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關曉平上夜班前是從來不睡覺的。他戴著耳機趴在被窩里玩手機游戲,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等上夜班的鬧鐘響后,他會睜著發紅的眼睛從被窩里探出頭打個哈欠,就像剛睡醒一樣。
“別看了,快睡吧!”王超說,“小心把你的腦袋打沒了。”他看著關曉平左臉頰上的那道疤痕說。
“不會的。”關曉平無所謂地說,“如果真打沒了,那就是命。”“你還信這個。”王超說。“我爺爺信,所以我就信。”關曉平摸著臉上的疤痕說。他這道疤是讓泵軸承卷起的鐵條打的。
半個月前,關曉平像往常一樣玩到上夜班,等他接完班到崗位上時,他的眼睛就已經閉上了。一個小時后輪到他巡檢時,他的眼睛還是閉著的。他拿起安全帽往外走時,眼睛還是閉著的。五分鐘后,關曉平捂著臉跑進了值班室,紅色的血從他捂著臉的手心淌進了他的脖窩里。他放下捂臉的手時,王超驚得張了一下嘴巴,關曉平的左臉頰上有道一拃長左右的血痕。血痕比較深,兩邊的皮都往外翻著,能看見里面紅色的血肉。
“我閑著沒事甩鐵條玩,不小心把鐵條劃到了臉上。”沒等王超說話,關曉平搶先一步說道。
當時,王超對此話并沒有懷疑,包括他們的值班長見了,關曉平這樣說時也沒有懷疑。鐵條是他們的巡檢工具之一,是為在巡檢時發現泵軸承處的冷凝水管堵塞時疏通用的。鐵條的一端有個鋒利的尖頭,如果不小心劃到臉上,的確會劃傷的。王超讓關曉平去醫院,關曉平沒去。他就像沒事人一樣從崗位的急救醫療箱里拿出一包創可貼貼到了臉上。
事后,關曉平告訴王超,他臉上的這道疤是巡檢到二號冷凝水泵前時,手里的鐵條不小心撩到了快速轉動的軸承上,在快速旋轉的反射力下直接把他手里的鐵條抽出打到了他的臉上。
“要是再往上一點,我的眼睛就瞎了。”關曉平后怕地說。“以后上夜班把覺睡足,不要再玩手機游戲了。”王超勸道。關曉平聽了沒說什么,只是搖了搖頭,好像在否定什么。
關曉平總說自己到工廠干活是命。按照他自個的想法,他想出去跑大貨,“我一年就考出了大貨駕照。”他對王超說。他這話王超是信的。關曉平手上的活特別麻利,上一顆螺絲帽王超得擰七八下,有時還擰不緊。關曉平的手腕抖三下,擰得是又緊又準。
關曉平他爸在去世前一直在城里的批發市場干裝卸的活,他們家的生計就是靠他爸的肩膀扛出來的。在他技校畢業,考出大貨駕照一年后,他爸在扛一大筐蔥時,一頭栽在地上,送到醫院沒兩天就去世了。他爸走后,他爺爺對他說,家里得有個頂得住的人,人跑遠了就靠不上了。“要不是為了那個小皮玩意,我才不在這干呢。”關曉平有一個弟弟,今年剛上高中,學習成績特別好,用他爸的話說,全家人的指望就在這個小兒子身上。
王超也是技校畢業,和關曉平同一年進的工廠。關曉平是技校畢業一年后進的這家工廠,還是他的發小白頭翁介紹過來的;王超是在家里混了兩年后,看到這家工廠的招工啟事過來的。
兩人住的這間宿舍住四個人,有兩個是工廠附近村里的,除了加班走不開,其余時間很少在宿舍睡,這間宿舍基本上屬于他們兩個人。
“不要玩手機了。”王超忍不住又勸道。“你說這個有意思嗎?我哪天不玩手機。”關曉平不以為然地說。“你的手機也需要休息,它碰上你這樣的人也很耗神吧。”王超說。“我的手機是蘋果的,質量好。”關曉平說。“是,你手機好。”王超沒好氣地說。
關曉平周圍的同事沒幾個用蘋果手機的,他便是其中之一。這部蘋果手機是他身上最貴重的東西,他不抽煙不喝酒,也不去網吧,吃飯總打餐廳里最便宜的菜。“我只注重精神享受。”關曉平說。“你境界高。”王超聽了總會嘲諷地說上這句話。
上夜班的鬧鐘響后,關曉平打著哈欠睜著發紅的眼睛從被窩里探出了頭。王超仍舊閉著眼睛,過了一會,他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又詐尸了。”關曉平開玩笑道。“睡不夠啊!”王超一把掀開了被子。十分鐘后兩人穿戴好出了宿舍來到職工餐廳吃夜宵。王超就像餓死鬼上身一樣,肉包子兩口一個,很快把眼前的五個包子吞了下去。“你真能吃。”關曉平有些嫌棄地說。“上班。”王超拍著肚子打了個飽嗝。
走出餐廳,關曉平抬頭看著天上閃耀的寒星,使勁吹了口氣。他和王超進了廠區,他們上班的地方是蒸發車間,在廠區的西南角。兩個人夾著腋下的安全帽往前走著。王超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就像點亮的電燈泡。一個騎白色自行車的姑娘從他身邊駛過。騎車的姑娘扎著高翹的馬尾辮,是用藍色絲巾扎的,上面還系著一個美麗的蝴蝶結,遠遠望去就像一只美麗的蝴蝶在她的辮子上飛舞。王超看了關曉平一眼,然后把拇指和食指湊成一個環,伸進嘴里,吹了一個響亮的口哨,引得道路上的人都回頭看他,騎車的姑娘卻沒有回頭。
“你瞎吹什么?”關曉平使勁拉一下他的胳膊。“我是替你吹的。”王超說。“犯賤。”關曉平不高興地說。
十分鐘后,兩人來到蒸發車間的三層主控樓前。一樓是電氣車間管轄的配電室,三樓是車間辦公室。一上二樓最靠外是計控車間的控制室,最里面是會議室,中間是主控室。
每次走到主控室前王超都會不由自主地說上一句,“當上主操就不用擰螺絲,拿著抹布擦泵了。”而關曉平每次聽到這句話就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樣,會快步離開。
開完班前會后,關曉平和王超來到自己的崗位蒸發站接班。高大的蒸發站有四層平臺,最高的平臺二十一點五米高,六個龐大的蒸發器從高往下貫穿在四層平臺上,從北到南依次排列長達五十米。每個蒸發器有二十八米高,比最高的平臺還高出一頭。每個蒸發器的腳底都有兩臺泵,一臺循環泵,一臺過料泵。六個蒸發器運行時,十二臺泵由快到慢飛速旋轉。灼熱的堿液在蒸發器內沸騰跳躍,在高溫高壓蒸汽的熱逼下,劇烈的腐蝕性堿液在蒸發器的循環管,過料管內快速循環過料。在八臺強力真空泵,四臺冷凝水泵的抽動下,一個龐大的機器怪物快速地運轉起來,發出了令大地顫抖的轟鳴聲。
關曉平每次來到蒸發站前都會忍不住抬頭看一眼,他感覺自己是如此渺小,有一種要被吞噬的感覺。他第一次到蒸發站時兩只耳朵使勁縮著,蒸發器的轟鳴聲讓他感到害怕。聽著鼓耳的轟鳴聲,感受著腳下隨著機器顫抖的水泥地面,關曉平感覺自己就像是坐在一條大帆船上,行駛在波濤洶涌的海面上,隨時會被甩出去。這種感覺至今仍然留存在他心里,他現在進入蒸發站已不再害怕,有時反而覺得這種鼓耳的轟鳴聲很刺激。
接完班后,關曉平來到一號蒸發器過料泵前。過料泵的出口管漏了個沙眼,堿液正從里面噴出。
“剛開始噴出的堿液是線狀,現在已經噴成了弧形,得停車檢修了。”上個班的蒸發工在交班時說。
接班半小時后,蒸發器開始壓汽停車。蒸發器蒸汽管道里傳來了氣體收縮的咝咝聲。停完車,關曉平打開一號過料泵前的放料閥放料時,王超走了過來。
“工廠不讓抽煙的。”關曉平說。“這個你管不著。”王超把手里的管鉗遞給了關曉平。管道內放完料后,他和關曉平得把漏點周圍的保溫棉拆下來。趁放料的空,王超倚在蒸發站周圍的水泥墻上看起了手機,不時嘿嘿笑兩聲。關曉平悄悄來到他跟前,蹺起腳探頭看,“又在看黃片。”王超一臉不在乎,緊盯著手機上的香艷畫面,“行家看門道。”他沖關曉平吐了口煙,關曉平使勁憋著沒咳嗽。他看著王超嘴中的煙,“給我來根。”“年輕人不要學壞。”王超把嘴里的煙拔下,他怕關曉平從他嘴里搶這半截煙。“裝正經。你知道我是不抽煙的。”關曉平說。
深秋的夜風格外涼。蒸發站上下所有的東西都是鐵的,在涼風下整個蒸發站透著冷冰冰的鐵銹味。半個小時后,一效過料泵管道內的堿液全部放完,關曉平和王超把漏點周圍的保溫棉拆了下來。關曉平把箍保溫棉的白鐵皮扔到地上時,打著哈欠的白頭翁出現在了蒸發站。
“就知道你會來。”關曉平說。“大半夜把我從床上叫起來,真他媽的混蛋!”白頭翁罵道。
白頭翁是檢修車間的電焊工,今夜加班的活落到他頭上了。
關曉平和白頭翁是發小,兩個人雖然不是一路人,但是在性格上卻很搭,很能聊,從小玩到大。白頭翁在技校學的是電氣焊,畢業后便進這家工廠當了一名焊工。他長了一頭白毛,他這頭白毛是上技校時上了兩年通宵熬出來的。當他頂著一頭白毛從技校出來時,差點把他爸氣到他媽的墳里去。雖然他現在已經把一頭白毛染成了黑色,但大家仍舊叫他白頭翁。
王超見到白頭翁后,沖他討好地笑了一下。他以前在心里瞧不上白頭翁,還經常在背后譏諷他,“他就是個拉皮條的混子。”而現在他已經和白頭翁混成一路人了。
白頭翁給電焊槍插上焊條,從地上拿起了防護罩。在焊之前,他罵了句,“他×的。”只見白頭翁手腕一抖,焊條下的電火花貼著管道跳躍起來。整個檢修車間的都知道,十幾個電焊工,白頭翁說自己是第二,沒人敢說是第一。正因為這一手跑電焊的絕活,檢修車間才忍著他的野性子。
關曉平在平臺內側的水泥墻邊上坐了下來。王超靠在水泥墻頭上看起了手機。白頭翁輕輕點著電焊槍,焊條與鐵管碰撞的瞬間激起了閃亮四溢的電火花,在昏暗的燈光下,火花是白色的,就像是跳躍的水花。跳躍的電火花微微觸發著關曉平的心臟。在這種傳導的刺激下,他似乎從電火花里看到了某種奇異的東西。電火花在裂開的縫隙中游過,一粒粒很微小的淌紅的熔點在管縫上慢慢游動,它們就像是螞蟻,就像是搖尾的蝌蚪,密集的熔合在一起。只見白頭翁的手腕突然一抖,由寧靜到爆裂,電焊條快速地燃燒爆裂融化,剛才看上去柔軟跳躍的火花變得迅疾猛烈起來,如同熾熱火紅的熔巖般順著焊縫順流而下。電焊槍噴出的火花越來越高,炫麗如煙花。關曉平看著絢麗的電火花,冷不丁地笑了一下。
2
下夜班的當天下午,關曉平接到了白頭翁的電話,叫他去喝酒。關曉平說不去,白頭翁沒強求他,這就是他們的兄弟情誼,要是換別人白頭翁早就甩臉了。關曉平從餐廳吃完飯回宿舍時見王超不在,他知道王超到白頭翁那去了。王超到這半年后便成了白頭翁的小跟班,而關曉平進工廠和白頭翁離得近后,兩人的交往反而不像以前那么緊了。兩人的宿舍挨著,進進出出,低頭不見抬頭見,有時見面連話也不說,只是笑一下。關曉平也說不清為什么,但覺得這個樣挺好。
兩個小時后,王超掛著張大紅臉進了宿舍,他沖關曉平傻笑了一下便往自己的床上爬。“把你的頭往里靠一下。”王超說。關曉平沒理他,繼續玩自己的游戲。“不聽是吧。小心我一失足成千古恨。”王超說。“有本事你來。”關曉平說。“小心哪天我腳一滑踩你脖子上,你就斷氣了。”王超說。“瞧你的痞樣。”關曉平沒好氣地說。王超吹了聲口哨沒理關曉平。關曉平看著眼前木桌上插在墨綠色啤酒瓶里的玫瑰花笑了起來。這朵玫瑰花是王超上周剛買的。
“讓你見證一下我的魅力。”當時王超舉著手里的玫瑰花說。他看上了原料車間一個叫趙小寧的女孩。關曉平見過,人長得漂亮高挑,不上班時每天穿皮的,不是黑皮裙就是黑皮褲,一臉的白粉,透著輕浮。王超問關曉平這個女孩怎么樣,關曉平搖了搖頭沒說什么。“你眼光高。”王超不高興地說。
關曉平雖然瞧不上王超追的女孩,但他在心里還是很佩服王超的厚臉皮,看上的女孩都會拿著玫瑰花去追。
“你笑什么?”王超把頭從床上探了下來。“我笑你的玫瑰花怎么還沒送出去。”關曉平說。“我要買新的。”王超說。啤酒瓶上的玫瑰花已經開始發黑發卷,酒瓶底下已經落了幾片枯得發白的花瓣。
“你明天還出去發卡片?”關曉平問。“去,有錢就掙。明天白頭翁帶我去西城區的酒店,今晚喝酒時說的。”王超說。“我右眼往上跳,小心你有災。”關曉平說。“你自己的眼跳關我什么事?”王超說。“我自己有災時眼皮是往下跳的。”關曉平說。“還有這邪門的事?”王超不相信地說。
王超在工廠里干了快四年了。他沒想到自己會在這個地方干這么久,他說自己從小野慣了,他五歲時媽生病死了。爸又給他娶了個后媽,繼母待他如親生般好。后來,繼母又給他生了個弟弟,繼母還是待他親生一般好。在他十歲那年,弟弟失蹤了,最后被人發現是掉進村東大柳樹下的水井里淹死了。他弟弟死后一年,繼母便跟他爸離了婚。他爸外出打工沒法管他,爺爺奶奶管不動他。他在進工廠前,沒一份工作是干滿三個月的。
“我從沒在一個地方干這么長過。”王超有點自豪地說。“這說明你長大了。”關曉平說。“我在這有事做,做夢少,干得就安穩。”王超說。“你這話聽上去像廢話。”關曉平說。“隨你。”王超說。
關曉平不上班時基本宅在宿舍里玩游戲看影視劇,衣服臟了也不會及時洗換。而王超很愛干凈,頭發幾乎一天一洗,衣服兩天一洗一換。他不上班閑著時會出去瞎逛,看廠里有沒有新來的漂亮姑娘。他還有一個不好的習慣就是好酒,平時喝啤酒,追女孩失敗時喝白酒,每次都喝得大醉。有一次醉得特別厲害,一進宿舍樓門口就開始吐,一直吐到三樓宿舍門口。一樓至三樓的過道里彌漫著嗆人的酒臭味,氣得負責宿舍樓衛生的阿姨把電話打到他們車間主任那,扣了王超一個月的績效。
有一天,王超喝醉酒把關曉平的被子揭了。當時已經深夜兩點多,氣得關曉平差點甩他一巴掌。關曉平一臉懊惱,濃烈的酒腥氣伴隨著飯菜發酵的臭味沖得他的頭直發暈,地板上有一小堆一小堆王超嘔吐出的污穢物。關曉平眼前的地板上淌滿了濃黃的汁液,他突然感覺自己就像是掉進了臭氣熏天的廁所里,“你看你喝的。”他感覺自己就要吐了。王超滿臉通紅地坐在他對面,手里拿著一瓶白酒,一身的酒氣。
“怎么了?”關曉平生氣地問。
王超莫名地哭了起來,“你知道我為什么喝這么多嗎?”“失戀了。”關曉平應付道。“我心里有刺,扎得我心癢癢。我苦。”王超嘴上吐著泡沫說。“你苦。”關曉平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王超低頭嗚嗚哭著。關曉平看著他佝僂著腰不停地用手撓脖子,撕扯頭發的樣子,真像一只癩蛤蟆,他真想一腳把他踹樓下去。王超雖然有一些壞毛病,但他這個人很仗義,去年關曉平的爺爺生了場急病,當時關曉平的弟弟剛上高中,家里剛給交了學費。他自己攢的那點錢根本不頂用,白頭翁借了他五千,王超聽說后借了他四千。
王超到這沒多久就跟著白頭翁發招嫖卡片。廠里的人都知道白頭翁業余時間跟著市區一個綽號叫烏鴉的人發招嫖卡片,做拉皮條的生意。廠里有不少人從白頭翁那里要過小姐,因此他的名聲在廠里很臭,女職工都對他敬而遠之。王超除了上白班,下夜班,上中班前都會跟著白頭翁到市區各個旅館、酒店發卡片。
“我勸你不要干。”關曉平對他說,“看在你曾借我四千塊錢的份上。”“有錢為什么不賺。”王超說。“這是黑買賣,小心掉坑里去。”關曉平說。白頭翁曾經叫關曉平跟他一起發卡片,但被他一口回絕了,他說自己有好幾口子人擔在肩膀上,不想冒這個險。“我沒有搶劫販毒,這是你情我愿的買賣。我只不過想多掙點錢。”王超說。“就不能想著干點別的。”關曉平說。“這活好干,我不愿干過腦子的活,煩!”王超說。
關曉平沒說話,繼續玩手機游戲。過了一會,只聽王超問他,“在想什么呢?”“在想談戀愛的事。”關曉平說。“說逗話玩呢。”王超從未見關曉平追過女孩,他一直認為關曉平的腦子被手機吃掉了,沒空想談戀愛的事了。“追女孩要講究實際。”王超說。“你懂個屁。”關曉平說著從床上爬起來到自己的衣柜前,從里面提出了自己那個冒著油光的黑色大旅行包,他從里面拿出一桿黑色單筒望遠鏡。“又要看星星了。”王超說。“還用你說。”關曉平白了他一眼。
每到月朗星稀的夜晚,關曉平都會把他的黑色單筒望遠鏡拿出架到窗前往外探看一番,“我要在三十歲之前開上一千萬的法拉利,成為百萬富翁。”他每次拿望遠鏡看窗外夜空中的星星時都會這么說。他說不清自己為什么非要說這句話,可要是不說,他心里就會覺得少了點什么。王超第一次聽他這樣說時,只是冷笑了一聲。后來他發現關曉平每次拿著望遠鏡往外看時都會說這句話,有時先說,“成為百萬富翁”,有時先說,“在三十歲之前開上一千萬的法拉利。”
“你為什么每次把望遠鏡架到窗前看時都說這句話。”王超問。“為什么?”關曉平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人都是有理想的。”“不是每個看星星的人都能實現理想。”王超說。
關曉平沒理他,他把望遠鏡朝向窗前的外鏡口抬了一下,現出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王超總覺得關曉平是在偷窺宿舍樓前面的居民樓,可又覺得不是,因為在他們宿舍樓前面有一片高聳的楊樹林,能把前面的居民樓遮住。可他每次瞧見關曉平盯著望遠鏡口露出很享受的樣子時,就會覺得他是在偷窺。有一次他把關曉平拉開,把眼睛睹到望遠鏡口上時才發現在楊樹林的遮擋下根本看不見前面的居民樓。“什么也看不見。”他掃興地說。“你爬到樓頂上能看見。在這只能看星星。”關曉平說。“沒意思。”王超說。
“我也會成為百萬富翁的。”王超說著閉上了眼睛,他感覺自己快要睡著了。
關曉平透過望遠鏡看著夜空中的星星,一顆顆閃著金色的光芒,好看極了。他把眼睛從鏡口上挪下來時已經聽見了王超的呼嚕聲。這架單筒望遠鏡是他父親的遺物。他不明白父親為什么會買架望遠鏡。當他拿著這架望遠鏡看到天上閃耀的星星時似乎明白了什么。
3
今晚上夜班,關曉平到班上后沒有像往常一樣閉著眼睛睡覺。
“你今晚有點不正常。”王超看著他說。“不就是沒睡覺嗎?”關曉平大睜著眼睛說。“讓你說對了。”王超說。“倒了這么長時間的班,我一直在睡覺,今晚我不想睡了,我怕被抓。”關曉平說。“你覺悟這么高了。”王超說。
工廠里倒班的人最討厭上夜班,無論提前睡得多么好,到了班上還是困。工廠有專門查夜班的紀律人員。打瞌睡抓住罰二百,趴在桌上睡覺直接開除,當月工資作廢。王超就被抓過,不僅被罰了二百塊錢,當月的休班也被取消了。而關曉平無論怎么睡,從沒被抓過。“只能說我運氣好。”他自得地說。
上班一個小時后,輪到王超外出巡檢,他從桌上拿起安全帽往外走時,關曉平叫住了他,“小心點,別掉地溝里去。”“沒事的。”王超說。
王超走出值班室后,關曉平突然想起了師傅跟他說過的話,“工廠早晚是要死人的。”他之所以想起這句話,和蒸發站底下的二號冷凝水泵有關,就是這臺泵卷起他手里的鐵條劃傷了他的臉。
半個月前,二號冷凝水泵出口處的大閥門不能正常開關,更換閥芯后仍然不能正常使用,只好把閥門換掉。這是個三百的大閥門,當叉車挑著大閥門往管道的銜接口上遞時,當班的巡檢工錢得友鬼使神差般從叉車底下穿過到前面的污水槽處開污水泵,他就要從叉車底下走過時,只聽一陣風從閥門上吹過,擦出一聲刺響,大閥門在叉稍上輕輕地晃了一下,便斜著從叉稍上滑了下來,不偏不倚正好砸在錢得友的腦袋上,直接把他戴安全帽的腦袋砸碎了。一個人就這么沒了,想想跟做夢一樣。錢得友出事的前一天,在交接班時還跟王超打諢,讓王超給他找個漂亮姑娘,王超用梅花扳輕輕敲了敲他的安全帽說,“給你找個帶勁的。”
錢得友死后全廠進行了半個月的安全大整頓,還要求所有職工把整本安全規程背下來。這半個月關曉平背書背得腦門疼,自上學起他還沒這么用功過。
從此以后,關曉平每次從二號冷凝水泵前走過,心都會提一下,總覺得這臺泵有點邪。
關曉平大睜著眼睛透過玻璃窗看著外面,月光混著燈光灑在蒸發站上,蒸發器的鐵壁上都閃著水狀的光暈,風一吹,就像是流動的水紋。
下了夜班,王超換掉工作服,拿著一摞卡片出了宿舍。
“不睡覺了?”關曉平問。“得先掙錢。”王超說。
下午,關曉平起床洗刷完畢準備去餐廳打飯時,王超開門進了宿舍,“我被騙了。”他叫嚷道。“怎么了?”關曉平問。“原來趙小寧她媽是個雞。”王超懊惱地說。“你怎么知道的?”關曉平問。“白頭翁告訴我的,她就在我這一摞卡片里。”他從衣服兜里掏出一摞卡片沖關曉平晃了晃。關曉平忍不住笑了起來。“虧我還給她送過玫瑰花呢。”王超說。關曉平瞧了一眼桌上酒瓶里的玫瑰花,花瓣大部分已經枯萎了,“幸虧你沒送出去。”關曉平說。“可我送給她一個金戒指。”王超一臉的后悔。“夠實在的。”關曉平說。“我們已經談了快半個月了。”王超說。“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怪不得以前追的女孩追不上,原來是不對路,你以后可以給你未來的丈母娘多發幾張卡片,幫著她多招攬點生意。”關曉平揶揄道。“這朵玫瑰花我應該扔掉,不該養。”王超把玫瑰花從酒瓶中抽出揉爛扔到了桌下的垃圾桶里,“你說得對,能描的人有厚粉底遮擋,看不清。說不定她也在某一張卡片里。”王超點了根煙,“戒指是要不回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兩道煙從他的鼻孔里噴了出來,“我還是第一次給女孩買戒指。”“可以要回來。”關曉平說。王超使勁抽了口煙,“我是不是作了什么孽?剛來買輛摩托車超速被抓,每次上班自己負責的設備都會出點毛病,還經常掉錢,……”他自言自語地嘮叨著。“去燒點紙錢吧。”關曉平說。
后天中午,王超的左臉上帶著兩道細長的血痕出現在關曉平跟前,“怎么掛彩了?”關曉平問。“讓趙小寧那個賤貨撓的。”王超氣憤地說。“你去要戒指了?”關曉平問。“要了,她不給。”王超說。
昨天下午在女生宿舍門口,王超攔住了趙小寧,“把戒指給我。”趙小寧冷眼瞧著他,“玩我呢。”“誰讓你媽是個雞。”王超話音剛落,趙小寧就甩了他一巴掌,趙小寧指甲長,順著甩手的勁,在他的臉上劃了兩道。
“這個戒指我不要了。”王超說。“就當不小心掉錢了。”關曉平安慰道。“你的右眼皮跳得很準,我真遇到倒霉事了。”王超懊惱地說。
自從王超在趙小寧身上折了個戒指后,關曉平很少在宿舍看到他,他整個人看上去比以前疲乏了許多,經常拍著嘴打哈欠,“我最近很忙,發卡片的地盤又擴大了,一趟跑下來腿都發顫。”可他的錢并沒有增加多少,只比往常多掙了五百塊,“大頭都是拼命的人在掙,白頭翁就是。”王超說。
“你們這些人就是下水道里的地老鼠。”關曉平說。王超聽了,臉不自在地僵了一下。“我不是說你。”關曉平趕緊解釋道。“白頭翁這個月發了工資就跟著烏鴉全職干。”王超說。“沒聽他說過。”關曉平搖了搖頭說,“看來,你們要上道了。”“白頭翁勸我跟他一起去。”王超說。“我勸你別去。”關曉平說。
一個星期后,在下最后一個夜班的晚上,王超喘著氣進了宿舍,一臉驚慌,他左手的大拇指上還包著一塊白紗布,大半都被血染透了。
“怎么了?”關曉平問。王超就像沒聽見,坐在床上喘了會氣后,愣著神問關曉平,“你說什么?”“是不是跟人撞車了?”關曉平問。王超的騎車速度一向很快,經常拐彎不減速,關曉平曾經坐過他的摩托車,怕死的都不會坐第二次。“白頭翁的腿讓人砍了。”王超說。“什么?”關曉平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今天,我跟白頭翁到一家酒店發完卡片出來,剛拐入暗巷就被人圍住了。幸虧我命大跑得快。”王超心有余悸地說。“白頭翁呢?”關曉平問。“在人民醫院。我剛從那回來。”王超說。“對方下手夠狠的。”關曉平說。
關曉平曾經聽白頭翁講過,每個招嫖卡片團伙背后人員眾多,層次分明,有到各個旅館、賓館、酒店發卡片的,有接電話的,有出車的,還有遍布市區各個角落的娼妓。這些角色構成了一條隱秘而復雜的地下色情產業鏈。小姐交易過后,他們會從小姐手中抽一部分,這是他們的生意經。他聽白頭翁說,他們團伙生意好時,每天能從小姐手中抽到上萬的利潤,在這種骯臟的誘惑下,各個招嫖卡片團伙經常為了市區各大酒店、賓館的發卡控制權大打出手。
“上次搶地盤,白頭翁打折了對方老大的胳膊,這次對方的老大帶人砍了他。”王超說。“知道了。”關曉平披上衣服就往外走,他要去醫院看白頭翁。
四十分鐘后,關曉平打出租車到了市人民醫院,進白頭翁的病房時,關曉平見他正躺在床上咬著牙發狠。白頭翁見關曉平進了病房,發硬的面孔舒緩了一些。白頭翁的右腿裹著厚厚的紗布吊在病床的支架上。也不知道為什么,關曉平看見白頭翁這副樣子時差點笑出來。
“沒事吧。”關曉平坐到了白頭翁的病床前。“等我的傷好了,要他們好看。”白頭翁恨恨地說。“我聽王超說,你要辭職干這行。”關曉平說。“腿折了,得過段時間。”白頭翁說。“我勸你離開這行,小心把自己搭進去。”關曉平說。“咱倆從小玩到大,你了解我,我不是個過穩日子的人,像我這樣的人想吃肉就得多舔血。”白頭翁說。“我話說到這,你自己想好就行。”關曉平說。“像咱們這些從農村出來的,缺爹少娘的野孩子,不玩點狠的是發不了財的。你難道就想在工廠里過一輩子?”白頭翁說。“我不知道。”關曉平搖了搖頭。“你這人太直了,腦子不拐彎,錢是來不了的。”白頭翁說。關曉平笑了笑沒說什么。兩個人沒再接著說話,莫名地沉默下來。關曉平突然聞到了一股煙味,他是不抽煙的,白頭翁也不抽。醫院里不讓抽煙,也不知是從哪飄來的,聞著這股煙味,他感覺有點嗆得慌。
關曉平和白頭翁在一個村長大,他們兩個在六歲前從未見過面。兩人第一次碰面是在白頭翁家后的胡同口里。當時白頭翁剛從胡同口里跑出,關曉平正好從胡同口前過。白頭翁低著頭沒留神,頂在了關曉平的胸口上,把關曉平頂了個后滾翻。
白頭翁罵他眼瞎,關曉平從地上爬起二話沒說,直接一拳打在白頭翁的臉上,把他摁在地上啃了一嘴土。經此一架,兩人再見面是在一年后的夏季,當時白頭翁下河學游泳,被一個浪頭打進深水里,嗆得冒白眼時,關曉平跳進水里游過去攬住他的脖子,把他拖上了岸。自此兩人成了好朋友。關曉平會水中的各種游泳姿勢,而白頭翁再也沒下過水。
“你好好養傷,我明天還要上白班,改天再來看你。”關曉平說。“好,你回去吧。”白頭翁說。關曉平起身走到病房門口時,白頭翁叫住了他,“來看我,也不買點東西。”“來得急,沒時間。等你出院時我請你喝酒。”關曉平說。
白頭翁受傷后,王超沒再出去發招嫖卡片,他也比以前懶了許多,頭好幾天才洗一次,衣服臟了也不會及時換。只要不上班除了吃,他大部分時間都會趴在床上玩游戲。
“怎么不出去做買賣了?”關曉平問。“白頭翁受了傷。這段時間警察查得也緊,我不敢去冒險。”王超說。“避避風頭也好。”關曉平說。“風頭一定是要避的,我可是被警察追過的人。”王超說。
半個月前的晚上,王超在市區一家快捷酒店發卡片時,差點被警察抓住。招嫖卡片都在身上,被抓到即使不判刑,也會被罰大幾千塊。那天夜里他用人生中最快的速度在街頭狂奔了幾公里,拐入暗巷后他已經喘不上氣了。他在一棵樹下趴了幾分鐘,緩了一會起身時胃里一陣痙攣,吐了。
“如果我一直跑這么快,我就拿世界冠軍了。”事后王超害怕地說。
三個月后,白頭翁康復出院,他在家待了三天后便回到了工廠。關曉平發現白頭翁的氣色比以前好了許多,臉也比以前白潤了,尤其是那雙眼,以前是發烏的,現在看上去透著點亮了。
“醫院還是很養人的。”關曉平給白頭翁倒了杯橙汁。他知道白頭翁是不喝酒的。他給自己倒了杯啤酒。“只要得的不是絕癥,從醫院里出來的都有豬的特征。”白頭翁夾塊紅燒肉遞進了嘴里。“發卡片的行當還會接上干嗎?”關曉平問。“干。我覺得自個適合干這行。再說了,憑在工廠那點工資,過不上有錢人的日子。”白頭翁說。“你就不能干點正經的。”關曉平說。“正經事在我的腦子里沒譜,玩邪的我有點子。”白頭翁指著自個的腦袋說。“那是你沒想過正經事。”關曉平說。“我勸你上班之余干點別的。”白頭翁說。“我早就想過了。”關曉平端起眼前的啤酒一飲而盡。
一個星期后,白頭翁帶著王超重新干起了發招嫖卡片的買賣,“我們這次是自主創業。”王超興奮地說。關曉平沒搭理他。
兩個月后,一輛嶄新的白色面包車出現在白頭翁和王超跟前。當關曉平從上面下來時,白頭翁樂了,“我當誰截我們的道呢。”“不錯吧!”關曉平高興地說。“我們正缺一個出車的,今天碰上了。”王超說。“你們的客我拉不了。”關曉平坐上面包車揚長而去。
這輛面包車是關曉平上班四年來省吃儉用攢的。當他坐到這輛面包車上時,覺得自己這四年一直省著過,好像就是為了得到它。他拿到車鑰匙的那一刻,心尖有種過電的感覺,好像是在牽一位漂亮姑娘的手。
“可以擋風遮雨又可以拉客掙錢。”他開車回家時高興地對爺爺說。他從來沒這么興奮過。工廠里倒班的,有不少人都有自己的副業,現在他也要加入到這些人里面了。
當天下午關曉平從家返回宿舍時,見白頭翁坐在自己床上。“王超呢?”關曉平環顧了一下宿舍。“我讓他出去買煙去了。”白頭翁說。“找我有事?”關曉平坐到了他對面的椅子上。“就是今天上午王超說的事,我們少一個出車的。”白頭翁說。“我不會干的。”關曉平干脆地說。“我不會虧待你。”白頭翁說。“你干得買賣我干不了。”關曉平說。“再說一遍,我不會虧待你的。”白頭翁說。“我答應過爺爺,這些行當我是不會碰的。”關曉平說。“你不能全職跑車,只能趁著下夜班,上中班前的空當跑車。如果不跑黑車,是不掙錢的。”白頭翁說。“讓你說對了,我就是要跑黑車。”關曉平說。“咱們工業園里還沒有敢跑黑車的。”白頭翁說。“和你干的買賣比起來,跑黑車算是低風險行業。”關曉平說。“你這個人真有點不識趣。”白頭翁無奈地笑了笑。
4
在市區一家大型快捷連鎖酒店前,白頭翁抬頭看著遙遠的夜空,此刻他感覺這一方天空是屬于他的。白頭翁的老大烏鴉在他被打折腿住院的第二天一刀捅在了另一方招嫖卡片團伙老大的后腰上,把對方捅到了輪椅上,烏鴉被警察抓住判了十年。現在市區的招嫖卡片江湖出現了權力真空,正好是新勢力搶地盤占山頭的時候。現在烏鴉受傷,除了退伙的,大部分都聚到了白頭翁的手底下。
白頭翁往地上吐了口唾沫,帶著五個人從快捷酒店門口離開了。他帶人來到一家叫飛天的臺球俱樂部。他上二樓進臺球室后發現大勇和福仔已經打上臺球了。大勇是花豹的手下,花豹被烏鴉捅癱后,便把生意接到了自己手里,福仔以前是烏鴉的手下,現在也拉了一小伙人單幫干。
白頭翁出院的第二天就接到了大勇的電話,大勇說,“烏鴉被抓了,你傷了腿,我想到烏鴉以前的地盤上去發卡片,要么一起合伙,要么別再出現。”白頭翁聽了后干脆地說了句“你就是個屁”,便掛掉了電話。
當天晚上,白頭翁又接到了福仔的電話,“大勇是不會讓步的,就是要包吃你。你要是還打算做,就跟我合,這樣他就不敢找你麻煩了。”白頭翁聽了只是冷笑了一聲。在烏鴉沒被抓前,兩人各領一幫人發卡片,現在烏鴉被抓,福仔也想吃獨食了。
通過這兩個電話白頭翁明白,大勇和福仔是一起的,兩人一唱一和,左右開弓,就是想算計他。
白頭翁進臺球室后,大勇和福仔仍舊打著臺球,看來他們沒有把白頭翁放在眼里。“白頭翁,有事說吧。”大勇收住了手里的臺球桿。白頭翁伸出兩個手指頭說,“大勇,花豹的地盤你接著干,我不搶。福仔!”白頭翁斜眼瞧著福仔,眼神里透出一股殺氣,“烏鴉的地盤是我的,不要多事。”白頭翁說完,沒等大勇和福仔開口便扭頭走了。
深夜,大勇和福仔從臺球俱樂部分開回家。福仔的車駛出商業街拐到人民公園前的岔路口時被白頭翁攔住了,他從車上下來還沒等開口就被白頭翁身后的五個人架到一輛黑色面包車上。
“你們要干什么?”福仔害怕地問道。“到了地你就知道了。”白頭翁把頭上的棕色棒球帽摘了下來,福仔發現白頭翁染黑的頭發又變白了。
面包車駛到郊區的亂墳崗時停了下來,白頭翁拐著福仔的脖子把他拖到了亂墳窩里。六個人二話不說,拳腳齊下,把福仔亂揍了一通。等被揍得鼻青臉腫,只剩半口氣的福仔從墳堆里爬出來時,白頭翁早已帶人離開了。
當夜,白頭翁把福仔挨揍的照片發到了大勇的手機上,并附帶一張他兒子的照片,叫他不要多管閑事。白頭翁知道在這一行里混,靠的就是比狠。誰先把對方撂下誰就占了先機。白頭翁的招數收到了效果,福仔縮回了他的按摩店,大勇的卡片也沒出現在白頭翁的地盤上。
半年后,開著黑色小轎車的白頭翁出現在關曉平跟前。關曉平早就從王超的口中知道白頭翁闊了。白頭翁從工廠離開全職干這一行時,他就知道白頭翁會有這么一天。
關曉平看著白頭翁身上的打扮,差點笑出來。白頭翁上身穿黑色皮夾克,下身套著黑色狗皮褲子,腳上踏著高幫黑皮鞋,脖子上還戴著一條大金鏈子。他站在關曉平跟前時不自覺地把腰掐了起來,“我這身行頭怎么樣?”他沖關曉平翹了一下頭。“像個土財主。”關曉平忍不住笑了起來。“你也就這點覺悟。”白頭翁不屑地說。
當天下午,白頭翁在海邊的月亮灣大酒店請關曉平吃飯。白頭翁點了一桌子硬菜,還有海參和鮑魚。這頓飯下來,關曉平沒說多少話,幾乎都是白頭翁在說話。白頭翁叼著中華煙,他說出的每一句話幾乎都帶著“理想”兩個字,他不時晃晃頭,掛在他脖子上的大金鏈子也會跟著蕩兩下,好像在表達什么。白頭翁現在的確有在同輩人面前炫耀的資本,他手底下有二十多號人,掌握了市區一大半酒店、賓館的發卡控制權。他現在經常出入一些高檔場所,有時一晚上能揮霍好幾萬。“我終于體會到了花錢如紙的感覺。”說到此,白頭翁自得地笑了起來。“你厲害。”在這張飯桌上,關曉平發現自己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多余的。“上個月我回村,聽人說你爺爺病了。”白頭翁說。“住了兩個月的院。”關曉平說。“你怎么不來找我?”白頭翁說。“我自己掙的錢還能頂上。”關曉平說。“你還是這副德行。”白頭翁有點不高興地說。“我要結婚了。”關曉平看著白頭翁說。“真的假的?從沒聽你提過。”關曉平這句話噎得白頭翁愣了一下。“真的。”關曉平點了點頭。“你不會是逗我玩吧。”白頭翁張著嘴巴說。“我要去當上門女婿了。”關曉平笑了笑,只是笑得有點澀。“你真要去當倒插門?”白頭翁不相信地問。“這門親事是我爺爺給定的。爺爺說,家底薄,我和弟弟只能托一個。只能我去。當了上門女婿就跟著人家奔日子了。”關曉平說得很平靜。“你今年才二十四,還有自己的奔頭。”白頭翁說。“我一直當四十二過的。”關曉平看著天花板說。“你自己想好就行。”白頭翁說。“我老丈人是開大貨的。”關曉平說。“那也好。以后你可以開大貨了。”白頭翁說。
5
晚上,回到宿舍,關曉平失眠了。現在宿舍只有他自己,王超還沒有回來。
“跟著白頭翁有肉吃。”上周王超高興地對他說。王超雖然沒有離職干,但掙的得錢比以前多了。
關曉平從床上爬起,來到衣柜前從里面拿出了自己的黑色單筒望遠鏡。他知道,白頭翁能干的,他干不了。
第二天下夜班后,關曉平輪休,他脫下工作服換上便裝出了宿舍。當天晚上他拖著一臉疲憊進了宿舍,他伸出三根手指沖坐在床上的王超晃了晃。王超知道這是什么意思,關曉平每次出車只要掙到一百以上便會沖他做這個動作,伸出一根手指是一百,兩根手指是兩百。“又掙了三百。”王超說。
“老子今天要開葷。”關曉平從褲兜里掏出一根精肉火腿。火腿是關曉平的標志性食物,他每次遇到高興的事都會吃一根精肉火腿。
關曉平吃完火腿后,坐在床上發起了呆,過了一會他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腳,然后把雙手舉到眼前翻著看了看,一臉的冷漠,就像傻了一樣。
“在想什么呢?”王超把頭從床上探了下來。“沒什么。”關曉平說。他脫掉鞋就要上床時,手機突然響了。關曉平接完電話掛掉后,便穿上鞋拿起自己的黑皮腰包往外走。
“這么晚了去哪?”王超問。“去拉個客。”關曉平說。
四十分鐘后,關曉平的車停在了市郊區的一座農家小院前,他看到門口有兩個衣著暴露、濃妝艷抹的性感女郎在等他。這兩名女郎上車后,關曉平聞到了濃濃的廉價脂粉味。
“你們去哪?”關曉平問。“去東風快捷酒店。”一名女郎說。
把兩名女郎送回目的地往回返時,關曉平有點納悶,他從未見過這么大方的客人,到地后扔給他兩百塊錢。他從郊區拉客跑到市區頂多五十塊錢。他看著車窗外馬路兩旁的路燈,看著馬路上零零散散快速穿行的車輛,兩張濃妝艷抹的面孔在他面前閃了一下。他覺得今晚上像是遇到了鬼,他趕緊把那兩百元紙幣從懷里掏出,是人民幣,不是紙錢。
從此以后,關曉平拉客的生意多了起來,他在白天不上班的空當出完車,只要晚上沒班,他便會接到出車電話,客人全是濃妝艷抹、衣著暴露的性感女郎。這些人出手都很大方,給的錢總是高于他平常的出車價。他知道,這是白頭翁在照顧他的生意。他想跟白頭翁打個電話說點什么,可這個電話終究沒打出去。
立秋后的一個晚上,關曉平把兩名女郎送到酒店往回返,跑到百里村后玉米地邊上的岔路口時,突然從玉米地里橫出兩個人攔住了他。看這兩個人的面相,他就知道是找刺的。兩個人關曉平是不怕的,等他從車上下來時,幾聲脆響從他身后傳來,他趕緊回頭看,兩個后車門上的擋風玻璃被砸碎了。有兩個人站在他身后,每人手里拿一塊青磚。關曉平下車的工夫,這兩個人從他身后的玉米地里鉆出砸了他的后車門玻璃。關曉平只是看著他們,沒有動手。他知道自己動手的后果是什么,自己會被前后這兩撥人摁在地上修理一頓。
“你們想干什么?”關曉平不客氣地問。“以后別拉白頭翁的客。”一個人來到他跟前用手點著他的腦門說。關曉平冷眼瞧著他。“下次就不是砸你的車了。”這個人扔下這句后便帶著另外三個人上了岔路口邊上的一輛黑色轎車。
關曉平坐到被砸碎擋風玻璃的面包車上,奔向了汽車修理店。深夜時分,關曉平才回到宿舍。他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看著自己左臉頰上的那道疤痕不由地苦笑了一下,他覺著這道疤就像是今晚上剛被劃上去的。
此時,他的手機響了。他接通了電話。“你的車被砸了。”手機里傳來了白頭翁的聲音。“你怎么知道的?”關曉平問。“是大勇的人干的。”白頭翁說,“你的損失我會賠償你。”白頭翁說完掛掉了電話。關曉平站在鏡子前使勁吐了口氣后,回頭進了宿舍。
第二天,關曉平沒有出車,他在被窩里悶了一天。他下午起床準備去餐廳打飯時,王超進了宿舍。王超把一摞錢遞到了他跟前,“三千塊,白頭翁讓我給你的。”關曉平沒有接,“修車的錢他已經給過了。”“給過了?”王超愣了一下。“給過了。”關曉平把遞到眼前的錢擋了回去,“我不想再要他的錢了。”
當天晚上,關曉平從王超口中知道了他的車被砸的原因。“前段時間白頭翁搶了大勇的部分地盤。就是你經常拉小姐去的那條步行街。”王超抽著煙說。
關曉平知道招嫖卡片團伙之間的打擊手段,互抓小妹,砸對方拉客的車,這次他碰上了。
三天后,關曉平從王超口中得到了一個令他吃驚的消息,白頭翁被警察抓了。“白頭翁讓大勇算計了。”王超說。三天前,白頭翁從市商業街的快捷酒店接了一單生意,他從城中村安排了一個小姐過去。服務完后,這名客人嫌小姐的服務不好,打了小姐一巴掌,兩人便發生了沖突。酒店經理和白頭翁是朋友,小妹是從白頭翁這調過去的,他得過去處理。白頭翁去了后,這名嫖客的態度更囂張了。
當天晚上,白頭翁決定教訓一下這名嫖客,他帶著人把這名嫖客使勁揍了一頓,可不巧的是,這名嫖客心臟突然驟停,死了。
“如果不是你的面包車被砸,這名小姐可能會讓你去送。”王超說。“這名客人是大勇派出來搗亂的,在我們的地盤上已經出了好幾起這種打小妹不給錢的事情。”王超使勁抽了一口煙。“白頭翁為什么不逃?”關曉平看著王超說。“就算跑了,早晚也會被抓,白頭翁作為當事人比我們明白。”王超說。
當天晚上,關曉平失眠了,他本打算拿出單筒望遠鏡看一下星星的。白頭翁被判了十六年,入獄的第二天,關曉平去看他。白頭翁一副沒事人的樣子,他笑著說,“不用擔心我,十六年后我出來還是條好漢。”“你自己在里面多保重。”關曉平知道白頭翁是什么樣的人,他臉上笑得有多開心,心里就有多難受。
從此,白城市的招嫖卡片江湖少了白頭翁的名字。
6
白頭翁被抓后,王超又恢復到了以前的邋遢樣子,頭好幾天才洗一次,衣服臟了也不會及時換,只要不上班除了吃,他大部分時間都會趴在床上玩游戲。
兩天后,關曉平聽到了王超久違的叫罵聲。當時他正坐在電腦桌前看一部影視劇,電影剛播放時,王超便從床上跳下站在了他身后,十五分鐘后,王超還站在他身后,看來王超很喜歡看這部電影。電影播放到一半時,關曉平聽到了王超的叫罵聲。影片播放的是男女主人公時間錯位的一個片段,女主人公前腳剛從酒店打車離去,后腳追尋他的男主人公就打車慌里慌張地跑了進去。
“來的時候就不知道打個電話,傻逼!這都什么年代了。”王超嘟囔著嘴說。
影片末尾,男主人公和反派打斗,兇惡的反派一腳把正義凜然的男主人公踢翻在地,卻沒用手中的匕首去刺男主人公,而是快速地過去連踢幾腳。“真他媽的蠢!”王超一副受不了的樣子,他指著電腦屏幕上的反派叫道,“踢什么踢!一刀子直接插在脖子上不就完事了。”王超的臉急紅了。“電影就是這樣安排的,我們能有什么辦法。”關曉平說。影片最后,男主人公從反派手中搶過匕首出其不意地插在了反派的脖子上。
這是一部很嚴肅不帶任喜劇色彩的警匪片,在王超的叫罵聲中增添了一絲喜感。王超剛來時看影視劇也是這樣指著劇中的人物罵。以前關曉平聽到這種叫罵聲會忍不住笑的,但今天他沒笑。反派瞪著眼往后一仰,死翹翹了。王超氣急敗壞地往墻上打了一拳,“結果不是這樣的。”他罵道。“這只是電影而已。”關曉平看了他一眼。
晚上,關曉平聽到了蝙蝠俠的聲音,王超喜歡看與蝙蝠俠有關的電影,哪怕是動畫片。“你喜歡蝙蝠俠?”關曉平問。“還行吧!”王超說,“不過,我更喜歡里面的小丑。”“小丑可是壞蛋。”關曉平說。“我知道。”王超說。關曉平聽了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只聽王超說,“我打算離開這里。”“你想離職?”關曉平問。“是,我想離職。”王超用開玩笑的口吻說。“你自己好好想想。”關曉平說。“白頭翁進了監獄,我待在這也沒意思。”王超說。“你自己想好就行。”關曉平說。
半個月后,王超又買了玫瑰花,人也恢復到了以前的干凈樣子,這是他追女孩的一貫標志,先送玫瑰花,不過他的玫瑰花十有八九進了垃圾筒。關曉平曾經對他說過,“你和玫瑰花不搭,陪在一起讓人看著討厭,也許不拿玫瑰花去追就好了。”“算命的說,我拿著玫瑰花能防邪。”王超說。關曉平聽了,真想跟他說一句“說實話,你拿玫瑰花的樣子真像個小丑”,可他忍住了。
王超這次追的女孩是循環水車間新來的一個工資核算員,關曉平見過,好看。王超好像是在跟自己賭氣,找女孩非得找漂亮的。他追時也沒打聽女孩的底細。女孩的父母在市區開了一家中型印刷廠,在當地是有錢人階層,估計出來上班純屬鍛煉。這個女孩連看都沒看他一眼。
“害得我在她的宿舍樓下白站了三天。”王超喪氣地說。“緣分會來的。”關曉平安慰道。“人家是開奔馳的,看不上我的破摩托。”王超說。“只能怪你不知道掂量自己的輕重。”關曉平說。王超聽了笑了笑,“你知道我為什么一直不停地追漂亮女孩嗎?”他盯著關曉平,眼睛里好像要冒出火來一樣。“人的本性。”關曉平說。“我是在追求一種過電一樣的快感,這樣我想的事會少一點。”王超把玫瑰花插進了啤酒瓶,他看著這朵玫瑰花,“這是我買過的最漂亮的玫瑰花。”
第二天下午,王超在外面的蘭州牛肉面館吃大碗刀削面時接到了關曉平的電話。
“你在哪?”關曉平問。“在宿舍區外面的蘭州面館吃飯。”王超說。“你身上有現金嗎?”關曉平問。“有,不多,八百。”王超說。“好,你等我會,我去找你。”關曉平掛掉了電話。
二十分鐘后,關曉平出現在王超跟前。他頭上戴一個黑色摩托車頭盔,渾身止不住地哆嗦。“你不是有面包車嗎?”王超納悶地問。關曉平把頭盔摘下放到桌子上,端起王超吃過的大碗刀削湯面喝了口湯。“他媽的,凍死我了。”關曉平齜著嘴說。“怎么了?”王超問。關曉平縮著身子打了個冷戰。“我的車又讓人砸了。”關曉平氣憤地說,“我給你打電話時正在草坡羊肉館喝羊湯。喝羊湯的工夫我面包車的玻璃被人砸了。”“不會又是大勇的人干的吧。”王超說。“不是。”關曉平說。“那是什么人干的?”王超問。“有人使壞。”關曉平使勁咬一下牙。“你的車呢?”王超問。“在外面,把你的錢借我,我去修一下車。”關曉平說。“好。”王超掏出錢包,把里面的八百現金拿了出來。“過兩天還你。”關曉平接過錢拿起頭盔就往外走。
王超起身把關曉平送到了門外。砸車的下手夠狠的,面包車四周的擋風玻璃都被砸了,前面的車頭上還有幾個拳頭大小的凹坑,沒有擋風玻璃的面包車在這三九天里就是個兜冷風的車殼子。關曉平戴上頭盔坐到駕駛座上沖王超點了一下頭,一踩油門便沖到了前面的路口。“悠著點。”王超沖他叫道。
關曉平離開后,王超回到面館繼續吃面。最后一筷子面吸到他嘴里時,關曉平戴頭盔坐在面包車駕駛座上的樣子在他面前閃了一下,他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天后,關曉平把錢還給了王超。“你數數。”關曉平說。“不用了,咱倆離得這么近,你給少了,我再跟你要也不晚。”王超說。“那也是。”關曉平說。“車修好了?”王超問。“修好了。不過我得躲躲風頭,那幫加油的盯上我了。”關曉平說。
王超知道關曉平的話頭里藏著什么。他們所在上班的地方是一個大工業園,里面有氧化鋁廠、電解鋁廠、碳素廠、鋁型材廠等十幾家工廠,還有一所民辦大學和一所職專。工廠和學校的人數加起來有好幾萬。這個工業園里的工廠和學校都屬于一所大型民企凱越集團。工業園南北兩頭的大門都有站崗的保安管控進出,除了七路和十二路兩路公交車允許進出工業園,外面的出租車根本不讓進。因此,工業園里的出租車自成一幫,但這些出租車司機需要每月到凱越集團經營的加油站加兩千塊錢的油,把加油的收據交到凱越集團的保衛處后就可以在工業園里自由跑出租。工業園內人多,公交車根本滿足不了出行要求,因此工業園內出租車的生意還算不錯,一個月跑下來除去油錢,還能剩四五千,對那些不愿上班的閑腳頭們來說,這是最好不過的買賣了。
交了油錢的司機可以在工廠和學校門口排隊等人,輪流拉客。關曉平不敢到學校、工廠門口等人,他只能開車在工業園里轉,見著人順路捎,就這個樣,他一個月下來也能掙將近兩千塊錢。
“我背后那幫人就是交了油錢跑出租的。我坐下喝羊湯的時候他們正好起桌走人。有一個人還在我跟前吐了口唾沫。等我聽到報警器響往外跑時,那群王八蛋早就駕車跑遠了。”關曉平說。“這幫人夠賊的。”王超說。“七八個人,一人一塊擋風玻璃就四面透風了。”關曉平說。“這些人都不是正經貨,歇一段也好。”王超說。“只能這樣。”關曉平無奈地說。“要是白頭翁在這就好了,他有門路,能跟那幫加油的說上話。”王超說。
今晚上夜班,關曉平仍舊像往常一樣趴在被窩里玩手機。“你還不睡覺?”王超大可不必問這句話,可他已經習慣了。每次上夜班前,見關曉平窩在被窩里玩手機時,他都會跟他說這句話,如果不說總會覺得心里少點什么。王超鉆進被窩時,只聽關曉平拉著長音慢慢地吐出兩個字來,“淡定。”聽到這兩個字,王超忍不住笑了起來,感覺就像是母雞下了個蛋。
半個月后,關曉平又出去跑出租了,“只要盯住自己的車就不會出事。”關曉平說。他的確是這么做的,每次出去他有事下車時,都會把車停在自己視線所及的范圍內。
“我發現你比以前精神了。”王超說。“不管遇到什么事,人都應該往上看。這是我爺爺對我說的話。我的精神頭還是很足的。”關曉平笑著說。
過了年立春那天下了場大雪,王超躺在被窩里睡了半上午。立春前一天,他剛從老家過完年回來,他要在上班的前一天睡個懶覺。中午頭他起床洗刷完準備去食堂打飯時,關曉平推門進了宿舍。“你回來了?”關曉平看到他后愣了一下。“回來了。”王超看著他。關曉平的右腮幫腫了,腮幫頭呈青紫色,嘴角上含著血,額頭前的頭發少了一小撮。藍色牛仔褲上沾滿了泥巴,好像在地上滾過一樣。“出什么事了?”王超問。關曉平就像沒聽見一樣,他到自己的衣柜前拿出一個黑色皮包便出了宿舍。他在開門出宿舍前看了王超一眼,“我撞人了。”
當天晚上,臨近深夜時,關曉平才從外面回來。王超還沒睡覺,正靠在床頭上看視頻網站上最新上傳的美國大片。關曉平的手里拿著一瓶白酒,但他身上沒有任何酒氣。
“你今天出什么事了?不會把車開到溝里去了吧!”王超看著他青腫的臉說。“今晚我去找熊大了。”關曉平說。王超知道關曉平說的熊大是誰。熊大是工業園內那幫出租車司機的頭,長得又黑又壯,就是他帶頭在草坡羊湯館前砸了關曉平的車。“我尾隨了他半晚上。”關曉平說著從懷里抽出一把兩拃長的水果刀,“想想還是算了。”關曉平看著自己手里的水果刀說。關曉平手里的水果刀從懷里抽出的瞬間嚇得王超愣了一下,在他還沒愣過神來的時候,關曉平說了句“沒意思”,轉身出了宿舍。兩分鐘后,關曉平回到了宿舍,“我把水果刀扔到垃圾桶里去了。這是我今天剛買的。”“扔了好,心里懸著事容易起邪念。”王超說。關曉平從抽屜里拿出一把螺絲刀起開二鍋頭的酒瓶蓋抿了一小口酒,“真辣。”他靠在椅子上嘆了口氣,“扣掉本錢和油錢,這一年下來也就掙了不到兩千塊錢。和這點錢比起來,還不夠挨揍的。”“凡事想開點。”王超安慰道。“你知道‘長兄如父’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嗎?”關曉平看著王超。“你突然說這個干什么?”王超不明白關曉平為什么突然這樣說。
關曉平的眼睛紅了,他把頭望向了窗外,“我爸臨死前對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兒子,長兄如父’,照顧好你弟弟,長兄如父’。他說完這句話后就咽氣了。以前只要我犯了錯我爸就揍我。于是我也像我爸那樣,只要我弟弟做錯事,我就揍他。長兄如父。”說到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后來,我才知道‘長兄如父’是什么,我得像我爸一樣掙錢養活我和弟弟,還有年邁的爺爺。我是不是很可憐。”關曉平仰頭看著王超。聽到關曉平說出的最后一句話時,王超突然覺得自己的舌頭尖有點酸,“沒什么的。”王超避開了關曉平的眼睛。
一個星期后,王超才從關曉平口中知道立春那天出了什么事。那天關曉平開車路過大王村后面那片楊樹林時,熊大帶著一幫子人攔住了他。他從車上下來,還沒等開口就被熊大拽到楊樹林里摁在地上結結實實地揍了一頓。他捂著被打腫的臉走出楊樹林坐到自己的面包車上往工廠回時,那幫打他的人一直在他眼前回閃,整個大腦基本上處于走神狀態,在拐到進工業園的路口時不小心撞了人。
“幸虧人撞得比較輕。”關曉平心有余悸地說。“人沒事就好。”王超說。“我真想把熊大給宰了。”關曉平氣憤地說。“你應該去報警。”王超說。“別忘了,我也是個開黑車的。”關曉平說。王超聽了后,嘆了口氣沒說什么。“我想把車賣了,明天就去。”關曉平干脆地說。
當天晚上,關曉平還是像往常一樣趴在被窩里玩手機,這次王超沒說催他睡覺的話,因為夜班已經上完了。
半個月后,關曉平聯系好了買主。下中班后的第二天早上,他開車出了工業園。他看著車窗外明亮的天空,總覺得眼前就像是遮了層灰霧,晴朗的天空也有點發烏了。他開車到大王村后的那片楊樹林時,看見熊大的面包車正從東側的路口往他這邊的路上拐。他看著熊大粗黑的頭顱,一股氣從心窩子頂到了腦門子里,他踩足油門,沖向了熊大的車。
“好在最后我收住了。”晚上關曉平坐在床上摸著自己的腦門子說,“當時我覺得自己的腦子就像被風吹了一樣,不知道在想什么了。”“幸虧收住了,不然你就進監獄了。”王超擔心地說。“車終究還是沒有賣出去。”關曉平從褲兜里掏出了車鑰匙。“不用急,急了賣不上價。”王超勸道。“不賣了,留著自己開,還能擋風遮雨。”關曉平躺在了床上。
在快睡覺時,關曉平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了自己的單筒望遠鏡。
“這么長時間沒看,忍不住了。”王超說。
自從關曉平的面包車被砸后,他就再也沒拿出望遠鏡看過。“我想好好看一下。我爸對我說,遇到不開心的事就多看看天上的星星。”關曉平拿著望遠鏡來到窗前把右眼堵到鏡口上望向了窗外,眼淚從他的眼睛里流了出來。“真亮。”關曉平憨憨地笑了一下。只是這次他沒有說“成為百萬富翁,在三十歲之前開上一千萬的法拉利”這句話。
“你這次怎么不說‘成為百萬富翁,開上一千萬的法拉利’這句話了?”王超問。“忘了。”關曉平說。“忘了也好。”王超說。
宿舍里靜了下來,從來沒有這么靜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