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離開長江三峽老家來省城定居已二十多年,每天川流不息的汽車、火車、高鐵、飛機、摩托,在城市生活樂章里撩撥著迷亂的音符。這些次聲波爆棚的現(xiàn)代交通工具,蜘蛛網(wǎng)般“卡”住了我的靈魂,讓我在精神前行的路上磕磕碰碰,于是常常回望其實早已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捕捉那早已隱去的船過江河、船工拉纖的身影。
一直覺得,我是嗅著水的氣息長大的。
前不久回川東老家,徜徉在大寧河畔的寧廠鎮(zhèn),遇到兒時伙伴的父親陳邦陵大伯。陳家的吊腳樓是貼著山長在水里的,狹長的樓身在滔滔河水里被揉碎成歪斜的倒影,宛若一個喝醉酒的莽漢隨時要被河水淹沒。陳伯執(zhí)意留我住一晚再走。老人年近八旬,臉上溝壑縱橫,猶如被千年溪流沖蝕過的巖壁,但精神矍鑠,目光深邃,古銅色臉龐仿佛打了桐油的木船泛著亮光。那晚,我和陳伯父子都喝了不少酒,龍門陣像他嘴里的葉子煙般裊裊升騰,自然,也擺到了我感興趣的峽江船工。
寧廠鎮(zhèn),是古代川渝地區(qū)著名的大寧鹽場所在地。鎮(zhèn)子依山傍水,吊腳樓、過街樓層層疊疊向峽谷深處延伸。掛在山崖邊的青石板路早已人跡罕至,有一搭沒一搭在茅草中出沒,宛若一段段被斬得七零八落的死蛇的遺骸。頹廢坍塌的舊廠房、檐廊、索橋、祠堂將老鎮(zhèn)在時間上定格。門前石欄上,佝僂著腰的退休鹽工和船工坐在竹椅上曬太陽,守著腳下的粼粼波光捱過人生晚景。一只狗兒警惕地瞅瞅我這陌生人,又搖著尾巴跑到河邊找吃的去了。
陳邦陵的家,就在寧廠鎮(zhèn)大寧河邊,他們祖上幾代人都是橈夫子出身。
全長三百多公里的大寧河,發(fā)源于陜西中南山,流經(jīng)巫溪、巫山兩縣后注入浩浩長江。昔日的大寧河,亂石叢生,灘多水急,最險處有馬連溪、馬桑沱、水口、天坑灣、叫化洞、白水河、銀窩子等。沿途有很多險灘,對往昔那些過往的船只來說,儼然是一個個生命的黑洞。船行險灘,橈夫子總是站在風(fēng)口浪尖承擔(dān)千鈞壓力,船上旅客和貨物也在他手中一撥一扳中跌宕起伏、死里逃生。
關(guān)于橈夫子,葉圣陶先生一九四六年在《文匯報》發(fā)表的文章描述道:橈夫子,是指木船上劃船推橈的人,因川江和大寧河里的船只多半用橈子,橈子安在船頭上,左一支右一支地間隔著。平水里推起來,橈子不見得怎么重。推橈子的人往往慢條斯里地推著,前面路長,犯不著太上勁。到了逆勢的急水里,橈子就重起來,有時竟要上百斤。過灘的時候,洶涌之水的力量全壓在橈子上,推橈子的人腳蹬著船板,嘴里喊著“咋咋——呵呵呵”。待過了灘,推橈子的累了,他又慢條斯理地推了。
陳邦陵大伯的說法有些不同:其實在長江三峽地區(qū),“橈夫子”是對所有船工纖夫的統(tǒng)稱,不單指推橈子的人。
陳伯早年在巫溪、巫山一帶是有名的橈夫子,他十四歲就跟父親在大寧河走船拉纖,上世紀(jì)70年代初開始當(dāng)船老大。陳伯在激流險灘里從未失手,他水性極好,仿佛身上流淌著魚類的基因,我小時候有一天,曾親眼見他從自家吊腳樓跳進(jìn)河里,撲騰幾下劃到河心,將兩個卡在礁石縫隙差點被淹死的娃娃救起。
陳伯早年的木船就是他們的家,一個遮風(fēng)避雨的港灣。船長二十來尺,寬四尺多,載重四五噸。船上配員三人:一駕長、二駕長、頭纖。按水流方向不同,三人分工有異:上水時,一駕長站在船尾,負(fù)責(zé)掌舵,他要利用船尾懸掛的木槳和手中的篙桿調(diào)度行船方向;二駕長和頭纖站在船頭,一人一把長篙,手握篙身,腳蹬船頭,乘船時一把一把使勁兒,利用后挫力來推動木船。如遇水的沖力過強或灘道較長,光靠長篙的力量不足以伸到灘頭,立在船頭的頭纖和二駕長就要果斷跳下水,套上纖繩一步一步往前拉船。拉船的纖繩,由十六七股浸過桐油的篾條兒編織成,長二十多米,拉大船時就換成三十多米的。
大巴山層巒疊嶂,連山如屏。千百年來,木船一直是馳騁于長江三峽的主要交通工具。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陳邦陵這幫巫溪船工,經(jīng)常順大寧河南下巫山,加入長江中游的大型貨運隊伍,走南闖北運輸鹽巴、藥材、糧食、生漆、草紙和各類土特產(chǎn)。他們循著山形水勢,在驚濤駭浪里吞吐著江河水闖蕩生存之路。
過去橈夫子地位很低,加上拉纖時總是低頭彎腰,故被蔑稱為“船狗子”。橈夫子在激流中討口飯吃很不容易,冬天最是辛苦,經(jīng)常天麻麻亮就要起床,隨便就著酸蘿卜吃點苞谷飯或嚼點窩窩頭,就吆喝一聲起錨開船。往往全家老小累死累活折騰一天才掙三四塊錢,買二十斤洋芋就沒錢買草鞋了。如果趕上領(lǐng)薪水,就去碼頭吃一頓“和渣”,再叫一盤紅苕坨炒老臘肉和燒臘(涼拌豬肉),就算打回牙祭。“和渣”又名菜豆腐,是三峽地區(qū)船上人家的最愛,做法是把泡脹的黃豆磨成漿汁兒,濾去豆渣后倒進(jìn)鍋里燒開,再放入切碎的青菜葉子。有時候,一大家子和朋友都呆在船上,有說有笑,撲通跳進(jìn)河里抓點跳跳魚,撈點蝦米、螃蟹、泥鰍,燒一把柴火烤著吃,有酒的就拿出讓大伙小酌幾杯,倒也快活。
陳伯說,過去拉船時橈夫子經(jīng)常不穿衣服,春夏更是赤身上陣,腿腳總是赤露或浸在水里,用今天的話說叫“裸奔”。陳伯說這也是無奈,除了省布料更為了防病,橈夫子一會兒船上一會兒水里,一會兒此岸一會兒彼岸,猶如水上舞者,衣服干了濕濕了干,行動不便還容易得風(fēng)濕病關(guān)節(jié)炎。不過,雖說是裸著身子,但纖夫心頭純正,途中遇到大姑娘或小媳婦趕船,他們總是背過身接上船送上岸,并無邪念。天長日久,船上船下的人都習(xí)以為常了。
骨子里燃燒著野性之火的陳伯說,他這輩子很有些遺憾,從沒去海上開過船,他很想知道,那遠(yuǎn)方大海上的連天波濤跟三峽的驚濤駭浪有著怎樣的氣息相通。陳伯的職業(yè)之舟,在他五十七歲那年因腰肌勞損和胃病擱淺在故鄉(xiāng)的埠頭,以后再沒離開過大寧河。我也知道,在三峽許多橈夫子的內(nèi)心深處,都始終有兩種力量在他們身上激蕩,一種推著他們向外走,一種拉著他們向內(nèi)收,一種力量去遠(yuǎn)方,一種力量回原鄉(xiāng)。最后的歸宿,必然是在故鄉(xiāng)的青山綠水中。
“青灘葉灘不算灘,崆嶺才是鬼門關(guān)”,這句秭歸縣民諺,道出了過去的西陵峽崆灘,是令橈夫子們談虎色變的兇險之地。江流至此,山形突然一收變陡,水勢也跟著險峻。兩岸的山像被刀劍削成似的,直杠杠屹江中,形成一道曲折狹窄的山門。
木船經(jīng)過時,得小心翼翼從山門中擠過去;即便稍碰礁石,也會雞蛋碰石頭般頃刻覆滅,釀成慘劇。
今天的巫峽、西陵峽沿岸,那些老得動不了的人提起宋三姐,無不嘖嘖稱道,說她的船隊每過崆嶺灘都有驚無險,就像娃娃家打光腳板兒踩走石灘,頂多有些硌人,并無性命之憂。
上世紀(jì)80年代我在老家編修縣志時,多次聽巫山縣地方志辦公室原主任魯良朝講過宋三姐。提到她,老魯?shù)难酃饩驮掠看蠼靼汩W爍跳躍。宋三姐名字不詳,祖籍湖北巴東縣,眉宇霸氣凌厲,頷間英氣逼人,一頭烏黑的頭發(fā)總是盤結(jié)個螺絲髻兒。這女人平時喜歡穿不同花色的旗袍,旗袍是在重慶找人定制的,但她上了船立馬換了個人,氣場十足,猶如大船嘩嘩碾過波浪。
喝江水、逐江濤長大的宋三姐,不到二十歲就當(dāng)了船老大。每次過了駭人的激流險灘,她都要樂呵呵抱出酒壇子和橈夫子們慶祝一番。女人喝酒喜歡端起土碗仰頭就灌,三五個男人莫想放倒她。酒高了就放開喉嚨,將一口儺戲唱得有滋有味,千回百轉(zhuǎn)。有時她喜歡掏出盒子炮,朝天上的飛鳥開幾槍,看著它們在噗噗驚飛中栽落或逃離。
巫山的老人說,當(dāng)年宋三姐的船隊走哪兒都很拉風(fēng)。不同于別家的木船多是用松木、柏木、柚木、榆木打造,三姐的船都是用神龍架上好的杉木打制的。這種杉木材質(zhì)結(jié)實,有韌性,造出的船吃水淺,浮力大,能載重,劈波斬浪一蕩一滑就過去了。宋三姐最忙碌時搞了四條二十噸位上下的大船,每船有四十多個橈夫子。最大的一艘四十五尺長,七尺多寬,每船隔成六個分艙,即便有一兩艙漏水也不致全船沉沒。
宋三姐的生命之河最洶涌時,是民國二十年代中期。魯良朝講,大約是一九三四年夏天,他當(dāng)時才十七八歲的姥爺從巫山縣隨三姐的船隊東去武漢,遠(yuǎn)遠(yuǎn)望去,船隊升起的多重風(fēng)帆鼓蕩著獵獵江風(fēng),仿佛剛打花骨朵兒的荷花,盛開在橙黃色水面上。那天,他們過了西陵峽開到一瀼水(船家俗語:水深浪平)處,正要喘口氣兒,忽然從斜面駛來一艘當(dāng)時很少見的機動船。船上,七八個蒙面男人揮刀弄棒朝他們大聲嚷嚷。三姐瞅了一眼,知道是遇上“棒老二”(水匪)了。她絲豪沒慌,站出來雙手抱拳,叫聲大哥走船辛苦啦,嗚嗚的江風(fēng)將她的聲音渲染得有些瘆人,隨即她朝“棒老二”的船上扔過去幾條“公班土”煙土。這種“公班土”是當(dāng)時鴉片中的極品,江湖上很難買到。那煙土盒兒在空中劃出個拋物線,似乎在空中就要溢出香氣來,“棒老二”老遠(yuǎn)就翕著鼻子過干癮。宋三姐請對方過來喝酒,她貌似不小心露出衣褲間別的一把盒子炮。她這把盒子炮是德國毛瑟兵工廠制造的一種大肚匣子,配備二十發(fā)彈夾。“棒老二”的老大看出這女人不尋常,又見她身邊的船員個個像是拼命三郎的樣子,便嘿嘿一笑俯身說道,大水沖了龍王廟誤會誤會。以后,這些“棒老二”果真再沒為難三姐的船隊了。
三姐船隊的橈夫子多是孤兒出身,這些長年行走江湖的彪悍男人,心甘情愿跟宋三姐上重慶、下武漢、走驛站、渡卒役、運軍火。船行船停,闖灘斗水,從不“拉稀擺帶”(重慶方言,指做事不靠譜或不講信用)。橈夫子之間互稱“連繩”,意思是上了船大伙就是一家人,命脈就藤蘿纏樹般糾結(jié)在一起了。
崆嶺灘,位于西陵峽中段。西陵峽以灘多水急著稱,這些險灘,有的是兩岸山巖崩落而成,有的是上游砂石沖積所致,有的是岸邊伸出的巖脈,有的是江底突起的礁石。灘險處,水流如沸,泡漩翻滾,洶涌激蕩,驚險萬狀。很多船只被野蠻的風(fēng)浪裹挾到崆嶺灘,完全身不由己,一駕長二駕長稍不留神就會讓船兒失控,不是被撞在嶙峋的礁石上,就是被桌子大的旋渦卷走。你想象電影里的綠巨人揮臂扔砸汽車是個啥情形,崆嶺灘的颶風(fēng)惡浪就是個啥情形。但宋三姐船隊如有神力相助,一次次完成刀尖上的舞蹈。
“兄弟伙呀,使勁拖,攏到地頭有酒喝……”宋三姐和她的船隊唱著號子,披星戴月,有時趕不到歇腳的碼頭,他們就在船頭把鋪蓋打開睡通鋪,聊幾句葷段子。夜深了,大伙的呼嚕聲和船邊映著月光的波濤聲合在一起,傳得遠(yuǎn)遠(yuǎn)的。
由于時局動亂,加之受官紳惡霸的盤剝,有些心灰意冷的宋三姐把船隊變賣了,在秭歸開了家繅絲廠和面粉廠。后來,大約在一九三七年底,一名三姐最賞識、也是對自己曾有救命之恩的橈夫子,被秭歸袍哥老大打傷致殘。那袍哥老大平時刁蠻霸道,又有一幫整天揣著砍刀招搖過市的嘍啰。仗義的宋三姐跑去找袍哥理論,卻遭到對方無恥的奸辱。女人抹干眼淚默默走了,啥也沒說。次日,她提起盒子炮趕到一家煙館找到仇人,砰砰砰連扣扳機,當(dāng)場干掉四五人,自己也在搏殺中被對方砍死了。傳奇女人的生命之舟,在她三十六歲這年傾覆于險惡世道的旋渦里。
當(dāng)年目睹那場景的人說,當(dāng)宋三姐圓睜杏眼、滿身是血倒地的一刻,天地為之變色,數(shù)十只烏鴉嗷嗷叫著從巖壁間飛出,那閃著綠光的黑羽毛擦過江面濺起水花。江濤映照著滿山楓葉,燃燒起猩紅色刀刃般的亮光,西天彤云也被突如其來的颶風(fēng)吹得長了腳似的亂竄。這是聶政刺殺韓傀后陡現(xiàn)的白虹貫日的吊詭天象嗎?或許,它更讓人幻現(xiàn)出特洛伊猛將赫克托耳戰(zhàn)死后,亞馬孫國女王彭忒西勒亞趕來復(fù)仇的情景——“身材娉婷而裝束得金光閃爍”的彭忒西勒亞,勇猛無畏,她的雙刃斧劈落了數(shù)名希臘名將,最后在阿喀琉斯和大埃阿斯的聯(lián)手攻擊下香消玉殞,血染黃沙……
峽江船工終日勞碌奔波,當(dāng)然有歇店住宿的地方:河鋪子。
河鋪子不一定是在水碼頭上,也許是一處住著零星人家的河灘。河鋪子,是用巴茅草和山竹子編成的小平房,有的做客棧,有的做茶館,有的做小庫房,有的賣吃食。出于乘涼考慮,沿岸河鋪子四周被種植了許多榕樹、山藤、桉樹、苦竹、菖蒲、檵木(免枧)。葉子呈暗紅色的檵木很有個性,枝干龍爪般在山野間伸展出去,或者將根須抓伸進(jìn)巖石的縫隙,虎虎生風(fēng)。
當(dāng)落日熔金,夜色四合,月出東山,大寧河攜帶著清涼風(fēng)兒吹亮了河鋪子的桐油燈盞,燈光從門口溢出,追到江面上。遠(yuǎn)遠(yuǎn)望去,一江燈火,蓬蓬勃勃。這時候,有人提著竹籃高聲叫賣,有人走到船邊拉客,茶鋪子里有歌聲,有笑聲,有打情罵俏聲,有猜拳行令聲,也有評書人說得興起時的嘶吼聲。有道是:“有沽酒處便為家,菱芡四時足。明日又乘風(fēng)去,任江南江北。”(陸游《好事近》)。
我以前在重慶讀大學(xué)時,經(jīng)常從巫溪縣城乘船去巫山,每過廟峽,就從船舷望到不遠(yuǎn)處那株黃葛樹越來越大。我知道,龍溪鎮(zhèn)又到了。
龍溪,這個靜臥于大寧河中游的老鎮(zhèn),在歷史的褶皺中凸現(xiàn)出花崗石般的質(zhì)地——南宋時的天賜城,清嘉慶年間的禹王宮、寨子堡、擂鼓臺,道光時期的堤道、法國教堂、鄉(xiāng)紳碉堡乃至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批斗臺……沿河老屋,一扇扇用竹竿撐起的窗戶,依舊半開半掩,是在聽風(fēng)、聽雨、聽夢,還是在等待另一次久別重逢?重重山巒間,一彎綠水忠實地呵護(hù)著老鎮(zhèn)的記憶。
龍溪鎮(zhèn)當(dāng)年開有許多河鋪子,鋪子門面上大多掛著小酒幡。店主大多是橈夫子的女人。女人們平時在鎮(zhèn)上一邊納鞋墊兒一邊賣點小雜貨,她們生命的存在,仿佛就是為了等候男人們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橈夫子管這些女人叫灘姐兒。灘姐心憂自家男人常年在外,出門便如斷線的風(fēng)箏再無蹤影。因此她們每次看到男人回來就笑瞇了眼。那些始終等不到情郎的灘姐兒,也樂于把一些陌生俊朗的橈夫子當(dāng)情郎對待。若對方想留下過夜,她一般不會拒絕。夜深了,女人的呻吟從河鋪子里傳得很遠(yuǎn),攪動一河月光,喚醒東天既白。若濃情時女人的舊相好不期而至,她會鎮(zhèn)定地抹抹發(fā)髻瞥他們一眼:去找個家伙打一架吧,哪個贏了我跟哪個好。
龍溪河畔那棵千年黃葛樹,神奇得近乎天方夜譚。我聽當(dāng)?shù)厝酥v,上世紀(jì)70年代末,它竟在短短一月內(nèi)經(jīng)歷了由綠葉變黃、黃葉掉光、發(fā)出新芽、再重新恢復(fù)枝繁葉茂的“變臉”過程,濃縮了一年的四季更替。可憐大樹或許是長久杵在岸邊太孤單了,才變著戲法兒自娛自樂。
龍溪鎮(zhèn)以南十五公里處的大昌鎮(zhèn),曾發(fā)掘出新石器時代、商周時代的珍貴文物。早年,這里的建筑都是磚木結(jié)構(gòu),飛檐鱗瓦,有的墻體有了裂縫,有的墻角長滿苔蘚。雞舍、豬食槽和石磨散在路邊。如今,這里已被商業(yè)的驚濤沖刷成“油漆古鎮(zhèn)”。上世紀(jì)80年代初我在重慶讀大學(xué)時,每次乘船經(jīng)大昌時都要上岸打尖,坐在河邊的長條石凳上邊吃東西邊看船來舟往。石凳光滑冰涼,凳面油亮如鏡,被當(dāng)?shù)厝朔Q為“美人凳”。
大昌鎮(zhèn)自古是個出美女的地方。不知何時開始,鎮(zhèn)上一些年輕女子喜歡來石凳上靜坐,她們微托粉腮,對過往客商或淺淺一笑或淡淡一瞥;更多女子則久坐不走,窈窕的腰肢兒像是與石凳生生連在一起似的。原來,這些女子是在思念自己的情郎,盼著他早些歸來。風(fēng)雨如磐,年年月月,未改初衷。
我一直覺得,那些看似清涼的石凳其實是有溫度的,它的溫度如深藏在山體內(nèi)核的巖漿,總在默默積蓄能量,或許它是在等待一個熱切訴說的噴火口。朝云暮雨,寒暑更迭,石凳熨帖地感知著遠(yuǎn)去橈夫子的生死冷暖,也陪伴著女子們流水般逝去朱顏,更承載了眷屬對男人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擔(dān)憂。九曲十八彎的大寧河,藏著太多噬人的暗礁,有著太多未卜的生死,有的橈夫子回來了,有的永遠(yuǎn)沒有回來。這讓我想起沈從文先生《邊城》里那句話:“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里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峽江男人活著的使命,仿佛就是待他們稍稍長大就握著篙桿、提著鐵錨,和家人道個別便一腳踏進(jìn)木船,從此把身影融進(jìn)江濤河霧中。多少年來,許多船毀人亡的慘劇,是很久之后被過往客商當(dāng)下酒菜聊出來的。“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無數(shù)個月圓之夜,大昌的年輕寡婦沿著茅草叢生的青石板路,走過半拱形石橋,來到河邊洗衣浣紗,一搓一揉中,她們心頭郁積的苦痛貫注在一雙手上,動作越來越急速,最后用鉚勁兒搗衣來砸跑失去親人的悲痛和不安。秋風(fēng)蕭瑟的午夜,女人還坐在冰涼的石凳上望著銀光閃閃的河面,盼著踏月而來的船影上捎來一絲男人的氣息……
可惜,大昌鎮(zhèn)那個長條石凳終因舊城改造不知去向。石頭上的故事,也被凌冽峽風(fēng)吹得無影無蹤。它來不及訴說什么。
“不知遠(yuǎn)郡何時到,猶喜全家此去同。萬里王程三峽外,百年生計一舟中。”(白居易《入峽次巴東》)。一代代峽江船工,為了生計起早貪黑,流血淌汗,前赴后繼,行走江河。而木舟、大船、駁子、劃子,來來往往又不至于翻江倒海——這看似松散的船隊、船幫背后,始終有根無形的繩子如鐵錨系舟般將大家拴在一起。這根繩子,就是幫規(guī)。
對三峽地區(qū)民俗文化頗有研究的重慶市巫溪縣檔案局副局長吳健先生告訴我:晚清和民國時期,活躍在三峽一帶的船隊大致分為八大幫派。船幫是由船主們自發(fā)組建起來的民間協(xié)會組織,主要是協(xié)調(diào)船幫內(nèi)外關(guān)系,維護(hù)船運秩序和船工利益。
吳健說,清末開始,從宜昌到重慶一帶沿江的每三個縣的船主都結(jié)為一個幫,如巴東、秭歸、興山三縣的船舶結(jié)為楚幫,楚幫的船只打的“順”字號旗,奉節(jié)、巫山、大昌結(jié)為巫奉幫,船只上懸掛的是金黃旗;云陽、開縣、萬縣結(jié)成的船幫懸掛的旗號則是三角形鑲黑邊旗;豐都、涪陵結(jié)成的船幫懸掛的旗幟,則是四方形的泡花旗。有了自己的旗號,橈夫子就有了歸宿,有了活命的奔頭。
當(dāng)年活躍在重慶到湖北的八大幫派,從地域“碼頭”上看有著較明顯的對峙意味,比如,上游的川幫在同下游的楚幫爭斗中大多處于上風(fēng),自稱“上江的”,楚幫則被稱為“下江的”。按當(dāng)時道上規(guī)矩,船到“公海”,一桿纖樁兒豎在哪兒,哪兒就是各自的領(lǐng)地。平時井水不犯河水,互不來往。當(dāng)然,如果船隊扎堆又逢過節(jié)啥的,大伙一高興,還可以抱出各家的紅苕酒,就著干魚片和燒臘什么的,坐在一起燒起篝火,痛飲幾杯,劃拳玩牌,再對著明月清風(fēng)說說女人。
19世紀(jì)末,外國機動輪船開始駛進(jìn)重慶,標(biāo)志著川江航運的機器時代到來。這股由金屬激起的驚濤駭浪給木船運輸帶來滅頂之災(zāi)。船幫和船工們莫可奈何,任由木船業(yè)走向衰落,一如洪澇之中的房屋塌方般被水沖走。大約在上世紀(jì)70年代末,峽江一帶的船工們帶著難以言說的心情,終結(jié)了他們手工運船的滄桑使命。
古往今來,千里川江,航道彎曲狹窄,明礁暗石林立,急流險灘無數(shù),船只主要靠人力推撓或拉纖航行,少則數(shù)十人多則上百人的江上集體勞動,只有用號子來統(tǒng)一指揮。于是,峽江產(chǎn)生了許多歌詠船工生活的水上歌謠——川江號子。而崇山峻嶺里大寧河谷,是川江號子最豐富的地方之一。
長江三峽之所以蘊藏著極豐富的船工號子,跟這個地區(qū)特殊的歷史文脈有太深淵源。在世界著名的大峽谷中,中國的長江三峽是惟一一座將鬼斧神工的大自然和濃郁深厚的文化完美凝聚的峽谷。《三國演義》中有40多個故事就發(fā)生在三峽,并留下眾多的三國遺跡。歷史悠久的巴楚文化,遺存了長江三峽的三大懸謎——懸棺、古棧道、古洞;蕩氣回腸的三峽碼頭文化,更是流傳著被國外稱為中國“伏爾加船夫曲” 的川江號子……
我從小生活在巫峽以北大寧河畔的巫溪縣城,記得六七歲那年的臘月,我和弟弟跟母親逆河乘船去寧廠鎮(zhèn)看望外公。大寧河沿岸峭壁林立,亂石穿空。這時,木船行至最湍急的剪刀峰下,剪刀峰是一座形似剪刀的山峰,雖然表皮銹跡斑駁,落滿了時間的垢甲,刀刃卻無比鋒利。寒風(fēng)驟起,瘋狂拍打著船篷。船下驚濤咆哮,像是無數(shù)魔怪呲咧著白牙要吞噬木船兒。那次行船似乎特別艱難,劇烈顛簸中,連經(jīng)常走水路的母親也嚇得不輕。船篷里,母親抱緊我和弟弟渾身哆嗦,我?guī)缀跬高^棉襖聽到她咚咚心跳的聲音。船下左前方,三名纖夫前傾身子埋頭拉船,脖子上青筋直暴,腳上的草鞋嗒嗒踏踩在水中,鞋尖不停滴水,纖繩將他們古銅色的肩背勒出一道很深的血痕。每個人咬緊牙關(guān)走得吃力,船底不時傳來硌在鵝卵石上的摩挲聲,眼看木船“卡”在險灘激流再也上不去了……
這時,我聽到一陣聲嘶力竭的號子聲從前頭拉纖人的胸腔吼出來,眾人隨即應(yīng)和。那號子聲悠悠蕩蕩,順著寒風(fēng)在峽谷間回蕩開去。于是,木船像個平時被慣壞了給個糖果兒吃就不再胡鬧的孩子,又磕磕碰碰、搖搖擺擺往前走。
依稀記得,那首號子響起時,一人高聲領(lǐng)唱,眾人高聲唱合。領(lǐng)唱者聲音很大,唱合者節(jié)奏感強。后來經(jīng)母親幫助回憶,又經(jīng)當(dāng)評書藝人的外公講解,我才勉強弄清楚那些號子是這么唱的——
“三尺白布四兩麻,手扒石頭腳蹬沙。一步一拐一把汗,恨不得早點就回家……”
(領(lǐng))上坡打赤腳呀,(合)拉纖無奈何。
(領(lǐng))這是為么子呀,(合)為了好生活呀。
待風(fēng)平浪靜,看到岸上站著個花衣裳姑娘,橈夫子也不忘來幾句開心的——
(領(lǐng))小河漲水大河清,(合)打漁船兒向上拼;
(領(lǐng))打不到魚兒不收網(wǎng),(合)纏不上妹兒不收心。
我在來來往往的三峽航船中注意到,船工號子,多是根據(jù)江河水勢和明灘暗礁編創(chuàng)出不同的節(jié)奏和音調(diào),比如,船行下水或平水時唱“橈號子”“二流搖櫓號子”等,這類號子音調(diào)悠揚,適合扳橈的慢動作;闖灘時唱“懶大橈號子”“起復(fù)橈號子”,這類號子音調(diào)雄壯激烈,以適應(yīng)闖灘需要;上水拉纖時唱“幺二三號子”“抓抓號子”,這類號子旋律性強,為的是緩解緊張情緒,統(tǒng)一腳步。船工們大多不識字,他們主要是從川劇折子戲里琢磨出這些民間小曲兒的。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詩經(jīng)·衛(wèi)風(fēng)·河廣》)。一條大河波浪寬,但用一捆蘆葦做成小船,就能橫渡過去,人的偉力可見一斑。但這種偉力,也如草鞋滴水般滲透著瀝瀝血汗。我讀大學(xué)前從沒走出過崇山峻嶺中的故鄉(xiāng),倒是經(jīng)常去古渡、埠頭和水邊集鎮(zhèn)瞎玩樂,也聽了不少船工號子(還有農(nóng)人的五句子歌、薅草鑼鼓)。那些民歌號子,是一代代橈夫子用血汗燃燒出的生命之火,它映照出大江東去、人在路上的倔強生命力,也在雄奇山河的跋涉中碰擦出幽默俏皮的火花。峽江號子,更如陽光下的多棱鏡,折射出波瀾壯闊的歷史畫面和民俗卷軼,如同巖溶地帶大山峭壁之上的洞穴,外部看去并不大,一旦進(jìn)入?yún)s會發(fā)現(xiàn)溶洞寬闊,石筍奇詭,暗河幽深……
“江上荒城猿鳥悲,隔江便是屈原祠。一千五百年間事,只有灘聲似舊時。”(陸游《楚城》)。歲月無常,蛻化了山水的偉力,異化了人們的意念。機動船的突進(jìn),碾平了人工搖擼的欸乃和搏命江河的血性。峽江兩岸,退化了昔日的勝境與風(fēng)情,大三峽也早已縮影成小三峽、小小三峽,它們在大江截流的高大回流中盡失兩岸的秀峻千仞、綠水如廊。于是,萬家燈火取代了闌珊的漁火和孤獨的航標(biāo)燈,而那些以生命搏生存的橈夫子和撕心裂肺的號子聲,更是漸行漸遠(yuǎn),湮沒在重重疊疊的山巒間,湮沒在流水般的時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