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兩邊排著槐樹,人家門口站著槐樹,從大街兩邊院墻或者店鋪后探出的,也大都是槐樹的枝條。槐樹鋪展開來的樹冠,你連著我,我接著你,將整個槐鎮的房屋和街道兩側籠在它的陰涼里。此時正是七月,一簇簇黃綠的槐花將整個槐鎮籠在淡淡的清香中。
因為爸媽無暇照顧,從小在城里生活的麥小賢,跟著從大學退休回鄉的外公外婆來到槐鎮,要在槐鎮小學借讀一年。她一放暑假就來了,已經在這里生活了十來天。
這段時間里,槐米的清香,滿院子的蔬菜,還有風趣能干的鄰居瘸六叔,六叔勤快熱情的女兒于葉,讓麥小賢覺得外公的話有道理:城市有城市的便利熱鬧,鄉下有鄉下的安靜親切。
這天,麥小賢和外公一早就去前街大集買菜。回家的路上,遇見了槐鎮小學的聶校長,外公就邀請聶校長到家喝茶聊天。
回到家,外公又喊六叔。聶校長來,六叔當然來。用六叔的話說,他格外喜歡聽文化人說話。
今天,聶校長談興不高。
“四爺,我正愁校園綠化美化評比呢。咱們教學成績響當當,其他當然也不能落后。校園南圍墻修的最早,墻皮剝落不少,這次怎么也得美化一下。今年鎮上的撥款都用到了教學設備上,我正踅摸著怎么才能又省錢又能綠化美化,在評選中得個好名次呢。”
外公放下茶杯說:“前幾年,我參加一個省教委組織的學校環境評審。去過的一個村小學,圍墻是泥墻,簡陋得很。可他們沿著圍墻,種了一圈薔薇。去的時候是春天,滿墻的薔薇花開得正旺盛,贏得了所有評委的稱贊,說是因地制宜的典范。你看能不能借鑒一下?”
“不錯不錯!這法子能遮住圍墻的丑,又能發揮咱們鄉下的優勢!可縣里說教師節后省里就開始評審,今天已經是七月半,臨時抱佛腳好像不行啊!”聶校長先是一個勁點頭,又一個勁搖頭。
“前陣子,我的大字得了五千塊獎金,原想著給孩子們買一些文具圖書,這樣吧,你先用這錢把圍墻刷一遍,行不行?”外公出主意。他把寫毛筆字叫寫大字。
“四爺,那當然好!就是,就是把你原來的打算破壞了嘛。”聶校長咧著大嘴滿臉歡喜,到底是有些不好意思。
“那我再繼續寫。掙了錢,原來的打算就能成了。”
大家都笑起來。
心事解決了,聶校長興奮起來,以茶代酒,敬外公一杯,自己也喝了一杯。
六叔默不作聲,一直喝著茶聽他們說。這時候插嘴道:“校長,這工程讓我干行不?我呢,一定花最少的錢弄最好的墻!你和四爺只管監督,行不?”
外公看看聶校長,聶校長看看外公,齊聲說:“好!”
六叔站起身,說:“我去找人,去定料!”
麥小賢沒想到六叔這么能抓時機,喝茶的工夫,還承包了個小工程,真能耐!
外公和聶校長啥都沒問就齊齊應下,也夠心大的!
傍晚,按照六叔吩咐,麥小賢幫于葉拔掉她家院子里的老蔥和芫荽。六叔用鐵鍬翻泥土,于葉在后面用耙子平整,一會兒,一小片地就平平整整了。
麥小賢學于葉脫了鞋,腳踩在暄軟清涼的泥土中,癢癢的。
六叔左手拿一包螞蚱花種子,右手往地里揚。東西走向揚一遍,南北走向揚一遍,等他再走回地磚上,種子正好撒完。
“種花就這樣用手揚出去啊?”麥小賢覺得草率,可她對養花種草不在行,不好意思發言,只能心里疑惑。
六叔讓于葉拿一把竹掃帚,在上面輕輕掃一掃,說這是讓種子著土。
六叔提了一桶水過來,用葫蘆水瓢舀一瓢水,揚起來,水就呈扇形勻稱地撒到地里,然后把水瓢給麥小賢,示意她學著做。
麥小賢覺得灑水很容易,就舀一瓢水,學著六叔樣子揚出去。
唉,哪有什么扇形,水潑一處了!
六叔把水瓢要過去,舀了小半瓢水,又遞給麥小賢,示意她再揚。
這次,麥小賢抻著勁,灑的雖然不那么勻稱,到底有了扇形的樣子。
于葉沖麥小賢豎了大拇哥,六叔也夸她學得快:“小賢,這螞蚱花育苗的事情,就交給你了。”見麥小賢一臉驚訝,他一擺手,“別怕!每天早晚各灑一遍水,保準沒問題!”
第二天麥小賢起床,提了水桶去灑水。六叔和六嬸已經炸完每天要賣的油條。外婆說,今天他們早起了兩個多小時。灑水時麥小賢面向東方,一瓢水揚開去,水光里映出了朝霞的光,讓她格外有成就感。
吃過早飯剛六點,麥小賢跟著外公去學校。六叔正跟聶校長和找來的幾個匠人在學校大門張望,見外公走來,說:“這個鬼六,說好六點卸完料,還沒來。打了兩遍電話了。”
“老婆病床上躺一年了,他過日子也沒了心思。”旁邊有人向外公解釋。
“就是看他沒心思過日子,才找他送料,多少掙幾個。”六叔掏出煙撒一圈,一屁股坐地上,“咱們想想,誰家多多少少沒點難事?遇到難,就像天黑了走夜路,得睜大了眼睛鼓著一口氣走過去,才能看得見天亮呢!”
外公讓麥小賢去校園轉轉。校園里好多粗壯的槐樹她不奇怪,奇怪的是竟然種著不少莊稼。問了外公,才分清什么是棉花,什么是玉米大豆。
這竟然是一所種著莊稼的學校啊!
直到六點半才有一輛車“突突突”向學校開來,六叔望見了,又招手又喊。
鬼六停車下來,兩肩塌著,頭發炸著,臉上灰撲撲,一副沒睡醒的模樣。
“鬼六,你哪像個站著尿尿的!這熊樣,老婆能舒心?孩子有指望?你要真跟我一樣半路上瘸了,準得一包老鼠藥喝下去!”
鬼六咧一咧嘴,也不反駁,跟大家一起卸沙子。
卸完沙子鬼六上車,六叔走上前大聲喊:“半個小時內拉來水泥!再耽誤,拉來也不要!”
鬼六的車啟動,六叔鏟一鐵鍬沙子,大聲唱起呂戲:“太陽很大,月亮很亮,走夜路要大聲唱——”
又有人開來一輛車,是青磚。正要卸下,聶校長急急阻攔:“錯了錯了,我們泥墻皮,不用磚!再說,圍墻是紅磚,這是青磚,顏色也不對嘛!”
六叔拉住聶校長:“我們幾個打算好了,錯不了。”
“大槐,你要咋弄?”聶校長疑惑。
“好,我跟你說說。”六叔拉聶校長到旁邊解釋,別人繼續卸青磚。
也不知六叔說了啥,聶校長大嗓門又叫起來:“大槐,超支,嚴重超支啊!”
“我們都預算了,絕對不超支!校長,我大槐做事,不靠譜?”
“大槐,你做事一向靠譜,我才問都不問讓你來做!可是,你要是賠了,我也心里不安呢!”
“你放心,我賠不了。我賺,賺很大啊!”六叔笑嘻嘻說。
青磚卸下,后來又拉來一車。
聶校長攔不住,騎三輪車去買西瓜,招待修墻的人。
修繕圍墻枯燥無味,天又熱,麥小賢回家。外公和季林被聶校長留下,在他家吃飯。
南圍墻挺長,整兩天時間,用水泥刷好;
第三天傍晚,每道圍墻頂層,多出一個個青磚砌成的凹槽。
第四天傍晚,凹槽里放好了泥土,就等著墻皮干透了。
這幾天里,聶校長和老師們早把通知發向各村,請同學們將家里繁密的螞蚱花間些苗養著,下一次學校集合日帶到學校。于葉告訴麥小賢,螞蚱花好養活,也好看,家家院墻根都不少。
大人忙,于葉和麥小賢負責兩家的菜園管理,拔草,捉蟲,及時采摘成熟的菜,當然,每天兩次給螞蚱花灑水,麥小賢更盡心。
種子撒下第七天早上,麥小賢往育苗地塊走,恍惚覺得里面有了一片若有若無的綠意。她快步走過去,水桶里的水灑到了涼鞋里,弄得一步一滑。蹲下身看去,哪有什么綠啊,是自己想入迷了,看花眼了呢。
第八天早上去灑水的時候,也說不清是有意無意,麥小賢隔著墻頭就看向育苗地。啊,真的有一層綠意啊!
她放下水桶跑過去,俯下身仔細看,果然有星星點點的綠絲啊!
“于葉,于葉!”麥小賢大聲叫著,沖西廂房忙碌的于葉招手,手都抖起來了。
“古詩里說‘草色遙看近卻無’,真的這樣啊!”麥小賢感嘆。
第九天,一層綠蒙蒙的小芽長滿了這片地塊!
麥小賢心里有了大大的震動:明明只是一粒粒黑黑的小種子,小得跟針尖一樣,只九天的時間,因為有了土壤,有了水的滋潤,就長出了綠蒙蒙的嫩芽,還要長出莖葉,在太陽下開出漂亮的花,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啊!
第十天,給水泥墻刷白灰。青磚沒有用白灰刷白,怕澆水時太容易弄臟。關于凹槽的磚是紅磚還是青磚,六叔是請教了外公的:青磚色彩安靜,花開艷麗熱鬧,靜襯著艷,好看!
白灰兩天刷完,再站街上看學校,就變了樣:紅磚房,白院墻,青綠的樹木和莊稼,鎮小學一下鮮亮起來。
“大槐,我說你是能人吧?我綠化了這么多年校園,就沒想出弄花墻。等螞蚱花開起來,校園就鑲上花邊了。”聶校長沖六叔拱手。
正是因為校園里種著莊稼,暑假里,學校每十天一個集合日,老師和學生來學校給莊稼鋤草,捉蟲,澆水。
這個集合日,大家帶來好多螞蚱花棵子!棵子大小不一,有的很小,有的已經含苞,怕被太陽曬,棵子集中在一個教室里,又灑上水,只等栽種。
夏天熱,不能早種。半下午時六叔他們來了,指揮大家種花。課桌椅子用來當梯子,有運送的,有栽種的,有澆花的,天還沒完全黑下來,所有的花都種完了。
麥小賢做了一晚上的夢,都是螞蚱花。第二天一早,她穿衣出門,臉都沒洗,就跟于葉跑去了校園,聶校長早已在南墻下轉悠。
啊,圍墻上一片綠油油,點綴著星星點點花苞,螞蚱花果然活了!
吃過晚飯,六叔來教外公拉墜琴。不多久,聶校長找來了,讓六叔把賬目算一下。
六叔報賬,聶校長心算,六叔報完了,聶校長提醒:“忘了個大開支,人工!”
六叔嘿嘿笑:“我找的人工,都是免費的!”
“好大槐呀,免費怎么行?如今人工錢貴,大熱天免費給學校弄墻皮,還弄得那么精細,你讓我以后見了你們,臉往哪里放?”聶校長不同意,“你按照現在人工價算算,錢不夠了,棉花收了賣錢補,怎么也不能讓你們白干活。”
外公也說:“大槐,人工費得給!大熱天,你們后背曬得都脫了皮,不多要就是心意,哪能不要?算上,不夠的,我補上!”
“四爺,我們不要工錢,我們要別的。”六叔嘿嘿笑。
“要什么,說說看。”外公和聶校長都詫異。
“四爺,小賢字那么好看,我就想讓于葉也跟著學。我找的人工,都是對孩子教育很上心的人,他們也早想著讓孩子來四爺這里看看書,受四爺熏熏。要是四爺能教孩子寫大字,那就更好。學費呢,保準一分不少!幾天教上那么一個半個小時就行,別礙著四爺忙自己的事情。”
六叔說話一向直接,大大咧咧,這次,躲閃著眼神,倒像是做了錯事的樣子。
“孩子們跟著寫大字,我巴不得呢,哪還用得著交學費?”外公就朝聶校長拱拱手,“老聶,我這陣子一直琢磨個事兒呢。你看啊,我這退休了,去學校教孩子們寫寫大字,怎么樣?”
“哎呀呀四爺,那敢情好!我早就想辦個書法興趣班,就是缺好老師,你這尊大神能教,我可巴不得!”聶校長激動地站起來。
“哪里是大神,你別給我戴高帽,先坐。要說對槐鎮的功勞,你在鎮上教了一輩子書,可比我功勞大!你看看怎么操作,能讓喜歡寫大字的同學都參與進來。”
“這個好辦!我找上級申請資金,正式聘請您做學校書法輔導員,每周排上書法課。不過,就是占用您時間啊。”聶校長也有些抱歉。
“你能做主讓我上課就行,申請資金和聘任就省了吧。我一般上午看書寫大字,書法課呢,你看能不能排在下午?”
“四爺,這個你放心!哎呀,我今天出門的時候聽校門口槐樹上喜鵲叫呢,原來應了這個!四爺你是中國書協會員,可是孩子們福氣!”聶校長是真高興。
院子里的螞蚱花苗長起來以后,六叔施了肥,長得格外快。
開學前一天傍晚,兩家人齊動手,裝了滿滿一三輪車廂花苗。六叔帶著于葉、麥小賢,還有鎮子上住著的同學到了學校,跟老師們一起補種。原來種的螞蚱花雖然都活了,可是稀稀疏疏的,新苗正可以用來補齊。
開學第一周周五,最后兩節課照舊是全校的勞動課,大家在棉田里摘棉花。
棉花棵子最底部的棉桃,是最早成熟的,當然也是最早綻開的。它們躲在綠油油的葉子和鼓鼓的桃子下面,跟人捉迷藏。當然,沒有一朵雪白的棉絮能逃過大家機敏的眼睛。大家把棉花摘下來,總舍不得快快放進袋子里,總要在手里攥一攥,再攥一攥,好好享受一番軟綿綿的喜悅。
槐鎮小學的棉絮可是搶手貨。它們從冒出芽兒,就沒有打過一次農藥,既不用滅草劑,也不用殺蟲劑。草,是校長老師同學們一棵棵拔掉的;蟲,是校長老師同學們一條條捉走的,如今到哪里能找到這么綠色這么環保的棉花呢。
每年,棉花在秋天無遮攔的陽光下曬好,六年級的同學就會在老師們的帶領下,運到鎮上的弓房軋了,兩斤一折,三斤一折,打成好多折。
鎮上的媽媽們奶奶們,這個要一折,那個要兩折,早早就跟聶校長定下了要買的棉絮斤數。
棉花在弓房里軋的這天,是鎮上很隆重的一天,媽媽們奶奶們三五成群,結伴來到弓房,拿走自己預訂的棉絮。棉絮此時更暄軟,也更潔白,被媽媽們奶奶們提著走在街上,好像槐鎮的街上游動著一片片白色的云朵。仰頭看看天上,天上的云朵自由自在飄著,槐鎮街上飄著的,一點不比天上的遜色。
買來的棉絮,被用來給小孩子做棉褲棉襖,還有好看的小花被子。這樣的棉絮,無論如何不會使孩子嬌嫩的皮膚過敏的。鎮上的孩子小時候都穿過這片棉花做的棉褲棉襖,也蓋過這片棉花做的花被子。
麥小賢手里捧著滿滿一捧雪白的棉花,把臉埋進去——多柔軟啊,多溫暖啊!這些棉花,是因為自己給棉花棵子捉過蟲才開得這么大,這么白吧?這里面,也有自己的功勞啊!
外婆說,麥小賢小時候的一件棉坎肩,就是用這里的棉花軋成棉絮做的呢。麥小賢也記得,那棉坎肩是白底上點綴著紅色的小碎花,她很喜歡,一直到再也穿不上才答應媽媽收起來。這樣一說,自己很久很久以前,就跟槐鎮小學有了一些緣分呢!
這么想著,麥小賢心里就多了一份踏實!
大家進棉田不多時,兩輛轎車開進學校,停在了大門邊。
最先下來的是聶校長,今天,他去教育局開會了。
車上跟著下來不少人,足有七八個,是教育局來驗收校園綠化美化成果的。
一下車,教育局來的人紛紛走到南墻下,仰著頭,一臉驚詫地望向墻頭招搖的螞蚱花。
“聶校長,您這是怎么變出來的一道花墻啊!”教育局的徐科長第一個驚呼起來,指著南墻夸贊,“我出去參觀過那么多學校,這樣的花墻,獨一份!”
“是啊老聶,這花墻,你怎么想出來的?我見過有些學校圍墻是柵欄,在柵欄邊種上薔薇,就已經是很漂亮了,沒想到,你們墻頭上種花,真是出奇制勝啊!這個經驗,很值得推廣啊!”帶隊的王副局長也是贊嘆不已。
“王局長,我可不敢居功。這是我們學生家長想出來的好辦法,也是他找人一起干的。他還說了,明年春天,墻根種的薔薇花,他負責育苗。哦,就是炸油條很出名的那個于大槐啊!可是個能人,木工瓦工都會做,種菜種花也是一把好手啊!”
“就是那個瘸腿的……”一個年輕人叫起來。他這個暑假剛分配到教育局,大家都稱呼他小胡。他有個同學家就在槐鎮,給他買過于葉家的油條,也給他講過炸油條的男人腿瘸。他說了半句,突然發覺自己有些失言,就打住了——聶校長明明還微笑著呢,可他就是覺得,自己這話出口,讓聶校長不高興了。
于是,小胡換個話題:“聶校長,學校這些槐樹很多年了吧?這么粗壯的樹,很少見呢!”
“這些樹啊,很多年了。”聶校長緊走幾步,扶著一棵很粗壯的槐樹說,“這棵,是我上班第一年春天種的!”
“聶校長,您好記性!”徐科長稱贊。
“其他的也許記不清,這棵記得清。”聶校長笑著說。
“老聶,你是不是也五十多了?”王副局長問。
“是啊,五十五啦!”聶校長伸展雙臂,摟住大槐樹。槐樹很粗,他的兩只手指尖剛剛能碰到。
“老聶,你在鎮小學干了一輩子呢!”王副局長似乎很感嘆。
“是啊,是啊,干著干著,好像一眨眼,就老了呢!”聶校長笑著松開雙臂,帶領大家繼續參觀。
“退了休,你是要跟著孩子去市里住?”
“在鄉下干了一輩子,不習慣樓房。還是回老家蓋幾間房,種一院子菜舒坦。”
“你在學校種了幾十年莊稼蔬菜,還沒種夠?”王副局長打趣。
“沒夠,一點沒夠!也許啊,就是因為種了這么多年,才越種越上癮呢!”聶校長哈哈笑起來。
參觀完校園,聶校長帶大家到辦公室座談。王副局長讓他坐下,示意徐科長先說。
“聶校長,剛才我們碰了碰頭,都認為學校綠化美化得很好。今年,上級是想要打造綠化美化一體化校園,校園里全都種植木槿……”
“我們……”聶校長站起來,要說話。
“老聶,你坐,坐!”王副局長隔空示意聶校長別急,“不過,咱們學校呢,老槐樹長了這么多年,又保護得好,成了咱們校園綠化的招牌了,當然得保留著。這花墻呢,更是出奇的綠化美化方式,也許以后還要在全縣學校推廣,說不定邀請你做指導呢!”
說完,王副局長看一眼徐科長。
“不過呢,聶校長,您看,您看這棉花田,是不是……木槿樹綠化還是很好的!”徐科長有些底氣不足。
聶校長站起來,紅著臉說:“王局長,你也知道,咱校園里的莊稼,可是種了二十一年了,是不是?咱們校園里種的莊稼,這么多年,幫助了多少學生,數都數不清啊!如今,他們回家都要來校園走走看看。暑假的時候,李大鵬又給學校捐了一批圖書,都是最好的出版社出的獲獎童書,同學們都搶著看啊!”
王副局長點頭,說話比徐科長有底氣:“老聶,這個,大家都知道。這么多年,咱們小學成績一直好,也跟李大鵬他們的影響很有關系。不過呢,綠化美化是咱們縣局統一制定的標準,不能到了咱們槐鎮小學就不執行了吧?如今,再沒有李大鵬王大鵬上學交不起學費,要真有,你給他們申請救助,我負責批,好不?”
“王局長,這莊稼,是同學們的念想,沒了,他們再回來,難受!早上起來,孩子們都愿意早早來學校,在田邊讀書,玩耍,就是大課間,他們也喜歡到田邊溜達溜達。家長們也都說鍛煉了孩子,這是實實在在的勞動教育啊!”聶校長繼續堅持。
“老聶,你是老校長了,覺悟該高,遇到事情,該站到你該有的高度,是不是?小胡還說呢,木槿花花語是堅韌,種在校園里,教導同學們從小堅韌,多好!”王副局長臉色嚴肅起來。
“我不知道木槿花多堅韌,我只知道,玉米棉花黃豆要是有花語,就是勤勞,念舊情。”聶校長不受迷惑,語氣也硬起來。
“今年教師節前,省里就對全縣校園綠化美化工作驗收評比,你這是要給全縣教育拖后腿?”王副局長語氣嚴厲起來。
“王局長,你忘了,很多次綠化檢查安排在我們學校,都給縣局掙了臉,這次,就讓我們丟一回臉,好不好呢?”
小胡先笑起來,徐科長他們幾個也忍不住要笑,看看王副局長一臉怒色,只好憋住。
“要是不拔了莊稼種木槿,那是丟鎮上的臉,丟縣教育局的臉!”王副局長有些惱。
“王局長,你要生氣,就給我個處分。一輩子都爭榮譽了,也嘗嘗處分的滋味。”聶校長這話是笑著說的,有點耍賴的意思。
“王局長,學校種了二十多年莊稼,聶校長也有感情了,一時想不通,再給他兩天時間,怎么樣?天也不早了,咱們該回局里匯報了,是不是?”一個姓韓的主任打圓場,王副局長借機下臺階,一行人出了辦公室。
校園里,各班的勞動任務已經完成,全校都在四年級教室前集合,副校長正在進行一周總結。
聶校長陪著王副局長他們去校門口坐車,半路停下來,拐到隊伍前面的臺階上,大聲說:“同學們,剛才,縣里的領導視察完,表揚咱們鎮小學綠化美化好!不過呢,領導說校園的莊稼有些礙眼!你們回家都跟家長嘀咕嘀咕,咱們是留著莊稼呢,還是改種別的花樹!”
聶校長的問話讓大家發懵——校園里一直種著莊稼啊,怎么會改種別的?
大家呆呆盯著聶校長看,又扭頭看教育局的人。王副局長有些惱:這個老聶,把問題挑出來給學生,這是干啥呢?小孩子,懂個啥?
車開走了,同學們和老師們還都站在那里——他們想象不出,沒有莊稼的學校還是不是槐鎮小學。
晚上,聶校長愁眉不展地來到麥小賢外公家,麥小賢從聶校長的講述里,知道了校園種莊稼的原因。
那一年,聶校長剛當校長一年,因為學校老師不夠用,兼任五年級班主任。五年級一共二十五個孩子,班長大頭學習成績最好,卻因為父母離婚,跟著八十歲的奶奶生活,交學費都困難。
聶校長召集了全校六個老師討論,最后辦法出來了:在校園里種棉花、種麥子,以田養學!
那時候,家家不富裕,老師們工資也很低。幾個老師省下買煙的錢買了棉花種子,在校園里種了幾畝棉花。沒有余錢買肥料,大家忍著惡臭,從廁所里掏糞,沒錢買農藥,大家就動手捉蟲。
功夫不負有心人,秋天的時候,校園里這幾畝棉田,獲得大豐收,竟然賣了五百元。那時候,五百元可不是個小數目哦,聶老師一個月的工資才兩百元呢。
這些年,上面撥的經費多了,本來可以買化肥買農藥,媽媽們奶奶們堅決不讓用。她們覺得,沒有化肥農藥的棉花才是最好的棉花,才可以用來給小孩子做貼身的棉衣棉褲小花被。
這個晚上,外公陪著苦悶的聶校長喝了酒。聶校長再沒有亮起他的大嗓門,說話壓抑得很:“說到底,祖祖輩輩是莊稼人,孩子們該認識莊稼,該知道什么節氣種什么,是不是四爺?這也是教育,是不是四爺?說實話,我最舍不得……多少年呢,在這里結婚,有孩子,把孩子送出去,孩子媽病了,最后一口氣也是在這里咽下的……”
燈光下,聶校長兩眼含著淚光,引得麥小賢也忍不住眼角泛紅。
周一傍晚放學鈴聲響起后,大家排著隊伍出校園。
教育局的大卡車就是這時候開到了校門口。車上滿滿的,是一棵棵好看的木槿,有著青青的葉兒,來年會開大朵粉色的花。
聶校長站在了校門口正中間。大卡車不敢硬著性子往里開,車里下來人,把聶校長拉到一邊嘀嘀咕咕。
好一陣,聶校長回過身,大聲問:“同學們,你們說,我們校園里是種莊稼還是種木槿花?”
說真的,同學們也喜歡木槿花,可要沒了莊稼……
于葉、麥小賢和同學們齊聲回答:“種莊稼!”
這么說著的時候,正有一陣風吹過,同學們深吸一口氣,莊稼的味道就在小小的胸腔里充盈著。他們的心里,就有了更多的失落,也有了更多的勇氣。
來人惱了,帶司機跳上車,就往校園里闖。
聶校長雙手叉腰,叉開兩腿站在大門中間,頭上的白發,很耀眼。
同學們很驚訝,從來沒有見過聶校長發這么大的火。
調皮鬼黃曉濤第一個走過去,站到聶校長身邊。
于葉和麥小賢也走過去,站到聶校長身邊。
所有的同學都走過去,站到聶校長身邊。
這個時候,同學們心里有一種大大的驕傲。
卡車走了。
第二天,聶校長被叫到教育局,直到傍晚才回來。
又一天,教育局王副局長來了,在校長辦公室待了一個上午。
王副局長從校長室出來時,是怒沖沖的。可他怒沖沖的神色,在看到田邊靜靜站立的同學們后,緩和了下來。
教師節這天下午最后兩節課,是學校照例的嘗秋大會。
嘗秋,就是品嘗秋天。怎么品嘗?就是把棉田田埂上的青玉米掰了,把棉田地頭上的黃豆割了,在地頭燒玉米燒黃豆吃。
大家從棉田里掃出早落地的棉花葉,點燃,還沒干透的棉花葉靜靜燒起來。玉米剝得剩兩層皮時,用樹枝從骨心穿過,在火堆上烤;黃豆棵子不用手拿,直接扔到火堆邊,只留棵子根部在火堆外,幾分鐘,玉米皮和黃豆葉燃燒的清香就冒出來了。
麥小賢已經不在意泥土,一屁股坐到地頭,拿一根樹枝撥弄著火堆里的黃豆棵子。
各班的勞動委員圍著火堆轉,觀察著火堆里的玉米和黃豆,不時提醒大家轉動玉米,翻動黃豆。
調皮鬼黃曉濤轉動著玉米,盯著火堆里的黃豆棵子——他要找出最早熟的一個豆莢,做第一個嘗秋的人。
十幾分鐘后,黃豆香味冒出來,大家從火堆里搶救出黃豆。大部分黃豆秸稈已經燒斷,他們早準備了長長的黃豆稈做筷子,把豆莢從火堆里夾出來就是了。
豆莢看起來漆黑,剝開,卻是飽滿晶瑩的青綠,看著就好看,更不用說一陣陣香味往鼻子里撲。這時候,誰還顧忌斯文呢,一個個嘴角臉上都有幾塊黑灰,卻是滿口的香。
黃豆吃得差不多,玉米也燒熟了。把燒黑的皮撕下來,黃黑的青玉米就露出來了。咬一口,也是滿口香,只是燙著了嘴角牙齒,都忍不住撅起嘴“噓噓噓”吹氣,卻還忍不住咬第二口。
第二天一早,麥小賢和于葉第一個到教室,黑板上竟然寫著一首詩,一看就是聶校長的字跡:
致莊稼
你們是向往光明的孩子,
日夜追逐著太陽。
光明與黑暗的煎熬里,
染上了太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