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遙遠的東方,鳳凰的雙翼切割著薄暮時分的弧光,致使黑夜提前降臨。想象中的古老帝國,其疆域仿佛永無休止,幾萬里的廣袤空間之內,正被珍禽異獸填滿——它們的個頭,幾乎都像吞食了酵母,似乎只有更為肥碩的身軀,才能與遼闊的疆域相稱。于是,小小的松鼠也變成了駭人的巨獸,喬木結出的球狀果實,足有半人多高,兩個人合力才可勉力抬起。而在海濱地帶,還有大口吞食魚蝦的海馬獸,在南部海域,水中冒出肥碩的蓮梗,瞬間生出葉片,有女神趺坐在團葉之上,她統轄的這片海,歷來以波濤險惡著稱,海中大魚變成飛鳥,翅膀掀起沖天巨浪,暴雨多日不曾止歇。
這些奇幻的場景,出現在德國學者基歇爾的圖繪中,是歐洲人對中國的模糊印象。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這些來自中國的珍禽異獸。基歇爾描繪的中國動物令人感到陌生,正如凸面鏡中的形象,令人錯愕難當。種種奇異的變形,當歸功于中西方之間的遙遠距離,東方如此遙遠,難以抵達,旅行者傳回的消息,在傳播中已經變了模樣。薩義德就認為,東西方文化之間的理解是不可能實現的,其本質只能是一次對視,一種捏造,一場想象,是把對方妖魔化的過程,相互理解無從談起。
基歇爾何許人也?這是個陌生的名字,與同時代的利瑪竇、湯若望等聞名遐邇的教士相比,基歇爾似乎更向往中國,他主動要求去中國,卻未能成行。他搜集到的中國資料,是得自卜彌格、衛匡國、白乃心、金尼閣等幾位傳教士,他們給他帶來中國的消息,也包括和中國有關的圖像史料,尤其是物產和風俗。基歇爾還曾臨摹過《三才圖會》《山海經》等中國古書里的圖像,并將其改繪為銅版畫。這些來歷不明的古書,據說是由他的學生衛匡國帶回歐洲的,基歇爾見了,如獲至寶,認為掌握了這些圖像資料,也即認識了中國。
圖像里的中國風物,令基歇爾心馳神往??伤睦镏?,這些來自中國的古籍及其插圖,并非實錄,也同樣是來自觀念中的幻象,經過基歇爾的發揮,舛訛百出。時至今日,正是這些可愛的謬誤,使得基歇爾又重新煥發光彩,他對神話國度的想象,生猛而又熾烈,并保持了長久的熱情,他繪制的圖像,以道聽途說做引子,摻入了大量的自主觀世界的狂想,讀基歇爾的《中國圖說》,震驚的體驗無處不在。
《中國圖說》,基歇爾傾注了心力,使《中國圖說》呈現出圖文并茂的形態,書中的圖文均出自基歇爾之手,這也展現了基歇爾多方面的才能?;獱栆差H為自負,經常把自己的形象畫在書中,與古圣先賢并置,與此同時,他又是謙遜的,他把自己安置在角落里,作為眾神的陪襯,在眾神聚會的宏大場面中,一眼就可以看到基歇爾,他轉回頭來面向觀眾,似乎在說:“我在這里?!?/p>
二
在十七世紀的歐洲,中國是一個誘人的話題,中國是懸空的——東面和南面被大海包圍,洋流和暗礁拱衛著中國,遠來的船只傾覆于波濤之中,又有來路不明的海中怪獸,向船中噴灑水柱。而在西部邊陲,又有著茫茫大漠的阻隔,流沙令商旅沉陷,九死一生。在北部,還有長城攔擋南下的馬蹄。在歐洲人看來,中國位于不可抵達之處。
許多人去了東方,音信皆無。他們當中有探險家、商人、教士,野心勃勃的生命個體。其中有人從遙遠的東方傳回了消息,幾經輾轉,成為圖像。描繪中國,基歇爾感到難以下手,他在《中國圖說》的扉頁寫道:“它是如此之大,以至還沒有人能夠確定它準確的疆界”,超越經驗之外的神秘國度,使他感到無力,幾乎與此同時,想象異域的狂熱變得不可抑制,他用最為精細的銅版畫技術,反復描摹著他未曾得見的東方世界。寫實的銅版畫描繪想象中的東方世界,構成了奇異的張力。
與基歇爾的自信背道而馳的是,他在描述中國時,又完全采信道聽途說,以隨意發揮為能事,即便他對中國的認知,多半仍停留在《馬可·波羅行紀》中的時代,尚且分不清韃靼與中國的關系,但這并不妨礙他在筆下描繪出中國的街道、建筑、人物、衣飾、山水,以及更為吸引人的動物和植物?!笆澜缟现挥兄腥A帝國才有那么多的城市,多得幾乎數不清,它們很繁榮,很多城市大到可以被看成一個省,到處都是城鎮、堡壘、別墅、宮殿和寺廟”,除此而外,萬里長城更像是苑囿的高墻,其中包裹著重重宮室,外人難窺其秘,但見高樓廣廈的檐角振翅飛上天空,切割著黑夜與星空。
柯勒律治亦曾夢見自己插翅飛到上都忽必烈的皇宮中——元上都(Xanadu)一詞在英文中也有“世外桃源”之意。醒來后,柯勒律治確信自己在夢中作了一首三百行的長詩。憑著記憶,他記下了其中的一個片段??吕章芍尾恢?,當年忽必烈正是因為曾夢到了這座皇宮,才讓人在元上都中依樣建造了一座與夢中所見一模一樣的宮殿。
法國人熱拉爾·馬瑟的描述,無疑給“夢游中國”提供了一種更為古老的樣本——在歐亞大陸的兩端,同一座宮殿出現在兩個人的夢里,夢中宮殿的來歷顯得可疑,詩人用詩歌見證并歡喜贊嘆,君王則用耗費物力將其建成。應該說,這二人都在對夢中的宮殿進行模擬。博爾赫斯在《探討別集》中也寫到了柯勒律治之夢,同一個夢境,出現在柯勒律治和忽必烈的夜晚,宮殿漂浮在他們頭頂的黑暗中,隨著呼吸而蕩漾,直到黎明的白光迫近之際,夢中的一切才會化作碎片,消融在初升的晨光里,大夢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值得注意的是,只有夢中的宮殿才是真實的,真實的存在反而成了虛幻之影,這實在是難以破解的悖論?;獱枌χ袊囊曈X再現,雖然顯得怪誕不經,卻又像一個觸手可及的夢境。
三
古老的中國,出現在基歇爾漫無休止的夢境,在夜晚裂出新的胚芽,旋即長成參天的華蓋,中國的細部在葉底一一翻開,基歇爾用鵝毛筆蘸了墨水,繼續寫道:
在廣東省發現有四只眼睛和六條腿的海怪,樣子像龍蝦,它們同牡蠣生活在一起,可以看到它吐出珍珠,如果進行比較,我應說這是一種海洋蜘蛛。它的身體類似甲魚或帶電的鰩魚,背上有四只眼睛,還有甲魚一樣的四條腿,它用它們劃水,但不用它們走路。
對海蜘蛛的記載,同樣見于明人黃衷的《海語》:“海蜘蛛巨若丈二車輪,文具五色”,基歇爾所描述的,不知是不是得自南海之濱的秘傳故事。對異域怪獸的想象,超出了日常經驗,他落筆時的語氣顯得毫不遲疑,只有如此,才會與異域的神秘相稱,久而久之,連他自己也相信自己筆下所寫的就是真相。來華傳教士的見聞,在傳回歐洲的途中發生畸變,怪誕不經的新物種在語言中孳生,怪獸通常有著更為密集的器官,相應地,還要有更為兇猛的秉性,當然也要身懷稀世珍寶,如此這般,才能滿足獵奇的需要。
在西方讀者眼中,基歇爾描述的未知世界是由聞所未聞的動植物填充的,儼然神話中的國度,即便如此,也少有人表示懷疑,畢竟,幾乎沒有人親歷,人們對遙遠的東方還不敢輕易評價,稍許的懷疑之后,又怕落后于時人,當時,談論東方是極為時髦的話題。
或許基歇爾是對的,地域的阻隔致使信息不暢,這使他更加放心大膽,不必擔心被人拆穿。雖然如此,他仍相信自己筆下描繪的是實有的動物,它們生存在不可知的時空之內。基歇爾也看破了時人的心思,不管多么離奇,都會有人忙不迭地隨聲附和。在讀者的助力之下,六條腿的海怪在復述的過程中也會繼續裂變,變成十二條腿,這恐怕是基歇爾始料未及的,他的讀者遠比他更大膽。于是,中國的動物愈出愈奇,在歐洲人的講述中不斷變形。
一百多年后,英國馬戛爾尼使團出訪大清,使者們在乾隆帝的授意之下,親眼目睹了一場新編劇目《四海升平》。在避暑山莊的行宮中,大劇開幕了,在使團成員看來,劇中展示了帝國陸地與海洋的動植物,這令他們頗感驚奇,當然也錯認了不少:
就我所能理解而言,我認為它表演的是海洋和陸地的婚姻。后者展示她的各種財富和產品,龍、象、虎及鷹,還有鴕鳥、橡樹、松樹,及其他各色各樣的樹。海洋不甘落后,而在舞臺上傾吐他境內的財寶,有鯨和海豚,小海獸和大海獸,以及其他海怪,此外有船只、礁石、貝殼、海綿及珊瑚,都由隱匿的演員表演,……他們左右排開,給看似指揮官的一頭鯨魚讓出地盤,讓他大搖大擺出來,他站在正對著皇帝包廂的位置,口里噴出大量的水射向大廳,水很快從地板孔隙里消失。這突然的噴吐得到很大的喝彩,我身邊的兩三個大人要我特別注意,同時重復喊:“好,真好!”
乾隆精心準備的《四海升平》原有懷柔遠人之意,劇中的各路神仙開辟水路,為英吉利使臣回國斬殺各路妖魔,海上的道路已然打通。乾隆本人也深信,帝國的聲威無遠弗屆,在他的意念中,遙遠的西洋也在其囊橐之中。而在語言不通的英國使團那里,只看到了滿臺飛舞的動物——由人扮演的各式海中鱗介,仿佛隨著波浪上下,雖然不明就里,卻也看得津津有味,這是基歇爾之后,歐洲人與中國動物的又一次遭遇。
四
中國人想象異域,也充滿了誤會,這與歐洲人想象中國的方式形成了鏡面似的對稱。十九世紀英國漢學家威妥瑪來華時得到一部明刊本的《異域圖志》,這本書引起了威妥瑪的興趣,多年視若珍寶,書中詳載海外國度,多有怪誕不經者,比如獨眼生在后腦的“后眼國”,渾身毛發的“長毛國”,還有一首三身的“三身國”,尖嘴雙翼的“羽民國”,人面魚身的“氐人國”,多有沿襲《山海經》中的海外方國的模式,不過更多的是新的變體,加入了明代對海外世界信息的重新梳理。
航海帶來的模糊的印象,道聽途說的傳聞,都在紙上落地生根,滿足了人們對外部世界的想象。海外神異國度的子民,多是身體畸形,或者半人半獸,顯然,這是來自“中央之國”的偏見,在古國的潛意識里,四野八荒的夷狄盡是不開化的野蠻人,他們的身體也在隨著空間的渺遠而衰減,成為駭人聽聞的野蠻人。
基歇爾所操控的變形術,卻對中國保持了敬意,但也有微詞,他認為上帝的光輝沒有照耀到這里,“正義之光還沒有照射到他們身上……巨大的習慣力量與迷信,以及惡魔的奸計都依然存在著”。
五
作為寫作者,基歇爾也是古老的范例。他的《中國圖說》先在知識界引起巨大反響,成為歐洲人了解東方的窗口,甚至成為漢學的源頭。而在大眾讀者那里,又因奇趣而受到歡迎?!吨袊鴪D說》在歐洲出版,圖書館里的藏本都被人們撕去了插圖——那些銅版畫的插圖太精美了,足以令那些前來圖書館的讀者心癢難搔,趁著圖書管理員昏昏欲睡之際,把插頁偷偷撕下,藏匿在貼身的口袋里?;獱柕亩鄶抵?,都得到了這般禮遇。
基歇爾寫《中國圖說》耗去了多年的時光。那時節,他埋首在中國的石碑拓片、方塊漢字和來歷不明的中國紋樣。他起身,反手捶打酸麻的脊背,此時,歷史的指針已經指向了公元一六六七年的歲末,《中國圖說》的書稿已成,新鐫的銅版也在薄暮時分的夕照中翻開了千溝萬壑,柔順的線使基歇爾想起了故鄉富爾達的農田,密集的田隴,隨著地勢翻騰出波浪,與他今日所作何其相似——同是來自季節與大地的訊息。萬物生息繁衍,各自遵守秩序,即便是想象中的東方,也在按照設想中的程序運轉。
六
基歇爾虛構出一個世界,又對其信之不疑,包括他的讀者們,也都開始對中國津津樂道?;獱柗Q這本書是“我的新作,也是我智慧的結晶”,完成這本書時,他也已經不年輕了,此時的他六十六歲。窗外是羅馬城的街市之聲,他起身關閉了窗戶,雕花窗格里有塵埃泛起,把那些喧鬧擋在了窗外。對中國的想象,也接近尾聲,遙遠的東方國度,綿延不盡的山脈與河流,都在他頭腦中一一呈現。何必在意真與幻,或許,他在紙上描繪的珍禽異獸,曾在平行宇宙中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