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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美麗和李田坐在沙發上,像兩只吃飽喝足了的貓。陽光透過玻璃斜掃著那棵頂棚的大文竹,斑駁的樹影又彈向落地的奶黃色窗紗上。兩只蚊子在上面一動不動,睡著了或是正在冷戰。
兩人盯著電視看。李田害怕黃美麗問自己,哪個人物跟哪個人物怎么回事,一問兩人就吵架,他說這么回事,黃美麗說是那么回事。時間長了,黃美麗再問,李田就說,我也看得稀里糊涂。黃美麗輕嘆一聲,說,你真是小腦萎縮了,沒想到來的這么快。李田也不應聲,眼睛還是盯著電視,心就蒼涼了。
有時,黃美麗會把一個電視劇看上不知多少遍,把自己想像成女主角,說話動作就有些神似了。李田看著有些變化又不知哪里變化了的黃美麗,覺得好笑,但不敢笑出聲來。黃美麗會當真的。
黃美麗是一個較真兒的女人。一輩子守著李田一個人。當然,很多男人都這樣臆想。有時,李田想,三十多年,沒換個口味,難為她了。黃美麗也嘔過無數次吧,但她每一次都沒有吐出來,而是咽了下去,消化掉,成為了有機肥,滋養家里那棵養了快二十年的文竹。那是他們剛結婚不幾年,一次兩人在路邊一個地攤,像撿到一個孩子,捧回家,誰也沒有想到,一養就是二十多年,簡直層巒疊嶂了,每一條枝蔓如綠絨絨的觸手,互相纏繞著,撫摸著,成一個巨大的霧團兒,相擁著向上,中間那個木棍支撐物,被它們半遮半掩地圍攏著看不清楚,那是它們之所以成為它們最隱秘的一個謎。
誰來家里,那棵文竹都會搶了主人的風頭,一進屋,一定是率先看到它,發出不絕于耳的贊嘆,怎么就長成了這樣的龐然大物呢,澆的什么水,施的什么肥,什么樣的采光和通風,發現并無特別之處,最后繞到風水上,你家的風水好,來人無比確定地說。
黃美麗說,咱家李田命好,我是借光了。
李田有點尷尬,工作一輩子,到最后還只是一個副科長,連個正的都沒混上,黃美麗一提這話,他就覺得慚愧,忙引開話題,讓來人坐下喝茶。說著說著,眼睛無意中觸及到文竹,又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走向它,左看右瞧,再問一遍怎么養的這么壯觀,是此生見過最磅礴的文竹,簡直就是嘆為觀止。李田和黃美麗已經習慣這種驚訝。黃美麗導游一樣再說上一遍怎么澆水,施肥,受光,通風,就是說上一百遍,她也有的是耐心和熱情,就像自己的孩子考上了清華北大,千人詢問怎么學得那么好的,萬遍回答也是波瀾壯闊。
黃美麗說,盆就換了八茬了,從小到大,就像孩子的浴盆一樣。來人問,這么大的文竹,出多少錢也不能賣吧,其實是探虛實。黃美麗和李田異口同聲地說,多少錢都不能賣。那是鎮宅之寶。有時,李田看著那棵巨大的文竹,想,它是不是成精了。黃美麗就是那樣的女人。
黃美麗先退休的,去外地幫兒子帶孩子。每天從早到晚,黃美麗給李田發微信,匯報自己一天干什么干什么了,李田基本是第一時間回,有時正坐在馬桶上,也不耽誤。黃美麗喜歡那種感覺。就像年輕時一樣,完全地把控節奏。
兩個人過了二十多年,突然天各一方,而且是如此正當充分美好的理由,有種棒打鴛鴦的感覺。但是甜蜜的。晚上,黃美麗打開視頻,孫子在臺前,黃美麗是幕后導演,李田是觀眾,配合默契,一演五年。
五年之后,李田也退休了,兩個人像攻克了各自的山頭勝利會師,李田去火車站接黃美麗回家,在出租車上,兩人的手不約而同伸向對方握在了一起。
李田早已經把飯燜上了,菜也改完刀一一擺在案臺上,只等黃美麗一進屋,他系上圍裙大顯身手。黃美麗看著自己一年多沒回來的家,粗略一掃就看出了李田為了迎接自己已經刻意地收拾了一通,但一些細節還是暴露了一個男人獨自生活的窘態。墻角的灰吊。鞋柜里的泥。廚房里的油漬。牙膏躺在牙杯外面。黃美麗笑了,脫了外套,開始整理行李。李田說,先歇一會吧,吃完飯有勁兒了咱倆一起收拾。黃美麗說,我不累。
黃美麗一輩子要強,就那個脾氣,不干完活不罷休,年輕的時候侍候兩個孩子,洗洗刷刷干到后半夜是常事,黃美麗會把孩子的一切用品整理得像部隊軍訓一樣,李田知道黃美麗的心氣高著呢。孩子小的時候,有一次黃美麗累迷糊了,李田把黃美麗抱到床上又是倒溫水又是用冷毛巾敷額頭,兩個孩子嚇得哇哇哭。黃美麗把他們摟進懷里,說,別怕,媽沒事,一會就好了,你們快去睡覺吧。倆孩子說什么也不睡,非要跟黃美麗在一個床上呆著。那天晚上,一家四口擠在一張床上翻不了身,但都睡得挺香。
李田一邊做飯一邊問黃美麗孩子的事,其實每天都問過,但還想問。黃美麗扯著嗓子喊,兩人聽得有一句沒一句的。黃美麗說,你把抽油煙機閉了就能聽到了。李田說,你不是最煩油煙嗎。黃美麗說,你先做吧,一會跟你匯報。李田說,好好好,馬上就做完了。
兩個人吃飯還是說孩子的事,怎么說也說不夠。李田說,兒子沒給你氣受吧。黃美麗說,他敢,咱家孩子你還不知道嘛,沒那個膽。那兒子沒受欺負吧。你看看你,怎么都是擔心,他們小兩口的事,我從來不管,人家也不用我插手,我只管看孫子,他們回來,我就把孩子往他們手里一放,去做飯,交班一樣,他們只要回到家,孩子我基本撈不著,他們都想一天了,稀罕不夠,我就干別的。
李田放下心來,他知道黃美麗是個直腸子,藏不住話,她說沒事就是沒事,要是有事她早就哇哇大叫四處聲援了。
李田說,這回好了,孩子也離手了,我也退休了,咱倆過過二人世界。黃美麗說,繞了一大圈,又像剛開始結婚那樣,這個家就咱倆,挺好。李田說,從形勢上看是這樣,但內容是天壤之別,你的肚子。
你的褶子。
李田說,咱們這回得好好設計一下先去哪玩,念叨一輩子等到退休后,現在算是夢想成真了,我最想去的地方是北京,去看看真的天安門,在電視里看了一輩子升國旗,這回也看看真人。黃美麗說,你跟我孫子一樣的理想。李田說,咱倆這輩子對孩子可以了,給他們供上大學,都結婚了,我們也該自己享受享受了。黃美麗說,我是知足了,兒女不讓咱們操心,比啥都強。
是啊,咱倆這輩子沒啥出息,平平常常的,但都挺好,我知足了。
不知足也沒啥用啊。
跟我委屈你了,當年也是美女啊。
你啥意思啊,嫌我老了,看不上了唄,黃美麗嘴上不饒人,動作也叫勁兒,拿起一瓣橘子塞進了李田的嘴里。
李田一邊嚼著橘子一邊去書架上抽出地圖鋪在桌上,讓黃美麗看那些曲里拐彎的路線和好聽的地名,李田年輕的時候就喜歡看地圖,一看半宿。念叨半輩子等到咱們退休了,就去哪哪哪,時間長了黃美麗都能背下來那一條條線路了,李田趴在地圖上自言自語地感嘆,你看看人家那地名,瀘沽湖、騰沖、瑞麗、績溪、歙縣、南屏、休寧、西遞、應縣,普者黑,再看看咱們這個地方,真是。
黃美麗說,現在去哪都時興事先做攻略,咱倆也合計合計怎么走既省錢又不費功夫。李田收起地圖,一邊折疊一邊說,明天再說吧,去洗個澡,我真有點想你了。黃美麗說,多大歲數了,還說那個。李田說,多大歲數不也就是吃喝拉撒睡嘛。黃美麗說,我沒在家這么長時間,你沒帶人回來吧?
2
李田的心咯噔一下。
那次他帶著同科的同事來家里喝茶聊天打牌,玩得不亦樂乎,鬧到大半夜,明知道黃美麗不可能回來,他還是有點莫名的心慌,好像自己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其實那次他主要是為了邀請中午總陪自己打乒乓球的汪清澈。正因如此,黃美麗一問,李田才有點心虛。
每天中午吃完飯,李田和汪清澈兩人換好了運動服,各自拿著球拍去健身室,你來我往騰挪跳躍,一身透汗,好不愜意。汪清澈一開始并不會打乒乓球,李田天天拿著球拍出來進去的,汪清澈也并不以為意,直到有一天,汪清澈離婚了,她突然覺得空了,中午女人們三人一幫兩人一伙地湊在一起不是婆婆老公就是老師孩子,她覺得厭煩,才注意起李田手里的球拍,問,李哥,乒乓球好學不。
李田說,好學啊,就你那個聰明勁兒,幾天就上手,你要學啊,我教你。
我能行嗎,我可笨了,小學時候體育就不好,協調能力特別差,你可別笑話我啊,汪清澈說。
我最愿意教你這樣的學生,心態低,才能快速提升。
李田發現,汪清澈真沒謙虛,她是手腳靈活性較差的那種人,一個動作要反復講解挺長時間才能掌握,好在汪清澈很用心,有時,李田手把著汪清澈的手,告訴她怎么揮拍才能打出轉球,打出邊沿上的刁球。汪清澈說,那不是太壞了嗎,誰能接住這樣的球啊。
李田說,你先把這個發球學好,我再告訴你怎么接球。有矛就有盾。
兩人每天大汗淋漓地從健身房出來,臉通紅的,后背都是濕的,有人逗李田,你這一天天的有那么漂亮的小女子陪你練球,身體精神是越來越好了。李田說,這個話可千萬不能當小汪說,對人家不尊重。
李田沒想到,汪清澈的球技越學越上道,跟一開始的反應遲鈍相比,進步簡直可以稱得上神速。汪清澈說,我下班吃完飯就上網看視頻怎么打乒乓球,還做筆記呢。李田說,你真用心啊,你這樣的精神學啥都沒問題。汪清澈想說,我是閑得太鬧心了,孩子睡得早,她一個人守著大屋子,感覺心都要燒焦了,每天中午打一個小時的球,汪清澈感覺把心里的壓抑郁悶都打出去了,尤其是那種在空中騰起跳躍、狠狠扣殺的瞬間,那種你來我往的遞進與廝殺,層疊與變化。兩個人像飛了一樣。整個下午持續到晚上,身體都是輕盈的。所以,汪清澈從心里由衷地感激李田。時不時地就從家里拿些水果到單位兩個人打累的時候,坐在椅子上休息,汪清澈遞給李田一個蘋果或是桃子,說,補充維生素好。
李田說,我很少吃水果。
汪清澈說,吃水果年輕。李田說,我是太老了。兩人哈哈笑。李田接過水果,咬上一口,感覺別樣的甜。
汪清澈逗李田,你家嫂子不在家,你一個人指不定過成啥樣了。李田呵呵樂,有點不好意思地說,我還行。汪清澈把嘴一撇說,不信。李田說,不信你去看看。汪清澈說,我可不敢。李田說,那還不好辦,把科里人都叫上,去我家喝茶打撲克去。
汪清澈說,你說的是真的嗎。李田說,明天下班了就辦。
那天汪清澈和另外兩個女同事買了一大堆水果,進到屋里就去廚房找盆洗。李田說,你們自己翻吧,我泡茶呢。汪清澈就主動承擔起了整個活動的管理員,為大家清理垃圾,遞水果和找紙抽。有的男同事要抽煙,汪清澈說,等一下,我問問老李同意不。李田說,抽吧抽吧,反正就這一回,就徹底放開了整吧。汪清澈說,你們抽煙的完事下去買飯買酒啊,誰讓你們傷害了我們的肺。抽煙的說,小意思,沒問題。
那天,大家玩的都挺嗨,一百二十平的房子,一下子填進去七八個人本來有點擠,但各自分派,有的圍著沙發玩撲克;有的坐在凳子上一邊吃瓜子一邊閑嘮嗑;有的喝茶;有的出來進去的到處參觀,一邊看一邊大談特談家具的材質和樣式,大家聽得一愣一愣的。
李田玩的是撲克,那天異常手沖,贏了不少,還有點不好意思。抽煙的出去買東西,他穿鞋也跟了出去。汪清澈在屋里招呼大家,兩人像約定好了似的默契。
過后,李田對汪清澈說,那天真多虧了你,我自己玩上了,也沒管大家。汪清澈說,有啥管的啊,沒想到你玩撲克還挺厲害的。李田說,臭手靠好牌。汪清澈說,你那天“啪啪”掄膀子摔撲克,老帥了。李田說,可拉倒吧,多大歲數了,還帥。
汪清澈說,現在最流行一句話,暖叔,你就是。
我暖嗎?李田有點茫然。這個詞對他來說,有點突兀。汪清澈說,看你給大家準備好的一排刷得那么干凈的拖鞋,還有那些飲料茶葉紙巾濕巾一應俱全,最讓我們女人感慨的是,你居然把草莓的蒂都摘掉了,這可是一個細活,需要老大耐性了,我們背后都說,就從這一點就能看出來,你是一個暖男。
李田說,這就算暖啊,那冷是啥樣的。
汪清澈的神情一下子暗淡下去,什么也沒說,轉身走了。
黃美麗那天問李田有沒有把人領回家來,本來是很正常的一件事,但因為有了汪清澈,李田就有點心虛,雖然他們并沒啥事,但他心里知道,那天,他屬實是為了一個人而成全了大家的歡樂。
李田說,我是有賊心沒賊膽啊。
黃美麗說,我看你是有賊膽沒賊心。
李田說,此話怎講。黃美麗說,這么多年,我還不了解你嗎,男人都那樣。李田說,你說這話好像閱盡滄桑。黃美麗說,沒吃過豬肉還沒看過豬跑嗎。李田說,我感覺不是。黃美麗說,你感覺出啥了。李田說,我感覺你不一般。黃美麗說,滾犢子。
誰也沒想到兩個人的覽勝計劃只實施了兩年,就都感覺沒意思了,天下的景都差不太多,無外乎大山大河,大美大俗,看多了就覺得雷同,走多了就覺得疲憊。每次回來看著大包小裹的土特產,都說下回無論導游怎么說,咱們也不買了,但每次都會忍不住地往回裝,李田說,我發現了,咱們買的不是東西,是記憶。好像去哪個地方不買點東西回來,就像沒去過似的,就像沒互相占有一樣。
黃美麗說,咱倆就不能彼此監督,一個人掏錢,另一個把手給按住。李田說,我能按住你的手,但我怕另一只手又伸了出去,我能按住你嗎,就你那個脾氣。
黃美麗說,你不是沒按嗎,每次你比我買的還歡實呢。李田說,我不是尋摸咱倆也這么大歲數了,今生可能也就走這一回了,買點東西回去,等到老了走不動那天,躺床上也有個念想。
黃美麗說,你看你說的,還挺傷感,本來景就是走一遍最好,就像人,愛一次最真。
李田說,我看你對感情的理解比對什么都深刻,你這就叫天賦。黃美麗捂著嘴咯咯樂。
兩個人的旅行終止于黃美麗的膝蓋在洱海下船時,因后面人的擁擠,一下子沒站穩跪在了甲板上,從步道上滾了下去,半月板磕壞了。李田攙扶著黃美麗,勉強挪到家。黃美麗說,我可再也不出去了,我看了,這兩年是花錢遭罪,最后小命還差一點搭上。
李田說,人都那樣,沒嘗試過的東西都覺得好,其實這個世上根本就沒有一樣東西是完全好的,都會伴隨著不好的一部分,那叫捆綁銷售。黃美麗說,身體吃不消,那不好就不是一半而是全部了。
這時,兒子來電話,說,孩子大了,需要一個學習的地方,想換一個大一點的房子,黃美麗知道這是遞話要資助呢。李田說,正好咱倆也不旅游了,都給他們算了,咱倆的工資現掙現花也夠了。黃美麗說,咱倆要是有個病啊災的怎么辦。李田說,咱們的工資一年就能攢個三萬五萬的,再說了,不是還有醫保嗎,孩子現在急用錢,到時候,他也會管我們的。黃美麗說,那萬一他們要是不管呢,咱倆有個大病啥的,可就是睜眼等——李田一把捂住了黃美麗的嘴,說,好話不靈壞話可靈,別亂說話,咱孩子可不是那樣沒良心的,自己的孩子我心里有數。
沒有了去遠方的盼頭和指望,黃美麗和李田突然感覺無所事事了,除了買菜做飯啥事沒有,空落落的。每天只吃兩頓飯,還上頓熱下頓熱的,最后總是扔掉一大半,心揪得生疼。李田看著黃美麗的精神頭一天天地萎頓下去,說,咱倆這么天天在家看電視,不出半年,就要得病。
那怎么辦啊,不看電視,能干啥啊。黃美麗縮在沙發里有氣無力地說。
那天,李田買完菜路過廣場看到跳舞的、扭秧歌的、輪滑的可熱鬧了,回到家吃完飯他對黃美麗說,要不咱倆去跳廣場舞吧,人多不說,關鍵是免費,跟著湊熱鬧唄。黃美麗說,你跳我看著,等我腿好了再說。
第二天,李田和黃美麗收拾完碗筷就去兒童樂園的大廣場,兩人站在圈外看著穿著探戈服的老年人,兩人一組,跳得真帶勁兒,李田就打了退堂鼓,他對黃美麗說,這要是讓咱單位同事看到了,我跟一個老娘們勾肩搭背扭來擰去的,不笑話死我才怪呢。黃美麗說,有我在你怕啥啊。李田說,就是因為你看著我才不敢跳呢。黃美麗說,你咋還有啥想法啊。李田說,小的不敢。
李田說什么也不學跳舞。黃美麗說,那我們干啥啊。李田說,要不我還是去打乒乓球吧,那個運動量大,還體面。黃美麗說,那我就真成你的觀眾了。李田說,我教你啊。黃美麗說,你看過一個60歲的人開始學乒乓球嗎,算了吧,你去打球,我去遛彎,完事我去球館接你,咱倆一起買菜,這樣兩不耽誤。李田松了一口氣,黃美麗在身邊是有了一個伴,但同時也是一種無形的壓力,總是感覺有一雙監督的眼睛看著自己。
那個乒乓球館離李田家不遠,每天,黃美麗跟樓下的老太太們,不是打打撲克,就是去河邊散步,最后,黃美麗在大家的帶領和慫恿下終于下場跳起了民族舞,當初說好的去接李田下課就有一頓沒一頓的了,黃美麗不來的時候,李田就自己把菜帶回去,誰回家早誰做飯。
李田沒想到在乒乓球館會看到汪清澈帶孩子學球,汪清澈看著李田說,李哥,真是你啊,太巧了,來,咱倆殺一局。李田摩拳擦掌說,好啊。
從此,汪清澈和李田約好一周打兩次球。汪清澈說,自從你退休之后,中午都沒有人能跟我一決勝負了,我現在都胖了好幾斤。李田說,我這年紀也大了,夠嗆能對付得了你了。汪清澈說,最少再打十年沒問題。
還好,黃美麗一次都沒遇到過李田和汪清澈打球,但李田的心里還是有點忐忑,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慫蛋,啥也沒干怕啥啊,但越是寬慰自己越是心里發怵,球技就受到了影響,汪清澈說,沒想到今天三局兩勝,師父,你退步啦。
李田抹著頭上的汗說,是退步了,像我這樣的年紀一定是越來越退步的,不像你們年輕人,越活越精神。
汪清澈嘆了一口氣說,我離婚了。
李田愣了一下,不好多問,說,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你還年輕,重新開始一切都來得及。汪清澈說,我要是能找到一個像你這樣的男人就知足了。
李田說,這你就太悲觀了,像我這樣的人,滿大街有的是,你還是得找一個有出息有能耐的人才配你。汪清澈說,你家嫂子還在外地呢啊。李田說,回來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往門口看,好像黃美麗就要走進來了。汪清澈看到了李田的表情,說,那我先走了,別忘了周五晚上打球。李田說,放心吧,我一個退休的沒事干,就這點愛好不會忘的。
黃美麗站在窗玻璃外面看得一清二楚,她看到了李田的緊張,也看到了汪清澈的撒嬌。黃美麗打算先不打草驚蛇,靜觀其變。本來她和李田分居那么久,她就想,一個男人不可能那么老實的,但沒想到會是一個這么年輕的女人,這出乎黃美麗的意外,她在窗戶外面看著坐在凳子上晾汗的李田,怎么看也看不出魅力來,反給自己累夠嗆。
黃美麗先回家,打算找出點蛛絲馬跡,她想知道他們到底到什么程度了,她把床單被褥掀個底朝天也沒看到什么異樣,她想好了,下回她要跟蹤那個小妖精看看她到底是何方神圣,以做到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黃美麗正把被褥恢復原位,手機響了,是一個不認識的電話號碼,她從來都是沒存通訊錄里的電話號碼一律不接,女兒告訴她了,現在的騙子專門找老頭老太太進行詐騙,偽裝得惟妙惟肖,防不勝防。
但那個電話緊追不放,黃美麗實在被吵得鬧心,想要是騙子就臭罵他一頓,沒承想一接電話,對方的聲音特別沖,幾乎是喊出來的,李田是你愛人吧,他暈倒了,你快來吧。黃美麗握著電話半天沒反應過來,李田暈倒了,在哪暈倒的對方沒說,不可能啊,一個小時前,自己還親眼看見他坐在凳子上跟人說話聊天,怎么這一會兒就暈過去了。黃美麗穿上外套就往外走,一只鞋子趿拉著好幾級臺階才穿上,一摸兜發現錢包和鑰匙都忘了,心怦怦亂跳地往外跑,膝蓋又莫名地抽痛,出了小區大門就橫沖直撞地往街上沖,好幾輛車都沖她按喇叭。
黃美麗到了乒乓球室發現李田并沒在那里,一問才知道,他已經被120拉走了,再問拉哪個醫院了,大家七嘴八舌都說不知道,有人說,你快看看剛才誰給你打的電話,你反打過去不就知道了嗎。黃美麗說,誰能借我點錢嗎,我著急錢包和鑰匙都鎖屋里了。有人拿出一百塊給黃美麗。黃美麗說,您貴姓,完事我再還你。那個人說,我跟老李很熟的,沒事,快去吧。
黃美麗一邊往外走一邊拿出手機反打過去,但始終沒有人接,她急得實在沒轍了給遠在外地的兒女打電話,讓他們回來一趟,說你爸暈倒了,不知道什么情況,我現在還找不到他了,你們快回來吧,要是心梗啥的,你們怎么也得見你爸最后一面啊,黃美麗哭喊著說。兒子女兒也被這突然的來電嚇得不輕,女兒一下子就哭出聲來。兒子說,媽,你別急,身體要緊,我這就訂機票。
放下電話,黃美麗一個人坐在馬路牙子上六神無主,瘋狂地給那個人不停地打電話。直到電話打沒電了,黃美麗想回家去充電,一想自己根本就沒帶鑰匙,急得在路邊放聲大哭。
汪清澈是正在孩子的補課班上接到的電話,來人問,你認識李田嗎。汪清澈小聲說,認識,怎么了。你趕快來醫院一下,李田不行了。
汪清澈有點蒙,剛剛還跟李田打乒乓球打得好好的,怎么就不行了呢,她看了一眼正在前排聽課的孩子,對坐在身邊的一個女人說,一會下課了,你告訴我家孩子一聲,我有點事先走了,讓他自己打車回家。那個女人說,他兜里有錢嗎。汪清澈說,有,早晨我給他揣了。女人說,那你走吧,我告訴他。
汪清澈按照那個人在電話里說的,找到李田的病房,屋子里圍著一堆人,汪清澈走過去說,我是李田的同事,李大哥怎么了。大家一下靜下來,一起看向汪清澈,汪清澈站在地中間像大海中的一個島嶼,濕漉漉的。
黃美麗踉踉蹌蹌地沿著街道找賣手機充電器的小店,對方說充電器40塊,黃美麗低頭翻兜找那借來的100塊錢,卻發現怎么找也找不到了,她急得滿頭大汗,賣充電器的小姑娘說,大姨你別著急,要不你先用我的充電器坐在這里充一會也行。
黃美麗說,太謝謝你了,太謝謝你了。
黃美麗一打開手機,就有無數的未接來電響個不停,有兒女的,有陌生人的,還有李田的。黃美麗挑出李田的手機回,一個女人的聲音,喂。
黃美麗的心一緊,說,你是誰。
汪清澈說,是嫂子吧,我是李大哥的同事,我們在二醫院五樓的心腦血管科,你快過來吧。
黃美麗感覺自己的心七上八下的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她不知道李田的病和汪清澈的人哪個更讓她揪心不已。
3
黃美麗遠遠看到一個女人在走廊的長椅上坐著,白白的墻壁,白白的燈光,靜得嚇人。
黃美麗每往前走一步仿佛都要掉到深淵去,她的腳步驚醒了沉思中的汪清澈,汪清澈站起來迎向她,說,是嫂子吧。
黃美麗問,李田呢。
他在重癥監護室,汪清澈說。
醫生怎么說的。
急性腦出血。
黃美麗感覺眼前一黑,差一點倒下去,汪清澈扶住了她,說,嫂子,你家孩子都通知了嗎。
黃美麗這才想起要通知孩子們,趕緊拿出手機打,但同樣都是關機。黃美麗想,他們可能還都在飛機上。
黃美麗看著眼前的汪清澈,問,你是誰。
我叫汪清澈,是李田大哥的同事。
黃美麗說,我認識你。
汪清澈愣了一下,你認識我。
對,我看到你們熱火朝天地打乒乓球了。黃美麗有點惡狠狠地說。
汪清澈尷尬地笑了一下說,是嗎,我還不知道呢。
黃美麗說,你去過我家吧。
汪清澈愣了一下,有點反應不過來黃美麗這話的意圖,停頓了一下說,嗯,跟大家一起去過一次。
黃美麗說,老李這回要是活過來怎么都好說,如果萬一有個什么三長兩短,你等著吧。
汪清澈說,我怎么了?
老李就是因為你才得的這個病,你扯著他陪你打球,你們打得那個熱乎勁兒,他要不是因為跟你打球,能得這個病嗎,他身體從來都是好好的,啥病也沒有,這回好了,一下子就這么嚴重,黃美麗止不住發出了哭腔。
汪清澈說,那跟我有什么關系啊,打球不是很正常嗎?
打球是正常,可是你倆不正常。黃美麗說完這句話,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汪清澈騰地一下從椅上子站起來,把李田的手機扔到黃美麗的腿上說,莫名其妙。一邊往外走一邊拿手機給兒子打電話,問他下課了吧,到哪了。
黃美麗和兒女圍著躺在病床上的李田商討接下來怎么辦,雇保姆是刻不容緩了,但一時半會兒去哪里雇,能不能順手是個大事。兒子說,現在的緊要關頭是我爸到底能恢復到什么程度,要不,去我家,我家三室一廳也能住下,兒媳婦連忙接話說,孩子一直喊著叫著要一個自己獨立的書房,為了這個事咱們才換的房子,還有一年就中考了,現在過去我怕他接受不了,影響他學習。黃美麗又把目光看向了女兒,女兒說,媽,去我那里倒是行,但你知道,我總是隔三岔五的出差,有時還出國,一去半個月,你和我爸跟他們爺倆在一塊兒,你不伺候他們就不錯了,只要我不在家,他倆從來都是外賣,根本就不做飯。黃美麗說,我也是從你們那個時候過來的,你們的難處我最清楚,我們哪也不去,雇一個保姆,簡單還省事。黃美麗此言一出,女兒先哭出了聲,兒子把李田的手從被子里拿出來抵在自己的額頭上。黃美麗說,現在還有一個事,我想和你們商量,我要告一個人。
大家全都噤了聲詫異地看著黃美麗。黃美麗說,如果不是那個小妖精,你爸不能這樣。
女兒說,媽,你這樣說人家有證據嗎,單憑打球告人家不太現實。
兒子說,我覺得還是算了,我爸都這樣了,鬧得沸沸揚揚的,掉價的是我們自己。
黃美麗說,我就是想知道,他們到底怎么回事。
女兒說,這樣吧,你把她的電話給我,我跟她聯系一下,和她好好嘮嘮看看怎么回事。
黃美麗說,你們看,你爸手機里存的電話號碼,就跟她聯系的多。
女兒打開一看說,媽,這個事交給我,咱們現在最要緊的是先把我爸的病處理好。黃美麗“哇”的一聲委屈地哭起來。兒子把黃美麗摟住說,媽,一切也許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再說了,我爸現在已經這樣了,即使有什么事,都已經不重要了。
黃美麗突然失控地大喊,誰說不重要,你爸就是死了,我也要查個水落石出。
汪清澈接到電話時正在班上,對方說,你好,我是李田的女兒,我想跟您談談可以嗎。汪清澈感覺說不出來的憤怒,自己好心去醫院怎么就粘上了呢,她跟李田打球怎么就不正常了,是不是他們一家欺負她是一個單身女人,想到這,汪清澈說,我沒空,“啪”地一下撂了電話。
一整天,汪清澈都覺得說不出的郁悶,下班了她把兒子送到姥姥家吃飯,自己約閨蜜出去吃西餐聊天。汪清澈說,你說,我是不是倒了八輩子霉了,打個球把人打趴下了,然后就懷疑咱倆有事,還找上門來,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閨蜜說,你告訴我實話,你倆到底有沒有事。
汪清澈說,我對天發誓連手都沒拉過,我爸去世的早,我就是覺得他身上有我爸的影子,老實本分性格好還能干,也許是前夫把我作的,只有跟老年人接觸才感覺有點安全感,我是不是得心理疾病了。
閨蜜說,如果因為你前夫一個人,你就只敢跟老年人接觸,就真是病了。
汪清澈的手機“嗡”的一聲,來了一條短信,上面寫著,你好,我是李田的女兒,我想跟你談談,如果你不心虛的話,就請出來一敘。
汪清澈說,看到沒,真粘上我了,還來個激將法。
閨蜜說,我陪你去,他們也太欺負人了,他們想干啥啊。
汪清澈說,還是我自己去吧,你跟我去,顯得我更加心虛了。
汪清澈把賬結了去赴李田女兒的約,一路上她告訴自己千萬不要沖動,沖動是魔鬼,本來沒有的事也能搞出事來。
李田女兒對汪清澈說,我是奉母親之意來找你的,本來我不想來,因為這事關乎我父親的隱私。我覺得我們這樣做是對我父親的不尊重,但我母親面對父親的突然得病,也許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所以,我是來完成這個任務的。
汪清澈說,如果我說,我們之間什么都沒有你們信嗎。
李田女兒看著汪清澈的眼睛,然后說,我信。
汪清澈說,你知道你們這樣做深深地傷害了我嗎,我是一個單身女人,我有種被人欺負的感覺,我和李大哥曾經在一個科工作,中午的時候,我們就總在一起打乒乓球,李哥退休之后,我們再也沒聯系,那天我帶孩子去學乒乓球無意中看到了他,就約他一周打兩次,也算帶著孩子學了,我們從始至終都是光明正大地接觸,怎么突然間就整成了不正當的男女關系了,再說了,你們這樣平白無故地找我談,不覺得是一種冒犯嗎。
李田女兒說,你別激動,我就是簡單了解一下情況,回去好跟我媽匯報一下就完了。
汪清澈一下就炸了,站起來說,你向她匯報,那我呢,你們考慮過我的感受嗎。
汪清澈坐在出租車上,對自己的表現很不滿意,去的時候就提醒自己要冷靜,怎么到時候還是沒繃住呢,這么反應激烈倒顯得自己心虛了。
汪清澈回到家,兒子正在寫作業,見汪清澈進屋,拿過來一張卷紙讓汪清澈簽字,汪清澈一看只有68分,又炸了,那天,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動手打了兒子一個耳光,還相當地響,兒子捂著臉,不敢相信地看著汪清澈轉身進屋,門摔得山響。汪清澈站在地上,看著自己手掌心,有點紅。紅得嚇人。她用那只發紅的手掌心捂著自己的臉,淚水順著指縫往下淌,她哭了很久,沒有人看到,也沒有人聽到。
汪清澈萬萬沒有想到,黃美麗居然又找上門來。那天,她坐在辦公室里正在錄一份文件,黃美麗問,請問,汪清澈在嗎。
汪清澈一抬頭,感覺頭發都豎起來了。她站起身,說,有事嗎。
黃美麗說,我給你打電話你為什么不接。
汪清澈說,我為何要接你電話,我們有什么關系嗎。
黃美麗說,你跟我沒有關系,但你跟我家李田有關系。
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活,看著她們,不知誰報告了隔壁的主任,主任把兩人請到他的屋子里去關上了門。大家都聽不太清,隱隱約約聽到了一些字句,你憑什么這么說我。你們太過分了。你們這是欺負人。你們不怕遭報應啊。最后的最后汪清澈對黃美麗說,我要告你誣陷。然后打開門走出來,摔門而去。
黃美麗要的就是這個結果,她從汪清澈不斷變色的臉和神情中看出了她和李田真的沒有什么,那是裝不出來的無辜,夾雜著被冤枉和屈辱的憤怒,最后呈現出被逼絕望的決絕。
黃美麗從那幢大樓里出來,說不出來的輕松,那是好多天來都沒有過的感覺了,李田的病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嚴重,除了一側身體有點麻,走路不那么靈光之外,基本看不出什么異樣。她抬頭看了看天空中的白云,散淡地飄浮著,被風一吹,就變成了不同的樣子,她想人沒事就知足了,一這樣想,心就接近幸福了。
兒子從家政公司找來好幾個保姆讓黃美麗選,黃美麗看著她們,選美一樣站成一排,最后選了一個看起來又黑又壯的女人。兒子又打車把另外幾個人給送了回去。
4
李田對于發生的一切都不知曉。汪清澈找到律師說,我就是想要個清白,讓大家知道對方無理取鬧就行了,不要什么賠償,也沒有其他要求。律師說,這個官司好打,就是造一個聲勢。汪清澈說,她這么一鬧,我以后還怎么找對象,咱們這個地方就那么大,誰提起誰都認識,她在毀壞我的名譽,欺人太甚了。
律師說,我想她就是受了刺激,把那種壓力找一個出口發泄出去,自己也沒意識到有什么后果。
汪清澈說,我不管,反正我得讓大家知道,我是被冤枉的。
法院傳票郵到家里,李田才知道發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很震驚,有點不敢相信黃美麗會做出這樣的事。他給汪清澈打電話想要說抱歉,但汪清澈已經給他拉黑,他一打,電話里面就說此用戶已關機。
李田想去單位找汪清澈又怕給她帶來更大的影響。黃美麗從外面回來看到傳票,再看李田,說,我就是去單位問問,沒想到她卻當真了。
李田說,你怎么能這么干呢,人家平白無故地背一個這樣的黑鍋,以后還怎么在單位工作啊,現在好了,法院傳票都來了,怎么辦啊。
黃美麗說,還怨我了,誰讓你跟一個女人打乒乓球了。
李田說,算了,咱們去上門賠禮道歉,還人家一個清白。
黃美麗說,我才不去呢。
李田說,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現在傳票都上門了,你在家躲著能行嗎。
李田陪黃美麗去的單位,他沒有上樓,他坐在離單位不遠的一個咖啡廳里等黃美麗。出門前,他對黃美麗千叮嚀萬囑咐,讓她說話一定要誠懇,要讓大家覺得真是一場誤會。黃美麗說,看你急成那個樣,你們不是真有事吧。
李田說,又來了,如果是真有事,我能讓你去嗎,那不是戲弄自己的老婆嗎,哪個男人能那么干呢。
黃美麗說,那樣干的男人有的是,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那樣的男人不是人,早就被女人踹了。
那可不一定,現在為了各種原因在一起眼不見心不煩湊合過的有的是。
李田說,但咱倆不是。
黃美麗去找汪清澈的時候,汪清澈出去辦事沒在,還是主任接待的黃美麗。黃美麗說,我今天是來道歉的,那天老李突然倒了,我受到了刺激,一時糊涂冤枉小汪了,來還小汪一個清白,她還那么年輕,別因為這個事影響以后的生活。過后,大家都跟汪清澈說,那天你要是在場就好了,李田他老婆一臉卑微的啊,你要是在能給你鞠個躬。
汪清澈回屋給律師打電話說,撤訴吧。
黃美麗沒想到問題這么容易就解決了。李田說,人家就是爭一口氣,也沒想把咱們怎么的。黃美麗說,我也就是要一口氣,看看到底你倆是怎么回事。
李田說,我這個病只能是越來越糟,不可能越來越好,你看小趙來這么長時間還可以吧,如果行,咱們就長期雇,時間長了大家有感情了,也好相處了。
黃美麗說,我覺得不行。
李田有點吃驚地說,不是挺好嗎,怎么不行了。
黃美麗說,昨天她去買菜,一共花了八十多塊錢,我后來路過市場問了一下價錢,她多報了。李田說,多報多少。至少二十多。那么多啊,李田覺得有點不可思議,這個數出乎他的意料,如果是五塊十塊的還說得過去,這要是一天二十多,一個月就六七百塊,這可真不行。
黃美麗說,找一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的人太難了。
李田說,其實不難,就是沒遇到吧。
那咱們就再找。
李田和黃美麗商量,這錢還不如給在明面上,大家心里都舒服,兩人去中介公司說,我們在你們原來的價錢上再多給五百塊,但這個人必須是老實本分的好人,不能讓我們跟著操心鬧心。中介公司的人說,你們放心,就沖你們給的這個價,人家也得好好干啊。
后來,兩人發現還是把事情想簡單了,黃美麗發現,這個跟自己一個姓的小黃,進入角色倒是迅速,人也熱情會來事,眼到手就到,用中介公司的話說,是他們的優秀員工,但她太活泛了,嘴不閑著,整個家她像女主人,一開始給黃美麗出主意,這么照顧李田會讓病人更加舒服,那么收拾屋子會事半功倍,黃美麗想真是找對人了,但時間長了,黃美麗感覺有點喧賓奪主,只要黃美麗一伸手,小黃就能指出問題和毛病,用她的方法是快捷省事,但窩心,就像一個人總是被指導被教育,心里不是滋味,更何況,小黃有時候跟李田說說笑笑的讓黃美麗不舒服,雖然小黃張口閉口叫著李叔李叔的,但黃美麗還是覺得家里多出個碎嘴鸚鵡說不出的難受,最后,考慮再三還是跟李田說,把她辭了吧。
李田有點吃驚,這個小黃不是挺好嗎。
黃美麗說,成天嘰嘰喳喳的,耳根子不清靜。
李田說,人無完人,就是自己的兒女侍候咱們,也會有不滿意的地方,你這是嫌人家是外姓人了。
黃美麗說,要是自己的兒女,我會說,你少說幾句,我嫌鬧得慌,對她,我怎么說啊。
李田說,你要是這么個挑法,沒有一個適合的。
黃美麗說,你喜歡小黃啊。
李田說,我覺得還行。黃美麗說,我已經日結完讓她走了。李田說,那還是我買菜做飯吧,別人誰來你也不放心。黃美麗說,也行,咱們互相攙扶著去買,就當鍛煉了,錢還省了。
李田說,你覺得行我沒事,別嫌我走得慢就行。
家里突然清靜了,兩人都覺得去掉一塊心病,雖然不那么干凈利索了,但一起摸索摸索這兒整理整理那兒地一起忙活,感覺日子還多了一份生機和活力,不但省下一筆費用,還覺得挺有意思。
兩人做了一個時間表,幾點起床,幾點吃飯,幾點睡覺,幾點買菜,幾點散步,雷打不動。兩個人就是一個隊伍,結伴而行,李田感覺是溫潤的,但時間長了,黃美麗覺得是一種煎熬,她總對李田說,你說咱們這是不是就是混吃等死呢。李田說,人從生下來那一天就在走向死亡,大家都一樣,不要那么悲觀。
黃美麗說,那人家有這事那事的干,咱倆現在就是為了這口氣活著。
誰不為一口氣活著,咱們也年輕過,也沒啥特別的。
黃美麗對李田的回答思考了半天,想想也是,上班的時候干這忙那和現在這樣一順水的單調生活,其實區別也不大,都是被時間推著往前趕,只不過內容少點豐富變化,一想到這,黃美麗又唉聲嘆氣,當初去旅行的時候還嫌煩了,現在想走都不可能了。
李田說,咱也體驗過了那種滋味,現在這個滋味就跟當初旅行時一樣,覺得乏累無聊,過后一想還挺美好的。
黃美麗說,我們現在的日子,以后會覺得挺好?
李田說,當然了,人就靠回憶活著,過去的都覺得挺好的,當下的都覺得不滿意,未來又鏡花水月,就是這么回事。
黃美麗說,怪不得那個小妖精喜歡你,你還挺能白話。
李田說,別在背后說人不好,人家也沒招惹你啊,都是你自己找氣生。
你又為她說話。我不是為她說話,我是說理,人擰不過一個理。小汪自己一個人帶孩子不容易,咱不能再給人添堵了。
黃美麗說,我就是說說,你看給你心疼的,你倆指定有事。
李田說,行行行,我錯了,我錯了,不應該為她說話,咱以后誰也不提這個事了行不。
是我鬧嗎,如果你不跟她打乒乓球,你能得這個病嗎?
我的病跟人家有啥關系啊?
你沒看電視上演的,跟人喝酒死了,還要對方賠償呢。
那跟打乒乓球能一樣嗎?
怎么不一樣,沒讓她賠錢便宜她了。
李田說,祖宗,你可別鬧了,那個事早就已經過去了,再也不要提了。黃美麗說,我也沒特意想啊,怎么一說就說到這個事兒上了。
黃美麗讓李田在家把花澆一澆,她一個人去買菜。李田說,少買,天天都扔剩菜,真心疼啊,老話講,浪費有罪。黃美麗說,太少人家就不賣了,我現在就買一個茄子,兩個小土豆,十來根云豆,還怎么少,人家也不能把茄子給我掰開賣我。李田說,我的意思買個小點的。黃美麗說,下次你去買,我看你能買啥樣的。
李田一邊澆花一邊想,兩個人每天就那么閑硌牙還挺有意思的,一個人在一百來平的房子里,怎么走怎么感覺不得勁兒,自己真是不行了,以前自己在家那么長時間也沒感覺怎么的,現在怎么就覺得那么空呢,一這么想,心就灰暗了,感覺人真是太脆弱了,一下子,病來如山倒,山倒了,那些花啊草啊樹啊枝啊就都跟著灰飛煙滅了。李田想到這,心堵得慌,拿著花灑的手也有些抖,氣就喘不勻了,他想把花灑放在地上,喝口水去,他走向保溫杯,剛拿起來送到嘴邊,一仰頭,“哐當”一聲倒在了地上。
黃美麗買菜回來打開門沒看到被那棵幸福樹遮擋住了的李田,還以為他去了衛生間,她去廚房把菜一一拿出來,需要馬上做的放一堆,其他放進冰箱里,黃美麗有點小潔癖,什么東西都得干干凈凈,利利索索的,冰箱里永遠不會有剩菜的異味,都是固定的盒子分類碼放整齊,包餃子的肉餡在冰箱里冷藏都像一塊豆腐似的四四方方。李田曾對黃美麗說,你太較真兒了。黃美麗說,你說實話,你打開冰箱的那一刻,心里舒服不。李田點頭說,舒服。那就得了唄,要想讓自己舒服,就得做到位。李田說,你不覺得累就行。黃美麗說,我這是一種享受。
黃美麗都收拾完了,她喊李田,你看我今天買的菜合格不。
李田不應。
黃美麗想李田最近總是便秘,吃了好幾種藥也不好使,不行就得去醫院看看了,她一邊往衛生間走一邊喊,你干啥呢。
衛生間沒有人。
黃美麗一下想到了小汪,但一想李田搖晃的身體那個念頭又打消了,她重新走回客廳里,地上一道暗影讓她一聲驚叫,她看到李田豎躺在那株巨大的幸福樹后面,只露出一只甩出去拖鞋的腳,她感覺心臟驟然抽搐,接著無力地倒了下去。
5
兩個人躺在地上,一橫一豎,像個“T”字。黃美麗先緩過來的。她看了一眼不遠的李田,他像是睡覺了,也許已經死了。她感覺自己的毛孔冒著涼氣,那一刻她有不真實的虛幻感,好像是在夢中。醒了,一切就都過去了。
但那不是夢。黃美麗想站起來,身體跟地面長在了一起,每一纖毫的挪動都如大江翻涌般費力。她告訴自己必須起來。她看了一眼李田,手指緊緊摳著茶幾一角的純毛地毯,想借一點力氣,除了拽下幾根糙毛,無能為力。她又看了一眼李田,大聲喊他的名字,每一聲都虛脫了似的冒汗。她告訴自己要冷靜。冷靜,再冷靜。她用舌頭舔了一下流進嘴角發咸的淚水,咽進肚里,使出全身的力氣再一次抬起頭,千斤重的頭,抬起一個縫隙,又快速地狠狠砸向了地面,她感覺自己的后背在堅硬的白色地磚上冰涼得發疼。她告訴自己要快點,如果這樣躺下去,風濕會犯了。她深吸一口氣,像當年生孩子一樣,鉚足了勁兒力發一點,發出撕心裂肺的一聲大吼,一下子抬起了上身,如一張紙向腿部折疊,再倒下去,爬著往前移動,再移動一點,終于夠到沙發上的手機。
120來的時候,黃美麗已經爬到門口,打開了門。護士進來,看到門口躺著一個,廳里躺著一個,還以為是煤氣中毒,沖進廚房找開關。黃美麗強撐著說,是腦出血。
護士把黃美麗和李田抬上救護車。李田還是昏迷不醒。黃美麗想給兒女打電話,一想他們一個剛到家,一個還在國外,又把手機放下了。
黃美麗歪頭看著李田想,難道這就真的要離開了嗎。她感覺不真實,一個大活人,剛剛還有說有笑,突然就要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沒有誰給她一個交待,就那么簡單粗暴地把一個跟自己生活了幾十年的人從身邊拿走了,像拿走一塊饅頭。她越想越覺得委屈,越想越覺得害怕,止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李田是被黃美麗的聲音驚醒的,他睜開微閉的眼睛,看著黃美麗滿臉的淚水,努力地想要調動臉上全部的肌肉,對黃美麗笑一下,沒有成功。
兩人在一個病房里。黃美麗的床總是空的,先緩過來的黃美麗在李田面前就是一個好人兒了,下地去侍候躺在床上的李田,黃美麗坐在床邊的凳子上給李田喂飯,稀粥從李田的嘴角流到枕頭上,像一道傷疤,黃美麗的眼淚一下子涌出眼眶,快速地拿過白毛巾給李田擦干凈。李田微睜著眼睛,想說什么話,嘴角動了動一句也說不出來。
臨床的老頭老太太問黃美麗,孩子是不是不在本地啊,怎么沒見來呢。黃美麗的眼淚差一點又出來,強忍著。老頭說,現在能指上孩子照顧的太少了,他們都有自己的事,再說了,他們平時上班我們不還得自己活。
黃美麗問,你們雇保姆了吧。
老太太說,我們住養老院。
黃美麗把嘴一撇,一想到養老院就感覺像監獄似的,一群黑壓壓的老頭老太太,走廊散發著各種不明異味、半夜走廊里回蕩著各種稀奇古怪的嚎叫。她說,我們從來沒想過去養老院。
老太太說,那是你還沒有被逼到絕路。
黃美麗一想,現在不就是面臨絕路了嗎,她看了一眼迷迷糊糊的李田,眼淚再也止不住地噼里啪啦地掉了下去。
老太太說,養老院挺好的,有人管吃管住管洗澡管理發管洗衣服管打滴流,我們就是在活動室里玩玩撲克和麻將,還有唱歌的跳舞的,拉二胡彈電子琴的,要想畫畫和看書還有大長桌子,反正啥都有,想干啥干啥,可好了。
黃美麗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不是天堂嗎。
老太太哈哈笑,說,對,是天堂。
黃美麗說,我不信。有人的地方就有痛苦,那么多小腦萎縮的人在一起還不打個底朝天啊。老太太說,還有力氣打的人是不會去養老院的,去養老院的人都是只顧著喘氣,像我們,活一天就賺一天,哪還有別的心思浪費那個腦細胞啊。就算打打嘴仗,轉身就全都忘了。還有那樣的,明明前腳通知了別人去打飯,后腳那個人又來通知她,都糊涂了,就誰也不挑誰了,都是一堆老掉牙的東西,誰倒誰身上都正常。
黃美麗一想也是,要是她跟李田去了,李田能再站起來,她啥也不想了,活一天都是幸運,兩個人一天就是唱唱歌,散散步啥也不用管真是太好了。想到這,她俯下身體趴在李田的耳邊說,老李,你一定要好起來,你聽到了嗎,咱們這回啥也不用干了,就是去享福了。
李田好像聽到了,沖黃美麗眨了眨眼睛。
從醫院出來,黃美麗給兒女分別打了電話,告訴他們,你爸這回是夠嗆能站起來了,保姆也不順心,我們想去住養老院。女兒在電話里又哭了。兒子說,也未嘗不是權宜之計。黃美麗說,房子我們是不會賣的,不管怎么說,還有一個窩,哪怕不住了,放在那里心里也有底兒。兩個孩子都同意。黃美麗說,我把養老院的地址用微信發給你們,你們啥時候回來,就去那兒看我們。
女兒又哭起來。
兩人包了一個標準間,帶獨立衛生間的,一人一個床,中間一個小木柜,挨得很近。每天,黃美麗把兩個人的飯菜打上來,喂李田吃完飯,換上紙尿褲,再把電視打開,讓李田靠在床頭上看,她就可以跟老太太們去樓下散散步,唱唱歌了。因為她在里面算年輕的,大家都愿意拉攏她加入自己的戰隊,黃美麗感覺不錯,雖然談不上是天堂,但一時間還真就感覺挺美好的。
每次從外面回來,黃美麗就跟李田叨咕張家長李家短的事,說有個老太太給院長寫了一封情書,上面寫著他們曾經有過怎樣的戀情,現在院長不要她了,她要告發院長。院長把信給民政局送去了,還通告了老太太的兒女讓他們去給老人做一下精神鑒定。因為院長馬上要競聘副局長,在這個節骨眼上出現這么一個插曲,院長的嘴角起了一圈大水泡。
李田張著大嘴哈哈笑,哈喇子直往下淌。黃美麗忙拿過白毛巾給李田擦,一邊擦一邊說,你輕點笑,笑那么大勁兒干啥啊。李田笑得更歡了,哈喇子流的更多了。
黃美麗拿過李田的一條腿一邊按摩一邊繼續說,還有一個老頭年輕的時候搞婚外情,老婆孩子都不要了,等到老了一個人只能住養老院,可是十多年了,從來沒有一個人來看過他,去年大年三十,他在后院樹上上吊自殺了。李田這回皺起了眉頭。黃美麗又補充說,我聽說,他身體還挺好呢,能走能跳的才七十來歲,可惜了。李田的眉頭皺得更深了。黃美麗說,看來你還沒傻,能聽懂我說話。李田又張大嘴傻笑。
黃美麗繼續說,還有一個老太太年輕的時候一直沒有孩子,是大學老師,后來機緣巧合收養了一個男孩,沒承想這個孩子不好好學習也就罷了,成天打架斗毆,管老人要錢,不給就打老人,老人跑了好幾家養老院都是隱姓埋名,她叫過李夏,叫過王卓越,還叫過何白,叫過尤一,你聽聽,真是老師有文化,人家起的名字都那么好聽。后來,她愛人死了。她在這里又找了一個后老頭,過了不幾年就得了癌癥,那個后老頭可夠意思了,一直把老太太侍候走,老太太是含著笑離開的,她把最后的幾萬塊存款都給那個侍候她的老頭了,算是有情有義。
李田的眉頭還是皺著。黃美麗又拿過李田的另一條腿開始按摩,說,還有一對老頭老太太,兩個人一直住的是解困房,不值幾個錢,一輩子靠在道邊賣點零了八碎的東西過活,手里也沒啥存款,那個解困房后來又要動遷,兩個人拿不起上樓的動遷費,就把房子賣了,選了一塊墓地,現在他們一提這事就可開心了,說,那個墓地要多漂亮有多漂亮,你說有意思不。
黃美麗一看李田已經歪著腦袋睡著了。
李田不是睡著了,而是又一次昏迷了過去,無論黃美麗怎么哭喊,李田都沒有反應,黃美麗想這回李田也許真的死了,她跑出屋拼命地喊人,大家從四面八方撲向了李田,李田依然一動不動。黃美麗感覺自己的心臟再一次飛離了體外,就在眾人層層疊疊躍過她的視線,李田的影子一點點變小的時候,她“轟”的一聲倒了下去。
大家又轉過身去忙活黃美麗。
黃美麗和李田一人一床躺在屋子里,服務員每天給他們打飯、洗臉,給李田換紙尿褲。黃美麗看著女服務員掀開李田的被子,脫下他的襯褲,她閉上了眼睛。
有時,屋里沒人的時候,黃美麗喊李田,李田會勉強地睜開眼睛,把頭歪向一邊看著黃美麗,哈喇子流一枕巾,黃美麗想給他擦,但夠不到。黃美麗伸出的一只手就在空中懸著,李田的臉憋得通紅,使了全身的力氣,慢動作地把手從被子里伸出來彎曲地夠向黃美麗,黃美麗驚喜地給李田豎大拇指。她使勁握住李田瘦骨嶙峋的手,但一只手擎起兩只手的重量,不長時間就堅持不住了,李田的手先掉下去的,“哐當”一聲狠狠地砸向了床沿。黃美麗的手也跟著“哐當”一聲狠狠地砸向了床沿。那個聲音,讓兩人迷戀。兩只狠狠砸向床沿的手,也不疼,而是甜蜜。那些日子,兩個人每天都聽著“哐當”“哐當”的聲音,那個聲音,從每天十次變成每天八次、五次、三次、一次。到隔好幾天才有一次。
直到消失。
那天,來的也許并不突然。服務員一早把兩人安頓好就出去了。黃美麗喊李田,李田不應,像睡著了似的。黃美麗想,那就再陪他睡一會。一覺醒來,黃美麗又喊李田,李田還是沒反應。黃美麗想,真能睡啊,那我就再陪你睡一會。期間,服務員進來看了看他們,沒覺得有啥特別的異樣,就退了出去。那時,黃美麗正在做夢,夢得亂七八糟,顛三倒四的,一會兒全黑一會兒全白,看不清是啥,混沌一片。快到中午了,黃美麗第二覺醒來,鉚足了勁兒喊李田,李田還是不應。黃美麗覺得不對勁兒了,但她的聲音太小,她想夠床頭的叫鈴器,但不知誰在頭一天晚上把叫鈴器的電線扯到床下面去了。她開始哭,她說,老李,你干啥呢,你沒死吧,你別嚇我啊,你快點睜開眼睛動一下,我害怕,你快點動一下,動一下就行,老李,就一下,行不,就動一下,我求求你。
李田一動不動。
黃美麗看了看墻上的鐘,那個鐘是吊在棚頂上的,這是黃美麗提出來的特殊要求,一開始院方說不行,不能隨意往墻上釘釘,不美觀不說,還危險。但黃美麗一再哀求說,我們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就盼著時間能來個人,這口氣就這點念想了,就答應我們吧。
樓長為這事特意去前樓請示院長,說,他們活不多長時間了,就這點要求,我們保證鐘的安全,絕不讓它掉下來砸到人,以后,他們要是走了,我們再把鐘摘下來。院長沉思了一下,最終點了頭。
差一個小時就要開飯了,服務員就會進來了,就知道李田怎么回事了。但這一個小時,怎么熬。黃美麗想,如果此刻李田已經走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地陪著他,不打擾他。一想到這,黃美麗的眼淚再也止不住嘩嘩往下淌,想起年輕的時候,兩人也不是沒吵過,但從來沒動過手,有一次,黃美麗說到李田父母的不是,越說越急,越說越離譜,李田揚起手臂舉在半空終是沒舍得落下去,卻一拳打碎了衛生間的鏡子,黃美麗看著李田鮮血直流的手,啊啊大叫,一邊手忙腳亂地給李田包扎一邊哭著說,我以后再也不說了,再也不說了,我錯了,我錯了,你為什么要這樣啊,你怎么不往我身上打呢,你就是一個大傻子,精神病,你瘋了嗎,你怎么不打我呢,你怎么不打我呢。李田一把摟過語無倫次的黃美麗,黃美麗哭得更大聲了。
服務員進來,用手指試探李田的鼻息,往外跑叫人。大家都想把黃美麗推到另外的屋子里去,黃美麗死死拽著床單,拼命地搖頭。大家對她說,你不能看著另一半走,陰氣太重,會把你帶走的。黃美麗求樓長,讓我看他最后一眼還不行嗎。在場的人都抹眼淚。
最后院長表了態,就讓她躺在那里吧。
黃美麗看不見大家怎么給李田凈身的,那么多的人圍著李田忙前忙后,她的視線被那層人的背影遮擋著,她很著急,但無濟于事。她默默地閉上了眼睛,想象著躺在那里的人就是自己。
穿好了壽衣的李田,顯得年輕了一些。大家哭成一片,但都忍著不敢太大聲,害怕刺激到躺在一邊的黃美麗。黃美麗的兩只手緊緊拽著床單,汗水把手心里的床單攥出了漬。
殯儀館的人來把李田的頭蒙上,像捆柴火似的綁了好幾圈,四個人中有一人喊,起。大家合力抬起來一步一步地往外走。每走一步,黃美麗都覺得是一記記重錘把她砸得越來越扁。
眾人的哭聲把她淹沒,很多人圍著她,說著安慰的話。那些話像一片片樹葉,飄下來把黃美麗掩埋。黃美麗從那些樹葉中,費力地伸出手,抬起來。有人上前握住了它。黃美麗掙脫了。她的手懸在半空。
懸著。
“哐當”一聲砸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