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奇
《呂氏春秋》一書對于音樂有大量論述,該書論樂的文字之多,超過了先秦其他諸子。主要集中在“仲夏紀”和“季夏紀”兩紀中的《大樂》、《侈樂》、《適音》、《古樂》、《音律》、《音初》、《制樂》、《明理》八篇,其余論述則散見于各紀紀首篇等。《呂氏春秋》對音樂教育功能的重視也超出了先秦其他各家。《呂氏春秋》在中國音樂發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主要是其全面地記載了中國早期音樂發生發展的歷史及先秦時期中國音樂所取得的成績,尤其是其保存了一些彌足珍貴的史料。因此,研究《呂氏春秋》的音樂教育思想,具有重要意義。
“法天地”是《呂氏春秋》貫穿全書的指導思想。這在《呂氏春秋》的《序意》篇中有明確的表述,“文信侯曰:嘗得學黃帝之所以誨顓頊矣,爰有大圜在上,大矩在下,汝能法之,為民父母。蓋聞古之清世,是法天地。凡十二紀者,所以紀治亂存亡也,所以知壽夭吉兇也。上揆之天,下驗之地,中審之人,若此則是非可不可無所遁矣。”(《序意》)高誘注曰:“法,象也。”①所謂“法”即效法、模仿之意。人類早期思維是由觀察開始的,從對生產資料的辨別,到物候和天象的觀察,到觀物取象并效法之。《呂氏春秋》的音樂思想以“法天地”為原則,音樂創作的整個過程就是觀象、取象到象征、征象的一系列過程。
中國的文字,起先總是以單音節為主,后逐漸產生出復音節詞。如“樂”,《說文解字》云:“五聲八音總名。”這就是音樂的基本涵義,后來才有了細分,如音樂、樂舞等。據考證,《呂氏春秋》是歷史上最早使用“音樂”這一復合詞的,此后,便開始了“音樂”和“樂”的平行使用②。
在進行音樂創造的時候,帝顓頊“效八風之音”,帝堯“乃命質為樂。質乃效山林溪谷之音以歌,乃以乃以麋各置缶而鼓之,乃拊石擊石,以象上帝玉磬之音,以致舞百獸。”(《仲夏紀·古樂》)這里的“象”,就是效法、模仿之意。“原始宗教禮儀之所以采取歌舞形式,源于原始人對聲音神力和模擬動作神力的崇拜。”③書中認為,上古帝王創制音樂就是在效法天地。《呂氏春秋》論述了音樂的產生機制,認為音樂的產生來自于自然的和聲及人與自然界的共鳴。首先,“音樂之所由來者遠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兩儀,兩儀出陰陽。陰陽變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大樂》)這里認為,音樂的產生是由于有振動計數的律,這是有一定科學意義的。“大圣至理之世,天地之氣,合而生風。日至則月鐘其風,以生十二律。”(《音律》)自然界的各種事物,都有其美妙的聲響,匯聚成和諧的音符。人們對音樂的創制,則主要來自對自然界的效法,如“效八風之音”、“效山林溪谷之音”、“象上帝玉磬之音”等。
其次,音樂來自于人內心的情緒波動。“凡音者,產乎人心者也。感于心則蕩乎音,音成于外而化乎內。”(《音初》)“樂之弗樂者,心也。心必和平然后樂。心必樂,然后耳目鼻口有以欲之。”(《適音》)
中國音樂的歷史源遠流長,早期音樂產生發展的歷史已無從考證,鮮有文字記載。《呂氏春秋》填補了遠古音樂史料的諸多空白,雖然多為神話或傳說,但仍具有重要的史料學價值。
《古樂》篇主要記載了上古時期音樂的基本情況。首先是三皇時期,即朱襄氏、葛天氏、陰康氏的樂舞,彼時的主要樂器有五弦瑟、牛尾、人的身體等。到了五帝時期,音樂逐漸地豐富起來。黃帝時的音樂具有里程碑的意義。“昔黃帝令伶倫作為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陰,取竹于嶰溪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為黃鐘之宮,吹曰‘舍少’。次制十二筒,以之阮隃之下,聽鳳皇之鳴,以別十二律。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以比黃鍾之宮,適合。黃鍾之宮皆可以生之。故曰:黃鍾之宮,律呂之本。黃帝又命伶倫與榮將鑄十二鐘,以和五音,以施《英韶》。以仲春之月,乙卯之日,日在奎,始奏之,命之曰咸池。”(《古樂》)可見,黃帝時期,已經開始用管調律,五聲音階理論已經十分完備,十二律相生的原理已經有了明確的記載。顓頊時期,“惟天之合,正風乃行,其音若熙熙凄凄鏘鏘。帝顓頊好其音,乃令飛龍作,效八風之音,命之曰承云,以祭上帝。”(《古樂》)顓頊帝時的音樂,已經有了民俗的內容,取材民間風俗。帝嚳時期,樂器更加豐富,已經有了鼙、鼓、鐘、磬、吹苓、管、塤、篪、鼗、椎、鍾等樂器。堯時,對五弦瑟進行了改進,制作出十五弦瑟,有了較大進步。舜之時,在十五弦瑟的基礎上,增加了八根弦,制作出二十三弦瑟。禹之后,音樂的體制更加完備,已經有了對歷史史實的表現,音樂的功能也更加強大。
中國的樂器可謂琳瑯滿目,原始先民們在比較久遠的年代就創造出了精美的樂器,如山西省萬榮縣荊村出土的陶塤、河南省舞陽縣賈湖新時期時代遺址中出土的骨笛等,都是比較成熟的樂器。經過幾個世紀的發展,至春秋戰國時代,中國的樂器已經很豐富。《呂氏春秋》記載了各種樂器的名稱,并對他們的特點有了較深的了解。其中主要的樂器有五弦瑟、十五弦瑟、二十三弦瑟、大鼓、鐘、磬、管、簫、鼙、鼓、鐘、磬、吹苓、管、塤、篪、鼗、椎、鍾等。
先秦時代,中國的音樂理論已經比較成熟。《呂氏春秋》比較準確地把握了音樂的基本特質,就是“和適”。“形體有處,莫不有聲。聲出于和,和出于適。和適先王定樂,由此而生。”“凡樂,天地之和,陰陽之調也。”(《大樂》)音樂的產生是由于天地的協和與陰陽的諧調,而音樂的本質特征也就是要“平和”、“適中”。“何謂適?衷,音之適也。何謂衷?大不出鈞,重不過石,小大輕重之衷也。黃鐘之宮,音之本也,清濁之衷也。衷也者,適也。以適聽適則和矣。樂無太,平和者是也。”(《適音》)聲音的大小輕重要合乎法度,合度的聲音便是適中的。這里已經認識到了音的幅度問題,在一個音列的幅度范圍內,才是好的音樂。“務樂有術,必由平出。平出于公,公出于道。故惟得道之人,其可與言樂乎!”(《大樂》)好的音樂要遵循一定的原則,即平正和公正,而根本的一點在于“道”,在于對自然本質的把握。“心必和平然后樂。心必樂,然后耳目鼻口有以欲之。故樂之務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適。”(《適音》)好的音樂在于調適心情,在于和諧平順,主要才能使人快樂。因此,“和適”的音樂,就是好的音樂。
進而,《呂氏春秋》對音樂進行了分類。“樂所由來者尚也,必不可廢。有節,有侈,有正,有淫矣。”(《古樂》)高誘注:“節,適也;侈,大也;正,雅也;淫,亂也。”④這里指出,音樂有適中的、有盛大的、有正當的,還有放縱的。這些不同的音樂,會有不同的作用。不同的音樂也可以反映出政治和風俗,即“通乎政而風乎俗”。“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平也;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也;亡國之音悲以哀,其政險也。”(《適音》)將音樂分為“治世之音”、“亂世之音”、“亡國之音”三種類型。這種劃分有一定的道理,而且在歷史上確實出現過這些類型的音樂。
眾所周知,古人將音階分為五種,即宮、商、角、徵、羽,俗稱“五聲音階”。在《呂氏春秋》中,五聲音階同時出現的共有兩次,分別是“宮、徵、商、羽、角,各處其處,音皆調均,不可以相違,此所以不受也”(《圜道》);“客有以吹籟見越王者,羽、角、宮、徵、商不謬,越王不善;為野音,而反善之。”(《遇合》)這是對五聲音階的完整記載。
此外,在十二紀中,五音更加頻繁地出現,與上面不同的是,五音單獨出現。“四季合四音(五音中缺宮音),十二月合十二律。”⑤《孟春》:“其音角。”《仲春》:“其音角。”《季春》:“其音角。”《孟夏》:“其音徵。”《仲夏》:“其音徵。”《季夏》:“其音徵……其音宮。”《孟秋》:“其音商。”《仲秋》:“其音商。”《季秋》:“其音商。”《孟冬》:“其音羽。”《仲冬》:“其音羽。”《季冬》:“其音羽。”不勝枚舉。
《呂氏春秋》最重要的貢獻就是“十二律”及生律法。“我國十二律的名稱,最早見于國語·周語信州鳩答周景王問,但是講到黃鐘律和十二律算法的,卻以呂氏春秋·古樂篇和音律篇所講的為最早。”⑥“十二律”分別為黃鐘、大呂、太蔟、夾鐘、姑洗、仲呂、蕤賓、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正六律,和五聲,雜八音,養耳之道也。”(《孝行》)這里將十二律分為六律和六呂,“六律”是黃鐘、太蔟、姑洗、蕤賓、夷則、無射,“六呂”是大呂、夾鐘、仲呂、林鐘、南呂、應鐘。
具體的生律法如下:
黃鐘生林鐘,林鐘生太蔟,太蔟生南呂,南呂生姑洗,姑洗生應鐘,應鐘生蕤賓,蕤賓生大呂,大呂生夷則,夷則生夾鐘,夾鐘生無射,無射生仲呂。三分所生,益之一分以上生。三分所生,去其一分以下生。黃鐘、大呂、太蔟、夾鐘、姑洗、仲呂、蕤賓為上,林鐘、夷則、南呂、無射、應鐘為下。
大圣至理之世,天地之氣,合而生風。日至則月鐘其風,以生十二律。仲冬日短至,則生黃鐘。季冬生大呂。孟春生太蔟。仲春生夾鐘。季春生姑洗。孟夏生仲呂。仲夏日長至,則生蕤賓。季夏生林鐘。孟秋生夷則。仲秋生南呂。季秋生無射。孟冬生應鐘。天地之風氣正,則十二律定矣。(《音律》)
此處為《呂氏春秋》最為經典的“三分損益法”,歷來存在不少爭論,主要在“先益后損”和“先損后益”之間,無關文章主旨,故本文不作討論。但《呂氏春秋》最早記錄了三分損益生“十二律”是學界所公認的事實,也是彌足珍貴的音樂史料。馮契先生認為,“《呂氏春秋·十二紀》以為十二律可以與十二月相配,因而音律和歷法體現了共同的數量關系”⑦,十二律也就是十二個類概念。
音樂創作和產生的過程有其內在的規律,這種規律本身就是形而上的東西,與人們在生活中的經驗和知識的獲得有著重要的聯系,體現了知識與哲學之間的交融。
《呂氏春秋》在《古樂》篇中敘述音樂的起源和發展史,認為音樂的創制在于道德教化。文中列舉了先王德行的事跡,如《九招》、《六列》、《六英》《夏籥》、《大武》、《三象》等,均為先王之樂,在于康明先王的功業和美德,“比如,傳說帝嚳在位七十年,探索天象,作歷法,引導農事,有益蒼生,天下大治;大舜執政,庶績咸熙,四海之內皆戴帝舜之功;大禹平水土,主名山川,敷布九州;商湯除暴討夏桀,使黔首安寧,天下太平;文武之志,更是以德配天。”⑧注重道德教化是《呂氏春秋》音樂教育思想的一個重要特點。
戰國末年,音樂教育活動已經廣泛開展,并呈現出一定的體系。歷代統治者大都非常重視音樂教育。“凡音樂,通乎政而移風平俗者也。俗定而音樂化之矣。故又到之世,觀其音而知其俗矣,觀其政而知其主矣。故先王必托于音樂以論其教。”(《仲夏紀·適音》)說明音樂具有宣化政治、移風易俗的作用,這個過程是潛移默化的,先王一般依托音樂來實行政治宣教。楊蔭瀏認為:“光就音樂教育方面來看,也可以說,它是世界上最早的音樂學校。”⑨
音樂是最具感染力的藝術形式之一。嚴格意義上來講,音樂教育是近現代的產物,但是音樂的政治、教育、審美功能是客觀存在的,其教育意義是不言而喻的。音樂的審美功能可以引導人向善,凈化人的心靈,培養人高尚的道德情操。在當今時代,我們仍然要重視音樂的教化作用,大力開展以音樂教育為主體的人文通識教育。通過對《呂氏春秋》音樂教育思想的考察,我們可以看出,音樂在歷史文化傳承與傳播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就音樂的本質而言,無論在什么歷史時期,對人的情感教育和性情的陶冶都是不可或缺的。《呂氏春秋》的音樂教育思想是先秦諸子音樂教育思想的集大成,在人類的音樂教育史上有著不可抹煞的貢獻。
注釋:
① [漢]高誘.呂氏春秋注[M].上海書店,1986:1.
② 蔡仲德.論《呂氏春秋》的音樂美學思想[J].星海音樂學院學報,1991,(Z1).
③ 陳榮富.宗教禮儀與古代藝術[M].江西高校出版社,1994:182.
④ [漢]高誘.呂氏春秋注[M].上海書店,1986:50.
⑤ 吉聯抗.呂氏春秋音樂文字譯注[M].上海文藝出版社,1963:扉語第6 頁.
⑥ 同⑤
⑦ 馮契.論中國古代的科學方法[J].哲學研究, 1984,(02).
⑧ 柳倩月.《呂氏春秋》音樂功能觀的人類學闡釋——兼論古代詩論相關內涵[J].湖南社會科學,2012,(01).
⑨ 楊蔭瀏.中國古代音樂史稿[M].人民音樂出版社,1981: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