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谷溪與路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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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讀過《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的人,對于路遙總是肅然起敬。路遙42年的短暫人生,在中國當代文壇劃出了一道絕美的彩虹。路遙如果活到今天,他該是70歲的年齡了。2019年12月3日,是作家路遙的誕辰日,陜西乃至北京等地,均舉辦了一系列紀念路遙的活動。在這些頻繁的活動中,我常常看到一個熟悉的名字:曹谷溪。
早在2015年全國兩會上,習近平總書記談到電視劇《平凡的世界》熱播時,曾主動提及他曾和路遙住過同一個窯洞。習近平說:“我跟路遙很熟,當年住過一個窯洞,曾深入交流過。路遙和谷溪他們創辦《山花》的時候,還是寫詩的,不寫小說。”
而在《習近平的七年知青歲月》系列采訪實錄一書中,有關曹谷溪回憶習近平知青歲月的內容多達30多頁。
曹谷溪是誰?
為何習近平總書記多次提及他?他與作家路遙又是何種關系?
曹谷溪和路遙都是陜北人。在“文革”中,他倆置身于兩個不同的群眾組織。
路遙,原名王衛國。“文革”一開始,王衛國滿懷激情,迅速投身其中,還是班里的紅衛兵組織“井岡山”的山大王。接著,延川中學師生分化成兩大派,他又以出眾的組織能力,一躍成為延川中學“紅四野”造反派的司令。后來,全縣革命群眾分裂為兩大陣營,他又扶搖直上,被推舉為本陣營的領袖,晉升為“軍長”。
曹谷溪出生在榆林的清澗縣,延川是他的第二故鄉。
1956年,延川縣還歸綏德專署所轄。那一年,全專區統一招考初中學生,延川縣中學招收3個初中班,其中就有綏德考區分配的65名學生。
1956年的秋天,15歲的少年曹谷溪背著鋪蓋在黑龍關下車,來到延川求學。上完延川的初中,考上了西安美術學院附中,家里窮,上不起,就又繼續上延川的高中。那時,他用山里的紅膠泥為魯迅做成了浮雕,為列寧和毛澤東塑像,送到延川縣的展覽館展覽;在學校的圖書館做成了兩米高的高爾基泥塑,惹得婆姨老漢們都來看稀罕。
延川中學畢業后,因家里生活困難,沒有參加高考,又找不到工作,當時曹谷溪愛畫畫,想當畫匠。但生活卻毫無著落,一鄰居推薦曹谷溪到縣醫院當炊事員。這樣,曹谷溪就成了當時延川縣文化程度最高,做飯水平最低的一個炊事員。他常為搟面發愁,為炒菜發愁,蒸饃時,每次揭鍋蓋時心情的緊張程度,無異于賭棍揭“寶匣”。
我們不知道曹谷溪的情愫源于何處?究竟是受到了延川歷史那個女詩人李娓娓的才情薰染?還是受了他那說書的本家叔叔的影響?反正對詩歌情有獨鐘。
曹谷溪早在賀家灣公社當炊事員時,就寫了一個劇本叫《腳印》,還寫了一百首秧歌詞寄給縣委宣傳部,后來居然印發了。
1965年,全國文學青年業余作者代表大會在北京隆重召開。曹谷溪光榮地出席了這個代表大會,受到了周恩來總理、朱德委員長和許多國家領導人的親切接見,聽取過彭真、周揚他們的工作報告。曹谷溪說:“在‘文革’中,我理所當然地應該受到沖擊。在那個地方,我是唯一聽過彭真、周揚報告的文藝工作者,也是唯一在群眾中‘吹捧’過彭真、周揚的角色。”在陜北是小有名氣的青年詩人。因此,路遙為首的造反派組織認定,曹谷溪是彭真、周揚伸到延川的“黑爪牙”“小爬蟲”,被抓進了監獄,受到嚴刑拷打。按理說,他與路遙“文革”期間分屬兩大派,應當勢不兩立。
1968年9月15日,“三結合”的臨時權力機構延川縣革命委員會宣告成立。這是按照黨中央的部署,解放軍強行命令兩派無條件地實行革命的大聯合。王衛國被協商成延川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所謂的縣革委會副主任,就地方干部而言,相當于副縣長。而對于軍隊代表和“革干”代表副主任來說,都是黨的核心領導小組成員,有職有權。因為,那時沒有縣委,他們兼有副書記的功能,所以略優于副縣長。而像王衛國那種群眾代表的副主任,就是“聾子的耳朵——擺設”了。老實說,在公社革委會“三結合”時,曹谷溪也完全有資格當一名副主任,但在征求他意見時,歷經磨難的他,堅決地拒絕了。
一個喜歡文學的曹谷溪,陷入了深深的思考。為此,他下決心離開派性強烈的人,離開那個互相廝殺的賈家坪公社。此時,曹谷溪的人格和名字同時發揮了效應,他被調到縣革委會政工組的通訊組,當了一名通訊干事。
剛到縣里,曹谷溪就遇到了王衛國。王衛國年僅18歲就當上了縣革委會副主任,可謂少年得志,飛黃騰達。他見到曹谷溪說:“我早知道你,沒想到今天才第一次見你。”
曹谷溪說:“我也早聽到你的名字,還坐過你們的監獄呢。”
到底是年輕氣盛,聽得出曹谷溪話中有話,王衛國的臉上顯出一絲尷尬。他說:“那些龜孫子們瞎日鬼哩,我一滿不知道。爾格,我要拜你為師,跟著你學寫作哩。”王衛國那樣子,似乎說得很誠懇。
“不敢這么說,我擔當不起,我也是瞎鬧哩。”對著比自己小9歲的副主任,曹谷溪表示著自己的謙虛,“咱們互相學習,互相幫助。”
曾經一派的總頭頭與另一派著名詩人,突然之間化干戈為玉帛了。文學的神奇力量,把兩個不共戴天的派性代表人物連在了一起。
為此,路遙在為曹谷溪的詩集《我的陜北》作序時,一開始就寫道:“我和谷溪最初相識在‘文化革命’這幕戲劇的尾聲部分。而在這幕社會戲劇中,我們扮演的角色原來是屬于兩個相互敵視的‘營壘’,漫長而無謂的爭斗,耗盡了所有人的熱情,帶來的是精神上的死一般的寂寥。‘文化革命’作為沒有勝利者的戰斗結束了,但可悲的是,失敗者之間的對立情緒仍然十分強烈。意外的是,我和谷溪卻在這個時候成了朋友。把我們聯系起來的是文學(這是一個久違了的字眼)。”
老子云:“福兮,禍之所依;禍兮,福之所依。” 路遙的人生,仿佛就與此十分相似。
“文革”后期,全國開始清查“三種人”。一天,縣革委會派人向王衛國宣布一個文件:經縣革委會核心領導小組研究決定,停止王衛國的縣革委會副主任職務,進行審查!
三言兩語,王衛國就由縣革委會副主任變為了一介平民。就這樣,王衛國的仕途被立刻中止了。
說到這里,我們不能不說林瓊。在王衛國任延川縣革委會副主任時,曾與當權派呂文斌同住過一眼窯洞。在這個辦、宿合一的窯洞里,他們兩個人同住一個土炕,共用一張木桌。
此時,在王衛國的縣工作組里,有一個從北京來插隊的女知青林瓊。林瓊不僅活潑美麗,而且能歌善舞。王衛國對她可謂一見鐘情,十分傾心,而林瓊也羨慕王衛國的才華人品,兩人的關系便逐漸密切了起來。
其實,他們倆早在1966年就相識了。那時王衛國領著8000多名紅四野造反戰士所向披靡,每次開大會,會場主席臺的左側,常由一男一女領著群眾呼口號。男的是王衛國,女的,便是玲瓏小巧的林瓊。王衛國說,他和她第一次相遇時,彼此的四只眼睛就對視了一下,光線對在一起了。林瓊對王衛國豪爽、有氣派、不拘小節頗有好感。王衛國眼神經常瞅著林瓊的一舉一動。在別人不注意的時候,他便把眼睛轉到她的臉上,久久地不愿離開。
林瓊所在的延川縣戰備文藝隊,駐在縣城的半山腰上。她每天吃完下午飯,都站在崖畔上,朝山下的文化館的院子眺望。在文化館幫助曹谷溪編輯文藝小報《山花》的王衛國,此時也不約而同地站在院子里,眼睛望向山腰間。那真如陜北民歌唱的一樣:“你在山上我在溝,拉不上話兒招一招手。”
那年元旦過后,延川縣戰備文藝宣傳隊散伙了。白煒為掩人耳目,把林瓊和另外一個演員留下來整理道具,清理服裝,目的是讓王衛國與林瓊正面接觸。他有意把另一位安排在政工組院內清理衛生,將林瓊領著進了文化館的院子。推開靠左的第一孔窯洞時,林瓊見王衛國正和衣躺在床上看書,害羞地紅著臉拔腿就跑。
“你這叫干什么?林瓊,你咋能這樣?既然有好感想談戀愛,為什么怕見面,怪事情!”白煒生氣地追上后語氣柔和了,林瓊只好跟著他,重新進了王衛國那間臨時休息的,朋友的辦公室。
“你們談吧,好好談,我把大門鎖住。”白煒哈哈一笑,拿著鑰匙回到政工組。下午5點鐘,縣革委會食堂開飯時間到了,白煒把門開了鎖,在外邊喊叫王衛國的名字,好久好久,叫不出王衛國和林瓊。當日晚上,失眠的王衛國說:“白煒老兄,我今天和那女孩可親美了。”
后來,林瓊又隨同王衛國進駐百貨公司,關系更加密切了起來。
曾有一段時間,林瓊返回插隊的樓河生產隊里辦事。雙方都有“一日未見如隔三秋”之感。于是,他們只好靠白紙黑字,鴻雁傳書。糟糕的是,一封封炙熱的情書卻無法找到藏身之處,他們倆又無法將此隨身攜帶到“斗批改”戰場上。萬般無奈之中,王衛國只好出此下策,他對整改對象呂文斌說:“我把我的信放到你的辦公桌抽屜里。”
“你寬寬地放心,我不看。”整改對象呂文斌向工作組員保證,就像他在批斗大會上表態堅決一樣。在形成這些信件的過程中,王衛國看完而又拋掉了曹谷溪多少書,已難以統計。
曾記得有一次,看著王衛國驚異的目光,曹谷溪對他說:“你往后讀書多了,就知道得多了,記得多了,連裴多菲的詩都能背出來:今天你用頭抵著我的胸脯/明天你能否用你的頭抵著我的新墳說/我愛你!”
曹谷溪才念幾句,就看見王衛國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閃著亮亮的光。他說:“你先停住說,讓我把這詩句記上。”
“你又要給林瓊姑娘寫情書用?”曹谷溪問。
王衛國笑著默認了。
其實,在林瓊返回辦事的一個多月里。林瓊給王衛國寫了8封長信,平均4天一封,那些語言纏纏綿綿的情書,給了王衛國初戀愛情的滋養,簡直讓王衛國高興得不能自已。他把這些告訴了朋友曹谷溪。
曹谷溪問:“你們親口了沒?”
“沒。”王衛國說。其實他是怕詩人笑話,才沒說真話。
“瓷腦!” 曹谷溪罵他,他只是憨憨一笑。
那時,王衛國鐵了心,一生只愛這個“林妹妹”。
1970年春,國家在插隊知識青年中首次招工,他和林瓊都被大隊、公社推薦到縣上,但指標有限,兩人只能走一個。那時,縣上決定把王衛國送去當工人。但王衛國卻鐵了心,只愛這個“林妹妹”。煤城招工,林瓊體檢不合格,他就背著林瓊,把自己的指標讓出來,讓林瓊先進工廠,又通過幾個鐵桿朋友周旋,竟然將事情辦成了。
其實,當時林瓊只是喜歡他。30年后,林瓊告訴曹谷溪,那時她確實舉棋不定。
曹谷溪問王衛國:“不怕她把你撇了?”
王衛國說:“為了林瓊,死也值得!”
可見,當時的王衛國對林瓊是情深似海。
正式招工通知下來后,林瓊按捺不住興奮,飛快地跑到文化館,把自己招工的事情告訴王衛國。
“招上了,這次工作地點好,工種好。”王衛國一連說了幾個好。但他那激動的情緒剎那間消失了,隨之而來的幾乎是一種無聲的哽咽:她要離開山溝了,她要遠走高飛了。他也立即認識到,面前的她和他雖近在咫尺,可他們之間的距離仿佛太遙遠了。
“你明天請假,咱們一塊到山上玩玩。”林瓊很快看出,自己的好消息在未婚夫那里引起的反應,于是轉了話題。
“今天中午我請客,為你當工人祝賀。”王衛國說。
飯后,王衛國騎了自行車,趕到郭家溝家里,對他的大媽說,他要幾斤棉花。大媽問他,要棉花做什么?他不說。大媽就把4斤棉花包起來給他,他背到城里,用他路線教育積極分子的每月18元生活補貼,扯了布,請人縫了一床大紅花新褥子,連同他的心一起托一位好友,帶給他心愛的姑娘林瓊……
林瓊走的前一天晚上,他從林瓊那兒回到白煒辦公室已是三更,睡了沒10分鐘,給白煒打了個招呼,又走了。早晨白煒正在穿衣服時,王衛國進門說:“老兄,我今天可丟人了,我和林瓊在河沿的石畔上親嘴哩,不知不覺天大亮,被倒尿盆的人看見了,他還喊了一聲。”
“林瓊呢?”白煒問。
“坐6點20分的車走了,”他感慨地說:“延川少了一層風景。”
人世間的事就是這么怪。本來,林瓊對王衛國停職審查的事情并不十分清楚,或者說并不十分在乎。林瓊當了工人,離開了陜北。林瓊第一個月的工資全部寄給了王衛國,信中明言,讓他買了香煙抽。第二個月寄回一條寶塔牌紙煙。不知什么原因,慢慢地由一月一封信減少到三月一封信,到后來一年也不通一封信。此事對王衛國感情損傷很大。苦惱中的王衛國,渾身長出許多瘡,折磨得他兩個月不能行走。
女作家劉鳳梅回憶說:他說自己處境很不好,那段我知道他處境不好。有一次我回家,在路上碰見了路遙了,大冬天,路遙穿一身白,白褲、白衫、白腰帶。在陜北是夏天穿白衣服的人有,冬天沒人穿白衣服。于是,劉鳳梅問路遙說:“你為啥要穿白衣服?”
路遙說:“我給我自己戴孝。”
就在上邊宣布對王衛國進行審查的當天中午,一封來自內蒙古的要與王衛國斷交的信,刺痛了他的心。原來,林瓊當了工人后,對王衛國的愛出現了舉棋不定(王衛國當時是農民身份),便寫信給內蒙古插隊的女友征求意見,想不到那位女友不等林瓊同意,便代寫了信給王衛國:“林瓊的家人不同意你與她的事,趁早死了這份心吧,你和林瓊的事情已經結束了……”
這真是禍不單行,屋漏偏遭連陰雨。就在王衛國遭受到重大仕途挫折的時候,一直心儀的美麗姑娘又一腳蹬開了他。
那一天,在二排18號窯洞里,王衛國哭了,而且哭得撕心裂肺……
這是曹谷溪第一次遇到王衛國痛哭流涕,他非常同情這位年輕文友的不幸。他點燃了一支煙,慢慢地吸著,等著這位年輕朋友盡情痛苦地宣泄。等待王衛國宣泄完了,他扔了煙頭,講起自己的故事。
曹谷溪講完了自己的愛情故事,然后語氣鏗鏘地對王衛國說:“在這個世界上,作為一個男人不可能不受傷。受傷之后怎么辦?我以為應該躲在一個沒人注意的角落,用自己的舌頭舔干傷口上的血跡,然后到人面前去,依然是一條漢子!那個熊官能當就當,不能當算毬了,又不是咱老先人留下的,有什么撂不開?女人也還有哩,又不是都死光了,不值得為這個哭鼻流水……”
這也許是在路遙感情歷程中最重要的支持,是對一個敢于面對自己失聲痛哭的朋友的直接回報。從此,曹谷溪成了路遙人生危難時最信賴、最愿意依托的朋友之一。
事情的發展往往就是這么奇妙。在林瓊姑娘插隊的地方,還有一位姓林的北京女知青,那就是清華附中的學生,叫林達。林達與林瓊從小在一個機關大院長大,關系十分要好。
已經升任縣革委會通訊組長的曹谷溪,把在公社擔任婦女專干的林達,調到自己的通訊組當干事,介紹她與路遙認識。他對林達說路遙有多聰明,多有骨氣,多有才氣,目的是要林達做一位愛情使者,去游說林瓊姑娘,讓她與路遙破鏡重圓。
但是,這么重大的使命,受到了路遙的抵制。他對曹谷溪說:“這件事就這么結束算了。我是一個一生都不會安生的人,誰知道以后還會闖什么禍?現在我的副主任官兒剛停職檢查,人家就和咱不干了,硬叫跟上我,以后如果遇到更大的麻煩,保不定還會嚇成什么樣子。算了,我這一生就不要女人了,死哩活哩,就我自個兒扛起來算了,別連累別人!”
曹谷溪并不熟悉林瓊姑娘,只是因為路遙談戀愛時常常說起,也就有了泛泛之交。林瓊離開延川之后,經常從煤城給曹谷溪來信來電話,頻報平安。曹谷溪估摸,這是她對路遙丟心不下,所以他也就想成人之美,想讓她與路遙重歸于好,這才想讓林達做一位愛情的使者。
但既然路遙態度這么堅決,說得又這么誠懇,他這個局外人,也就不好繼續堅持,只能偃旗息鼓了……
罷了官而又遭戀人拋棄的路遙,回到養育他的郭家溝,悵然若失,痛苦萬分。迫于生計,他不得不扶著犁,吆喝牛,耕開了地,常常是穿上一件亮紅亮紅的線衣,單調地來回于對面山上。
天無絕人之路,多虧了他的養父王玉德人品好,“拜識”多,十幾個“拜識”都是衛兒的干大。村革委會與黨支部掌權的幾個干大干哥,坐到一搭里合計:衛兒沒受過苦,骨膀子太嫩,還是給他換個輕松活兒吧!于是,路遙沒耕幾天的地,就在干爹劉俊寬的幫助下,當上幾個大隊聯辦的馬家店小學的民辦教師。
盡管是在農村當上了個民辦教師,但物質上的窮困,精神上的孤獨,卻讓路遙痛苦萬分。那時,他與縣城里的曹谷溪漸漸隔離,十天半月也難得見上一面了……
曹谷溪熱衷于文學事業,不遺余力地提攜后起之秀。他以文學事業為重,賞識路遙的才氣。他看到路遙才思敏捷,長于推理。曹谷溪曾抽調他到縣委通訊組,編輯詩歌油印本。
為幫路遙成長,曹谷溪動過腦筋,想過辦法,也受過氣。1970年的夏季,曹谷溪活動了政工組長,說服城關公社領導,用了路線教育積極分子的名額,將路遙抽到縣革委會通訊組進行培訓。名為培養通訊骨干,實際是給路遙創造條件,讓他重新在縣城端上好飯碗。可一連干了兩期(別的青年只準一期),實在沒辦法留人了。曹谷溪又與縣文教局管文化的干部疏通關系,讓路遙以代理教師的身份,進縣文藝宣傳隊搞編創。
為了培養路遙,曹谷溪幾乎每次下鄉采訪,都想辦法帶上路遙,讓他開闊視野。當時,全縣出名的農業學大寨先進典型——新勝古、槐樹坪、四新樹,都留下他和路遙的采訪足跡。在那段日子里,路遙的詩歌、小說創作,因受生活閱歷所限,也多是這方面的題材。
一次,曹谷溪帶路遙一起去新勝古采訪。曹谷溪背一個“海鷗”照相機,路遙背一個印著“紅軍不怕遠征難”的黃挎包,兩個人騎一個破自行車,沒鈴,沒剎車,也沒有后椅架。于是,他倆一個騎車蹬車,一個坐前梁,下坡時蹬輪剎車,互相輪換。走到牛母原,二人就已又累又餓,渾身力竭。碰到一個老漢,坐在桃李子樹下,守著樹賣桃子。曹谷溪說,要買一毛錢的桃子吃,老漢立刻捧來了一大盆。那時,曹谷溪31歲,路遙22歲,走了半天山路的后生,餓得前脊梁貼了后脊梁,看見果子,就大吃大嚼起來。吃飽了,曹谷溪放下一毛錢給老漢,老漢又數了20顆裝到路遙的包里。曹谷溪說:“已經吃不少了,不好意思再裝了。”
老人說:“桃李樹下,吃的算白吃,哪還能算錢?一毛錢應該買20個,給你們帶上。”
路過張家河,天已經全黑,路遙執意繼續向前走。路窄,天黑,手電筒沒電,結果把路走錯了。扛起自行車,上山下山折騰了幾個來回,一直折騰到深夜12點多,要不是老漢擱在挎包里的那20個桃子,恐怕兩人早就餓倒在山梁上了。
那一次,路遙跟著曹谷溪來到黃河岸邊。他們倆站在黃河岸邊的石崖上,背倚山石嶙峋的山峰,俯望滔滔不息的黃河,對人生和未來充滿了自信和向往。曹谷溪讓路遙在一塊石崖上站定,自己對好了焦距,把照相機放在對面一塊石頭上,自己快步走到路遙跟前,相機一閃,自動拍攝了一張二人合照,這張凝聚著生活艱辛而又洋溢著燦爛笑容的合影,記錄了他們人生的瞬間畫面,也記錄了朋友之間的不滅友誼……
這一次,曹谷溪的收獲是在省報上發表了又一篇通欄標題的大型通訊:《手牽黃河水倒流》,熱情歌頌了新勝古人引水上山的英雄業績。那時候,搞通訊的人,一年能在省報上發一個豆腐塊,就是不小的業績,而曹谷溪卻把通欄標題整版文章的戰績視若平常了。
路遙的業績,是把縣文化館《革命文化》的那首小詩,轉載在新勝古的黑板報上。同時,乘勝追擊,又寫了一批新詩。不但有就地取材寫出的新詩,還有靠想象和回憶寫出的《車過南京橋》與《塞上柳》:
塞上狂風緊,
黃沙滾滾流,
卻為何——
你身桿長得這么壯,
枝葉出得這么稠?
風狂雨驟何所懼?
永作塞上一棵柳。
這是當時通行的詩歌形態,但誰又能否認這詩所含有的作者自己的獨特情懷與寄托?曹谷溪讀后,一邊贊賞一邊修改。他說:“路遙,我在文學路上摸了10年,走了許多彎路,你的聰明才智在我之上,我指導你讀書,指導你寫作,我做你鋪路的石頭,你踩著我的肩膀上,你一定能超過我。”
路遙說:“現在寫的這些小詩不行,我想寫一首長的,寫一首高原抒懷。”
曹谷溪說:“你現在想得太大了,這樣的詩你現在駕馭不了,詩不應該是泛泛之作,應該有形象思維。”曹谷溪用他知道的詞兒教導路遙。
再大的天才都有一個成熟的過程,剛出土的子葉總是稚嫩的。路遙當時是初中文化程度,是跟著當時報刊上的流行模式學詩的,當然少不了標語口號。盡管曹谷溪也逃不脫這種歷史的局限,但他畢竟比路遙長九歲,不只是年齡,而且包括詩齡,他有一定的實踐經驗和磨煉過的文學功夫。在寫詩這個行當,自然就做了路遙的啟蒙老師,他幫路遙改詩,他與路遙合作寫詩。而且,不少詩篇,就是他們兩人合作的成果。
讓曹谷溪煩惱的是,路遙會經常丟失他心愛的書。曹谷溪是個愛書如命的人,當時他是延川縣私人藏書最多的人。他的家里不僅有蘇俄的《鐵流》《毀滅》《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等一大批著名長篇小說,有普希金、馬雅可夫斯基、高爾基等一大批著名作家的各類名著,還有歌德的《浮士德》、海涅的《詩歌集》、惠特曼的《草葉集》、泰戈爾的《飛鳥集》,還有裴多菲的詩選集……在劫后余燼中,他的那一孔宿辦合一的石窯洞,簡直就是藏寶洞。這對于求知若渴酷愛讀書的路遙來說,簡直就是像個探寶尋珠似的。他和曹谷溪每次狂亂胡侃之后,都挾著一本名著離去苦讀。
但是路遙有個缺點,就是愛扔哪就扔哪。這正像他后來穿棉襖一樣,走到哪里熱了,就把棉襖脫得撂下,離開時記不起再穿,冷得耐不住的時候,才發覺棉襖丟了,就再買一件穿在身上,熱了又脫到另一個地方忘了。就這樣,一個冬天,他會三件五件地丟棉襖買棉襖。他隨身挾帶的書本,亦如同他穿的棉襖,在哪里看完,這書就放到哪里,離開后就再也想不起來了。于是,曹谷溪收藏的一本本名著,就這樣不翼而飛了。這對于嗜書如命的曹谷溪來說,只能笑在臉上,痛在心里。要知道這些名著,都是他靠著一個個銅板紙幣積攢買來的啊!然而,任憑他苦口婆心,但路遙仍然沒有改掉這種壞毛病。
曹谷溪是個敢作敢為的人。“文革”還沒有結束,陜西人民出版社就出了一部詩集《延安兒女歌頌毛主席》。曹谷溪得到了一本,他從頭到尾讀了一遍,脫口說道:“他們,把詩歌糟蹋到了這樣的地步:整本詩集全部是標語口號的堆砌!我要編一本,肯定比這一本好。”
這豈不是口出狂言?
就連曾帶領著千軍萬馬文攻武衛的路遙,也對曹谷溪的海口大為驚愕。他用懷疑的口吻囁嚅地說:“咱爾格編這樣的書,怕不行……”
當年紅衛兵造反時,路遙曾是“舍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的狂人。為何此時是這么的怯懦?因為路遙知道,文學畢竟是神圣的事業,他豈敢枉加評說?
但曹谷溪心中有底。此時,縣文化館的負責人白軍民大膽地站了出來,與曹谷溪并肩作戰。
還有一個堅定的支持者和參與者就是陶正。陶正是一名插隊的知青。當年,他是北京清華園里一個有名的紅衛兵。來延安插隊的時候,別的物什件件都沒帶,只用軍大衣包裹了一個油印機,千里迢迢帶到陜北,在插隊的地方辦起了一張《中國紅衛兵報》。乾坤萬里眼,時序百年心。那一張小報不但面對中國,探討中國的農民問題,甚至面向世界,摘編俄羅斯民歌。
上邊有人要求干預,縣上就不得不遵令執行。任務落實給曹谷溪,他的通訊組組長權力和權威在此時發生作用。
他與陶正心有靈犀,惺惺相惜,憑著他的理解和寬容之心,憑著他的三寸不爛之舌,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平息了一場風波。風波過后,曹谷溪還將陶正弄進縣城,共舉大事。陶正不但參與詩稿的寫作、收集、編稿,同時又一次扛來他的油印機,還負責刻寫、插圖、油印……十八般武藝全上……
1972年5月,曹谷溪就這樣與路遙、陶正等文友們編輯了一本詩集《延安山花》。先在縣內油印,然后就由陜西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了。先后三版,竟然在國內外發行28.8萬冊。眾多的詩篇,洋溢著時代的激情,就像一首首澎湃的歌聲,就如多少朵爛漫的山丹丹花兒一樣,一下子驚動了當代中國的詩苑,驚動了許多中國文壇的大家。
《延安山花》詩集,猶如一束火苗,把一群熱血青年的心火燃燒起來,使得當年的小縣城變得不安寧了。他們組織詩歌朗誦會,和電影唱對臺戲,甚至將婆姨女子老漢娃娃們的激情都調動了起來,讓不知詩歌朗誦為何物的山里人大開了一次眼界。
日本有位研究中國文學的學者叫安本實。他來延安搜集有關路遙的研究資料時,曾對曹谷溪說,他最早知道曹谷溪與路遙的名字是1974年。那時,在日本,除了能看到中國幾個樣板戲劇本以外,還能看到的就是這本《延安山花》詩集了,這不能不令人耳目一新。
1972年9月,曹谷溪創辦了一張名為《山花》的文藝小報,這是繼《延安山花》詩集出版之后的又一件大事。當時,全國的眾多刊物中,只有極少數是文藝刊物,而且大多發些社論之類的理論文章。
那時,在整個陜西只有《陜西日報》上的一個“向陽”副刊,曹谷溪的這一動作,不能不算驚人之舉。好在這里的幾任縣領導,都非常開明。
延川的業余作者們也真幸運,不僅有曹谷溪這樣的引路人,而且這里的歷屆縣領導都關心這個事業,還有全延安地區唯一的文學雜志賬號,又有專門人員的創作組。
那時,曹谷溪他們幾個人都很團結,都有犧牲精神,雖然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但《山花》編輯部的事,大家總是想方設法地完成。 一時間,《山花》吸引了大批的文學青年。不但把延川的一幫詩歌狂徒聚集麾下,而且吸引了五湖四海的文人騷客踴躍入伙。
曾“追求”路遙的第三個“林妹妹”林萱犧牲后,他的母親又把他的弟弟送到延川來。
從此,延川縣的《山花》常開不衰。
短短幾年時間,小小的延川,竟然涌現出了一個優秀的作家群!除了路遙、陶正、史鐵生這些全國著名的作家,還有走出延川的《延河》副主編聞頻、《寧夏青年報》副總編荊竹、西影短片部總編輯海波、女詩人梅紹靜;還有瀏陽河、白軍民、馬槐楠、曹伯植、馬進林、姬忠泰、馮山云等在省內外有影響的詩人、作家和文藝工作者;還有之后的文壇新人,像二曹(曹建標、曹京平)的喜劇小品,陽坡的報告文學,黑氏四弟兄(黑建國、黑明、黑建邦、黑建軍)的攝影藝術,厚夫(梁向陽)的小說,遠村(鮑世軍)、李巧琴的詩,張曉燕、白月寧的散文……均程度不同地在區內外、省內外有所影響。
延川的這種現象,被中國的文壇所關注,引起了社會各界的注意,人們稱之為“山花現象”。
1988年第五期《山花》上發表的散文《愛與恨的變奏》被蘇聯《新星》文學雜志轉載。蘇聯人為何在中國眾多的文學期刊中,意外地看中了《山花》上一篇很濃的鄉土氣息散文,這其中的原因是耐人尋味的。
一個交通不便、經濟文化歷來落后的貧困山區,在短時間里,就涌現出這樣一支生機蓬勃的作家、藝術家隊伍,顯然與這片土地的文化底蘊有關。但最直接的關系是,一個有著濃厚文學情緒的“伯樂”—— 曹谷溪,起了相當大的引領作用。
曹谷溪是個善于幫助別人的人。這是陜西文壇上下所熟知的,就連她的老母親都心知肚明。
那是2003年,他八十多歲的老母親頭腦還依然非常清醒。有一天,她對曹谷溪說,她有一個發現。曹谷溪就問她:“什么發現?”
她說:“叫你曹老師的,就是本事比你小,請你幫他干點什么;叫你老曹的,就是本事比你大,或者官比你大,指派你做什么。我發現你總是沒完沒了地做些什么。”
母親說對了。那年冬天,曹谷溪剛從《延安文學》總編的崗位上退下來,還沒出正月,綏德縣委書記曹世玉便打電話要他參加《綏德文庫》的編輯工作。
細想老母的“發現”,這也許是她要兒子永遠無條件地去勞作的希冀,她總是要兒子做好別人要他做的每一件事情。
無疑,在曹谷溪栽培的眾多爛漫山花之中,路遙是最為耀眼的一朵,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鮮艷。
那些日子里,路遙的文學才華也充分地顯露出來,縣內一些有識之士開始議論:這小子出手不凡,將來看他創一番世事哩!
那時,路遙開始寫敘事詩、散文和小說。三百多行的敘事詩《樺樹皮書包》,已開始顯示了他運用詩的敘事才能,而小說《優勝紅旗》,則彰顯了他在跌宕起伏的敘事中開始了人物的塑造水平……
曹谷溪看到路遙如此巨大的進步,不無驕傲,亦不無驚訝,更不無關切。
曹谷溪從報社調入延安地區的創作研究室以后,又開始編辦《延安文學》,開始了他又一輪的伯樂相馬與甘為人梯的營生,而路遙從此脫穎而出,開始走向全國文壇。
后來,陜西省城里籌備《陜西文藝》雜志,女作家賀抒玉和問彬到了延川搜羅作者和作品,曹谷溪把路遙發表在《山花》上的短篇小說《優勝紅旗》介紹給兩位女作家。讀過小說,兩位女作家十分驚喜,這雖然不是什么驚世駭俗的作品,但它洋溢的生活氣息和真實感受,在假大空、高大全泛濫成災的時候,仿佛一縷清新之風拂面而來。有限的篇幅里,情節迭宕起伏,人物活靈活現,也許還有一點點不經意間的內在幽默,都使兩位女作家對小說的作者刮目相看,她們確定這篇小說一定刊用,也表示這位作者有培養前途。
延安大學中文系黨總支書記申沛昌,到延川開門辦學,曹谷溪又把路遙推薦出來接受培訓。路遙在讀書和寫作的同時,擱淺許久的“愛情之舟”又重新起航了。
有人曾經問曹谷溪:為什么樂意做路遙成長的鋪路石?
對此,曹谷溪作了一番耐人尋味地回答。他說:“我祖籍清澗。清澗是產紅棗的地方,那里有一句農諺:‘栽棗樹,不如砍棗樹。’砍倒一棵老棗樹,在那棵老棗樹倒下的地方會茂騰騰地長出一片棗樹林。我就是那棵應該砍倒的老棗樹!”
在文學創作上,路遙不斷收獲著果實和甜蜜,這讓曹谷溪感到非常欣喜。但路遙在個人情感上的創傷,仍然讓曹谷溪放心不下。曹谷溪就像關愛自己的小弟弟一般關愛著他。曹谷溪惦念著已離開了路遙的林瓊姑娘,不斷地給她投寄每期出刊的《山花》小報,像放飛一只又一只信鴿那樣,向姑娘報告著生活過的小城的最新消息。也許,他還不死心,要林瓊與路遙重歸于好。豈不知,此時的路遙大有男子漢的豪氣:“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他似乎已經是吃了“鐵心丸”,斷然決定:不續舊夢!
事實上,路遙已進入另一個夢境,這是曹谷溪后來才發現的。
原來,在通訊組作培訓學員的路遙,與曹谷溪同住在二排18號窯洞里,同住一個土炕,共用一個書桌。而通訊干事林達經常來這里與曹谷溪商量工作,路遙自然與她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也許是路遙從林達身上看到昔日戀人的影子,她們有著同樣的成長背景與環境,有著大都市青年人的風韻,有著女知青的特殊氣質;或者,更多的是因為林達的開朗、誠摯和干練,使得路遙重新燃起了愛情的火花,他開始覺得不斷地有話要向這位北京姑娘傾吐。
但林達住的是集體宿舍,而他和曹谷溪住的窯洞又門庭若市,在一個古老而封閉的小縣城里,少男少女兩個人又不能在馬路河畔悠閑地漫步。這讓路遙感到非常苦惱。
遇到了難題,路遙又開始求曹谷溪這個老大哥想辦法了。在路遙看來,曹谷溪總是會想出辦法的。曹谷溪的二排18號下邊一排窯洞前,有一個秘密地方,那就是曹谷溪的照相暗室。一間平房分作兩個部分。前半部分放辦公桌,可以作案頭工作;后半部分修了蓄水池,通了自來水,安了特殊燈光,可以洗放像片。除了通訊組長曹谷溪本人,誰也不能涉足這個領地。如今路遙求助,曹谷溪想到了這個去處。他把路遙和林達領到這里,開了門鎖,等他們進去之后,又閉上門,開始封鎖了一個正在進行的秘密。
這個暗室,對這個時候的路遙來說,太美妙,太理想,簡直就是他的“伊甸園”和“諾亞方舟”。只要林達空閑,路遙就找曹谷溪要鑰匙,別人面前不好明言,就寫條子遞上去,曹谷溪就偷偷把鑰匙塞給他。
這個暗室中,曹谷溪許多重要的攝影作品都是在這里沖片、顯影、定影的,如今路遙與林達的故事漸漸也從這里開始顯影。對于路遙來說,那是一個落難公子遇到了京城來的多情公主;對于林達來說,那是一個白雪公主遇到了自己的白馬王子。撤銷縣革委會副主任的噩夢,失去初戀情人的痛楚,都仿佛早已經成了過去。
路遙曾經失去了一個“林妹妹”,如今又重新得到一個“林妹妹”。兩人都是北京女知青,不僅同姓“林”,而且氣質、經歷等都有諸多的相似之處,還有林達比之林瓊更有詩意,她會寫一手好文章,善解人意。那一刻,在路遙看來,這仿佛就是天意。
然而,愛情之路并不是一帆風順的。對于林達來說,還有一些事情要做。她首先風塵仆仆地去了煤城的那家工廠,她要把她所遇到的事件通報給她的好友林瓊。林瓊一直從曹谷溪每期必寄的《山花》小報上,追蹤著路遙的身影,她從那些路遙寫的詩文中知道了,路遙已經越過一段泥濘坎坷之路,度過了一次感情危機,重新踏上了另一條充滿希望與光明的文學之路,她內心感到十分欣慰。
林達與林瓊相見之后,兩人傾心交談。林瓊在為好友祝福的同時,也為得知路遙因失戀受到的創痛而心懷內疚。夜晚,在與林達同睡的床上,她禁不住偷偷地落了淚。林瓊插隊在內蒙的女友的真誠關愛,完全是“好心辦錯事”,帶來的故事結局是草率的,甚至是痛苦的。眼下,路遙與自己的好友林達真摯相愛了,這既不是路遙的錯,更不是林達的錯!這或許是命運之神的安排吧。
離開了煤城,離開了林瓊,林達還有一樁心事沒有了卻。那年快過春節了,林達飛往東南沿海的美麗城市廈門,因為她的父母正寓居在鼓浪嶼的海島上。
鼓浪嶼四周海茫茫,海水鼓起波浪。林達的胸臆間澎湃著一如大海波濤般的激情。她向母親報告了她與路遙相愛的喜訊,征詢母親的意見。母親要女兒林達講講路遙是怎樣一個人?
林達滔滔不絕地講著路遙的才華、勤奮、刻苦、毅力……末了,母親問:“你講的都是路遙的優點,路遙有什么缺點呢?”林達一時語塞。
母親說:“你不知道他的所有缺點,就說明你并不很了解他,你們的事緩一緩為好。你得先冷靜下來,拉開距離之后再看看。從某種意義來說,只有當你愿意接受和包容他的全部缺點,那個人才能成為你的生活伴侶……”
母親是林達心目中的導師,林達是母親的孝女,她遵從了母親的意見。回到工作生活的陜北山城,林達果然與路遙拉開了距離,好久不再同路遙走進那個暗室。
舊夢剛剛過去,新夢已經開始,難道他又要失去自己心愛的人?路遙實在無法接受這樣的現實。他哭著對曹谷溪說:“林達不和我好了……”他流淚了,簡直像一個受傷的孩子。這是路遙在曹谷溪面前第二次痛哭流涕。
曹谷溪安慰他說:“你不要急,事情不會這么簡單,林達不是會突然變卦的人。”
路遙哭著說:“這是她母親不同意,林達聽她媽的話……”
“沒這么嚴重。”曹谷溪說,“人家娘問得很好,你總不會沒有缺點?對一個人的認識,總得優點缺點都了解才行。”
男女之間的事是敏感的,尤其是在那個山區小城,稍有風吹草動,都會帶來軒然大波。果然,周圍的人都知道了這個風波,連縣團委書記也找曹谷溪說:“林達與路遙快不行了,不行了,咱就叫T詩人上。”
T詩人是另一個北京知青。此時,他的詩歌創作與路遙并駕齊驅,旗鼓相當,與林達也算天生的一對。
可曹谷溪并不這么認為,他趕緊制止團委書記:“快不敢這樣,不是這么回事。”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就正在這時,路遙收到了一封從藍田縣寄來的信,寫信的人署名林萱,清秀的字跡,表達著對詩的熱烈追求,也流露著對路遙的艷羨。這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難道路遙的愛情就這么與林家人有緣?這位“林妹妹”還在信中說,“她”在《延安山花》詩集和《山花》小報上讀了路遙的許多詩,非常喜歡,非常崇拜,自己也是知識青年,要離開家鄉的平原到延川的山溝來插隊,接受延安的革命傳統教育,也和路遙肩并肩作詩。信末還附了一首小詩《心愿》,請路遙斧正,詩的開頭這樣寫道:
幾年前,她想做個衛生員,
在花裙上套一件白罩衫,
那是在霓虹燈下,
五彩繽紛的校園……
路遙讀了信,讀了詩,既感動,又困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就把信遞給曹谷溪。曹谷溪讀罷,陷入沉吟:剛剛與一個林瓊割斷了戀情,又讓一個林達拉開了距離,再來上一個林萱橫空出世,這不全叫姓林的給攪亂了? 曹谷溪一展大將風度,指揮若定,對路遙指示:“給林萱回封信,讓他介紹本人的全部情況,不許有一絲一毫遺漏,然后再決定你倆的關系如何處理!”
林萱自我介紹的回信來了,開頭就寫道:“林萱,男……”
曹谷溪只讀了這三個字,原來這是個假的“林妹妹”!于是,他當即舉手拍板:“回信,讓他來,我們想辦法給他辦手續。”
林萱很快就從終南山下的渭河之濱動身,越過平原和高原,穿過河谷與山溝,來到延川縣城,出現在二排18號窯洞里。曹谷溪與路遙見到新來的這個愛詩如迷的同伙,同時失笑了。這是一個膀寬腰圓,魁梧壯實的大漢,一臉誠實,一臉憨厚,他倆當初還以為他是一位柳眉杏眼的妙齡女郎,警覺得如臨大敵。
林萱被安置在新勝古,一邊戰天斗地,一邊讀書作詩,其中有一首兒歌《小白楊》發在《山花》上:
院中一棵小白楊,
飲著甘露沐陽光。
弟弟每天放學后,
一邊澆水一邊唱:
小白楊呀小白楊,
你和紅小兵一起長,
白楊盼著做棟梁,
紅小兵盼著握鋼槍。
人有旦夕禍福。讓曹谷溪和路遙萬萬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突然飛來橫禍,折斷了林萱人生的夢想。原來,就在林萱在新勝古入黨宣誓的當天,卻突然溺死在黃河的浪濤里……
路遙生活中出現的第三個“林妹妹”的人生,也就此永遠劃上了句號。
不久,曹谷溪又找來了林達,對她說:“你媽的話很好,但并不是不同意你們談。我對路遙說了,路遙也同意你媽的話。那你以后就繼續了解路遙,愛情的大廈也要建立在堅實的地基上,不能是空中樓閣……”
那一年的春節前,曹谷溪回到了妻兒生活著的劉家溝,享受著緊張工作中難得的清閑與輕松。
讓曹谷溪欣喜的事終于發生了。原來,拉開距離許久的路遙和林達又重新聚到了一起。大年三十那天,他倆騎了一輛自行車,回到郭家溝來了,他們是看望路遙的養父養母的。
正月初一,路遙和林達又一同到劉家溝來看曹谷溪了。曹谷溪的心里明白著呢,距離產生了美!這對情侶已經難以分開了。但當著父母的面,他們很難自由自在,而到了友人這里,總會能找他們享受自由的天地的。
于是,曹谷溪找大隊的干部,把知識青年住過的窯洞收拾打掃了兩孔,安頓他們分別住下。然后,就一日三餐地給他們大碗吃羊肉,大碗喝米酒,酒足肉飽之后,就讓他們回到窯洞里繼續著愛情故事……
直到正月初八那天,春節假滿,曹谷溪才騎上當初與路遙去新勝古的那輛破自行車,與路遙林達一同回到縣城。
1978年元月25日,戀愛了六七年的路遙與林達,終于在延川縣結婚了。后來他們生孩子了,就用自己名字中的一個字,構成了女兒的名字叫路遠,也就是路茗茗。當初,起名路遠,是取了路遙的路,程遠(林達的筆名)遠,路遠。路遙常親昵地稱他女兒是遠遠。
可以說,曹谷溪那些蘊含人生哲理的話,對路遙與林達雙方重新燃燒愛情之火,無疑起到了催化劑的作用。
青出于藍而勝于藍。應該承認,隨著時間的推移,曹谷溪的寫作成就不如路遙的大。但在路遙的文學蒙昧時代,曹谷溪確實是他的啟蒙老師。
可以說,在那個精神與物質同時匱乏的年月,如果沒有曹谷溪那么無私、甚至是全方位的幫助,可能就不會有路遙那么大的文學成就。我想,至少是曹谷溪加速了路遙成為當代中國一流作家的進程吧?更何況,曹谷溪給路遙的幫助并不是用金錢所能衡量的。
曹谷溪至今還記得,1982年,路遙的《人生》問世了。它曾在當代中國文壇掀起了一股“人生熱潮”。著名電影導演吳天明立刻決定把這部作品搬上銀幕,路遙也用很短的時間就改出劇本。當攝制組全班人馬拉到了陜北甘泉縣時,正在這里出差的曹谷溪與路遙見面了。
那天,路遙問曹谷溪對作品的看法,曹谷溪不慌不忙地說:“開車的司機告訴我,路遙寫得可好了。”
路遙問:“怎么好?”
“他說,巧珍說出了所有女人想說而又沒有說出來的一句話。”曹谷溪繼續賣關子。
路遙急切地問:“什么話?”
“巧珍說,我看見高加林比我大、我媽還親。”
聽到這里,路遙咧開了嘴“哈哈”地笑了起來。
電影中有一出“巧珍出嫁”的場景。對于這樣的陜北婚嫁風俗,吳天明搞不懂,他就去求教曹谷溪。曹谷溪從小就在陜北山窩里出生、長大,又在這里摸爬滾打了幾十年,對于陜北的婚嫁風俗可謂了如指掌。他說:“哇喔哇,咚咚镲,迎得新媳婦背坐下。”
吳天明拿出本本記,問:“背坐下是什么意思?”
曹谷溪告訴他:“把新媳婦引回來要叫背對著門面朝著墻坐,不然的話,不吉利。”不等吳天明再問,他又說:“姑不引,姨不送,妗子引的是黑棗棍。”
“這又是什么講究?”大導演吳天明頓時蒙了。
“那是說,夫家的姑姑不能當嬪相去迎親,娘家的姨姨不能當嬪相去送親,夫家妗子也不能去迎,不然的話,就迎來一個像燒黑了棗棍似的丑媳婦……”
吳天明哈哈大笑:“真的要是把這些弄錯了,引來的巧珍可就丑得成了問題。”他轉身問路遙:“這些你懂不懂?”
“我懂不了這么多。”路遙甘拜下風。
吳天明對曹谷溪誠懇地說:“我聘請你做這部電影的民俗顧問。”
“不用聘。你們省里一個蚊子也管我們地區三個蒼蠅,需要什么盡管問。”接著曹谷溪又講七引八送,迎親時的嬪相只能是單數,送親時的嬪相必須是雙數,還有如何鋪氈,如何拜堂,甚至如何鬧洞房,都一一備述。最后曹谷溪說,“關于出嫁,我說的夠用了。不過,再說多少,也免費。”
這當然是笑話。但在陜西文學界,曹谷溪的“仁義”是有口皆碑的。
當年,在延川二排18號窯洞里,路遙貯留的那些記憶,卻不時在自己的作品中出現。就像曹谷溪講給路遙的“我給你像公家一樣過星期日”的話,變作了《人生》中巧珍講給高加林的話一樣。路遙日后的小說中,許多當年在窯洞里不經意間的一笑一顰、一言一語,都成了活的情景再現。路遙的《在困難的日子里》所寫的中學生背磚受苦的情節,就是曹谷溪的經歷……
《平凡的世界》問世了,陜西省政府為路遙特地召開了嘉獎大會。曹谷溪作為書中其次要人物詩人賈三的原型,為路遙的新成就到處奔走相告。這一次,他自然來西安參加了路遙的嘉獎大會。
會后,二人來到省作協的平房大院,那是路遙在寫《平凡的世界》時經常小憩的地方。那里有石榴、玉蘭、丁香、臘梅等花草,但那個季節,玉蘭花、丁香花已經開過,石榴花正開得如火如荼,臘梅花才孕育花蕾……
本來,路遙邀曹谷溪坐在枯木上,是想在這個避靜的地方說說閑話的。可是,他們剛剛坐定,就有一溜一串的少男少女來追逐,拿出一本本筆記求路遙簽名。
路遙一一簽過之后,打發走了這批慕名者,趁著又一批慕名者未來之前,就對曹谷溪說:“你看爾格把我欺侮得沒個盛處,咋,咱快走。”
說著,他拉了曹谷溪,快步出了東門,在一家無人認得的小飯館里請友人吃灌湯羊肉包子,然后又一起躲進環城公園的濃蔭下,細細地攀談起來。
這一次,路遙再次動起了真感情。他想起來曹谷溪把老娘和妻子兒女從他們共同的家鄉帶到延安城里,過上了穩定的城市生活;想起了20年與曹谷溪一同經歷的風風雨雨……
他拉著曹谷溪的手動情地說:“谷溪,你就像咱們陜北黃土山坡上的一卜菅草,個兒不大,葉子不美,色彩灰暗,也不開俏麗的花朵,但根扎得很遠,生命力極強。即使掏出來在太陽地里曬上三天,只要埋到土里,下一場雨,又生葉扎根,固定著不讓黃土流失,維護著黃土里的馬茹茹山丹丹藍花花金豆豆一拔一拔地開放……”
路遙說這話時,曹谷溪的眼里卻是熱辣辣的,眼鏡片后邊閃爍著晶瑩的光。他說:“我是個平凡的老百姓,就做這么些口么雞關門的打雜事,能讓別人沖到前邊就很滿足。你還能記得咱倆去新古勝采訪時,我在路上給你說的話嗎?”
“什么話?”路遙問,“你在那個窯洞里說的話很多,不知你如今指的哪一句?”
曹谷溪說:“我說過,你的才能比我大,我做你的鋪路石,你踩著我的肩膀上……”
“這話太絕對。”路遙打斷曹谷溪,“不能說我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比你才能大。比如寫詩,后來,我感到詩歌這碗誘人的湯水不適合我的脾胃,就改行涂抹起了小說,但你一直癡心不改,始終熱戀著你的繆斯……我當時要寫黃土高原抒懷,至今都沒寫出來,而你就寫出來了,寫成了《啊,這個海》:
啊,這個海,
好氣派!
千重峻嶺望不斷,
萬架大山并肩排,
山似濤啊,嶺如浪,
波濤滾滾天際來……”
路遙說著說著,就朗誦起來。
“不要取笑我了,你是不寫詩了,要是寫,我哪里是對手?我給你講詩的時候,只知道個形象思維,連個意象都解不開,就只會個比喻和押韻,還因為咱這陜北土音把韻都押到半坎坎上了。”
路遙沉思片刻,接著說:“我說得是真的。你后來顯然不滿足于初期的山歌野調,試圖用自由度更大的歌喉,唱出對生活更豐富的感受。溪水奔涌出狹小的山谷,開始在較為寬闊的河床上流淌。我甚至有一種河流突然改道的感覺,聽見某種宏大的聲勢在你詩歌的河流中喧響。”
曹谷溪說:“那時我也沒有想到你是未來的茅盾獎的獲得者。你讓我這個朋友覺得驕傲,你日后還不知道要怎么驚天動地……”
“一切都已經在昨天結束了。我想未來我寫作的精神自由度會更大一些。這個獎與其說是一種收獲,還不如說是一種解脫。”路遙自言自語似的說道:“對作家來說,所謂現實,同時也就是未來,也就是歷史。因此,必須有更具深度的思想,才有可能進入真正有價值的勞動。”說著他抬起頭,對著城墻上遙遠而深邃的夜空凝視,燦爛的銀河已橫陳在頭頂,無比的絢麗,他忽然對著曹谷溪背誦他在北京領茅盾獎時的講演詞:
“……人民生活的大樹常青,我們棲息于它的枝頭就會情不自禁地為此而歌唱,只有不喪失普通勞動者的感覺,我們才有可能把握社會歷史進程的主流,才有可能創造出真正有價值的藝術品。因此,全身心地投入到生活之中,在無數胼手胝足創造偉大歷史偉大現實偉大未來的勞動人民身上領悟人生的大境界、藝術的大境界應該是我們畢生的追求。因此,對我們來說,今天的這個地方就不應該是終點,而應該是一個新的起點……”
曹谷溪和路遙都出生在陜北的清澗縣。
清澗有一座獨特的山,叫九里山。這山方圓九里,一道梁上突兀起幾個峰巒。早年,每座峰上都建有神廟,供奉著各路神仙,如菩提樹下成佛的釋迦牟尼,著《道德經》的祖師爺老聃,出五關斬六將的關云長,都在這里有自己的廟宇,享受善男信女的香火。
在殘破的窯洞式門樓的二樓上的關帝廟里,人們走進關帝廟,除了看到樓里紅臉長髯的關云長塑像外,還可以看到門框上貼有兩副楹聯。一副是寫盡關羽威鎮華夏業績的,叫“兄玄德弟翼德立斬龐德,出荊州破冀州威震徐州”。另一副是寫盡關羽赤膽忠心的操守的,叫“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師臥龍友子龍龍師龍友”。
可以說,這兩副楹聯淋漓盡致地表述了關羽的人格魅力。其實,關羽的威望和德行,在兩千年的悠悠歲月中,流傳不衰,有口皆碑。尤其是他的重義氣,重友情,至今為人楷模。
令人驚奇的是,就在清澗九里山下,還有兩個方向流出兩泓清水。一條向北,叫作淮寧河,經過石嘴驛,從路遙出生的王家堡村頭流過,蜿蜓曲折,注入無定河;一條向東,是條無名河,經過郝家土焉,從曹谷溪出生的郭家嘴村頭流過。兩條小河沿途匯納條條溪流,水量越來越大,形成一個個深潭,奔騰而去,滋潤兩岸的生靈……
當人們站在九里山頂的關帝廟前,遠眺那千溝萬壑中青楊柳樹籠罩的王家堡,遠眺那棗樹林子擁抱的郭家嘴,聯想起這“德兄德弟”“龍師龍友”的楹聯,簡直讓人感慨萬千。
作家曉雷在撰寫《男兒有淚》時,就曾到九里山做過實地考察,且作了非常精彩的意用。
為什么同屬一片貧瘠的荒山野嶺,相距不過30華里,既出生一個詩人曹谷溪,又出生一個小說家路遙?為什么窮苦的生活逼使他們離開這同一片出生地的清澗,卻又落腳到了另一片相隔一條山的延川兩道川?為什么曾經勢不兩立的“敵人”卻因“文學”二字讓他們的命運緊緊聯結在一起?這難道是上蒼的安排?
曹谷溪曾在一篇文章中寫過這樣一段話:“世界上有許多東西非常珍貴,比方金子,比方寶石。我的父輩不曾見過,我自己也從未擁有,但生活依然。倘若,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朋友,沒有友誼,他恐怕就難以生存,即便得以生存,其生命的意義和價值也就不大了。由此看來,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不是金子,不是寶石,是朋友和友誼。”
這是曹谷溪對朋友和友誼的理解。
有一回,曹谷溪到醫院看路遙。路遙問曹谷溪:“谷溪,你說‘組織’是個什么東西?”曹谷溪難以回答。
路遙說:“組織是‘五分鐘’”。
曹谷溪說:“你瞎說甚哩?”
路遙解釋說:“我得了乙肝,這是一種傳染性很強的疾病。省委副書記白益民來醫院看過,省委常委、省委宣傳部長王巨才來醫院看過。于是,比他們小的文化官員或者地方黨政領導也就禮節性地到醫院來看我。他們不敢和我握手,不敢在我的床邊接觸,連椅子也不敢坐一下,好容易熬過五分鐘,撂一句話給我:路遙,有什么事,你叫小張來找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現在,喝一口水,吃一口飯,上一回衛生間,都得讓別人幫忙。幫助我的人都是朋友!”
這是路遙對朋友對友誼的見解。
路遙病逝之后,曹谷溪老伴非常惋惜地對他說:“要是不轉院到西安,也許不會這么快就走人。”
曹谷溪說:“為什么?”
她說:“西安的吃喝不如延安。”
記得有一天上午,路遙就吃過六種飯。曹改萍送的是蓮子湯,王克文送的是洋芋馇馇,還有誰送的是“抿夾”,但是路遙嘗上一口就不吃了。不吃飯怎么行呢?曹谷溪的愛人又給他煮了一小碗延川的紅棗,他吃了六顆。多吃一口飯,就增加一點兒營養,也就增強一點兒抵抗病毒的能量。
在延安,路遙的朋友多,這種飯吃不對,再做另一種,變著花樣讓他多吃一點飯菜。西安的城市大了,人與人的關系也不像老家里這樣。所以,曹谷溪覺得他老伴說得不無道理。
早在1969年,曹谷溪就開始認識路遙了,他們之間就建立了非常深厚的友誼。特別是“延川時代”,路遙好像就是曹谷溪的家庭生活中的一個組成部分。路遙忌諱與生人一起居住,但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卻與曹谷溪合住一孔窯洞。
路遙看來,曹谷溪是個情深義重的朋友。而路遙呢?他自己是一個“事業型”的人物。他為自己確定了一個很高的人生目標,他對這個目標的摯誠追求,幾乎使他忽略了自己的親情、友情中的許多事情。
路遙常常要朋友為他辦許多事情,可是他自己卻不大樂意為朋友辦事。
記得有一次,他的胞弟王天樂寫了一首詩歌請他看。他說:“谷溪比我看得好。”
給業余作者看稿子,實在是一件非常麻煩的事情。曹谷溪的一生中,在這件事上就耗費了許多精力。而這恰恰是路遙最不愿意做的一件事情。他對文學事業的追求、執著簡直到了懶于與人談文學的地步。
這里有一封1980年2月22日路遙給曹谷溪的信,這是2011年曹谷溪聽說路遙的母親逝世后,為了表達對這位母親的懷念,專門貼在自己博客上的,但特地加了說明不能轉載這封信。但曹谷溪特允許筆者可以轉載此信的原文。本人特將此信錄用如下:
谷溪:
新年好。
上次寫給你的信,想必年前已經收讀了。你也不回信,不知近況如何。關于明年招工一事,看來大概只招收吃國庫糧的。農村戶口是否沒有指標?詳細情況我還不太了解。國家現在對農民的政策具有嚴重的兩面性。在經濟上扶助,在文化上抑制(廣義上的文化——即精神文明),最起碼可以說顧不得關切農村戶口對于目前更高文明的追求。這造成了千百萬苦惱的年青人,從長遠的觀點看,這構成了國家潛在的危險。這些苦惱的人,同時也是憤憤不平的人。大量有文化的人將限制在土地上,這是不平衡中的最大不平衡。如果說調整經濟的目的不是最后達到逐漸消除這種不平衡,情況將會無比嚴重,這一狀況也許在不久的將來就會顯示出。
我深知道在這種背景下安排我們的事情會有多大難處。我感到不安的是我不在延安,不能很好有效地和你一塊為這些事奔波。我信任你,但深知辦這些事的困難。你只盡你的努力辦吧,即使弄不成,這也沒有什么。我知道,即就有一點成效,你也會是花費了很大工夫才達成的。因為我知道辦這些事的“真情”。我當然希望聽到好消息,同時又覺一切都很暗淡。
還有一件事,我只想告訴你一下。你給我的一封信被我弟弟偷看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他就告訴我媽說:“不知為什么,曹谷溪好像和我哥惱了!”我媽馬上急得要昏死過去(這是一個嚴重神經質的母親),她說“這是她害得”,接著說了她和你“訴過一次苦”的事,說她實際上也并沒什么,當時只是想家和情緒不好,想對別人說說,心里好受一些,說這是她的“毛病”,對我父親她也是這樣,想不到這下“咋把事情弄壞了!”說“曹谷溪和你哥惱了,肯定再不管天樂的事了!”說“她把我們弟兄害了”等等,頭在墻上直碰。事情鬧到如此糟糕的地步使我十分痛心。我了解我母親,她和你母親不太一樣,比較任性,從小時候起就愛感情用事,我妹妹死后,神經挫傷嚴重,經常為一些小事就精神紊亂。這把嚇得不知如何是好,除斥責我弟弟以外,只好盡量安慰她,告訴她我和你的關系不會因這事就斷絕的,天樂的事他也不會不管,并且假擬了一封你給我的友好的信,給她讀了一遍,才算把這事稍微平息了。她執意要找你解釋,我硬勸說才算罷休,我怕她見你后,精神肯定要錯亂的。
為這些事,我是極其煩惱的,一般家庭事很容易釀成重大悲劇。在這紛亂情況下,我除了盡力解決好以外,總還得要干事的。你可能又說我“殘忍”了,不,一個理智健全的人,是應該考慮他們負的責任是諸方面的。請你相信,我對母親在內心上和形式上的孝敬并不比你差。但同時,我覺得你對自己的妻子的關懷是欠缺的,你比她享的福多,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但我并不因此就認為你對妻子的愛就是不深的,而她也并沒有過著“非人”的生活。也請你這樣理解我吧!
這事從此我不再和你談了,正像俗話所說“清官難斷家務事”。你的近況如何?最近寫什么了嗎?我認為,既然你到了文創室,那么就意味著你要把今后的事業放在文學創作上,因此你的意識及其活動的主要基點應放在寫作上。大量的寫,碰破腦袋的寫,不管能不能發表。應該具有高目標,而不要追求紅火一時,這個出發點對于搞大事業的人來說是至關緊要的。
我是準備長期忍受默默無聞的。去年正式刊物發了四萬字的東西,今年打算最起碼不少于這個數字。我手頭有十萬字的稿子,等孩子一有著落,就準備修改陸續發出去。目前我正在寫我的第二個中篇,共十章,已寫完三個章節。最近因安撫孩子,暫停下來了。已寄出幾個短篇,第一個信息已回來,就是你所攻擊的《買票》,貴州《山花》月刊準備用。這是今年飛回來的第一只“信鴿”。我打算天暖后,見機再回一趟延安,我在這個城市的創作情緒時常是最好的,到時我們再一起逛蕩吧!
請你給我回信,并轉告張弢的近況。
關于目前的政治氣候,想必你已從公開及私下里弄清了內涵。
祝你及全家康安!
路遙
2/2
可見,此時他們之間的感情之深。
路遙創作《平凡的世界》的幾年里,他幾乎脫離了家庭,脫離了社會,全身心地投入到自己的創作之中。
陜北,這塊古老的土地,北斗七星照耀下的這塊蒼涼的北方原野。自古就是兵家的必爭之地,是多民族交融區域。
童年對路遙來說簡直不堪回首。1949年12月3日,路遙出生在陜西榆林地區清澗縣的王家堡。他有4個弟弟,3個妹妹。他七歲時,父親把他送到延川縣的郭家溝他的伯父家中。
那是一個非常遙遠的早晨,路遙穿著破爛的衣服,和父親一路上要飯吃。到伯父家后,路遙知道父親是要把他扔在這里,但他假裝不知道。
那天,父親對他說,要上集去,下午就回來。他知道父親是要悄悄溜走,他一早起來,趁家里人不知道,他躲在村里一棵老樹后,眼看著父親踏著蒙蒙的晨霧,夾著包袱,像個小偷似的從村子里溜出來,過了大河,上了公路,走了。
伯父伯母一生沒有生養,他們把路遙視為親生的兒子,寧愿自己不吃,也不能讓路遙餓著;寧愿自己受冷,也要路遙有穿有戴;不管自己要承受多大的困難,也要供路遙進城上學。
路遙在完小和初中階段,備嘗艱辛。家里糧食不夠吃,公家每月救濟二十斤玉米,伯母一粒不剩地安排給他交上灶糧。伯父拖著病體還得參加集體勞動。缺工是萬萬不敢的,要罰口糧,吞糠咽菜也得讓他吃上。唯獨苦了伯母,只得提上筐子,拄著打狗棍,沿家到處乞討。他的伯母是個要臉面的女人,附近熟人多,撕不開面子,便和一位姓梁的婦女結伴,雞不叫起身,急行五十里,趕往延長縣。那里人生,誰打發上點,就吃,不打發也沒關系,人家又沒欠自己什么。可也有些人家,不打發,還讓孩子笑罵:“尋吃的,討吃的,老爺屙下你吃去。”甚至授意狗追趕。她們是要飯吃的,有的是時間,就吃飯時得抓緊點,爭取多跑幾家。飯前飯后,去也白搭,遇有好心人,給掰點蒸饃,他的伯母就像擺地攤似的,晾干,裝入布袋,快滿時便往回運動。遠離當地討飯,既不給路遙丟人現眼,還能給他帶回點干糧。
在路遙被罷免了縣革委會副主任回到郭家溝時,他多虧了伯父王玉德的人品好,“拜識”多,十幾個“拜識”都是路遙的“干大”。村革委會與黨支部掌權的幾個“干大”“干哥”,坐到一搭里合計,王玉德就這一個小子,要照護哩,怎么個照護,讓他教書。可是,在伯父老人家病危的時候,路遙竟然未能給他送上一碗水喝,他的伯父病危時,想見他一面,但他卻脫不開身;伯父病逝了,路遙不能前去料理后事,委托胞弟王天樂全權代表他去辦理喪事……
在他老人家的黃土墳前,路遙未能焚燒一張紙錢……
作為兒子,應該說路遙沒有行孝!
有一次,路遙來延安,他的父親領了好幾個親戚叫他辦事。他的父親對他說,在困難時期,某某給過咱家五升高粱,是咱家的救命恩人,現在他兒子有個什么事,你得給辦了;某某是咱的什么親戚,親情關系可近哩,他們家有個什么問題,也要解決了……有要求調動工作的,有要解決戶口的,還有打官司的,人們對路遙有著這樣或者那樣的許多要求。
所有的當事者對上述問題的提出和結果,始料未及。
路遙想不到,給他出難題的竟是自己的生身父親;路遙的父親沒有想到自己的兒子連一點兒面子都不給;滿懷希望找路遙辦事的人,更想不到:名聲如此大的路遙,竟六親不認,甚事也不辦!
路遙對這一切突然“遭遇”,束手無策。他跑到市場溝山上曹谷溪住的窯洞里,漫無目標地發了一通牢騷。
有誰理解路遙的苦衷呢?
但曹谷溪卻認為,如果路遙把該辦的、不該辦的事情都辦了,路遙還是路遙嗎?
曹谷溪啊,曹谷溪,你這是多么地理解路遙啊!
路遙的人生有你這樣的朋友,有你這樣的“知音”,是何等地幸運!又是何等地自豪啊!
那是1992年的8月,路遙再一次回到了黃土高原。
可是火車到站了,而他卻衰竭在車廂里站不起來了。他被朋友們架起來,送到延安地區醫院進行檢查。檢查的結果是,他的肝硬化已經使肝的形態變成鋸齒狀,而肝腹水已經讓腹部變成了橡皮水帶。這簡直是一聲晴天霹靂,讓路遙的眼前變得山崩地裂。
1992年8月6日,路遙因肝硬化被迫住進了延安地區人民醫院。其實,他在幾年前就患了乙肝。他在病痛中堅持完成了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的創作任務,還完成了他的創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肝硬化,那不是一下就硬化了的,他一直頑強地與疾病斗爭,并堅持在病痛中創作,在病痛中去完成《路遙文集》的編輯與出版的工作。
當然,患病后的路遙,對自己的生命更為珍惜。他曾在柳青墓前有一張留影,他一直擔心自己也像柳青一樣,長篇沒有寫完就病逝。長篇寫完,可是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與陳澤順商議將《延河》擴版為大型文學期刊;要曹谷溪在延安為他準備一孔窯洞。七月份,他在那兒住一個月,運籌一件重要的事情……他實在不愿意去見馬克思,他實在不愿意告別屬于自己的這一個平凡的世界。
一聽說路遙剛住進醫院,曹谷溪馬上就去看他。一見面,路遙就嚎啕大哭。那撕心裂肺的哭聲,搖天撼地,往昔鐵塔似的一條漢子,轉眼間就變成一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童。他一邊哭一邊說:“谷溪呀,我咋是完了,老天爺攔腰把我砍斷了,我的病,你不知道,很嚴重,這一回怕是不行了……”
他又一次當著曹谷溪的面委屈地哭了。他說:“谷溪,我完蛋了。” 曹谷溪說:“怎么會呢?你的病沒有那么嚴重。”路遙原來以為自己患了“肝癌”,可通過反復地檢查,化驗證實是“肝硬化腹水”。
曹谷溪又一次到了路遙的病床邊,他拉起路遙變得枯干的手,那掌心是點點紅痕,這是朱砂掌,是不祥之兆。曹谷溪強忍悲痛,努力用平靜的口氣說:“路遙,我有一個想法。咱們延安醫院小,條件不如大城市的大醫院,要不我們轉到北京或者上海去,人家的設備、醫生強,我看轉到大城市,治療得會快一點。”
路遙說:“我對延安的醫院作過考察,這里的藥物、醫術,以及醫療設施,就可以治好我的病。如果延安治不好,別說送到北京、上海,就是送到聯合國也治不好!我這是傳染病,如果送到西安傳染病醫院,那里離三兆火葬場最近,我一死,人家就把我拉去火化了……如果死在延安,你和高其國一定會釘一口棺材,把我埋在黃土山上(高其國是路遙在延安大學時的同班同學)。”
路遙在他生命里程的最后幾年里,最懼怕的就是死神的來臨。因為,他與曹谷溪見面時,時不時地會把“死亡”這兩字掛在嘴上。
曹谷溪記得,當路遙真切地感到自己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他竟像孩子般地幻想著另一種奇跡的發生,甚至幼稚到一種自我欺騙的地步。就在他病逝之前,遠村領曹谷溪到西京醫院去看他。路遙見曹谷溪來了,非常高興。他說:“谷溪,我現在能吃飯了,睡眠也好了。”曹谷溪說:“是的,我看你的氣色也確實比以前好多了!”
這是安慰的話,應酬的話,也可以說是相互蒙哄的話。曹谷溪心中明白,他的病就從來沒有好轉過:在延安住院時,每天下午還可以到院子里散步,離開延安的時候,不能到院子里散步了,但是還可以自己到衛生間里去。現在,連衛生間也上不了啦,連九娃(路遙的小弟弟)都知道,他的病就沒見過好轉。
每想起這些,就叫曹谷溪痛心。路遙的病情一天不如一天,身體也一天比一天衰弱。
老實說,那些日子里,曹谷溪每次都是強作笑臉去看路遙,回到家里總是暗自傷心。
那天,曹谷溪對妻子說:“路遙怕是不行了,現在他想吃甚,咱就給做甚。”
于是,他倆變著樣兒給路遙送飯,洋芋擦擦,陜北錢錢飯,羊肉饸饹,蕎面抿尖……凡是路遙喜歡吃的家鄉茶飯,他們都送。
但是,路遙的飯量越來越小,甚至開始厭食絕食了。
花樣兒變完了,曹谷溪忽然想起延川家鄉的大紅棗。他讓老康把棗煮得爛爛的,端了一碗放到路遙的病床邊,路遙的情緒顯得興奮,似乎想起在二排18號窯洞吃棗的情景,拿起一顆棗填進嘴里,有滋有味的咀嚼著,仿佛在咀嚼往昔的歲月,咀嚼他們吃著紅棗寫著紅棗的日子……
那次路遙竟然吃了6顆紅棗,這鼓舞了曹谷溪。因為,這是路遙在那段日子里一個新的食量紀錄。于是,曹谷溪詢問路遙:“還想吃甚?我去弄。”
路遙想了想說:“想喝蓮子湯。”
蓮子湯?蓮子湯是什么?
曹谷溪雖是炊事員出身,做慣了熬洋芋火燉白菜,但對“蓮子湯”這玩藝卻就是不了解。曹谷溪打聽了許多人,這才搞清楚,那是南方人的食譜。曹谷溪想,路遙喜歡蓮子湯大概是受了祖籍閩南的林達影響?可如今林達不在延安,只好由他操辦了。
曹谷溪終于尋到路遙曾教過的一個女學生,她會做這種湯。這位女學生,弄來了南方出產的蓮子和銀耳,開始精心烹制,但還缺少百合。怎么辦?
這時,曹谷溪想到了市場溝“梧桐園”前那株珍貴的花朵。那是他去甘肅開會時,一位河西走廊詩友送他的。花的根部包著泥巴,又用塑料布裹起隨他坐火車坐汽車,經過幾天幾夜帶回延安栽在垴畔的。春風秋雨,夏日冬雪,他精心護養,這才燦然開花。曹谷溪一直視這花如同心肝寶貝。現在病中的路遙要喝蓮子湯,缺的就是百合,曹谷溪沒有絲毫猶豫,揮起老镢,就毀了那株心愛的友誼之花……
百合蓮子湯,做得色味香俱全,精致而新鮮,熱騰騰送到路遙床邊。然而,此時想喝這種湯的路遙,卻只是顫微微拿起調羹攪了攪,一口沒喝,又放下調羹,他無奈地搖了搖頭,一絲抱歉的苦笑定格在那混濁的眸子中。看到如此情形,曹谷溪幾乎五臟俱焚,肝腸寸斷……
路遙的病情繼續惡化,讓平日沉穩的曹谷溪變得越來暴躁。有天上街辦事,碰見有人賣黃米攤黃,曹谷溪給路遙買了兩張放在家里,他愛人康秀珍和孩子們并不知道,分著吃了。沒想到曹谷溪竟然當著客人的面,大聲訓斥妻子:“你們怎么學得這么嘴饞?”
幾十年,愛人從沒見過丈夫這么粗暴地對待自己,感到非常委屈。愛人老康后來才知道,其實,曹谷溪的“粗暴”,是他對路遙的病無能為力,愛莫能助……
省里來了電話,說路遙不光是延安的路遙,也是陜西和全國的路遙,要把路遙送回省城,換一個更好的醫院治療。
平日,曹谷溪盡量阻擋人去醫院看路遙,覺得人去的多會對治療造成干擾,也怕那些感情脆弱的人控制不住情緒,讓路遙看見受刺激。現在要把路遙往西安轉送了,他意識到,這也許是路遙與延安的親朋好友和父老鄉親最后一次分別,就暗暗地傳話,讓很多能來的人都到火車站送行。
深秋的陜北,秋風蕭瑟,寒意颼颼。那天清晨,延安火車站廣場前,非常隆重,大大小小的車輛無聲地駛過延安的條條街道,全都匯集到了這里,父老鄉親們都懷著沉重的心情為路遙送行。
火車站廣場上,病床上躺倒一個月的路遙已無法行走。車站打開了月臺大門,人們簇擁著路遙坐的小車,涌到站臺,又眼巴巴地看著人架著路遙進了車廂,路遙強掙扎著身子倚在車窗口,深情地巡視窗外的群山和送行的人群,他的手在窗口無力地搖動著,眼噙淚花,臉上的笑容是那么凄慘。是啊,他的神情是那么依戀,那么無助悲涼。
揮揮手!揮揮手!送行的人們不停地重復著。
那一刻,列車緩緩啟動了,漸行漸遠,曹谷溪背轉身子,卸下他的那副寬邊眼鏡,掏出手帕,擦拭那早已不知不覺間涌出的淚水……
省城不斷傳來路遙在醫院里病危的消息,曹谷溪的心就像一塊石頭整天在半空里懸著。
曹谷溪預感的事遲早都將發生,他一直寢食難安。路遙讓他把他倆在黃河畔拍攝的那張合照翻出來,重新洗印放大,制作了鏡框,帶到路遙在西安的病床邊。
路遙躺著,雙手舉起那個鏡框,對昔日笑著的自己咧開嘴笑了:那時,他們是那么年輕,居然能騎上自行車翻成百里的山路。對著照片,路遙仔細瞧著。看得出,他陷入一種難以名狀的喜悲之中。
此時的路遙已經基本停止了進食。說是一頓吃三條指頭長的鯽魚,其實,那只是筷子把小魚夾起來放在唇間抿一抿,然后再放回碗里。也許是預感到死神的臨近,更增加了對生的留戀,也許是不忍讓勝似兄長的曹谷溪為自己即將離去而悲傷,路遙只得強顏歡笑,說是在西安治療了一段時間,比在延安感覺好多了,他肯定能重新站立起來……
聽著這些話,曹谷溪簡直如同柔腸寸斷、撕心裂肺般地難受。
1992年11月17日晨8時20分。一個讓許多人都不愿看到的時刻。
聽到路遙訣別的噩耗,曹谷溪正在黃陵縣采訪,即使出現了電視新聞,他也不愿意相信,即使電話中已經接到了訃告,也不愿意相信。
哀樂聲聲,淚雨如飛。
他和高其國一起趕到西安,面對長眠著的生死之交路遙,面對著一場最不堪忍受的生離死別,面對排列了幾百米長的花圈和挽幛,面對林達在遺體前的長跪不起,面對路遠手里拿著的生日卡片……
曹谷溪悲痛欲絕,無拘無束地嚎啕大哭,那積蓄已久壓抑在心中的悲痛,一如呼呼山風、滔滔海浪,盡情發泄……
“如果死在延安,你和高其國一定會釘一口棺材,把我埋在黃土山上。” 路遙死后,每當曹谷溪想起來他在延安病床上的囑咐,總是寢食難安。
是的,朋友和友誼是只有開頭,永遠不會有結尾的。
曹谷溪說:“1969年認識路遙,我們之間就建立了非常深厚的友誼。”
路遙病逝之后,他們之間的友誼并沒有因此而中斷。為了讓路遙魂歸故里,曹谷溪一直惦記著。原陜西省政法委書記、路遙生前好友霍世仁,也找曹谷溪說這個事。他說,路遙的骨灰不能一直放在西安,這個事兒咱不管誰管?銅川市政協主席張史杰不知從哪里打聽到曹谷溪正在西安,為了路遙的事,他打電話讓曹谷溪到“芷園”見他。曹谷溪說,霍世仁也對他講過類似你的想法。張史杰就說,那就把霍世仁接過來一起談。
那次是省政協開會,延安市政協主席馮文德,榆林市政協主席趙興國,也都是路遙的生前好友。于是,曹谷溪他們五個人在芷園的客房里,召開了一個民間小會。議定:他們這個組織叫“路遙紀念館籌委會”,他們五個人都是成員,推舉延大黨委書記、校長申沛昌為籌委會主任。
回到延安,曹谷溪馬上就向申沛昌通報。申沛昌曾是當年延安大學的中文系領導。當年,申沛昌慧眼識英才,為了路遙的錄取,是冒著風險拍了板的,可謂與路遙有著特殊的感情。聽了情況后,申沛昌說了兩句話:“辦路遙的事兒,我熱心;與這幾個人一起共事,我放心。”
此時,陜西省委宣傳部長王巨才通過文藝處的王蘭英同志,為曹谷溪帶來口信:要他們就重新安葬路遙之事,打個報告,宣傳部解決一點兒經費。
不管什么事情,都是“說來容易,做時難”。重新安葬路遙這件事情,盡管一路“綠燈”,其實,做起事也非常麻煩。像征求路遙親屬的意見,墓地的選擇,設計和施工等等,都是非常具體的,必須一件一件去落實。
當時,曹谷溪還在《延安文學》總編的崗位上。本來就是“超負荷”運轉,而這些社會工作,又不能不做。記得有一次,要騰出一上午的時間去延大辦事,頭一天晚上,曹谷溪加班到第二天的凌晨三點鐘。
曹谷溪說:“感謝許多朋友對我的信任。我覺得一個人能夠為別人做一些事情也是愉快的。我這個人,一輩子不說吃虧,不說吃苦,不說委屈……”為此,他曾在一首“致老妻和孩子們”的詩中寫道:
對于我的死亡,
不要悲傷,不要哭泣;
我無怨無悔地走了,
像一顆成熟的種子,
從上帝的指縫滑落……
為了重新安葬路遙,曹谷溪先后奔走了三年。
他踏勘了延安的山山峁峁,最后在延安大學背后的群山中選中了一架山梁。這是有名的楊家嶺上一座無名的山嶺,東靠楊家嶺的中共中央所在地,西望中央黨校所在地的鳳凰山。山腳下,杏子河與西河交匯,形成的那條著名的延河款款向東流去。
此山由三道梁組成,與清涼山連成一個脈系。路遙的骨灰被安葬在三道梁的中間一道梁上,墓冢是用清澗的青石砌成,墓前有曾任中國作家協會黨組副書記的王巨才題寫的“路遙之墓”的黑色石碑,碑石與墓石全部由他的出生地清澗運來。“清澗的石板瓦窯堡的炭”,這是陜北的特色,是被信天游一直傳唱著的,也是路遙生前最賞識的。
墓地的山坡上有一片翠柏,墓前有兩棵青松,整個山坡種植著白楊、核桃和陜北的各種雜木野花。曹谷溪還托好友從陜南西鄉運來了兩棵白皮松栽植墓旁。此樹是路遙生前特別喜愛的,他原打算移來兩棵栽到陜西作協的大院里,但這個愿望沒來得及實現,他便作古了。曹谷溪卻要在他的身后,繼續實現他的愿望,不僅讓他回到了他無限愛戀的生他養他的故土,甚至要滿足他對兩棵白皮松的喜愛。
可以說,是曹谷溪讓路遙與生他養他的陜北高原真正融為了一體。
這座安放路遙骨灰的山梁被曹谷溪起名為:文匯山。
當年,路遙在這座山下的大學里讀書時,飽覽古今中外名著,構思他人生和事業的未來宏偉藍圖。今天,他的魂靈回歸到了這里,可謂夢圓人生,輝映黃土高原!
陜西省作協副主席、著名作家曉雷是路遙與曹谷溪的共同朋友,他曾冒著嚴寒,參與了路遙骨灰的重新安葬儀式,并撰寫了一副長聯鋪在這面黃土山坡上:
君去矣,歷經三載寒暑,依然置諸平凡世界;
績在也,薈萃五卷文章,永遠存留輝煌人生。
即使路遙逝世多年,2017年延川縣在路遙紀念館樹塑像時,已是耄耋之年的曹谷溪,依然四處奔波。素有火爐之稱的南京,盛夏季節,烈日炎炎,他打電話告訴我:“我來南京了!”我當時感到十分驚訝,一見面,他就告訴:“我是與路遙的弟弟一起來的,是為路遙銅像的事來的。”
真是:人鬼情未了,彼此感情深。
雨果說過:“世界上最寬闊的是海洋,比海洋寬闊的是天空,比天空更寬闊的是人的胸懷。”
我想,如果這世界上有這樣寬闊胸懷的人,陜北的曹谷溪當之無愧稱得上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