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語在悠遠而遼闊的時空里生生不息,它是中華民族賴以生存、延續和發展的重要根基。今天,當漢語面臨紛繁蕪雜的語言亂象的挑戰,甚至處于社會文化轉型期的某種語言困境之時,用漢語寫作尤其是以漢語為母語的人該為它做些什么?張煒新作《我的原野盛宴》無疑給出部分答案。它不僅出示了當代作家張煒熔鑄自我生命經驗和文學經驗生成的大語言觀,彰顯一代人的語言使命感和責任感,而且真切地提供了漢語重塑的啟示性經驗。
讓語言重新回到世界的巢穴,以此茁壯漢語的根須,召喚漢語原初之靈性并激發新的活力,這可視為張煒在《我的原野盛宴》里給出的最醒目也是最寶貴的漢語重塑策略。漢語自誕生之時,便打上了中華民族思維方式和想象方式的獨特烙印,它是古老中國人在凝望世界、聆聽世界,與世界進行心靈對話,向天地日月之精魂表達敬畏的過程中感悟而成的。帶著對生命本真的擁抱,漢語以象形、會意、形聲等等現代人難以復制的方式最大限度地存貯了人與世界的最初相遇和彼此悅納。這是漢語的根本或曰根性。不可違拗的是,所有的語言只有訴諸實用才會有生命力。然而悖論在于,使用愈久,漢語之根愈有可能被偏離、被遺忘,在技術主義潮流的沖擊下恐怕尤盛。
張煒所艱辛跋涉的40多年的文學長旅,證明他幾乎可堪稱為技術理性至上境遇里的一位漢語的保護主義者,一位語言的生態主義者。他始終致力于發現和創造漢語之美,不斷探尋語言與世界、與文學的本質關系,新近出版的這部非虛構作品更是印證了他灼熱的心跳從未離開漢語的根部,那是大地、原野、海洋、樹林、野物、人……共生共存的真實而神秘的世界,在無盡無垠的天籟下,萬物如初,日月如新。他聆聽著世界發出的各式各樣高高低低的聲音,思考著世界的萬千奧秘和純真本然,但他并不急急地訴說,而是把文字長久地沃在世界的巢穴中,焐得溫熱甚至發燙了,再捧出來細細摹寫童年的“我”和外祖母一老一小被放逐的林中歲月。為什么一段原本如此孤獨艱辛的人生遭遇,在張煒筆下卻透著滿滿的暖與愛、光與亮?難道是他故意用溫情濾掉苦難?甚或說苦難沒有在他的心靈世界留下創痕?或許只有回到語言這一文學的根本問題,才能對張煒用暖筆寫孤獨、用亮色寫苦難做出準確的理解。無疑,世界是語言最初的也是最后的巢穴。當張煒將成長記憶放入漢語豐茂龐大的根須里,世界的整全與無限泅渡了他與他的苦難,襄助他直面人的殘缺與有限,引他凝望宇宙蒼穹自然萬物,引他聆聽荒野的聲音萬物的心曲,由此獲得超越性、神秘性的審美體驗,語言也便成為他精神自由的入口與出口。某種意義上看,語言就是張煒的精神的家,是他深以為然的文學本質和文學尊嚴所在,他在多次演講和多篇隨筆中有過這樣的表達。那么,一面是源自語言意義上的審美救贖,一面是他在生命意義上從未遺忘的痛苦體驗和努力完成的精神超越,歷盡生命之劫的張煒才會一派天真地寫老林子、大海灘,寫林中數不清的野物、植物,寫開成一片花海的大李子樹,寫外祖母做的四季美味,寫幼小的“我”對小動物們無法遏制的憐憫和同情,寫孤獨的“我”在林中恣肆奔跑和在人群里的“害羞”……世界在他的文字里徐徐鋪展,人與自然萬物之間、人與人之間的友愛倫理,仿若寒冬里一團爐火,閃爍著動人的情義。
或許,語言觀在張煒這里即是世界觀、文學觀。他近乎虔誠地做著自己的文學功課,宗教徒般地敬畏著一字一詞,敬畏著大愛無言的世界。蹚過人生的苦難之河,跋涉到精神的高原,他用自由自然、靈性十足的漢語敘述著世界之暖與生命之愛。這部作品題為“我的原野盛宴”,以優美而精當的漢語象喻了一位原野之子與有靈萬物、與世界之間的一場大愛。在漢語茁壯的根須里,作品一面悄然重組了原本帶有創傷性心理體驗的孤獨記憶,一面重寫了極端情境里的苦難故事,那作為生命根柢的巨大的善、無邊的愛如源源不斷的熱力透過語言的磁場釋放出來。愛與暖,應是張煒眼里世界最初的模樣,就像作品中的童年張煒——“我”在天地之間所穎悟到的:面對小銀狐菲菲、油亮的小豬、大雁老呆寶這些又弱小又孤獨的野物朋友,“我”學會了主動無私地施與愛和悲憫;面對叢林中本性迥異、但對人并無惡意的野物們,“我”學會了尊重所有生靈;當“樹王”大李子樹開成一片花海庇佑萬物的時候,當“我”連續幾天不顧一切播種各種植物的時候,“我”似乎更加領悟洞悉了生命的神奇;而大海深處不知為何傳來的“發?!钡木薮舐曧?,讓“我”和所有人都震撼于大自然的無窮力量……最令人難忘的恐怕是“我”與小動物們在林中多次突然相遇的場景,“我”和小黃鼬、小銀狐臉對臉地對視,相互驚詫,彼此羞澀,雖然每次只寥寥幾句速寫,但張煒的生花妙筆卻把生命與生命之間相互激起的驚詫之情寫得散發出夏夜里薄荷般的清新、美好氣息。人與萬物交融交互的一次次瞬間、剎那和時刻,在語言的河流里匯集于一起,成為彌足珍貴的生命定格,熱切召喚著凝視與聆聽、尊重與慈悲。
當小動物們每每出現之時,作品常會跳躍著醒目的形容詞:“潔凈”或“干凈”。比如形容紅蛹:“潔凈得沒有一絲灰氣”,形容小豬小黑:“從頭到腳潔凈極了”,形容野貓:“在陽光下,所有的貓臉都閃著光亮,漂亮極了……它們可真干凈啊”,以及“干干凈凈的大喜鵲”,甚至“我在林子里看到的所有野物幾乎都是干凈的”。潔凈的小動物們和潔凈的白沙、干凈的樹林、潔凈的海島融為一體,成為“我”的世界里一種獨特的話語標識,指稱著原野具有的寶貴自然屬性,喚起人對自然萬物的愉悅之情。
只有把已經蒙塵的漢語重新放回世界的巢穴去獲取天然養分,與天地萬物一片混沌中產生的最初符號、原初象喻相契合呼應,才能有效反思和療治漢語在使用過程中染上的種種現代語言病,如食洋不化、粗暴降格、野蠻拼貼、濫用修辭等等,漢語的根須也才會隨之茁壯起來。張煒對這些現代語言病一直保持著自覺的警惕,所以使用漢語時格外謹慎、嚴苛,只要翻閱他的一部部文學作品便可發現其中的端倪。當《我的原野盛宴》寫畢,他的語言還原和語言重塑工作可謂有了一次漂亮的總結。這部作品的語言似乎有一種獨特的魔力和靈性,像能攜著林中的風、卷著海邊的浪一起吹拂而來、涌動而來,無論是大聲誦讀,還是輕聲默念皆可得其中之妙。優美雋永的意境、細小精微的意趣和宏大開闊的意象充溢流淌字里行間,渾然天成地完成了語言藝術的營構。作品中出現的三百多種植物、動物乃至藥材的名字,組成一道前所未有、氣象萬千的漢語風景,其中蘊藏著的語言奧秘和自然奧秘不由不激發起所有使用漢語的人的興趣。越是深諳漢語之妙、對世界充滿好奇的讀者,越是能與這道奇妙的漢語風景碰撞出靈感的火花,召喚、催促自身重返世界腹地去叩問最初的語言秘密?!拔摇本褪窃诓粩嗟靥骄空Z言之謎中成長起來的?!拔摇狈磸驮儐柹磉叺拈L輩們,為什么會有對萬事萬物形形色色的命名,它們的內涵究竟是什么?如“河”“渠”“老宿根”“徐長卿”“劉寄奴”“老山貨”“灘主”等等對自然物、植物、藥材和動物的命名,又如“趕牛道”“燈影”“別處”“總部”等對處所的命名,還有如“由由奪”“怪種”“耿直的人”等對人的命名……在幼小的“我”看來,這些命名既新鮮奇特又不易理解,最好的辦法或許是到大自然中直接尋找答案,像“趕牛道”一詞的由來,便是“我”一遍遍地去老林子里觀察,終于獲得鮮活真實的語言感悟。對什么是“河”、什么是“渠”,“我”和好友壯壯走在一條水渠邊討論了很久,終于得出有趣的結論:“‘河’比‘渠’寬,水也更多,有源頭,是很早以前就有的。它的脾氣很倔,不讓流也要流,一直流到海里或很遠的什么地方?!币勒斩叩膮^別和聯系,“我”和壯壯認為眼前這條水渠就是可以稱之為“半‘河’半‘渠’的水”。在語言與事物之間,兩位林中少年沒有盲從任何一方,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心靈、頭腦去獨立地觀察穎悟和洞見思考。
對語言之謎的探究,何嘗不是對世界奧秘的探究。漢語符碼所指稱所表征的獨特意義,確乎催發了“我”這個原野之子探究事物特征的極大興趣。正是出于對語言對世界的雙重好奇,“我”主動嘗試著自己去命名那些心愛之物。小銀狐菲菲的命名,是“我”在林子里初次遇到它,學它叫聲的美妙結果:“我學它的叫聲,卻喊出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菲菲?!倍°y狐在我的呼喚里“發出一串哼唧聲,肯定在猶豫、焦急”。這一人一物,原本都是既孤獨又弱小的原野之子,他們用這樣彼此召喚、主動命名的方式完成心語的溝通和交流。至于那只失群落單了的大雁,在“我”觀察尋找了整整三天后,在心里給它取了個外號“老呆寶”,這一命名非常符合孩童的頑皮心態,以充滿童真童趣的話語方式,流露出“我”對那些比自己更孤獨更弱小者的無比憐惜之情,而這無疑昭示著人性中特別美好、特別明亮的部分。
可以說,漢語對世界的命名極大地遵照萬事萬物本來的模樣,尤其是遵循其“本性”。值得注意的是,關于植物動物的大量詞語都是“我”從外祖母那里學來的。作為敘事層面上非常重要的功能型角色,外祖母這一形象蘊含多維度的深意。從語言意義上看,外祖母的語言譜系和語言智慧直接開啟奠定了“我”的語言世界。她熟稔數不清的林中動植物的命名,既包括書面化的“學名”,也包括民間口語化的“別名”,每每提及皆如數家珍。作品還有聲有色地敘述了外祖母烹制的四季吃物,它們被老人家賦予香氣十足的名字:“香面豆”“蒲菜湯”“蒲根酒”“黃蛤面條”“槐花餅”“南瓜餅”“冰薺菜水餃”……耳濡目染之下,“我”也像外祖母一樣開始給自己發現的或者動手制作的原野美味們取名字:如“五花餅”“蒲米”“吱吱”等等。每一種吃物背后都藏著“我”與世界的有趣故事,命名它們的過程即是發現世界、擁有世界的過程。如同外祖母對“我”提出的成長要求:“要叫得上所有植物的名字,這才算得上是林子里長大的孩子!”在老人樸素的世界觀里,原野之子有責任完成這樣的語言使命,這是回饋自然、擁抱世界的最佳方式。“所有植物的名字”,意味著人類用語言符碼表征出一個話語層面的自然世界,它承載著話語生產者對物的情感、認知和想象。而反過來,“所有植物的名字”會以語言特有的魔力持續地向話語學習者傳遞和輸送人與世界最初相遇的豐富信息。可以想見,“我”在這樣的二重關系里完成語言學習,同時伴隨著情感發育與精神成長,“原野之子”的語言世界定會豐富充沛、多維多面。
除了外祖母,壯壯的爺爺亦向“我”輸送了許多帶著原野生命勃發氣息的鮮活詞匯。他稱野物為“哈里哈氣”,他念叨著“月亮天,撒歡天,人和野物全都一樣!”作品中的另一位護園老人竟能辨析出“狗”和“貓”這兩個有趣的漢字反映出的兩種小生靈在身體形態上的不同妙處:“‘狗’是側身坐的,‘貓’是正面坐的?!蓖庾婺?、壯壯爺爺,以及林中海邊的許多長輩們還都擅長講故事,或平淡或傳奇,或真實或魔幻。聽故事構成“我”林中童年生活的重要內容,這是“我”對世界的想象的開始,可視為“我”未來走上文學之路的最早緣起。無疑,外祖母和“我”,老爺爺與壯壯,這樣一老一小的形象組合,除了生活真實維度上的書寫意義,還帶有深刻而獨特的生命原型意味。無論是從生命哲學還是從心理學的視野看,老人與兒童,都象喻著最成熟智慧與最單純稚嫩的生命兩極,他們富有強烈對比性、差異性的生命特質交相襯托、輝映,在晨曦里、夕陽下,仿佛天地間矗立起一組浪漫動人的生命雕塑,豐富拓展了作品的審美空間和精神空間。
作品的后半部分,從廣袤的原野走進燈影小學的“我”在新的語言環境中學習、歷練、成長。來自原野大地的語言譜系、話語方式與源自鄉村社會的語言譜系、話語方式是否能夠順利對接?二者之間會發生怎樣的沖突?這是小小成長者必將遭遇的大問題。有意味的是,在燈影小學的孩子們眼里,“我”顯得如此與眾不同:“這個人啊,一天到晚不說話,也許害羞,也許古怪,反正不怎么和大家說笑;這個人來自林子深處,認識許多動物和植物,別看平時悶聲不響的,每到作文的時候就會寫出一些大膽的話、一些很怪的人和事,大概想故意嚇別人一跳。”此處,“我”在人群里的害羞與沉默可視為語言表達遭遇某種障礙的間接反應。那么,原野之子在體悟意識到自己的語言困境后將會做出怎樣的語言選擇?其實,當“我”走進燈影小學,走進人群里,“我”從自然界得到的饋贈便開始發揮奇效。從造句、作文這些獨特的語言實踐最能看出一個原野之子的與眾不同。“我”說真話,絕不人云亦云,只說心里的真實感受,只寫來自心底的詞語和句子?!拔摇眽粝霌碛幸粋€小小的葡萄園,在園中小木桌上用紙和筆“記下故事、心事、往事”。在“會議論的人”一節中,“我”內心早已萌芽的關于善與惡、美與丑的道德判斷,透過看林子的老艮頭鏗鏘有力又不乏幽默的“議論”傳達出來,并體認到真正的“議論”是與“正義和勇敢”一體的。語言的精神性、心靈性追求將使“我”的成長之旅增添新的圖景。這就是與有靈萬物、與世界一場大愛帶給“我”的精神盛宴和語言盛宴。至此,張煒的漢語還原、重塑策略根本落地,漢語蓬勃的根須將衛護著世界的真相,或者沉默或者說出貴比黃金的詞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