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寄寓里的長江意象：無為船工號子與放排號子的生命記憶

張雪麗

勞動號子是民歌音調的最初形態，承載著先民們久遠的歷史記憶。《淮南子·道應訓》中“今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后亦應之。此舉重勸力之歌也。”記錄著勞動號子的基本形態。當一群原始先民扛抬木頭負重前行時，其中一人因勞累喊出了“邪許”，旁邊人也跟著應和一聲，發現疲勞得以緩解后，于是眾人紛紛加入這“邪許”的唱和中來。使原本疲憊的身心均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放松。漸漸的，大家調節步伐，與同伴保持相互協調的律動，并伴隨著勞動的節奏適時地發出有韻律的呼喊，在這種長期的勞動積累過程中便形成了唱和的長短句，也就是詩意的勞動號子。勞動號子作為民歌的一種主要體裁，早在原始時代先民開始從事集體勞動時便已產生。根據勞動工種與勞動環境的差異，勞動號子又分為搬運號子、工程號子、農事號子和漁船號子等。由于古時先民用船、筏在江河湖海上運輸的水運比較發達，因此“船工號子”和“放排號子”類作品內容非常豐富，而直至現代社會機器取代了某種集體勞動，作為水運文化“符號”的勞動號子才與當今人民的生活漸行漸遠，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通過對這些沉默在歷史深處的勞動號子的梳理，探究其曲調所包涵的意義層面向我們陳述的內河水運的象征所指與內在的精神寄寓，可以讓我們重拾歷史的集體記憶。

一、作為水運文化“符號”的無為長江船工號子與放排號子

取“思天下安于無事，無為而治”之意的無為，縣址地處安徽省中部，南臨長江，與蕪湖、繁昌、銅陵等地隔江相望，自東往北至西南，與和縣、含山、巢湖、廬江、樅陽等地比鄰而居。無為古為“南巢”，春秋時為吳頭楚尾，有“魚米之鄉”的美稱，自隋朝始建以來，已有1400 余年歷史。千年歷史的積淀，孕育出厚重的文化。作為無為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民歌，歷史悠久，源遠流長，其中一些原始古老的曲調可追溯至宋元時期，具體年代今已無從考證。無為民歌是生長在這片土地的勤勞、質樸的鄉民，在長期的勞動生產和日常生活過程中，以集體智慧碰撞產生和發展出的情感質樸、特色鮮明的地方傳統音樂文化，它承載著當地人民的精神與智慧，體現了勞動人民的情感生活、人生哲理等內容，并以口口相傳的形式被無為民眾世代傳唱至今。

無為縣內民歌形式多樣，體裁包括號子、山歌、小調、舞歌、兒歌及風俗歌等。粗獷豪放的號子類作品是無為民歌中內容比較豐富的類型。由于不同的勞動生產環境和工種，無為縣勞動號子有船夫號子、木排號子、舂米號子、龍船號子、打夯號子、搬運號子、車水號子等類型。無為地貌呈現出“山環西北，水驟東南”的特征，大體可分為平原與低山丘陵區。縣境內水系發達，縣內主干河流為西河，西河自西向東貫穿全市，入裕溪河后匯入長江。由于特殊的臨江地理位置，與水運相關的具有特殊內涵和意義標示的水運文化“符號”：“長江船工號子”和“放排號子”，成為了無為地方民歌文化的獨特代表性作品。“船工號子”是船工在船上勞動時所唱號子的統稱，按照勞動形式，“船工號子”又可分為多種類型，如：在船上安裝絞盤時，通過絞盤拉動船帆的繩索，推動絞盤時所唱的勞動號子稱為“絞關號子”或“絞蓬號子”；逆水行船拉纖時所唱的號子稱“拉纖號子”；另外還有“搖櫓號子”“撐篙號子”等。根據各種勞動強度的不同，伴隨勞動號子的力度、節奏、速度均有所不同。此外，與當時航線的自然環境也有一定關系。安徽的船工號子根據水系可分為：“‘淮河船夫號子’主要包括蚌埠市、嘉山縣、靈璧縣、界首縣船夫號子；‘巢湖船夫號子’主要是巢湖地區的船夫號子；‘長江船夫號子’主要包括長江及其支流的無為縣、黃山市、績溪縣等地的船夫號子。”[1]“放排號子”是放排工人所唱勞動號子的統稱，分為放“竹排”和放“木排”兩種。傳唱于長江流域的無為“放排號子”主要是放木排時所唱。無為“長江船工號子”的挖掘，某種意義上填補了安徽區域“長江船工號子”的空白。無為長江船工號子與放排號子的曲調與當地方言音調結合非常緊密，其音樂形態特征受語言語音特點影響較大。

二、“江淮官話”方言孕育下的無為長江船工號子、放排號子音樂形態特征

“無為方言歸屬漢語北方方言的一個分支——江淮官話。全縣語言基本是統一的，無全濁聲母，古全濁聲母清化后，平聲送氣，仄聲不送氣；五個聲調，入聲保留喉塞音。”[2]據《無為縣志》關于“方言”內容部分記載，根據無為縣內各地方言語音細微的差異，全縣方言可分為城關、東鄉、西北鄉和西南鄉四個小片：城關區域主要限于無為城區和縣城近郊一帶，其方言特點表現為平翹舌兩類聲母合一，均讀作平舌音，如三=山，另外兩類入聲合為一類，如德=毒，陽平調值為11，去聲為55；東鄉片方言以湯溝方言為代表，包括紅旗、水樓、二壩、斗溝、田橋、黃雛、鳳凰橋、長安、雍南、三汊河等地。該片方言的語音特點是平翹舌兩類聲母讀音分讀不混，比如三和山讀音不同，兩類入聲的讀音合而為一，與城關區方言的入聲讀音相同，此外，舌面前高元音韻母i 并入舌尖元音韻母，如雞=資，陽平調值為35，去聲為55；西北片以嚴橋方言為代表，包括太平、黃龍、天花、石澗、福路、紅廟、宏林、橫店、響山、徐崗、古樓、洋山、尚禮、開城等地。這片方言的語音特點表現為平翹舌聲母分讀，如，三≠山，兩類入聲并為一類，如德=毒，陽平調值為（11）和去聲調值（55）與城關區相同；西南片以牛埠方言為代表，包括汪田、昆山、民權、鄭河、鶴毛、練溪、湖隴、泉塘、蜀山、黃姑、襄安、關河等地。此片區方言的語音特點是平翹舌聲母不分，三=山，全濁入聲派入陽平調，如德≠毒，陽平調值與城關和西北片相同，均為11，去聲調值分為324 和55 兩種。

通過對《中國民間歌曲集成·安徽卷》《帶露的花朵》《無為民歌選》《巢湖民歌選》《安徽民歌200 首》等歌集的梳理，整理出無為“長江船夫號子”《開船號子》《絞蓬號子》（包括《蜜蜂鉆天》《一捆柴》《螺絲旋頂》《倒沖號子》4 首）《打蓬號子》（包括《扯蓬》《三把上頂》2 首）《搖櫓號子》《扳頭號子》等9 首；“放排號子”《四句頭》《做排》《板梁》《渡攬子》《八句頭》《搖櫓》《絞車》等7 首。

方言與民歌之間有著水乳交融的關系，方音字的聲、韻特點，直接影響并決定了民歌的音樂色彩與風格特征。作為民歌體裁之一的號子，其節奏韻律，完全靠方音字來押韻的，無為各地方言調值的差異，對當地號子的“聲腔”有重要影響，此外，方言土語的呈現更是增加了濃郁的鄉土氣息。因此，受“江淮官話”語言特點的影響，無為地區的長江船工號子和放排號子音樂形態方面特點突出，表現為以下幾個方面：音階多為五聲音階，也有個別六聲音階的作品，如，《開船號子》和放排號子《八句頭》，另外還有比較少見的三音列作品《螺絲旋頂》，以及四音列作品《倒沖號子》等；調式特點表現為宮、商、角、徵、羽五聲皆有，其中9 首“長江船夫號子”中徵調式4 首、宮調式2 首、羽調式2 首，商調式1 首；7 首“放排號子”中宮調式3 首、羽調式3首，角調式1 首；節拍多為四二拍，混合拍的作品占據一半，如，四二拍與四三拍交替出現的混合拍子，在“放排號子”中就有4 首，八六拍的復拍子作品有少量出現；旋法相對簡單，曲調與地方“江淮官話洪巢片”方言音調緊密結合，旋律比較口語化，容易演唱。其演唱形式多為一人領唱，眾人唱和，7 首放排號子演唱形式均為一領眾和式，領和交替的演唱形式非常有利于勞動者在勞動過程中的情感交流與溝通；歌曲旋法簡單，大二度、小三度和小三度、大二度環繞的旋律進行旋法特點突出，旋律進行以級進和三度、四度小跳進行為主；歌曲結構以短小的單樂段、復樂段結構為主；歌詞語言精煉、樸實無華、生活化、鄉土氣息濃郁，領唱者鼓舞性的唱詞與眾合者力量型襯詞有機結合。襯詞非常豐富，如常用“哦”“嗬”“喂”“嗨”“喲”“哎”“啰”“嗯”等，有些歌曲的歌詞全部由襯詞構成，如，“絞蓬號子”中的《蜜蜂鉆天》《倒沖號子》《螺絲旋頂》和“打蓬號子”中的《扯蓬》，以及《扳頭號子》《做排》《渡攬子》等7 首作品的歌詞均由襯詞構成；演唱時以“真聲為主”。這些號子的總體音樂風格表現為節奏明快、音調粗獷、旋律鏗鏘、氣勢磅礴的特點。根據勞動強度的差異，號子的節奏、力度表現又有所不同。同時，受旅途航線中自然環境等因素影響，通常在大風中或者過險灘等環境惡劣時，號子聲緊湊、高亢，氣勢宏偉；而在風平浪靜、順風順水而行時，號子聲則表現的悠揚而平靜。

三、長江號子里躍動的生命流向與精神期許

“船工號子”“放排號子”曾經是響徹中國大江南北的民間歌聲。在陸路交通不便的古代，凡有江河之地，均有這種伴隨江流飄動的詩意的聲音。“小小絞車八角方，新編的篾纜粗又長，絞車排的團團轉，無風無浪下長江。長江兩岸風光好，千人唱歌萬人嗷，我們也把號子起，風平行排樂淘淘”。無為“放排號子”《絞車》歌詞中描述了眾人齊唱號子，配合絞車勞動的震撼場景。風平浪靜的江面與長江兩岸美麗的風光，展現了悠揚而平靜的畫面，因此意味著在這個勞動場景中，更多的體現了號子的實用功能，同時也凸顯了號子的審美意義。號子具有協調與指揮勞動的實際功能用，尤其是從事集體協作性較強的勞動時，為了統一步伐，調節呼吸，釋放身體負重的壓力，勞動者常常發出吆喝或呼號，號子的節奏與勞動節奏緊密結合，形成一定的律動，提高了勞動效率。這些吆喝、呼號聲逐漸被勞動人民美化，發展成為歌曲的形式。“雞鳴天亮百鳥歌唱，木排工人急忙起來。手拿彎鉤趕到堂口，打起號子干起活來。”以上無為“放排號子”《四句頭》歌詞同樣勾勒出了喊號子配合木排工人進行勞動的場景，體現了號子直接為生產勞動服務的實用功用與價值。同時，也真實地再現了勞動者的勞動狀況和精神面貌，其音樂形象粗獷豪邁、堅實有力，成為放排工人沉重體力勞動中不可缺少的有機部分。

“長江船夫號子”《開船號子》：“兄弟們（嚎），我們把錨拉起來（喲），順風拿鎬子把船開，彎里彎上來。”歌詞中敘述了質樸的無為民眾勞動過程中，大家齊心協力、一起面對克服困難艱險的場景。勞動過程凝聚了勞動者共同的情感表達與情誼寄寓。逐漸勞動號子從最初勞動中簡單有節奏的呼號，發展演變為有豐富內容的唱詞、有完整曲調的歌曲形式，展現了勞動人民在勞動過程中詩意表達的能力與創作智慧，同時，也表現出勞動人民樂觀的協作精神和無畏的英雄氣概。

“小小絞車八角方，新編的篾纜粗又長，絞車排的團團轉，無風無浪下長江。長江兩岸風光好，千人唱歌萬人嗷，我們也把號子起，風平行排樂淘淘”。無為“放排號子”《絞車》歌詞中“千人歌唱萬人嗷”的壯觀場景，體現了勞動過程中人們團結一致的協作精神。船工和放排工人的勞動強度很大，勞動過程同時也伴隨著較大的風險，在集體與風浪搏斗的過程中，大家必須團結一致、萬眾一心，才能戰勝困難。因此，一領眾和的號子，在統一步調、統一行動的勞動過程中發揮了實際的協調功用，它通過鼓舞精神，調節情緒，有效地組織和指揮集體勞動，乘風破浪繼續前行。“放排號子”《八句頭》：“撂纜子，太陽照在河面上！撂纜子，河水滾滾翻白浪！撂纜子，人多干活力量大！撂纜子，不怕風浪逞瘋狂！”。歌詞中“人多干活力量大！不怕風浪逞瘋狂！”體現了面對困難時，放排工人群體間的相互團結、鼓勵與支撐，以及群體意識里承載的美好祝愿與期許。

“放排號子”《搖櫓》：“炮竹一放響連天，鑼鼓打得鬧喧天。排在后頭船在前，下犁的下障把排牽。”描述了搖櫓時熱鬧喧騰的場景，以及搖櫓勞動過程的再現。“放排號子”《板梁》：“都要來都要開口，萬根木頭水上漂。都要來都要開口，扳梁生活很重要。都要來都要開口，扳梁牢來排才穩。都要來都要開口，馬虎一點都糟糕。”歌詞中體現了鼓勵與號召的精神力量。無論是長江號子還是放排號子，在復沓的音樂結構之中充滿了生命躍動的流向，充滿著沿江人民對長江山水的生命期許。

結 語

數千年來，船工號子和放排號子作為勞動的號子已經成為長江人工水運文化的“符號”，銘刻著長江人工水運年代的歷史景觀，不但承載了長江沿岸船工生命躍動的精神流向，而且寄寓了長江沿岸船工對美好生活的期許，伴隨著長江沿岸船工對山水的敬畏，以及與自然的搏斗中發揮了巨大的社會凝聚功能，塑造了長江沿岸人民的精神氣質。安徽長江沿線的無為船工號子、放排號子所承載的長江人工水運年代的集體記憶，在“船工號子”“放排號子”獨特的音樂節奏和韻律中散發出歷史深處的精神張力，而這些內在的精神意蘊在今天依然具有著文化哲學意義上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