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水的故鄉

清明，又逢杏花開

去年那戛然而止的凄美

至今仍在我的骨頭里打著寒顫——

一樹灼華拉起另一樹灼華

遍踏延綿不斷的丘陵與溝壑

粉薄紅輕，講方言的鄉下女子

笑逐顏開，在清明的冷風中

赴一場寒潮之殤

雨凇含吮著的花蕊

似一柄劍，戳進嬌柔的花容

嫣紅濺滿一襲綾絹

清晨，蝴蝶運來陽光的救贖

大地皴裂的唇已喚不應霜天

弦絲般冰涼的淚水流盡

花瓣漸次變黑，緩緩松開了春天

遠處，小五臺山皓首低垂

像一匹憂傷的老馬

驚蟄，芨芨草剛揉開惺忪眼眵

鵝黃細柳還載不動冬日育肥的鳥啼

蓓蕾就在枝干里躥奔

面頰潮紅、發燙，彈出怦怦地心跳

然后提速、沖刺，一頭撞開凍噤的大地

攘臂一呼，舉起暴動的旗幟

傾塌之美濃稠、無骨，呈虛幻縹緲之境

生命的轉世蕩氣回腸

在張家口壩下地區，這些被喚作

鐵桿莊稼、木頭兒子的作物

生命的花期時常遭遇滅頂之災

多少年來，她們與霜凍殊死抗爭

在瘠薄的土地上，狹窄的無霜期內

豐歉抵補，交出燦然的盛開

和金黃碩大的果實，義無反顧地

匆匆走完一生

逐水的故鄉

在我們壩下地區

散落著一些逐水而居的村落

東陳家澗、南柳子水、西七里河、北水門頭

還有涌泉莊、海子洼、滿井、水峪……

這些拙素的名字被水惦念、銘記

多年的涵養與洗練，變得靈動、柔軟

輕輕一喚，一支桑干河潺細的支脈

就沿小五臺山麓的沖積扇淙淙地流淌

借昏暗的燈火穿針引線

連綴起田疇、茅舍、柴煙

然后匯入天上的銀河

岸邊，姐姐脫去倩影的綢衣

漂濯頰額的纈暈，搗凈內心的塵浼

天空的云裳柔皺、抖開，穿在風的身上

一泓澄澈漫過布滿苔絲的井垣

打濕汲水的母親，泠泠月光

被游弋的銀魚碰碎，秋蟲一針一針地縫合

瘠壤上一秋的稞麥、粟米、葵花

一世的杞柳、胡楊、泡桐

生生世世的古堡、戲樓、廟祠

以及剪紙、梆子、打樹花

逝水茫茫，泉已泣干為時間的盲眼

河已結痂成故土的疤痕

它們從地表抽身離去

在巖隙下的蓄水層奔突、流淌

覓尋地下的親人，接續水做的故鄉

過汨羅江

源出南洞庭湖

在羅城，汨水與羅水交疊

放逐了兩千年泱泱汨羅

一路向北，推開秭歸與郢

推開宮殿、宗社、禮樂

攜著蕩蕩逝水

魚群、泥沙、詩歌

曲裾深衣。飄飄羅袂

跋馳于茫茫煙波

浪跡萍蹤

去國懷鄉

發髻高挽的玉笥山

周身束裹著橘樹、梅林、茶園

層巒疊翠似峨冠博帶

而湘沅江渚和青口灘的沙洲

瘦出了清奇骨骼

漢水北岸，俯仰的蘆葦

飽吮藍墨之水奮筆疾書

乍起的罡風抬手

拋散了漫天亂云的書稿

河伯潭，悲壯與美一起訇然跌落

石破天驚的詰問

為一闕‘懷沙’收筆

也砸碎浩闊楚江一輪月暈

澤畔休憩的點點漁火

孤鶘唳啼交出一囊山水

白琵鷺昂首向著屈子祠齊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