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記事開始,我內心深處就藏有一個巨大的恐懼:失去母親。
七月份,院子里一棵耐冬,盛開了最后一茬火辣鮮艷的小紅花,卻突然枯葉、干枝,依依不舍地枯萎了。我心里沉沉的。母親非常喜歡這棵茶樹,無論是看到春夏翠綠中盛開的茶花,還是秋冬凜冽寒風中怒放的茶花,母親總是長時間審視著、端詳著,然后像位哲學家樣的自言自語:這花通人性,像人一樣一樣的。
八月份,二〇一九年最大的臺風——利奇馬從浙江登陸,又返回東海,至八月十一日晚,再次從黃海之濱的黃島登陸,往西到臨沂、濰坊,再往北至濱州、東營,繞著我的老家膠州轉了一圈進入渤海。一路走來攜風帶雨,電閃雷鳴,摧枯拉朽,沿海市縣損失慘重。唯有膠州,捎帶著青島,卻幾乎毫發未損,只給久旱的大地帶來一場透雨。我心里隱隱作痛。聽老人說,我們老于家紅白大事,都會伴隨風雷雨雪,近期會有什么事嗎,難道真的是母親?九十一歲的母親,已有兩個月吞咽很費力了,只能進流食。盡管姐姐百般侍候,進食卻越來越少,但大腦依然清楚,底氣依然十足,說話依然洪亮,誰也不往那邊想。
2
母親能活到九十多歲是一個神話。剛剛七歲,母親就失去了母親。那時的母親傻得讓人心痛。聽到母親去世了,歡呼雀躍著跑回家:“噢,娘去世了,我要扎白繩,我要扎白繩!”可當扎上白繩,傻傻地推著她的母親問好看不好看時,她的母親卻緊閉著眼,緊閉著嘴,不說也不動,連看她一眼都不看。傻傻的母親使勁拉扯著自己的母親,嗔怒地大喊:“你看看嗎,你看看嗎,漂亮不漂亮!”看著紋絲不動的母親,看看周圍克制不住哽咽的大人們,她困惑,她惶恐,她似乎突然間明白了,哇哇地大哭起來:“娘怎么了,怎么了,娘為什么不要我了!”母親的天塌了、地陷了,母親從一個嬌嬌女一下子長大了。她必須長大。從此,她必須照顧經常醉酒的父親,她必須承擔起所有的家務;剛剛十歲的時候,她就要獨自到田地里干活。那是一片藏在大山深處的貧瘠的土地,那是經常有孤狼覓食的地方,那是經常有強人出沒的地方;但那也是家人生活的寄托和希望。母親害怕夏天一片蟬鳴聒噪的空寂,也害怕深秋凜冽北風的呼嘯,但母親必須經常一個人走進那片空闊、孤寂和一望無際的恐懼。在一片煙地里摸煙杈,或淹沒在玉米地里打草、松土,或赤腳在冰冷的土地里刨地瓜花生,她只能讓汗水驅趕寂寥,用困乏戰勝恐懼。
剛二十歲,母親就嫁到了我們家。初嫁的時光,母親興奮到幾近雀躍,不是因為愛情(母親可能從不知愛情為何物),而是因為終于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新的盼頭。母親感覺跳出了苦海,滿懷熱情地擁抱新生活;但以當年的閱歷,她遠不能理解生活的艱辛。
剛熬成婆的奶奶把母親當成唯一可以頤指氣使的對象,時時刻刻都想在母親身上找到作為婆婆的權威。父親只知道百善孝為先,而認為呵護老婆疼愛孩子是一種羞恥,唯奶奶馬首是瞻,隨意地打罵母親當作孝順的重要體現。
再加上貧窮,尤其是分家后,真是窮到家無隔夜糧;再加上疾病,各種疾病,讓母親從很年輕開始就一直游走在死亡邊沿。直到現在我也無法想象,羸弱的母親,到底擁有一副怎樣的鋼筋鐵骨和一顆怎樣強大的心,才能經受住這種種磨難和山樣的重壓。
站點布局上能夠實現全覆蓋,加油站庫存方面也沒有絲毫問題。每座加油站一次可以存儲約40噸柴油,500座加油站約可存兩萬噸柴油,對于春耕、秋收兩季每天最多銷量5000噸左右柴油,每天兩萬噸的庫存量,完全可以滿足農民的用油需求。
氣管炎和肺氣腫是基礎病,從我記事起母親就常年咳嗽,喘氣像拉風箱,整夜整夜的不能睡覺。遇上感冒更是呼吸困難,憋得臉色鐵青。心絞痛是常犯病,時不時地突然心口痛,倒在炕上,撕心裂肺,翻滾騰挪,呼天搶地,直至痛昏過去。更不可思議的是,有一年,母親頭上竟然冒出了十幾個毒瘡,小如杏子,大如雞蛋。長成熟了,里邊就是滿滿的血膿,用燒紅的針捅破,擠出血膿,過兩天又長出,滿頭都是。很長一段時間,母親白天干活,晚上無法躺下入睡,只能一只手握成拳,撐在前額,整宿整宿地坐著。
一邊與病魔斗爭,一邊還要挑起生活的重擔。在老家的農村,婦女們承擔的勞動、承受的壓力比男人們還要多、還要大。洗衣做飯收拾家務是分內之事,下地勞動也是應當應份,另外還要抽空挖野菜、拾柴草、攬遺糧;還要推磨、拉碾、彈棉紡線,還要養雞、喂豬、照顧孩子。每年的春天,母親帶著我們挖的野菜足可以頂替全家一多半的口糧,還要再填飽一群雞、幾只羊和兩頭豬的肚子。夏天主要是拾草。所謂拾,不是從地上撿,而是要用鏟子把各種各樣的野草一棵棵從地上剜出來,一棵棵攥成把,積把成捆,背回家,曬干垛成垛。既是一年的柴草,也可喂養牛羊,再多余的,就等春天拿到市場上去賣。母親因為喘不動氣,不能到處找草多的地方,只能在別人鏟過的地方,蹲在地上一棵棵鏟拾別人遺漏的小草或草根。即使這樣,母親每天拾的草也是最多的。每當夕陽西下,母親背起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草捆一步一喘地往家慢慢移動時,我總是感覺壓在母親背上的不是草捆,而是一座山。夕陽下,母親的影子越來越長,喘息聲越來越大,母親挪動的腿腳也越來越緩慢。到了冬天,秋收秋種都結束了,鄉親們都去攬地瓜、花生,就是把收完地瓜花生的土地再翻一遍,把遺漏在地里的地瓜花生刨出來,補貼過冬口糧的不足。這可是一項體力活,年輕力壯的大姑娘小媳婦們翻山越嶺尋找最好的地塊,用镢刨、用锨翻,一會兒就能翻一大片土地。羸弱的母親翻不了山越不了嶺,也舉不動镢頭,揮不起鐵锨,只能就近到別人翻過的土地上用鏟子或舊菜刀一鏟鏟把別人翻過的土地再翻一遍。從早到晚,不停歇地挖地尋找,也不知要挖上多少鏟才能找到一顆落在地里的果實。好在長滿老繭的雙手再也不會磨出水泡,瘦弱的雙臂也不知疲倦,已經麻木的佝僂著的腰身再也不覺疼痛。又是晚霞如血時,母親挎起足有三十斤重的勞動果實——滿籃子的花生或地瓜,一步一喘地踏上回家的路,右手挎著籃子,身子向左傾斜四十度,呈現拔河狀。每當看到母親一步一喘緩緩移動的弓樣的身影,總是暗恨自己怎么還不快快長大,快快肩起那母親難以承受的重負。
春夏秋冬,經常別人家已吃完飯,準備休息了。母親才最后一個到家,急急地喝一碗涼水,開始掌燈為我們做飯。每當父親領著一群孩子餓狼似的吃飯時,母親欣慰地看著我們。可她自己再也撐不住了,隨便喝碗湯,就躺在了床上。急促地喘息、低低的呻吟、大幅起伏的胸腔伴隨母親進入深深的昏睡。至今我也想不明白,母親總是吃飯很少,而又承擔著巨大的勞動,還要時刻與病魔抗爭,這巨大的能量從何而來。
3
也許只能從神圣而又神秘的母愛認知中尋找答案。
上蒼給了母親過多艱辛與苦痛,也給了她六個子女,孩子成了她活著的理由、動力和希望。
好像老天要繼續考驗母親。六個孩子似乎沒個省心的,從小都遇到奇奇怪怪的麻煩與挫折。大哥從小肚子痛,一痛幾年,經常需要母親背著,擠壓著肚子方覺輕些。大姐在三歲的時候染上痢疾,一天拉十幾次,看到母親一次次打掃很辛苦,就惴惴地說:娘,我不再拉了,不再拉炕上了。可一邊說著,一邊又拉了,像水管子一樣噴射,直至拉死。這成了母親的一塊心病,經常自言自語:那么好個孩子,怎么也想不到,拉個肚子還能拉死!我就更奇葩了。兩歲多的時候,不知怎么染上了白喉。這是一種傳染性很強、死亡率很高的兒童病,我們村里并沒有其他孩子長這種病,可我偏就得了。開始干咳,呼吸困難,全身都憋得發紫發青。找遍了附近村的大夫,沒人能治。呼吸越來越微弱了,近乎窒息,沒人相信這孩子還能救。在大爺叔叔的勸說下,父親終于下決心要到縣城了。到縣城要走七十多里路,沒有汽車,也沒有自行車,父親和叔叔推著獨輪車,一邊坐人,一邊放半袋地瓜蘿卜,摸著黑出發了。秋深路遠,又黑又冷,多一個人就多一些負擔,多一些麻煩,父親讓母親別去了。母親堅持去,看著奄奄一息的我,母親已經絕望了,但她想,如果我半路沒了,她一定要把我抱回村子,在周圍埋了,母子想念時也能再去看一眼。絕不能讓父親把我扔在半路上。一路上,母親緊緊握著我的手,淚水不斷地打在我的臉上。也許母愛真的能使死神屈服。半路上,我竟然從昏迷中蘇醒過來,憋得鐵青的臉泛出了紅暈。天剛放亮,到了縣醫院,馬上住院、檢查、手術。醫生大聲地訓斥:怎么才來,孩子都不行了!同病房已有好幾個孩子沒了,哭喊聲響成一團。母親嚶嚶地啜泣。正在父母焦急等待、不知所措時,手術室的門打開了,醫生竟然說手術成功了,我得救了。
還有甲肝、瘧疾和疝氣等各種疾病,更有溺水交通事故等各種不測,不停地降臨在我們兄弟姐妹身上,但母親都領我們走過來了。
母親領我們與苦難做斗爭的過程,也培養了我們堅強的意志,訓練我們不管遇到什么都不屈不撓、堅持到底。我四歲的時候,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到鄰村大姨家。母親背著剛一歲的弟弟一步一喘,艱難地向前移動,我緊緊拽著母親的衣襟跟在后邊。坐在路邊上聊天的鄰居們看著母親艱難的樣子,無不發出“嘖嘖”的同情,一個老大娘嘆了一口氣道:唉,這個人拉扯不大這群孩子了!母親似乎沒聽見,連頭也不回,艱難緩慢但又堅定地一步步地向前移。我扯扯母親的衣襟,怯怯地說:“娘,娘,那個大娘說你拉扯不大我們了!”母親連看我一眼都不看,像是自言自語、輕描淡寫但又堅定不移地說:怎么著也不能讓你們成沒娘的孩子啊!這似乎就是一個莊嚴的承諾。我惴惴的心放下了,我堅信我不會失去母親,我不會成為沒娘的孩子。
三年大饑荒,勤勞厚道的父親想不出其他辦法來喂飽全家老少的肚子,就冒著被批斗的風險漫山遍野找了幾壟荒地,讓母親開荒。我家是全村第一個去開荒種菜種糧進行自救的。剛剛10歲的大哥跟著母親一镢一镢地開荒,肚子緊貼在背上,咕咕叫,渾身軟弱乏力,鐵镢像有千斤。大哥每高高舉起镢頭刨下一镢,就拄著镢頭發愁地向前看看,長嘆一聲:何時才能刨到頭啊。每到此時,母親并不叱罵,也不嘮叨,而是慣常地像個哲學家樣的自言自語:不用看,越看越愁。只管低著頭刨,保準一會兒就刨到頭了!大哥照著母親說的,不往前看,不去想還有多遠,只是低頭一镢一镢地刨。結果真的很快就追上母親。母親領著大哥開荒種地,讓全家當年秋天就吃飽飯了。全村人無不效仿,紛紛走向田間開荒自救。我們兄弟姐妹幾人也都學會了這個真經,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難,只要堅持,不去想著發愁,咬咬牙就能撐過去。
一九七九年,我參加了高考。考得不好,但總覺得是有學上,頂多學校差些。但分數下來,我傻了,竟然落榜了,而與我一般大的大爺和叔叔家的兩個堂弟卻考上了自己喜歡的大學。像是挨了一悶棍,我無所適從,繼續復讀吧,家里很窮,弟弟馬上也要高考了;我和弟弟上學,是兩個工資很低的哥哥供應的;我每多上一天學,就要從嗷嗷待哺的侄子侄女嘴里搶飯吃;若在家務農,臉朝黃土背朝天、頭頂烈日滿臉汗的日子又啥時是個頭?前途一片黑暗。并且我已經近視眼,戴上眼鏡了,一到老家,鄉親們都指指點點地嘲諷。父親倒也簡單:考什么大學,家里正好沒干活的,你二哥不是為了支持大哥上學提前退學了嗎?我如芒在背。唯有母親是失敗者的支柱:“這個你說了不算,要飯也得供孩子上學!”從沒見過母親如此斬釘截鐵,從沒見過母親對父親的態度如此決絕!哥嫂們也滿懷信心地鼓勁:這點挫折算什么,明年考個更好的學校!我如抓住了救命稻草,打起行囊就去縣城復讀了。1980年,我和弟弟一起考上了大學,而我考上了夢寐以求的山東大學中文系。
母親不僅僅給予了我們生命,也讓我們學會堅強,學會感恩,一直滋養著我們心靈的健康、豐富與強大。
4
延伸了的母愛就是善良。母親的善良遠近聞名,奶奶對兒媳們的嚴苛是出了名的。母親與大娘、嬸嬸經常抱怨。我們小時候不懂事,也跟著對奶奶沒有好臉色。每當如此,母親總是冷冷地說:奶奶對媳婦不好,對你們可是成天捧著,不管大人怎么樣,你們可得好好孝順。工作以后,回家探親捎點東西,母親也總是先挑些奶奶喜歡的,讓我們送給奶奶!奶奶到處夸獎孫子們孝順,可不知道這都是母親教我們的。
無論是親戚朋友,鄉親四鄰,誰家有病有災,有難有急,母親都是毫不猶豫,不計條件地施以援手。鄰村有個寡婦領著一群孩子日子過得挺緊,四處借錢借物借糧,卻沒處可借,幾個孩子還有小偷小摸的惡習。村民們要么欺凌,要么躲著,沒有正眼看的。唯有母親,次次借糧借物,不讓空手歸,還時不時把家里的瓜菜送過去;孩子衣不遮體,則直接把我們的衣服給穿上。這位婦女見人就說母親是菩薩,逢廟遇神就為母親禱告。
八十年代初,青島的一位女學生,不知是因為失戀還是落榜,精神失常了,瘋跑到我們村,已是初冬,北風凜凜。姑娘卻穿得單薄,且老往下脫衣服,好心人幫她穿上,她就脫下來,引來許多人圍觀。母親聯合村里幾個婦女,趕走圍觀的人,幾個不懷好意的光棍賴著不走,母親撿起板磚,邊罵邊驅趕,直至把他們趕出老遠。然后一邊幫女孩穿上從家里帶來的厚衣裳,一邊讓人向鎮里報告,直至找到女孩的家人。
前幾年,從東北回來一家子,夫婦兩個帶著三個未成年的孩子,因沒有地種,女人又有病,生活艱難。母親似乎從這個王姓女人身上看到了自己從前的影子,用我們為她老人家買的吃的用的穿的,常常接濟這一家子。我們常常責怪:用不著的東西送人也罷了,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用的卻送人,你都這把年紀了,圖啥呢!母親也不接話,總是哲學家樣的自言自語,若有所思:誰沒有個坎啊!沒有的時候幫一口,強起有的時候幫一斗啊!這位王姓女人感激涕零,專門找人向母親要求,希望拜母親為干娘,并希望像親閨女一樣盡孝。母親委婉地拒絕了。
村里,有長病的,母親去看望;誰家吵架,母親去說合;誰家有個災有個難的,母親要去幫著出主意想辦法。最近幾年,父母老了,自己不能種地了,一到農忙季節,八九十歲的母親就幫鄰居摘花生扒棒子。我經常笑話母親:你能幫什么忙啊,凈給人家添亂。
5
八月十七日,利奇馬臺風余威未盡,暴雨后還持續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低沉的悶雷還在遠方隆隆滾動。頭天晚上,姐姐在我們家的微信群里,淡淡地發了一條信息:娘進食越來越少了,憋氣也越來越厲害了,誰有空回家看看吧。
看到信息后,我立馬決定:回家。一大早從濟南出發,媳婦與女兒輪流開著車,坐在車上,我的腦海里不斷回憶著母親的一生。
下午不到一點鐘,就到了膠州的家。姐姐、姐夫里里外外地忙著,弟弟兩口子在忙著咨詢醫生。我進屋攥著母親瘦骨嶙峋的手,大聲地喊娘。母親插著氧氣管子,呼吸卻依然急促,但頭腦還是那么清楚,底氣還是那么足,滿臉漾著滿足的笑意,嘴里卻嗔怪道:你啊你啊。大概是嫌我回來晚了!弟弟聯系了醫生,給母親戴上噴霧消炎的機器。這時二哥二嫂回來了,大哥大嫂也回來了。大嫂可能感到情況嚴重,不停地與母親說話。大嫂很認真地要求母親:娘,你可不能走啊。母親很認真很清晰地回答:噢,不走,不走……說話間,母親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急促,直至氣如游絲……
母親就這樣不聲不響地走完了一生;更為神奇的是,沒有人組織,沒有人招呼,分散在天南地北的四個兒子四個兒媳,一個女兒一個女婿竟然齊整整地趕到家,全都陪在母親的身邊。
兒與老母別,呼號天地間。送母親回老家,送母親去那個曠野的歸宿。這次母親真的走了,走得很遠很遠,以至永遠不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