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百鳥之中,我獨愛喜鵲。
我對喜鵲的鐘愛,始于二十多年前的大學(xué)校園生活。校園并不大,但很規(guī)矩,大致呈“田”字型布局,校內(nèi)的人行甬道為三縱三橫,甬道兩側(cè)栽種的是高大豐茂的法桐樹。法桐屬落葉大喬木,葉大冠闊,枝條舒展,樹皮灰綠,常有樹皮薄片不規(guī)則剝落而呈現(xiàn)光滑本色,樹干顏色因而深淺相間,濃淡相宜。自遠(yuǎn)處一眼望去,猶如身材高挑的妙齡少女,著綠色霓彩時裝列隊迎賓,楚楚動人。
《莊子·秋水》篇中有一段關(guān)于莊子拜見梁國宰相惠子的故事,莊子在對話中妙喻取譬,“南方有鳥,其名為鹓鶵”,“夫鹓鶵發(fā)于南海而飛于北海,非梧桐不止”。所謂“鹓鶵”,出自《山海經(jīng)》,傳說中的瑞鳥,或指鳳凰一類的鳥。民間諺語中也有“栽下梧桐樹,引得鳳凰來”的說法。鳳棲梧,自古視為祥瑞之兆,原意瑞鳥擇良木而棲,寓意賢才擇明主而侍,寄托著人們對昌明盛世的美好向往。法桐與梧桐,雖不同宗,也非同屬,但均為落葉喬木,且葉狀樹形極為相似,故而常有將法桐比梧桐的借喻之說。高校學(xué)府本是人才薈萃云集之地,高墻之內(nèi)遍種法桐,概是欲借用“鳳棲梧”的典故,托物陳喻地表達(dá)求賢若渴、廣納賢才的夙愿。
對于鳳凰,雖仰慕已久,但終不得見。然而,喜鵲卻是高墻內(nèi)綠樹上的常客。喜鵲雖不像鳳凰那般神奇幻化,卻也是祥瑞之鳥,象征著好運與福氣,自古以來,民間就有“畫鵲兆喜”的習(xí)俗。我所居住的男生宿舍樓,位于校園西側(cè)人行甬道的旁邊,甬道兩側(cè)的法桐樹上常有喜鵲來此棲憩。清晨里,最先喚醒我的,不是吱吱唧唧的麻雀,也不是啾啾噪啼的燕子,而是時斷時續(xù)喳喳吟唱的喜鵲,那聲音是清脆的,是嘹亮的,是悠揚的,是圓潤的,或是一聲長叫,或是連聲吟鳴,配合著眾鳥嚶嚶嚦嚦的鳴囀,自然而和諧,溫婉而空靈,令人心醉。清乾隆帝詩:“喜鵲聲唶唶,俗云報喜鳴。”在書香校園洋溢活力的晨光里,若被這討喜的鵲聲喚起,自然是一天之中都會有好運相伴。
記得小時候,我家原住在一個名叫“水源地”的山溝里,顧名思義,這里水源豐沛,草木茂盛。家附近的土石路兩旁生長的大都是高可參天、茂可蔽日的楊樹,常有喜鵲在此筑巢安居。很多時候,母親帶我出去游玩,經(jīng)常可見喜鵲從遠(yuǎn)處飛來,高踞枝頭,臨風(fēng)顧盼,伴著幾聲或長或短的鳴叫。每每遇見這種“鵲登高枝”的情景,母親都會一手拽著我,一手指著枝頭上的喜鵲,饒有興致地講起那些關(guān)于喜鵲的傳說和典故,諸如“鵲橋相會”“喜上眉(梅)梢”“抬頭見喜”“喜相逢”之類,等等。講至興起時,母親還會回憶起自己與喜鵲結(jié)緣的一些趣事。一路走下來,聽得我總是喜笑顏開。母親很傳統(tǒng),重視習(xí)俗,對民間流傳的風(fēng)俗文化有一種敬神式的虔誠。每逢年中的重要節(jié)氣和節(jié)日,抑或祭祀親人的日子,母親都要按“規(guī)矩”操辦,向來如此,從不例外,即使是在她一人獨居獨處的時候,也概莫能外。說來也怪,自從我上小學(xué),母親與父親和平分手以后,為生活所迫,她先后歷經(jīng)八次搬遷,但無論從市內(nèi)搬到郊區(qū),從邊境搬到京畿,還是從東北搬到華南,卻總能與喜鵲為鄰。在這些此搬彼遷的流年之中,我與母親總是聚少離多,而關(guān)于喜鵲的見聞和話題卻從未間斷,這讓我對母親的情感世界有了更多的了解,對喜鵲的偏愛也與日俱增。
待到紅日升騰,陽光普照,城市從黑夜的暗淡中漸漸蘇醒,慢慢地恢復(fù)了氣血,呈現(xiàn)出多彩的本色,校園外的車流聲、嘈雜聲與校園內(nèi)的腳步聲、談笑聲連成了一片,鳥兒的吟鳴被淹沒在其中。此時,沒有了“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的情致,也沒有了“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的意境,晴光里,所見到的只是“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一如梁實秋先生的《鳥》中所述:“等到旭日高升,市聲鼎沸,鳥就沉默了,不知到哪里去了。”
直等到夕陽西下,余暉傾瀉校園,整座城市也逐漸放慢了節(jié)奏,鳥兒又悠閑地回歸到人們的茶余飯后,沉寂一天的校園因鳥兒的歡唱而分外熱鬧。課業(yè)結(jié)束之后,我常會取一清靜處,或是操場一隅,或是墻院一角,靜靜地坐在那里,讓緊張一天的心緒松弛下來。雖客居此地,但不會想家,因為我知道,母親不在家的方向。我會久久地凝視幾只喜鵲在枝條上跳蕩的倩影,傾聽它們互訴衷腸,只是不多時,剛剛歡聚在一起的喜鵲又一只接著一只振翅飛去,身后的枝頭留下了滿滿的故事,壓得輕靈的枝條一顫接著一顫。蘇軾詞:“終日望君君不至,舉頭聞鵲喜。”晏幾道詞:“路隔銀河猶可借。世間離恨何年罷。”一樁樁陳年往事放電影似地再度浮現(xiàn)腦海,涌上心頭,追憶起母親與喜鵲結(jié)伴的情節(jié)和見聞,甚至?xí)r而會嫉妒起這些討喜的鵲鳥,可以了無掛礙地常伴母親左右,朝夕相處,如影隨形。
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的二十年,是我同母親候鳥式生活中最彌足珍貴的一段時光。與常人相比,這段日子似乎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母親的身體每況愈下,與我們相聚同處的時日越來越少,更少了許多孫兒繞膝的天倫之樂。因身患重癥頑疾,母親行動極為不便,需親人常年陪伴侍奉,但為了減少我和妻子的生活負(fù)擔(dān),也為了給我們創(chuàng)造更好的孕育條件,在得知兒媳懷胎之后,她毅然決然地選擇再次搬家,開始了一生中的第八次搬遷,租借了一處離我們住處不遠(yuǎn)的房子,一邊堅持養(yǎng)病,一邊堅持每日來探望,蹣跚的腳步走過酷暑,越過寒冬,丈量著愛的尺度。卻還未等到舉家團(tuán)圓同賀孫子百天之喜,甚至未能來得及抱一抱降生不久的孫子,就匆匆地離開了我們。我并沒有遵照母親生前的遺愿,把她的骨灰撒向那條奔騰不息的鴨綠江,因為實在是不忍再讓她像生前那樣,如浮萍般地漂泊。我們把她安葬在一個叫“佛爺嶺”的花園式公墓里,那里有綿延起伏的高山,有生生不息的河流,也有與母親相伴相隨令我心生妒嫉的喜鵲。
之后的日子里,如過往一樣,在房前屋后,在枝頭樹下,在庭院處處,我也會經(jīng)常遇見那些成群結(jié)對的喜鵲,也會回憶起母親的故事,也會在兒子面前繞有興致地講起那些關(guān)于喜鵲的傳說和典故,即使他不能完全聽懂,甚至還不會表達(dá)自己的感受,但是,我知道,這種獨特的情懷儼然成為我們平凡的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