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你這腰明天能不能上臺?”
昨兒晚上易北說這話的時候,許滄東已經跟周公擺好棋盤了,他趴在行軍床吱嘎作響的床墊子上,半張臉埋進鴛鴦蝴蝶大俗大雅的舊枕巾,后背裸在被單外邊,火罐印子囂張地霸占著他整個后背。
許滄東在臺上閃了腰,一動就疼得鉆心,“咋不能,上回腿折了不也蹦了半宿?”
易北有一下沒一下地給他按腰,他倆住了個舊倉庫,地兒小,就夠放兩張床一張桌子,腦袋頂兒上只有只燈泡搖搖晃晃,光影江河俱下。這兒原本是個舊廠房,產啤酒的,倒閉了,倉庫在院子東南角,院兒內滿是老槐,磚縫里浸透了積年的啤酒花味兒。
“你可得了吧,老胳膊老腿,關節炎還腰脫,”易北說,“用不用我管人家借個輪椅,明天推你上臺?”
許滄東隔著被蹬了一下腿,沒想真踹,他困得睜不開眼睛,“滾你爹尾巴的!”
易北笑,許滄東一罵人他就想笑,許滄東罵人和他本人一樣充滿東北特色,嘁里咔嚓脆,頭魚破冰似的。他在臺上也罵,邊唱邊罵,罵到最后只剩下簡單直白的“操”,含混地夾雜在震耳欲聾的音響聲里,聒噪,像烈酒。
易北醒得早,幾十年的習慣了,他今年三十,那就是三十年的習慣。五點睜眼,下床洗漱,出門晨跑,雷打不動。小時候起得早是因為家里孩子多,活兒也多,上學前他得壓水、劈柴,西北的西北,天黑得晚,亮得也晚,易北頂著一輪紅日,踩著一地日紅,沿著伊犁河往地平線走,晚上放學再從落日余暉里走向河谷盡頭。
離家以后,易北沒再見過那么紅的太陽。
許滄東還在睡,睡得四仰八叉。易北下床,把許滄東半夜蹬掉的毛巾被拎起來扔他身上。許滄東翻了個身,用一后背青青紫紫的火罐印對著他。許滄東上了臺摸著吉他就不要命,隨時隨地發人來瘋。他抱著他的身家性命—— 一把用玩兒命做賭注贏來的雅馬哈,吼他們剛寫的新歌:
萬千燈火 千萬霓虹
城市血雨腥風
誰人與我爭雄
半盞濁酒已盡
半壁干戈任平生
我自知孤掌難鳴
又怎怕漏船載酒萬事皆空
弄潮兒濤頭獨飲長風
我自甘沉淪向天縱
也曾少年鐵馬 也曾星河入夢
癡癲半生 渾噩半空 一腔孤勇
我不愿橫尸孤魂寂寂無名
方死方才生
唱到最后貝斯張輝快被臺下送的塑料花給淹了,易北撩起汗濕的短袖擦一頭一臉的水,越擦越濕,干脆干嚎著把鼓棒扔給了嗑藥一般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觀眾。
同樣分不清東南西北的許滄東是被易北扛下臺的,夾克上一堆金屬拉鏈扣歡快地抽打他的臉。他腰上有舊傷,玩兒跳水的時候觀眾太瘋狂,把他給扔起來了,易北看他的臉色就知道他腰扭了,二話沒說扛人下臺,直接制止了他還想返場的念頭。
歌舞廳老板很欣慰,不但給了提成還給了好煙,許滄東一邊拔火罐一邊抽煙。張輝在文工團當過兵,練過二五眼的推拿,下手還重。許滄東也不知道是腰疼還是被他按得疼,一疼就九曲十八彎地唱炕頭兒戲,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張輝臨走時說要么明天就別上臺了,不差那一天兩天的份兒錢,許滄東不干,嗷嗷喊著叫他明天接著過來,張輝只能哎哎哎好好好地應承。
易北洗了臉,把自己裹在連帽衫里,輕手輕腳地出了門。這里是東北,是佳木斯,是許滄東的魂牽夢繞。東北的東北,五月中旬,五點多天已大亮,空氣里仍凜冽著颯爽的冷意,院兒里的槐花還沒開,喧囂吵鬧地悶在花苞里,透著一股子迫不及待。易北吸了一口院兒里的啤酒花味兒,江河原野的水腥與土腥混雜出沉郁的甘甜。火車隔了一條街,自橋洞轟鳴而過,揚起煤渣和原木的渾濁與清澈。
他和許滄東是在半年前住進來的,那之前一直天南海北地瞎逛,腰包越來越癟,車票越來越厚。許滄東背著他的吉他,易北包里揣著鼓棒,把祖國的大好河山壓縮成火車車窗外一張張灰蒙蒙的風景畫。每經過一個地方,易北贊嘆兩句,許滄東就會緊跟著懷念東北的好,他能從一棵樹上的鳥窩說起,把他白山黑水的家鄉追憶成一首空前絕后的佳作,前奏是民謠,第一小節是交響樂,第二小節是通俗歌曲,高潮是搖滾樂,結尾是龍江劇。歌詞是他的話劇團,他的大雪,他的三江平原和家附近的啤酒廠,曲調是他執拗卻羞于啟齒的思念。
易北從廢舊廠房出發,沿街跑到橋洞,再從橋洞折返。天太早,路上還沒多少行人,披星戴月的除了掃大街的清潔工,就是起早貪黑的學生,掃帚劃在地上的嘩啦聲和學生自行車輪的轉動聲碾壓著晨曦的街道,催促著熄滅了路燈。易北經過幾個賣早點的攤位,油條炸糕丸子滾進油鍋,滋啦作響,賣豆腐腦的掀開半人高的鐵皮桶,熱氣滾滾。
這里遠沒有許滄東形容的那樣好,就像伊犁河畔的日頭遠沒有易北記憶里那樣紅。過去易北討厭河,小時候一犯事兒他玩兒命地跑,他爹就舉著爬犁玩兒命地追,一跑到河邊他就跑不掉了,一準兒被他爹抓回去挨一頓鞋底加笤帚疙瘩。
河流阻絕了易北的出路,切斷了他的退路,他曾在黃昏時爬上家里的果樹,騎在樹杈上啃即將成熟的冬果梨,他遠遠望著那條河,夕陽余燼垂地萬里,河對岸人家鱗櫛,炊煙裊裊。
易北開始期望走出河谷,脫離生養他的地方,如同老山羊薅掉黃土底下鉆出的一叢雜草。高中畢業那年他為了姑娘和人大打出手,還是在河灘邊兒上,對方懷里藏的刀捅進他肚子一寸多長,他仰面躺在被日頭曬得滾燙的河石上,天空湛藍,藍得暈眩,太陽活生生撕扯著他的靈魂,拽離肉體,升上半空,向河對岸飛去。
被人發現時,易北捂著傷口笑得像個瘋子,血順著指縫往下淌,浸得石頭縫里鮮紅一片。
遇見許滄東之前,易北已經在伊犁河以外的大好河山飄蕩了三年,他養好了傷,用搓果丹皮搓出的微薄收入買了張東進的火車票。河流凝固成了鐵軌,河灘鋪展成了公路,阻隔他脫胎換骨的河水成了推離他順流而下的罪魁禍首。天為鋪蓋地為床,吃不飽是常事。易北進過好幾支樂隊,鼓越打越精,成精的精,活兒也越干越麻利,他不挑,只要能掙錢,保安搬磚甚至連黑拳都打過,他只為了掙錢,掙了錢也只為了散得痛快。
易北跑出了一身汗,他想給許滄東打杯豆漿,許滄東愛吃甜,油炸糕都要蘸糖,豆漿能加半杯糖,易北見天威脅他要得糖尿病。但許滄東這個人卻不是甜的,他是鐵腥味兒的,是東北土地那種沉郁頓挫的醇厚。他好勝,凡事總想分出個高低上下,率直又純粹的爭強好勝令他永遠像個率直又純粹的少年。
易北想,許滄東也不是非要和誰爭,算來算去他爭的不過是自己,他的寬廣都留給別人了,自己的生命便成了一桿拔節的長槍,一天不打磨一天不舒坦,他把自己磨得锃亮銼得銳利,就像昨晚,對面歌舞廳新來的樂隊搶了他們一批顧客,許滄東就玩兒了命地掙回來,但易北毫不懷疑,如果兩撥人湊在一起,許滄東能第一個上去跟人家稱兄道弟。
回佳木斯是許滄東提出來的,他父母兄弟都在佳木斯,他沒回家,下了火車就領著易北搬進了廢棄的啤酒廠,廠房還有幾個月拆遷,許滄東說十七八歲的時候他們哥兒幾個總在這玩兒,十來歲就偷喝這兒產的啤酒,現在廠子要拆了,他想讓這兒再沾點兒人氣兒,心里的事兒也就算撂下了。
他倆在這間舊倉庫租住了半年,滿屋就一扇窗,開了門鎖卸了窗板蟲子窩就見了光,光屠殺四害就用了半車殺蟲劑。許滄東掛了個漂白的窗簾,火車臥鋪的床單改的,上頭印著藍色的“哈客”和鐵路標志。他們的東西亂七八糟地糾纏在一起,分不清是誰的短袖、皮夾克、牛仔褲。來佳木斯之前許滄東留著長發,現在剃成了圓寸,他們偶爾還能在衣服兜里找到黑色的發圈。
他們在屋里堆紙殼箱子,抽煙喝酒聊天,扎得易拉罐里全是煙頭。許滄東盤腿坐在床上撥弄他的雅馬哈,易北靠著墻寫歌詞:
一輪紅日 一地日紅
江湖無天無法
誰人從此無蹤
一握紅塵已往
一望熙攘落蒼穹
我心甘落草為匪
又怎怕暗夜行路向死而生
淪落客殘陽垂地萬里
我雖千萬人逆蒼生
后來沉沙折戟 后來遲暮江洪
悲壯無用 墮落嘲弄 低聲也慟
去他的人過留名雁過留聲
千古永垂榮
攏共五十來平米,他們將倉庫當成一節不問來處的車廂,買了一打不知期限的車票。他第一次見許滄東也是在火車上,從蘭州到西安,車過隴西,半夜,易北被橋下黃河的咆哮吵醒了,他想去車廂連接處抽根煙。硬座車里乘客睡得憋屈又沉悶,易北小心地邁過橫七豎八的人群,終于到達車廂盡頭時,他看見許滄東正開著水龍頭,撩起一捧水潑在臉上,他抬起頭,在鏡子里看見易北。許滄東一張臉因為車廂憋悶而發紅,眼睛卻是亮的,被水一激亮得增色,他愣了愣,就著燈光沖易北笑了笑,笑容使得他的眼睛又亮了幾分,比夜色淺,比燈火深。
易北說:“去哪?”
“西安,”許滄東說,“你呢?”
“我也是。”易北點了根煙,給許滄東遞了一根,“一個人?”
“啊,你也是?”許滄東道了謝,瞇起眼睛吸了一口。他眼尾微微下耷,中和了他青年的銳氣,流淌出少年的天真,他年輕而明朗,甚至令人覺得他是永遠不會長大和變老的。
易北點頭,他看到許滄東腿邊的箱子和箱子上的琴盒,“沒買著坐票?”
許滄東含混著“嗯”了一聲,他把煙吐出來,“坐票不好買,站著唄,就九個小時。”
“不是本地人吧?”易北說,他瞄了一眼許滄東的琴盒,“吉他?”
“東北的,”許滄東摸了摸耳朵,“吉他。”
許滄東是個地道的東北人,地道到不用說話,站在那兒就能看出他的家鄉,他身上散發著與他千里之外的家鄉血脈相連的氣息,沉淀在骨肉血脈里,承載著他背井離鄉的靈魂,這份氣息太過濃厚,感染力太強,甚至令他不那么像個孤苦伶仃的異鄉人。
易北沒回他的座位,許滄東說他打小學龍江劇,易北問他龍江劇是什么,許滄東說跟二人轉差不多。他指間夾著煙,一手掐著腰,小聲哼,“你走上一天我墻上畫一道,你走上兩天我墻上畫兩橫,二哥你一去六年整,墻上的橫七豎八數也數不清。”
離家三年整的易北被煙頭燙了手,車經過黃河,水流湍急轟鳴,窗外一片漆黑,綠皮車宛若穿梭地平線的野獸。
易北捻滅煙頭,“我有個樂隊,你來不來?”
許滄東點了根煙,打火機“啪”地一聲,“幾個人啊?”
“咱倆,”易北就著他的手又點了一根,車廂晃動了一下,易北自己先笑了,“剛成立。”
許滄東坦坦蕩蕩,“成啊。”
離火車站不遠,六點,火車站頂的鐘響了,城市醒了,路邊低矮平房墻皮斑駁,被長年累月的塵囂煙火熏得發黑泛黃,小吃攤前架著鐵皮爐子,找活的木工在腳邊擺個紅油漆寫的木牌,嚼著剛攤好的煎餅果子。易北用袖子抹了一把汗,把兜帽掀開,想給許滄東買早點。賣油炸糕的攤位旁邊緊挨著包子鋪,蒸籠里的蒸汽直往一旁的樹頂里鉆,易北聽見,一眼瞅見了背對著他的張輝,“老板,五個白菜,五個豬肉,豆漿多放糖。”
張輝退伍后在電臺當播音,老好人,成天早上給臺里一群嗷嗷待哺的姑奶奶們帶早點。他低著頭數他的一把零錢,易北拍了他一巴掌,張輝嚇一跳,一抬頭沖他露出個笑來。
“又跑腿啊?”易北拎著兩杯豆漿一袋子炸糕一袋子油條,虧他能騰出手摸了根煙遞過去,張輝接了,“臺里那群大小姐不好伺候。”
易北揚了揚手里的煙,叼住,“行,那晚上見。”
張輝張張嘴,八成想說就許滄東那個狀態還能上臺啊,話到了嘴邊到底沒說,他認識許滄東比易北還早,知道那人是個什么德行。
易北在熙熙攘攘的煙火氣里摸遍了全身,沒找著打火機,估計又被許滄東順走了。他瞅著張輝細細瘦瘦的背影,一大群剛出火車站的旅客淹沒了他,大包小裹的挾持下,易北很難不注意到一個走得筆直的身影,那人穿了身運動服,背著個球包,插著一雙羽毛球拍,行頭價格不菲,走路一瘸一拐。
易北過去給省隊訓練基地當過保安,見過不少受傷退役的運動員。
許滄東和張輝是藝校同學,師兄弟,張輝入學那年他快畢業,倆人混跡江湖同流合污的時間不過一年。他倆專業不同,許滄東學戲,以地方戲龍江劇為主,其他曲種也多多少少涉及一點兒。張輝學播音,每天下午五點校園廣播都能聽見他聲情并茂的,“敬愛的老師,親愛的同學們,大家好,這里是校園之聲,我是你們的老朋友張輝。”
“曖昧,俗氣!”許滄東評價,“做作!”
張輝笑得不見眼睛,露出一排小白牙和兩個小酒坑兒。
許滄東一家子都和梨園行沾邊兒,爹京戲娘評戲,姐姐進京唱西河大鼓,哥哥在佳木斯曲藝團拉一手好胡弦兒。許滄東生來嗓子好,一張嘴回腸九轉、跌宕有致,收勢一瀉千里,透著一股子坦蕩蕩的亮堂磊落。但他千不該萬不該選了地方戲,他身材高挑肩寬腰窄,折把式翻跟頭比不得那些身材矮小的地秧子,改去武行又入晚了門。
于是這位梨園世家的小公子腦子里便生了反骨,一頭扎進音像店,偷出他爺爺留下的卡帶收音機,成天跟張輝在啤酒廠舊墻底下研究搖滾樂。那時候戲腔和流行樂結合的唱法還不怎么流行,可許滄東已經能用他的一把好嗓子把二者糅合得渾然天成。
再后來他和張輝沒場地沒樂器沒資金的樂隊又多了個梁少成,梁少成不是他們藝校的,正經體校出身,打羽毛球的。體校和藝校面對面,不對付,見天因為些個雞毛蒜皮的基層矛盾打架斗毆,打到后來高層領導實在看不下去,建議兩所學校來個聯誼,一起開個藝術節,增進同學友誼,倡導互幫互助。梁少成作為羽毛球隊代表被教練一腳踹進了藝校。
戲曲班的代表是許滄東,倆人剛見面的時候就像一只老虎咬上了一頭獅子。負責主持和策劃的張輝一個頭倆大,一邊兒勸一個,最后商量來商量去,仨人管學校借了樂器,在體校全市第一座塑膠場地上吼了首《無地自容》。
許滄東至今想不透那到底是開始還是結束。
今天周末,歌舞廳開門比平時早,在床上趴了一天,啃了一天包子的許滄東比誰到場都早。他在化妝間咬著牙跟一條鐵灰色的牛仔褲較勁,還來不及穿上衣,易北推門進來,脖子后邊插著他的鼓棒。
“靠!我不是又胖了吧?”許滄東磨牙,“這褲帶扣咋往后讓了倆。”
他看著易北,易北表情糾結地看著他,“你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許滄東預感他沒憋好屁,“假話。”
“假話是你沒胖,”易北躲過許滄東扔過來的飲料瓶,“真話是那是我的褲子。”
許滄東滯了一下,沖易北扯出個斜斜的笑來,往下扒褲子,“我說咋短一截兒,我還想著最近也沒買九分褲啊。”
飲料瓶沖許滄東砸了回來。
許滄東套了件豆綠色的短袖,黑色長褲,這種非常不講究的穿搭令易北咂舌。許滄東偏愛綠色,從亮綠到淺綠基本穿了個遍,易北多次企圖勸說無效,也就由著他去了。
易北從桌上的煙盒里磕出根紅梅,坐在桌上抽煙,離開場還有半小時,許滄東窩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調音。他單塊兒故障了,也沒修,說真的就沖許滄東的嗓音和調門兒,要沒了擴音器,他懷里的雅馬哈壓根兒干不過他。
易北說:“你咋總穿一身綠。”
許滄東沒抬眼,“喜歡唄,男人誰不想當兵啊,你不想我不想還是小輝不想?我姥爺過去在部隊當軍醫,打過珍寶島,小時候我老惦記那身兒軍裝,后來軍裝我爸穿完我哥穿,家里窮,一身衣服三代穿,到我這兒都成黃綠色了,我還穿得美滋兒的。”
易北說:“你跟張輝認識得十多年了吧。”
“可不,”許滄東一笑,“要么人家一正經電臺播音員,能見天大晚上跑歌舞廳跟咱倆群魔亂舞?”
易北佯怒,“說得好像咱倆特不正經似的。”
許滄東嚴肅地點點頭,“你確實挺不正經。”
張輝是許滄東易北回佳木斯后,被許滄東一個電話叫來鎮場子的,小十年沒見,當初細瘦稚澀的少年骨肉抽長,已經在當地廣播電臺立住了腳,成了談話類節目的主播,當初的,“敬愛的老師,親愛的同學們。”變成了,“各位親愛的聽眾朋友。”他的笑還沒變,只見眉毛不見眼睛,一排小白牙,兩個小酒坑兒。
許滄東還是那句,“曖昧!俗氣!做作!”
在易北看來,張輝是陌生的,在許滄東眼里,張輝還是一樣熟悉,除了少年成了青年,時間并沒有在他們中間帶來什么改變,但有些東西還是變化了的,就像你永遠看不到一棵樹內部擴散的年輪。在許滄東問起梁少成的時候,張輝笑得更彎的眉眼令許滄東觸碰到了他們的年輪。
易北那天也在,張輝剛下班,一身利索的襯衫長褲。仨人找了個煙熏火燎的燒烤攤,一人一塑料小板凳,坐得憋憋屈屈,燒烤是瓦缸燒烤,易北沒見過,一個勁兒往大師傅那兒瞟,許滄東用牙啟開啤酒,說:“大梁沒跟你在一塊兒啊?”
張輝往嘴里送烤好的紅腰,還是笑瞇瞇的,“他,爭氣,被國家隊挑走了,就東哥你走沒兩天的事兒,厲害,打了個省冠軍,一下就被挑走了。”
許滄東想了想,印象里好像是有那么回事兒,當時他正為另一件事焦頭爛額,根本無心顧及其他,事后他覺著自己這個大哥做得很失職,張輝和梁少成那點兒別別扭扭的過往在成為過往后他都不得而知,該結束的不該結束的都已經一并作古,就像當初他們常去的那家音像店,還有面臨拆遷的啤酒廠,以及他被催促著、推搡著遠離的家鄉。許滄東在這背井離鄉的十年里沒怎么回頭,他挺得太直,脖子太硬,不太懂低頭,也不太愿回頭。
張輝說:“是我提的分開,他說要么他不去,要么我去北京,這不是我去不去北京的問題,不管我在哪兒,只要他記著我,他心里就長著草,東哥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張輝說:“你走了,他也走了,我送他到街口,后來我就一直后悔,后悔我為啥不送他去火車站,我又想就算送他去火車站,我也會后悔為啥不送他去北京。”
許滄東說:“你就是彎彎繞兒太多。”
張輝笑笑,不置可否,“我給他寫信,心里想為啥不打電話,我拿起電話,又想為啥不之前他沒走時親口跟他說。然后我就把電話放下了,信也沒寄出去。”
許滄東把半瓶酒灌進肚子,又把一整串羊肉都填進嘴里,一開始咀嚼的速度挺快,漸漸地就慢下來了,他把肉咽下去,“音像店什么時候關的?”
張輝說:“你們倆走后半個月。”
五月的傍晚,夕陽還稱不上夕陽,明亮的天光像燈泡蒙了一層土,歌舞廳已經開始熱場了,人聲逐漸嘈雜,頭一個上場的是最近剛剛走紅的女學生,來打工的,模仿鄧麗君很傳神。許滄東調好了音,張輝還沒來,易北把煙屁股按滅在煙灰缸里,“你當初為啥走的?”
許滄東說:“你為啥?”
易北攤手,“不為啥,西北太干旱,我怕長不高。”
許滄東咧嘴一笑,“我哥,過年學人家填大坑,填大坑你知道吧,就賭博,輸了上萬,我跟要債的干起來了,沒辦法,我哥跑了,我說要么你們就剁我手指頭,一根一千,手指頭不夠還有腳,那陣兒嚴打,他們也沒敢。”
易北陰惻惻地盯著他,“你啥時候能拿自己的命當條命?”
許滄東側著頭,“完了我就走了,他們那伙兒人說到做到,肯定不再碰我家人,但保不齊要找小輝大梁他們麻煩,離遠點兒好。”
易北說:“你這毛病多少年了也沒一丁點兒長進。”
許滄東瞪眼,外邊兒已經開場了,女學生婉婉地輕唱著《何日君再來》,漸漸向西移動的太陽一點點變沉,像半融化的鐵水。許滄東在夕陽里睜著他夕陽色的眼睛,往窗外瞄了一眼,“快看快看,槐花開了嘿!”
易北說:“老家梨花估計都落了。”
許滄東說:“我知道你在想啥,有容乃大,無欲則剛,你比我明白。”
易北說:“我看你才真不明白。”
許滄東給了他一巴掌,他倆剛認識的時候,許滄東聽了易北的演奏,覺著自己從裝備到技巧都有點兒對不起人,他的吉他是把二手的山寨貨,一直以來演出基本靠喊,虧得他唱得好,沒人挑理。他沒錢買吉他,在蘭州時正趕上盤山路路段有人賽車,黑賽車,摩托,許滄東去了,拿了獎金,摩托從盤山路護欄飛了下去粉身碎骨,他掛在護欄上,肋骨斷了三根,尺骨骨折,腳踝韌帶斷裂,連帶著差點把易北氣成腦溢血。
張輝從門外竄進來,他跑了一頭的汗,一邊換衣服一邊滿桌子找水,“那什么,加班來晚了,那什么我看咱快上了,剛才前臺催了那什么。”
許滄東說:“你先把舌頭捋直了。”
天黑了,重金屬接鄧麗君總有點接不上,許滄東扯了把椅子,沒坐,抵著,音響一直有故障,時斷時續時高時低,他一連串的撥弦和嘶吼也暴風雨般沉落跌宕。
易北穿了身墜滿金屬拉鏈的皮夾克,昨天剛從許滄東身上扒下來的,他把頭發抓高,一根根立得跟刺猬似的,和他的架子鼓鎮守在舞臺右后方。易北有種夏季河般的俊朗,冬季河流般的鋒利,他在高潮和結尾加重了鼓點,氣貫長虹地往人腦殼上砸。
許滄東和易北分開過,從蘭州分開的,在青海又遇見。沒什么矛盾,就是沒演出,活不下去。沒有易北那段日子,許滄東弄了輛只剩殼子的破車,在河西走廊的高速公路上迎著突如其來的暴雨,狂風暴雨眨眼就刮到天另一邊去了,彩虹緊接著烏云,公路筆直,開闊,鋒利,刀鋒不管不顧地捅進地平線,將天空一分為二。
許滄東踩在刀刃上,靠著車,對著狹長的影子點了身上最后一根煙。他跟西垂的日頭借了個火,指尖火星明滅,遠處無風無云,碧空如洗,天際紅輪西墜,殘霞萬頃。
他碾滅煙頭,沖著保險杠踹了一腳,發動機和他吼得斷斷續續的龍江劇默契全無地二重奏,鐵殼子茍延殘喘地折騰出五十里地。
許滄東晚上寄宿在一家香火平平的寺廟里。初秋云淡天高,萬里夕陽垂地,鴿群從萬丈高空一頭扎入滾滾層云,身后寺院煙火繚繞,他把香火氣從喉嚨里撣出來,沒防備地想起了易北。
他知道他有了剔骨剜肉的東西。
舞臺下的人潮人海追隨著他掀起波瀾,喊好聲和口哨聲驚濤駭浪般吞沒了他。許滄東很快又將人群的山呼海嘯碾壓回去,他唱那首新歌。
為俠為匪
自有后世分明
成人成鬼
皆化淤泥枯骨
待春去萬物生
五月的夜晚,空氣里滿是冷腥氣,槐花芬芳乍暖,門外路燈亮著,散發著微弱的、密集的光亮,天地初開,火種隕落。
后臺的老式自鳴鐘準點報時,許滄東看見門外有人一瘸一拐地進來,一身運動服,背著球包,價格不菲。梁少成的一瘸一拐也是挺直了的,一步未垮,顯得有那么幾分剛而易折,許滄東轉頭去看張輝,張輝低著頭扣著他的貝斯,又抬手抹了一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