言論、造謠誣陷等情況非常常見，在某種程度上確實加劇了緬甸國內的社會沖突和矛盾，損害國家聲譽。在這種情況下，政府對新聞界權威性的支持——包括保護權威信息源獲得的公平性，以及政府對新聞界職業道德建設的重視與保護等舉措，是提升全社會媒介素養、緬甸新聞界報道專業性的根本之舉。

同時，緬甸新聞傳播人才培養極其落后，也成為制約該國新聞媒體行業健康發展的重要原因之一。緬甸絕大多數記者并未接受過系統的專業教育，全國只有一個學校開設了官方認可的新聞學歷教育——設在仰光的緬甸國立管理學院，下設新聞、廣播電視專業，每年招收30名左右學生，但教學條件較差，師資力量較弱。除此以外，還有不多的培訓機構，如緬甸記者協會(Myanmar Journalists Association)提供的一年期全日制培訓，由私立廣播電視機構Forever Group設立的緬甸媒體發展中心（MMDC）,提供的短期業務培訓，另有一些外國駐緬甸機構為緬甸在職從業人員提供的短期在職培訓等。新聞媒體要獲得民眾的信任與尊重，記者必須憑借在報道中表現出的專業性，系統的教育和培訓對于提高媒體的能力至關重要，而緬甸新聞高素質的新聞人才的短缺，在面臨傳統媒體遭遇發展困境的過程中，將進一步放大其負面效應，加劇傳統媒體的衰落。

盡管緬甸的媒體面臨著內外夾擊的發展困境，但是對于一個正在推動民主轉型的國家而言，媒體依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在半個多世紀的軍方統治及其對傳媒全面的控制和審查之后，由鞏發黨推行的民主改革已經逐漸為媒體的發展提供了一個相對自由的空間，由民盟政府推行的持續改革措施，也讓社會日趨走向正軌。民眾借由專業媒體了解國家的真實情況，并對現行權力進行監督，成為緬甸新聞界與社會目前的大體面貌。

由于技術驅動的力量而帶來的媒體格局的變化，當遭遇緬甸復雜的新聞體制矛盾、政治法律環境、民族問題和專業人才匱乏等因素之后，當下的緬甸新聞業整體面臨著一個內憂外患的大環境，內部人才匱乏、傳播形態轉變、財政壓力增加，外部體制不順、法律不健全、民族地區報道受限等因素，都讓這個國家的新聞傳媒業面臨各種變局。當然，與世界上其它國家一樣，媒體總的趨勢是，傳統媒體的紛紛倒下，既吹響了過去時代的悲歌，也迎來了媒體發展的“諾亞方舟”——互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