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安羅盤：去風水后的榮光

雷虎

羅盤，因含“包羅萬象、經緯天地”之意，也稱羅經。隨著徽商崛起，地處徽州腹地的萬安古鎮出產的萬安羅盤，以徽盤之名，自宋以來便成為風水師安身立命之雄器。如今，風水不再時興，傳到第八代的萬安羅盤家族，在去風水后過得怎樣？

尋訪

三年前，和屯溪做歙硯的老藝人閑聊，得知萬安古鎮上隱藏著一個做羅盤的世家，筆者就再也坐不住了，于清晨六點就蹬著自行車從黃山屯溪老街出發，沿著新安江逆流而上，目標是五十里外的萬安古鎮。

行至一十字路口時，眼前出現了門墻比周圍高幾分的一棟老宅。宅門口居然有突兀的木質門楣。門楣前的紅木柱上有一副對聯——左書：信有經天緯地材；右寫：保無北轅南轍客；橫批：吳魯衡羅經老店。

店內空間不大，大約二十平方米。大堂正中擺著一張小桌，桌兩邊各擺一把交椅。桌椅后面掛著一幅畫像，畫中是一位身著長袍馬褂、留著粗辮子、書生模樣的中年男子，手拿著一只圓盤，大堂靠右處的幾個玻璃櫥窗里也擺了張大如飛盤的圓盤，想必就是羅盤了。

櫥窗的上方掛滿了相冊，相冊里有各式證書和獎狀。其中一張格外抓人眼球，那是一張有年頭的獎狀，表彰的是吳魯衡羅經老店所產羅盤和日晷獲得巴拿馬萬國博覽會金獎。

大堂左方是古裝電影里才有的中式前臺——有一位身著盤扣中衫，眼神光亮如賬房先生般的清瘦老者，正拿著一疊羅盤，似乎在校對刻度；另一個身著紅色中式服裝的女孩，正站在齊胸高的木質案臺前招徠客人。

在筆者表明來意后，老者弓身從前臺邊的小門鉆出，和我一左一右地在大堂的交椅上坐定，開始講述自己家族和羅盤的故事。

清瘦老者名叫吳水森，是這家羅經店第七代傳人，而畫像上書生模樣的男子便是這羅經店的創始人吳魯衡。吳魯衡并非萬安土著，祖居歙縣十七都五圖歙坑，族人是世代以砍柴為生的山民。在清康熙年間，吳家帶著年幼的吳魯衡沿著新安江逆流而上，遷徙到了繁華的萬安古鎮。為了安身立命，父母讓吳魯衡學一門靠譜的手藝。在如今看來最不靠譜的看風水，成了這家萬安新移民眼中最靠譜的工作。

因為在當時，制羅盤是一個朝陽產業。羅盤分為兩種，沿海派和內陸派。沿海派羅盤，以定方位為主，主要用來航海，因而以廣州為中心；內陸派羅盤，以看風水為主。萬安鎮地處徽州腹地，有大量徽商作為風水師的客戶，再之萬安附近盛產制作羅盤的材料虎骨木，因而自宋朝之后便成為中國內陸派羅盤的中心，為徽派羅盤博得“徽盤”之譽。

清雍正年間吳魯衡從方秀水羅經店出師，吸收徽盤、粵盤、閩盤之精華，在萬安上街創辦新式的徽盤商號“吳魯衡羅經店”。吳魯衡創店之時，正值徽商鼎盛之時。崛起的徽商借新安江水路之利，通富春江、錢塘江入海，把商業版圖擴展到全國。崛起的徽商開始大興土木，這時吳魯衡羅經店的事業也便隨著徽商的興起而風生水起了。

傳奇

吳魯衡借徽商之勢，傳六世而不斷，甚至跟隨著徽商的腳步，把萬安羅盤之名傳到全國。1915年巴拿馬萬國博覽會上奪得金獎，讓萬安羅盤享有了世界聲譽。

吳水森開始演示羅盤制作技藝。羅盤制作共有六道工序：制坯、車圓磨光、分格、書寫盤面、上油、安裝磁針。

“制坯就是把風干后的銀杏木或者虎骨木制成羅盤形狀。之所以用銀杏和虎骨木做坯胎，是因為羅盤是一種精密的測量儀器。普通的木頭容易收縮變形，變形差之毫厘，就會讓測量的結果謬以千里。而銀杏木和虎骨木質地緊密，變形極小，因而是做坯的理想材料。”

吳水森說完，拿起一塊畫好小格子的圓盤，坐在一張放好筆墨的案臺前演示“書寫盤面”工序。“所謂書寫盤面，就是按一定的順序，從內到外書寫五行八卦、干支甲子、節氣方位到天文歷法，別小看這羅盤，它其實包羅萬象。對傳統文化不理解，就會覺得它神秘，如果我們能有意識提升自己的傳統文化素養，那我們看羅盤，就像看一部百科全書那樣有趣了！”吳水森邊說邊對照一塊寫好的表盤用細毛筆在盤上寫蠅頭小楷。待一塊表盤寫完，已經是十幾分鐘之后。他先把寫好的表盤對著成品“一校（校對）”之后，然后再送回作坊“二校”。片刻之后，他手上拎起一個塑料袋，開始進行羅盤制作最核心的工序——安裝指針。

“羅盤的中心位置叫天池，又稱為太極，是安裝磁針的地方。”吳水森說完，用鑷子從塑料袋里一塊黑色的磁鐵上夾起一根黑紅二色的小磁針往天池放。安裝完表針后，吳水森拿起新裝的羅盤左右晃動，再拿起一塊成品羅盤對照，看著兩塊羅盤指針方位合一，才心滿意足。

在前幾代人那里，吳家羅盤最大的買主是風水師。到吳水森手上，萬安羅盤成為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除了少部分被海外的風水師買走外，更多的變成了一種文玩，被對堪輿學感興趣的文化人收藏。傳到吳水森手中，萬安羅盤上的“風水”味就更淡了。

涅槃

時隔三年，筆者重返徽州，第七代傳人吳水森已經去世，羅經老店傳承到了第八代人吳兆光手中。相比于父親的謹慎，吳兆光更加善于用新觀念來包裝老羅盤。當網絡剛剛興起時，他就攛掇父親開網店。“用羅盤的都是些風水先生，他們都一把年紀了，誰還會上網買羅盤？”吳水森不贊同兒子的觀點。吳兆光就自己把網店裝修起來，沒想到《鬼吹燈》《盜墓筆記》等網絡小說走紅，讓網上的“吳魯衡羅經老店”也意外走紅。

網上買羅盤的有不少年輕人。問為什么買？他們說是擺一個放在家里，或者在聚會時拿出來“秀”一下，很酷。

吳兆光演示完全套工藝后，一幫人扛著“長槍短炮”浩浩蕩蕩開過來。“差點忘記了，今天還要做個網絡直播！我得趕緊準備一下！”吳兆光不慌不忙走進羅盤作坊，作坊就變成了直播間。

“摸金校尉是真的嗎？《尋龍訣》真的存在嗎？風水真的那么玄嗎？能不能給我‘八一八……”網友們面對神秘的羅盤，不淡定了，各種神問題層出不窮。

“誰用過我做的東西重要嗎？我的東西做得好不好，才是我應該關心的。如果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你們可以來萬安古鎮，來我家的羅盤博物館看一看。”

最懂《尋龍訣》的男人，不關心摸金校尉的八卦，而是窮兩代人之力，建了個羅盤博物館。他明白，當人們提到這門手藝時，不關心手藝本身，而只關注手藝的花邊新聞，這門手藝便已經死了。

涅槃重生的吳魯衡羅盤，雖然已經不再是居家必備之風水利器，卻成為黃山旅游最具代表性的旅游紀念品。

現在吳兆光每年能制800塊羅盤，比起家族全盛時期只是九牛一毛，但靠手藝本身能支撐起博物館的運轉，他已心滿意足。

（編輯 宦菁 huanjing0511@so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