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飛
(上海體育學院 國際教育學院, 上海 200438)
1949年新中國成立后,《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成為規約全國文藝工作者的綱領性文件,該綱領倡導廣大文藝工作者要站在無產階級和人民大眾的立場上,力求創造出符合廣大人民群眾需求的文藝作品。
為進一步強化國家對文藝工作的領導,周恩來在1952年9月23日召開的第二次文代會上發表《為總路線而奮斗的文藝工作者的任務》一文中再次強調:
新的文學藝術,掌握了毛主席文藝為工農兵服務的方向。既然如此,文藝就必須首先歌頌工農兵中間的先進人物。我們有許多充滿了為工農兵服務的熱情的作品。今天文藝創作的重點,應該放在歌頌的方面,應該創造我們這個時代的典型人物。既然是典型,當然要超過現實中原來的人,不但要把他最優秀的方面寫出來,同時要把勞動人民的優點寫出來。因為我們創造的典型應該成為人民學習和仿效的對象,學當然是要學優點。雖然人是不免有缺點的,但是在文藝作品中我們應該把人物寫得理想一點。[1]
在上述背景下, 除卻1960年前后由于領導層著手糾正之前的錯誤帶來的文藝界的短暫繁榮外,整個“十七年”時期的文藝界都被牢牢地鑲嵌進了新政權的體系之中。1951年,當時的中央政府更是對知識分子提出了“團結、教育、改造”的政策,其中“改造”是重中之重,并通過組織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參加社會實踐、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等,對知識分子進行無產階級世界觀、人生觀與價值觀的改造。
在當時的文藝政策指導下,“十七年”時期的大學題材長篇小說創作較少,嚴格說來,只有扎拉嘎胡的《紅路》和漢水的《勇往直前》兩部尚且值得分析。兩部作品不同的表現視角代表著當時人文知識分子不同的價值取向,而文本所遭遇的不同命運也從正反兩個方面詮釋了“十七年”時期的文藝導向。
蒙古族作家扎拉嘎胡的代表作《紅路》長期以來被忽略,小說自身的確存在著種種缺陷與不足,但它卻切切實實是當代文學階段最早描繪大學景象的長篇小說之一。《紅路》最早由作家出版社于1959年11月出版,之后曾獲得過內蒙古自治區創作一等獎,可見它在當時還是頗受主流文學界肯定的。
《紅路》以新中國成立前夕的扎蘭屯工業專科學校為故事背景,講述了以額爾敦為代表的共產黨勢力經過一系列斗爭最終戰勝了以巴達爾夫為代表的國民黨勢力的過程。表面看來小說取材于大學,其中也的確寫到了具有大學身份的各種人和發生在大學里的種種事件,但無論是其人物塑造還是情節構設,無不是在迎合“講話”精神,如“高大全”的英雄人物、明顯的敵我斗爭形勢、充斥全文的階級化語言等。從內容上講,小說主要講述了以上級派來的軍代表額爾敦為首的正義力量,經過一系列斗爭戰勝了以校長巴達爾夫為代表的國民黨反動勢力的故事,情節陳舊、了無新意。《紅路》中所塑造的大學不過是又一片階級斗爭場而已,最大的不同也許就在于將階級斗爭場放在了之前少有人涉及的大學校園這一特定場域,由于扎拉嘎胡對大學的這一定位,使他在作品中大量回避掉了大學本身的質素,如其教學育人和傳承文化的基本功能,而更注重其作為一個階級斗爭戰場的特性,這也可以算作“十七年”時期對大學想象的特征之一。
《紅路》與“十七年”里流行的小說如《紅旗譜》《紅巖》《保衛延安》《艷陽天》等并沒有根本上的不同,都存在著旗幟鮮明的兩個陣營,都是在已知結果的前提下去創設一些所謂的“復雜”情節,最后都是我方大獲全勝。完全正義的我方與完全邪惡的敵方構成了明顯的一組二元對立,至于中間狀態即使偶有涉及也多是語焉不詳,因而這種簡單的二元對立模式便構成包括《紅路》在內的許多小說的重要特色,而從藝術創作上講,這其實是該類小說所普遍存在的一個弊病。
作為《紅路》故事構成主體的人物形象塑造,看似繁復、豐滿,實則也并未脫離簡單化、概念化的藩籬。作品里的額爾敦完全符合當時英雄人物“高大全”的要求,他出身普通農家,“父親是個釀酒工人,母親是個農民”,從出身來看可謂“根正苗紅”,這也為后來一系列英雄事跡的展開提供了大前提。在長期艱苦卓絕的斗爭過程中,他失去了親愛的妻子,自己也經歷了種種折磨與苦痛。無論是面對日本當局的威脅還是面對內蒙古實業家的誘惑,他都沒有動搖過自己的信念;在政治理論方面,他對共產主義有著堅定的信仰和深刻的理解;從領導能力上看,額爾敦有著豐富的斗爭經驗,又具備“頑強的斗爭意志和清醒的頭腦”;在具體的生活事務中,額爾敦始終以一個共產黨人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心中時刻裝著老百姓,在艱難險阻面前能身先士卒,因而當雅魯河岸的村莊被淹之時,“額爾敦在雨水里走在最前邊”,“在關鍵時刻,不顧自己的重傷,搶救蒙古農民”。額爾敦是一個有著強烈時代感的人物形象,與當時的許多正面英雄人物一樣,在他身上幾乎挑不出一點瑕疵與不足。
小說中與額爾敦相對的是巴達爾夫。文中交代“巴達爾夫是國民黨的老牌特務”,早在日偽統治時期他便加入了國民黨,并伙同日本人及國民黨特務大肆屠殺迫害共產黨員,他正是靠著這些“功績”,“由教員升為校長,由校長爬上了興安總省民政廳文教科長的寶座”[2]165。新中國成立后,他又與國民黨興安總省省黨部書記傅國光勾結在一起。巴達爾夫雖然是扎蘭屯工業專科學校的校長,卻追求奢華安逸,他不僅自己從不打掃自己的辦公室,還會因公務員打掃得不徹底、不及時而大發雷霆,甚至大打出手,在就任扎蘭屯工業專科學校校長期間,他為了將共產黨勢力排擠出校園,更是費盡心機,打額爾敦,極盡惡語中傷、拉攏之能事。
無論是作為英雄人物的額爾敦還是惡貫滿盈的巴達爾夫,說到底,他們更像是兩股力量的代表而非文學典型人物。《紅路》表達的也正是二人所代表的兩股力量的斗爭,至于將其置于大學校園內也更像一種偶然,而正是這種偶然的場景選擇,才使得今天的讀者得以了解當時人們對大學的想象——與當時的許多領域一樣,大學除了場景的置換以外并無其他本質的不同。英雄人物依舊是“高大全”,至于最后的斗爭結果,理所當然地是正義戰勝邪惡,黑暗勢力得到應有的懲罰。
從人物形象塑造角度看,額爾敦和巴達爾夫二人身上作為知識分子的色彩已被無限淡化。小說中雖然寫到額爾敦也曾留學日本,并有較高的學術素養,甚至還借其學生敖斯爾之口側面烘托:“他是個有才華的人,他講的數學、化學,一聽就懂;他講的政治,聽了上句還想聽下句,總覺得沒聽夠。這個人物,夠得上全能之才。”[2]43但這種介紹幾乎完全是出于對其高大形象的塑造之需要而刻意嫁接的,他作為小說里的主要英雄人物,必須全能高大。與額爾敦“一好俱好”的道理相似,由于巴達爾夫的反派特征,使得他在作品里完全是以一副惡魔嘴臉出現,至于其作為一個文學人物形象所本應具有的復雜性和多面性則被大大簡化。
《紅路》中對知識及知識分子的蔑視有直接的表達,這一點通過夢博士卓得巴和美麗善良的女大學生梅其其格加以表現。卓得巴在斗爭環境里一心夢想著成為博士,加之其名字在蒙古語中又與做夢相似,因此得名夢博士。奇怪的是,雖然卓得巴是整篇小說中最貼近傳統意義上知識分子的人物形象,但在小說里他卻是極不合時宜的,是應該遭受批判的,就連其副博士的真實性都存在著疑問。夢博士的種種主張都與當時的政策相左,在今天看來,他無疑比額爾敦等完全以政治為指向的人物形象更靠近大學精神本身,只可惜在當時那個極端強調政治的年代只能遭到批判。至于其對學術的愛好與鉆研更是被當作缺點而予以指責。從一個純粹知識分子的角度來說,夢博士卓得巴是合格的:他能真心熱愛并癡迷于自己的專業,他強調學生學習的重要性。至于他的自高自大與糟糕的人際關系則被無限放大,幾近成為不可原諒的缺點。經過一系列斗爭與沖突之后,他終于認識到他原本所尊崇的巴達爾夫校長的丑惡嘴臉,然后毅然決然地向以額爾敦為代表的正義力量靠攏,并作了深刻檢討:“我所以這么容易上了巴達爾夫的當,主要是我的名利思想作怪,成名成家的思想迷住了我的眼睛。”[2]317諷刺的是,卓得巴的“改邪歸正”,也必須由代表正義力量的額爾敦表示認同方為有效:“你能認識到自己的缺點和錯誤,這很好。”[2]317自此,小說在具體的行文過程中才一改以往的挖苦與調侃轉而以正面描述。
與之類似,作為學生的梅其其格自入學以來便醉心于學術,奉羅蒙諾夫和居里夫人為偶像,立志要“把我學到的知識,無私地獻給自己的民族”,她不僅自己這樣做,甚至還天真地多次勸誡自己的好朋友胡格吉勒圖和敖斯爾少參與政治活動,而將更多的精力放在學習文化知識上。按照一名大學生的標準來看,梅其其格的所思所想和所作所為是正確且無可挑剔的,然而在當時也是不合時宜的。在那個政治運動風起云涌的年代,沒人能完全脫離政治,即使不主動參與政治,政治也會主動找上門來,梅其其格便是這樣,一心鉆研學問的她本無心于政治斗爭,卻被巴達爾夫當作攻擊額爾敦的工具,進而被卷入雙方的斗爭旋渦中。柔弱的梅其其格在面對兇殘的巴達爾夫時幾乎無力招架,在慘遭蹂躪之后經過激烈的思想斗爭,滿懷著對胡格吉勒圖的愛選擇了自殺。與敖斯爾、胡格吉勒圖、扎布、斯琴等人物形象相比,梅其其格才更像真正的大學生,而他們則更像是更換了斗爭場域的政治符號,但作者扎拉嘎胡卻為她安排了最悲慘的結局。按圖索驥,似乎可以找到這樣一條邏輯線索:梅其其格的悲劇實際上正是緣于她對學術的追求!勤奮好學的梅其其格正是為了完善自己的知識結構而主動靠近巴達爾夫,這才給了老練、奸詐的巴達爾夫以可乘之機,進而導致了悲劇的最終發生。而敖斯爾、胡格吉勒圖、扎布、斯琴甚至次要人物巴干等一干熱衷政治斗爭的同學們則至多不過受了傷,卻不至于喪命。悖論的是,后一種形式的斗爭無疑比追求學問更危險。
總之,雖然《紅路》是當代文學階段大學題材長篇創作的開山之作,但它與人們所期許的真正的大學題材創作又不完全相同。《紅路》中的大學校園不過是當時階級斗爭戰場的又一片延伸地,至于它所講到的故事,所塑造的人物更是根據政治需要而作出的簡單圖解。這體現了作家的妥協與讓步,正是由于作者放棄了自己作為知識分子的個體思考,才會有其筆下充斥全篇的政治要素,而學術理想、人生追求則被置于次要地位。扎拉嘎胡這種對“紅色敘事”的主動認同,實際上代表了“十七年”時期一大批作家的心態,而這種知識分子對自身責任的背叛才是更大的悲劇。
在“十七年”為數不多的大學題材長篇小說中,漢水的《勇往直前》與當時主流創作很不協調,它是20世紀五六十年代階級斗爭大潮里的不和諧音符。《勇往直前》一改同時代的《紅路》對時代主潮的自覺認同,將更多的精力用于描繪大學生的精神風貌和大學活動上,而這些都是當時不值一提的“細枝末節”,更遑論將之作為主要內容大書特書。
《勇往直前》故事所發生的1955—1956年,正值全國熱火朝天地在農村開展農業合作化、在城市開展資產階級工商業和手工業社會主義改造時期,然而這些“國家大事”卻被《勇往直前》極大淡化,這也直接導致它在1961年一經出版便被圍攻、被批判(1)如地理系六一年級學生學術討論小組:《〈勇往直前〉一書宣揚了什么?》,載《開封師范學院學報》1964年第2期;劉明川、畢殿嶺:《〈勇往直前〉歪曲了大學生的生活》,載《鄭州大學學報》1964年第4期;張維耿:《〈勇往直前〉的錯誤思想傾向》,載《中山大學學報》1964年第4期;林淑瑩:《把青年引到哪里去?——評小說〈勇往直前〉的資產階級思想傾向》,載《新港》1964年第10期;華岱:《〈勇往直前〉是怎樣歪曲黨的領導的》,載《河北文學》1964年第11期;王昌定:《靈魂深處——評〈勇往直前〉》,載《新港》1964年第12期等都對《勇往直前》提出了尖銳的批評。。直到20年后的1981年,最早推出《勇往直前》的百花文藝出版社將之再次出版,可惜已然引不起人們多少興趣。
雖然從接受史上看,《勇往直前》算不得成功,但在大學題材長篇小說史上它卻是一部不可忽略的作品。《勇往直前》“拒不合作”的態度使它與時代拉開了距離,而這恰恰構成了它最突出的藝術特色,它宣示著“十七年”那個階級斗爭如火如荼年代的另一種聲音,而漢水“特立獨行”的創作方式則代表著與扎拉嘎胡等主流作家完全不同的價值取向,與后者對政治風潮的自覺認同迥異,漢水以創作實績回應了北宋張載對知識分子“為萬世開太平”的重托[3]。《勇往直前》里寫到的那些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大學生、自由單純的大學生活、多種多樣的大學校園活動等,雖然在當時因“不合時宜”而被猛烈抨擊,但多年后再看,這種“不和諧”音符吹奏出的才真正是大學的聲音。漢水以自己的創作提醒世人:即使在“十七年”,大學也并不僅僅就是階級斗爭場。
《勇往直前》的故事自1955年夏秋之際大一新生萬春華入學報到始,至1956年仲夏丁云生、徐家寶等大四學生畢業奔赴祖國各地結束,以身處華南大學的一批老師和學生這一年里發生的若干小故事為主體內容,并穿插進一些人物的身世經歷,從而吹奏出了一曲20世紀50年代大學生們的“青春之歌”。
與之前《紅路》中簡單化和臉譜化的人物塑造不同,《勇往直前》里的人物存在著明顯的“本末倒置”,這里的“本末倒置”指的是主要人物與次要人物在塑造上的不協調,即小說里的次要人物要比主要人物塑造得更為成功。在“十七年”強調“三突出”原則的指引下,當時絕大部分文學作品里的人物都陷入一片概念化和絕對化模式之中,因而顯得極為生硬,雖然《勇往直前》也存在這一弊病,但相比較來說,它還是讓人們看到了突破的曙光。
作為華南大學地理系的老教授,方敏真誠且耿直。作為早期的留英學生,他在舊中國空有一腔報國熱情卻無處施展,面對混亂的時局意志逐漸消沉,不得已只能將主要精力都用于教書與科學研究。隨著時局的變化,方敏積極參加對抗國民黨反動派的活動,但這些大都是出于他作為知識分子的良知而非對共產黨和革命的深刻認識。新中國成立以后,經過一段時間的觀望與徘徊,在看到共產黨領導下的國家一派欣欣向榮景象后,方敏再次振作精神,積極參加各種學習與思想改造運動,以飽滿的熱情積極投身于自己心愛的教學與科學研究工作,在1955年行將結束的時候,經過深思熟慮他終于向上級黨組織提交了入黨申請書,從而完成了一個知識分子身份的轉變。
作為學生輔導員的王蘋是廣東省青年社會主義建設積極分子,兼任黨支書和團支書,雖然平易近人卻又有強烈的黨性原則。日常事務中,她對待自己的同志與同學是親切和藹的,給予他們更多的是寬容與引導。如面對大學里所普遍盛行的所謂資產階級情調和大學生戀愛時,她并沒有像許多黨務工作者那樣一味大加討伐與批判,而是站在“人”的角度進行引導;同時,她認為作為黨的工作者并不應該過多強行“拆散好鴛鴦”,而更應該站在青年學生的角度、采取適當方式予以關心;在對待落后分子張人杰時,王蘋也并沒有僅憑李世順的報告就直接對其展開批判和斗爭,直至小花出現、證據確鑿之時,才徹底將張人杰的老底揭穿,并采取了積極行動以大義凜然的態度將之繩之以法。
從本質上說,無論方敏還是王蘋,他們二人身上的“紅色”底蘊都很濃重,之前所有的講述都是為最后的“政治升華”做鋪墊。方敏在小說里被塑造為一個正面人物,原因就在于他始終跟隨主流政治風潮,并以一顆“紅心”時刻追隨著黨,這不過是對20世紀50年代知識分子改造運動所做的注腳而已。而從知識分子自身的責任意識來看,方敏對政治的自覺認同,不僅不能作為肯定他的理由,反而恰恰是他作為知識分子自身獨立性喪失的標志。至于王蘋,說到底她根本算不得知識分子,她更是一個知識分子隊伍里的黨務工作者,因此,在此也不能以知識分子標準去要求和衡量。
盡管如此,從“十七年”時期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塑造來說,方敏和王蘋還是具有一定的突破性,與其他缺少性格發展變化的人物形象相比,他二人的形象至少已經具有復雜性,如對方敏的塑造就沒有像許多作品一樣將之一以貫之,而注意到了他性格的發展變化過程:由最初的失望、觀望到猶豫,再到后經過深思熟慮終于向上級黨組織提交了入黨申請書。而王蘋作為一名黨的干部,也擺脫了之前文學作品中刻板的形象,與“十七年”里其他文學作品中所塑造的黨的工作者相比,王蘋顯得有些“軟弱”,因為她對人對事總是那么寬容,也正是由于這種寬容才使得這一人物更加真實可信。
比之方敏的性格變化,鄭麗芳和徐家寶的轉變更加明顯。鄭麗芳美麗、內斂、優雅,追求漂亮的穿著和安逸的生活享受,抵觸各種在當時看來是“革命考驗”的挫折,然而這些“缺點”卻因一次大病而徹底消除。病愈后的鄭麗芳對之前許多自己漠視的事物都有了興趣,待人接物的眼光和方式也發生了變化:她的主要精力不再是梳妝打扮,而代之以學校的種種文體活動和生產勞動;她還積極收聽廣播,關心祖國建設和社會主義改造的文章和報道;她主動給自己的哥哥、姐姐寫信,動員他們幫助自己勸說作為資本家的父親,讓父親主動捐出他所藏的黃金。
與鄭麗芳相似,徐家寶也出身優越,他生性聰明、為人處世圓滑,在學習等方面表現得很是慵懶,除了上大學報志愿時動過一絲腦筋用以挑選專業外,他對生活中的許多事情都沒有好好思考過。進入大學后,徐家寶憑借自己圓滑的處世風格很快在華南大學站住了腳;對于學習,他并沒有太多的追求,因而成績總徘徊在過得去的境地;他與落后分子張人杰是“無所不談的朋友”……后來為了得到鄭麗芳的青睞,徐家寶洗心革面、從頭做人,成為一名符合當時審美標準的大學生。
從人物塑造角度來看,鄭麗芳和徐家寶二人性格的前后轉變顯得過于突兀,且轉變動機也有些牽強,但與《紅路》中單一式的人物塑造相比,已是巨大進步。同時還應該看到,無論是作為教師的方敏和王蘋,還是作為學生的鄭麗芳和徐家寶,他們都不過是作品里的次要人物,萬春華、黑蠻丁云生、李世順才是小說里真正的主人公。但從藝術效果上看,后者卻比前者遜色不少,他們又陷入了之前“紅色敘事”的窠臼——突出政治因素,性格塑造臉譜化,這種主次人物藝術效果的強烈反差,也構成了《勇往直前》“本末倒置”的人物塑造特征。
女大學生萬春華是《勇往直前》里的主人公之一,小說便是以她的入學為開端的。出身革命干部家庭的萬春華,童年時期經歷過戰亂,遭受過國民黨反動派的迫害,甚至有過饑寒交迫的經歷;新中國成立后萬春華掀開了自己人生的新篇章,她懷揣著對大學的向往與對人生的追求、帶著父母的囑托于1955年進入華南大學地理系就讀,臨出發前父親送她的劉胡蘭塑像是她的精神支柱,日后的學習和工作過程中,她也的確以革命女烈士劉胡蘭為榜樣,嚴于律己、辛勤工作、真誠待人,入學后不久便被任命為團團支部副書記。在日常學習中,單純善良的萬春華被同學們親切地稱為“春姑娘”,她最早發現室友鄭麗芳發病并及時將之送到醫院給予妥善安置,還率先為其輸血;在面對系常務張人杰的追求而造成的“風言風語”時,萬春華始終保持著內心的理性與冷靜,并最終拒絕了狡猾的張人杰;在工作方面,出身革命干部家庭的萬春華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為同學、為社會的服務中去,尤其自她被任命為團支部副書記后,對自己更是高標準、嚴要求,兢兢業業地幫助書記李世順開展各項工作。
在《勇往直前》里,黑蠻丁云生最特殊,因為他是小說里最具有政治色彩的人物形象之一。抗戰勝利前,丁云生便已飽嘗人間辛酸,先后經歷了喪父、姐姐受辱等挫折,抗戰時為活命又不得不輾轉流離、四處逃難,抗戰勝利后他們一家的生活不僅沒得到改善反而陷入又一輪泥潭中,他也在這一時期失了學。失學后的丁云生無奈地選擇了離家出走,在國民黨軍隊當過小兵、也在鄂西北來鳳一帶流浪過,當過養路工人,后來還是回到了家里,經歷過種種苦難后,丁云生立志要通過讀書改變命運,但其間又遭遇了戀人受辱并離開的打擊,直到新中國成立后,他才通過參加解放軍文工隊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也正是因為參加了文工隊也才有了進入華南大學的機會。丁云生在新社會獲得了新生,但過去的陰影卻長久以來揮之不去,生活中一旦遭遇挫折或困難他就會自暴自棄,后經上級黨組織和同學們的不斷幫助,他日漸進步并向黨組織靠攏,也真正開始了生活的新篇章。更為重要的是,也正是在這一年,他在李世順愛人劉蔚的幫助下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戀人——小花,從而向完滿的人生又邁出了一步。
與丁云生相似,李世順也有慘痛的童年經歷。在經歷了流浪與當學徒之后,李世順不到14歲就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一九四九年,他隨部隊南下,到武漢后,轉到地方工作,跟首長當警衛員,日日夜夜,四處奔忙,幫助農民翻身,五〇年入團,五二年入黨……因為不會讀書寫字,他在生活中已經碰到了許多困難;而且他心里明白,在書本里有非常廣闊的天地,有豐富多彩的知識,有無窮無盡的力量”[4]59。在首長的親切關懷下,李世順經過在干部文化補習學校的補習順利進入工農速成中學(2)所謂工農速成中學指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初期國家為在較短的時期內培養、提高工農干部而設立的一種學校,招生對象是18歲以上、35歲以下的具有相當于高小畢業的文化水平的工農干部,其任務主要是招收一些參加過革命或產業勞動的工農干部和工人中的優秀分子,對他們教授以中等教育程度的文化科學基本知識,使其具備進入高等學校繼續深造的能力,甚至將之進一步培養成新中國建設所需要的高級人才。,原本只認識一兩千字的他通過自己的努力以優異的成績在工農速成中學畢了業并進入華南大學地理系。但由于自己文化基礎太差,進入大學后的李世順一時難以適應。這引起了一些老師和同學們的不滿,在他們的白眼中,李世順堅守著“要做生活的主人”的信念,將學習看作是鍛煉自己的機會。對李世順來說,對黨的信仰和忠誠是第一位的,無論是上大學、選專業,還是克服學習上的困難,黨都是支撐他的最大動力,他所有的努力和堅持更多都是為完成上級交給他的任務。
雖然萬春華、丁云生、李世順是《勇往直前》的主人公,但從藝術效果上看他們卻顯得性格單一,缺乏多樣性,所以盡管他們符合當時的時代需求,但相較于方敏、王蘋、鄭麗芳、徐家寶等具有初步復雜性的人物來說,顯得過于單薄、無力,而這種“本末倒置”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作者漢水的復雜心態——想有所突破,但又忌憚于強大的外界壓力而猶豫不決。
除了一系列大學生形象外,漢水從自己的真情實感出發,用筆描繪自己所理解的大學,這也帶來了《勇往直前》里“不合時宜”的情節,當時文學作品普遍盛行的階級斗爭與敵我矛盾情節,被作者最大限度地淡化處理,即使小說中最為激烈的針對敵對分子張人杰的批判與斗爭,與其他小說里的動不動就“拳打腳踢”相比,他們對待敵對分子的態度也算是寬容和仁慈的。
《勇往直前》是最早對單純而溫馨的大學生活場景加以細致描繪的長篇小說之一。小說開篇便是充滿溫情的迎接新生場景:碼頭上掛著“熱烈歡迎新伙伴”的橫幅,人群中都高呼著“歡迎你,新同學萬春華”;入學后不久,方敏教授便作為教師代表向同學們作了“怎樣做一個大學生”的報告,之后便是團員大會,“上千的青年團員,有的三五成群,有的整個支部,歌唱著、談著、笑著,從各個宿舍匯集到大禮堂來。禮堂像節日一樣的洋溢著歡樂,洋溢著朝氣。一排排的座位,慢慢被熱烘烘的小伙子和姑娘們填滿了;屋里充滿了青春的歌聲、呼聲、話聲、笑聲”[4]35。團員大會后,是由眾師生參加的聯歡會,之后還有熱鬧的交誼舞會,1956年新年臨近時,華南大學更是搞了一場熱鬧的迎新年晚會。此外,還有頗受學生們歡迎的化裝舞會:“禮堂門口連階梯都被密密麻麻的人封住了……禮堂比任何一次晚會都布置得漂亮。五顏六色的燈光輝耀著,中央堆了一個大花壇,空間交織著彩色紙線,臺上裝置的是天安門美麗的夜景,‘滿懷信心迎接1956年’的金字在蠶繭上閃閃發光。戴著各式各樣面具和頭飾的教工同學們,隨著華爾茲音樂旋舞著。”[4]216這些在“十七年”被看作“離經叛道”的活動在當時的小說作品中是很難看到的,通過這我們可以看到即使在那個階級斗爭如火如荼的復雜年代,大學仍然保持著自己的生機與活力。
更加值得一提的是,漢水對于整個“十七年”時期都“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愛情不僅沒有回避,而且更從人性和人情出發,塑造了一批處于甜蜜愛情中的年輕人,并表達了自己的愛情觀,“戀愛雖然是私生活,但對個人對集體的影響都很大,應該關心。特別是黨團組織,更應該關心自己同志和青年們的成長和幸福。這種關心,不是為了拆散好鴛鴦,而是為了幫助人健康、正確地生活,愛得更美滿”[4]163。
概括地說,《勇往直前》寫到的愛情大致有如下幾組:歷經風雨考驗而終成眷屬的丁云生與秦小花;為黨和人民的事業舍身奮斗的李世順與劉蔚;有過美好經歷卻最終沒有走到一起的呂揚與那位寫信的姑娘;甚至徐家寶對鄭麗芳的追求、張人杰追求萬春華不得轉而追求鄭麗芳也可以歸入愛情描寫中。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并沒有止步于簡單的情節架構,而是在文本中較為生動、詳細地寫出了各自在愛情中的狀態。如小說中說呂揚對戀人的認識:“她是我心靈中保藏了七八年的珍寶啊!我不能沒有她,如果少了她,我生命的這一部分,將是一團漆黑的空虛……”[4]110呂揚“是用整個赤子的心,虔誠渴慕著一位可愛的少女”,雖然最后兩人并沒能走到一起,但在“十七年”時期,漢水如此直白地表達愛情已屬難能可貴;而寫到丁云生收到日思夜盼的戀人小花的來信時,其神態也很傳神,“一邊驚喜回信怎么到得這樣快,一邊用發顫的手趕快拆信”。簡短的語句形象地寫出了丁云山急切又驚喜的神態。
漢水一改當時萬千的紅色敘事和對“高大全”人物的塑造,而將筆觸延伸至大學師生,并刻畫了他們身上的種種性格發展過程,同時還“離經叛道”地仔細描繪了大學校園里處處流露著溫情和洋溢著歡快氣氛的大學生活動,甚至長期以來一直被壓抑的愛情主題也在小說里有充裕的生存空間……這些在今天看來,都是《勇往直前》最具藝術價值的地方。
然而,吊詭的是,我們今天所肯定的這些內容在當年卻是遭受非議最多的地方,如署名劉明川、畢殿嶺發表于1964年第4期《鄭州大學學報》的文章《〈勇往直前〉歪曲了大學生的生活》中說道:“這部小說嚴重地歪曲了大學生的生活,狂熱地宣揚了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和思想情調。因此,我們認為有必要予以嚴厲地批判,以肅清它在讀者中所起的惡劣影響。”[5]署名地理系六一年級學生學術討論小組的《〈勇往直前〉一書宣揚了什么?》中更是以地理系學生的身份言辭激烈地指出:“在小說里,作者大肆宣揚了資產階級愛情至上的反動觀點,嚴重地歪曲了黨團組織,丑化勞動人民子女和黨員干部形象,美化資產階級‘小姐’,意圖宣揚‘合二為一’的階級調和論。把黨培養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人才的大學,竟然描寫成了一群小資產階級青年知識分子追求吃、喝、玩、樂的少爺小姐的‘自由’樂園。”[6]而張維耿在《〈勇往直前〉的錯誤思想傾向》一文中更是認為:“《勇往直前》并沒有反映出大學生們在黨的領導下沿著紅專大道飛奔前進的沸騰景象。與此相反,它到處充斥著異性追逐、打打鬧鬧、嘻嘻哈哈的空虛庸俗生活的畫面,掩蓋了學校中的階級矛盾,散布了大量的資產階級思想的毒素,在青年讀者中產生了極壞的影響。”[7]雖然這些所謂批評的聲音看起來都那么義正詞嚴,然而細究之下就會發現,他們不過是當時所一直強調的“政治標準第一,藝術標準第二”的又一注腳而已。
與《紅路》相比,《勇往直前》凸顯了知識分子對于外界政治力量的反抗、對于個人意志地聽從,在“十七年”為數不多的大學題材的長篇小說中已然是“鶴立雞群”,但其不足之處也是十分明顯的,如小說的主要內容都由大學活動穿插個人經歷組成,作為大學里重要組成部分的大學課堂及授課情況的情節卻并未給予充分考慮。
在整個“十七年”時期,《紅路》和《勇往直前》雖然聲音微弱,卻也是人們認識20世紀五六十年代大學狀態,探索當時知識分子精神風貌的重要途徑,前者與“十七年”的主流作品保持著一致步調,不過是故事背景被替換成了大學而已;而后者卻將目光集中到了與時代主潮“毫無干系”的細枝末節。扎拉嘎胡和漢水上述兩種不同的創作其實代表著“十七年”時期作家們兩種截然相反的價值取向。
總之,作為當代文學階段大學題材長篇小說啟蒙階段的代表性作品,《紅路》和《勇往直前》稱不上完美,但考慮到時代因素,這些不足之處似乎也可理解,而從另一角度說,這些不足也可算作其某一方面的藝術特征,同時,這些不足也為后來者提供了經驗和進一步開拓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