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不鳴
明朝滅亡以后,徽州地區陷入小規模的戰亂中。原有的明代墨家大多凋零在明清之交,如大名鼎鼎的方于魯。只有部分墨家安然度過了改朝換代的動亂時期,如葉玄卿、程鳳池等墨家,他們經營的墨店一直延續到清代康熙年間。但時代更迭,昔日繁榮的老墨店漸漸走向衰落。
清康熙時期,社會經濟逐漸恢復,人口急劇增長,人們對筆墨紙硯的需求大幅度增加,徽墨的風格也隨之發生了巨大變化。或許是由于江南地區經濟尚未恢復,康熙朝以來,除康熙本人的御用墨以外,其他人很少用大墨巨錠,定制墨多以五錢、三錢的小錠為主。甚至當時地方巡撫進獻給康熙的貢墨,盡管制作精妙,形制也是以一兩為主。可以說,此時的徽墨從雄渾的大墨巨錠走向了清麗可愛的小墨。
這一時期的徽墨名家把這種風格逐漸推向高峰,他們發揮匠心巧思,將小墨設計成各種奇形異狀,飾以真金、石青、青金石、石綠、大漆、朱砂等,以獲得更高的賞玩價值。在這些制墨名家中,王麗文、吳天章、胡星聚等人十分出眾。王麗文制作了一套琴形墨,七錠琴墨貼金,敷彩工藝頗具匠心。琴墨模擬真琴樣式,琴頭、琴徽、琴弦一樣不少,但每錠造型設計又有不同。有些琴墨上面還鐫刻詩句,品位文雅。
吳天章制龍賓十友墨,造型各異,有筆擱、硯臺、古琴、鎮尺等,絢麗多彩,極具觀賞性。這類墨在當時雖然沒有明確記載用途,但應與一般墨的功能有所不同,它們兼具案頭賞玩的功能,是文人清玩的一部分,應為時人互相饋贈之精美工藝品。龍賓十友墨不僅墨品精彩,裝盛墨品的漆盒更是華美。王麗文制琴墨與吳天章墨的墨盒都是精美的大漆盒,盒面以繪畫裝飾,與墨相得益彰。這也是當時佳墨流行的包裝方法,與今天簡單的木盒、錦盒迥然不同。
康熙時期,制墨名家葉玄卿因避康熙皇帝諱,改名葉元卿,然而,葉元卿墨店傳承不久便歇業閉店了。明末創業的程鳳池墨店也是如此。再比如吳守默、胡星聚等,都是當時赫赫有名的制墨名手,他們制作的墨受到了后世藏墨家的競相追捧,但不知何故,這些墨家也都如曇花一現,很快消失在歷史長河里。
以上墨家所制之墨固然精彩,然而在康熙時期,最聲名顯赫的墨家還是曹素功。
曹素功,原名曹圣臣,字昌言,號素功。他原本是一名屢試不第的秀才,耄耋之年依然堅持趕考,對功名十分執著。可能他的名字本身也是對其命運的注解—一輩子想做天子門下的圣臣,然而,始終未能如愿。曹素功應當家世富裕,他的親戚吳叔大在明代末期經營一家名為“玄粟齋”的墨店。玄粟齋創制了后世鼎鼎有名的墨品—千秋光。曹素功接手墨店后,在原來的墨品基礎上做了一些改進,把玄粟齋的事業做得更大,后因避康熙諱改名“藝粟齋”。藝粟齋墨隨著他進京趕考而在京城得以推廣,受到當時京城名士們的喜愛。
藝粟齋墨店在今徽州歙縣,傳聞康熙皇帝南巡時,為曹氏墨題名“紫玉光”,紫玉光墨即曹氏第一墨品。在康熙年間,曹素功為墨家之首。大約在乾隆中期,曹家走向分裂,原本的藝粟齋分為三家:本家藝粟齋曹引泉氏,分家德酬氏與堯千氏。引泉氏在老家歙縣巖鎮,德酬氏與堯千氏在蘇州發展。在當時,蘇州是江南地區最繁榮的城市之一。太平天國進軍江南地區時,身在巖鎮的引泉氏不幸蒙難,堯千氏為避戰亂從蘇州搬到上海。上海“曹堯千”就是后來上海墨廠的前身。
與現代商業競爭一樣,曹素功墨在康熙朝最盛期也遭遇了危機—企業機密泄露。一家墨店會配備很多工匠,有的負責捶打墨,有的負責配料,有的負責洗煙料,等等。其中最核心的步驟莫過于配料,也就是配方,這是決定墨品質地和墨色的關鍵。曹素功墨店有一名配料工(也有說是主桌墨工),名為汪元林,他離職后在徽州城創業,取號汪近圣,店名“鑒古齋”。
汪氏對曹素功墨品之優缺點了然于胸,他在曹素功墨的基礎上加以改良,制作的墨品大受歡迎。乾隆六年(1741年),乾隆皇帝對造辦處所造御墨不滿,下令徽州官員舉薦,汪近圣之子汪惟高有幸入宮充當御書處制墨教習,教授造辦處工匠制造徽墨。乾隆朝進士趙青黎記載:“歙墨之見賞于楓宸者,曹氏特播其名,而惟高躬踐其實也。”我們可以推知,汪近圣父子原本均在曹家做工,至康熙晚期或雍正時獨立創業,乾隆初期已聲名鵲起,其墨品在曹家之上。假如乾隆時期汪惟高仍在曹家做工,曹家無論如何不會允許由外人代替曹氏入宮受此殊榮。
自此,乾隆御墨與官員進獻之貢墨,基本由汪近圣墨店承制。在《汪氏鑒古齋墨藪》中,我們能夠看到當時汪近圣墨在設計和制作上所達到的藝術高度。
盡管汪近圣墨店在乾隆年間風光無比,但同時也迎來了最大的競爭對手—汪節庵。
汪節庵,名宣禮,字蓉塢,安徽歙縣人。他的墨店叫“函璞齋”,也在徽州城。汪氏應在乾隆年間創業,但盛名在嘉慶時期,時人有云:“江南大吏,多獻方物。入選之墨,必用汪氏。”也就是說,當時是由汪節庵承制進獻皇帝的貢墨。大名鼎鼎的清代書家、經學家、金石學家阮元,對汪節庵青眼相看,他說:“宣歙墨派,與易水代興,在今名第一者,為節庵汪氏。余暇日研經,輒試之,翠色冷光,浮映藤簡,因令制以充貢焉。”
阮元對墨有濃厚的興趣,曾進貢給嘉慶皇帝一套清代最大規模的集錦墨—《御制銘園圖》墨,整套墨有64錠,極為震撼!該套墨品是難得的工藝珍品,具有極高的藝術價值。阮元與汪節庵交流密切,推想此墨應由汪節庵制作。當然,之后胡開文、曹素功等墨家也有仿制,那是另一回事了。
曹振鏞是道光皇帝第一寵臣,也是汪節庵墨店的大主顧。曹振鏞是乾隆朝名臣曹文埴之子。曹文埴也曾進貢了不少精彩的大墨給皇帝,如故宮曾展出的“御筆題畫詩墨”“御制四庫文閣詩墨”等。道光三年(1823年),道光皇帝在頤和園萬壽山玉瀾堂賜宴,召15位前朝名臣,仿效乾隆朝“千叟宴”,列席者以之為莫大榮耀,故而曹振鏞請汪節庵制墨以紀念。
曹振鏞身居宰相高位,定制墨當然不惜工本,他還有其他數種定制墨,均為書齋自怡之物。他還為汪節庵寫過墨贊,滿紙美譽。墨贊是墨家請名士高官為本家墨店書寫的贊美之語,相當于廣告代言。墨家會將名公題寫的贊美之語以木版水印后置于墨盒中,稱為“墨票”,作為宣傳自家店的手段。對藏墨者而言,收集名家墨票也是一大樂趣。
制墨行業的發展與社會經濟發展息息相關。道光以降,清朝國力不斷衰微,徽墨品質也有所下降。清代學者徐康在《前塵夢影錄》中記載,他曾攜一錠曹素功千秋光墨拜訪蘇州曹素功堯千氏,曹氏告訴他:“此種康熙時制作,今不但此種煙料久斷,即墨之木模,亦遺失久矣。”當時徽墨發展狀況由此可見一斑。
汪近圣墨與汪節庵墨,在道光時期盡管不如康乾時期那樣精妙,但大體維持著較高的水準,尤其是給高官與文人定制的個人用墨,依然可稱佳品。但不知何故,汪近圣墨與汪節庵墨在道光中期以后非常稀少,尤其是汪節庵墨,似乎在道光中期就已歇業。
咸豐年間,徽州地區因戰亂陷入一片混亂,受此影響,城內的墨店多難以保全。大量墨家消失于此時期。
不過,當舊有的制墨名家衰落時,總有新的墨家誕生。傳聞由于受到曾國藩的保護,徽州城里的胡開文墨店幸免于難,并在幸存的墨店中迅速嶄露頭角,于同治年間形成胡開文一家獨大的局面。
胡開文墨店創辦于乾隆三十年(1765年)。胡開文不是人名,而是墨店名,類似汪近圣、汪節庵、曹素功。胡開文本店齋號“蒼珮室”,胡氏后人也有分支名曰“蒼佩室”,實非一家。在乾隆、嘉慶兩朝,胡開文只是徽州地區的普通墨店,沒有什么名氣,也未得到達官顯貴的青睞。
我們能確切知道的是,曾國藩身為湘軍領袖,駐軍徽州時與胡開文有所交游,并為其墨店題名“胡開文”。據說曾國藩特別看重胡開文后人胡貞權開的一家“胡子卿”墨店,請其定制了“一品富貴墨”犒賞部下。胡貞權墨店規模雖小,但制墨銳意創新,比胡開文更勝一籌,工藝似乎承接汪近圣,實為晚清墨之第一。湘軍收復南京后,江南地區終于迎來了穩定發展的局面。舊有的制墨名家大多已消隱,胡開文傳至同治時期人丁興旺,分房眾多,其招牌分店開遍大江南北,遠遠勝過歷史上其他墨店的盛況。至民國時期,胡開文的分店開到了寶島臺灣,是為胡開文源氏。源氏至20世紀70年代尚存,李敖也曾撰文介紹,據說胡適在臺北時常常光顧這家店。畢竟當時臺灣沒有制墨能手,胡適只能在臺灣分店購買筆墨紙硯。
按照畫家于非闇的說法,從1880年開始,西方低廉的煤油制洋煙輸入中國,徽墨紛紛以此為原料制墨,使得徽墨品質大降。胡開文墨雖然尚能維持道光、同治時期之品質,然而徽墨至此,創意漸微,有守成而無進步,墨模保守,精彩的名品逐漸稀少。胡開文的后人在上海創立胡開文廣戶氏,以洋煙制墨成功。當時國家動亂,風雨飄搖,市場非常不穩定,堅持傳統制墨手法的墨店接連倒閉。如胡子卿墨店在20世紀30年代歇業,曹素功墨店也是舉步維艱。廣戶氏墨品成本低廉,迅速占領市場。
民國時期的墨,品質遠不如晚清時期,大書畫家只好尋覓前朝古墨。書法家里以白蕉對古墨最為癡迷,他曾拜訪石谷風,只為求得一錠乾隆時期的汪近圣墨,石谷風苦笑贈之。回上海后,白蕉通宵磨墨書畫,必用之而后快,不寢不寐,真乃書癡、畫癡、墨癡。張大千、黃賓虹、于非闇、李可染等大畫家,莫不愛古墨、藏古墨。李可染、吳作人等人在1982年以中國書畫研究院的名義委托上海墨廠制作了一批定制墨,勉強達到民國佳品的水準,是為今日墨之標準。
今天的徽墨,還在摸索中前進,要重現往日的輝煌恐怕很難,需要各墨家以謙虛謹慎的態度對待自己的墨品。隨著社會上廣大美術愛好者和書畫家對墨的要求不斷提高,磨墨的氛圍愈加濃厚,如果大家競相爭取,相信一定能出現制墨名家,振興徽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