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這句詩的闡釋曾讓我無比動容。他沒有從“人”開始闡釋,而是從“棲居”開始。而我們則需要從“人”開始,因為我們尚不懂“人”為何,我們尚缺乏“人”的形象與尺度。人如果只以自己為尺度,就無法真正認識自己的形象,猶如不知死,焉知生。
人詩意地棲居,詩意賦予棲居以本質。海德格爾說:“作詩首先讓人之棲居進入其本質之中。”作詩也讓人之棲居具有了某種特殊的意義。
“神游”則是“棲居”的延展。棲居是靜止的,固定的,而神游則是動態的。漢語里對“游”的修飾無比豐富,漫游、周游、神游、悠游、暢游、云游、冶游、交游、宦游、浪游、壯游、吟游、游歷、游牧、游心、游學、游蕩、游目、游獵、游吟……這些修飾語本身就讓人思慮千載。古人是到一定年齡就要出游,離開故鄉,到大地上去神游,去尋找前程、同伴、生之意義。
我之所以談論這么多,是因為“神游”正是敏華兄詩集《沉香蕩》的基本主題。他的“神游”從“棲居”開始,他的棲居之地就是他的故鄉,美麗的江南水鄉嘉善和西塘古鎮。這里是最具漢語性的棲居地,也保留了最多關于漢語之棲居的隱喻性符號。如果說漢語里也有詩意的棲居,大概就是這里了吧。敏華對西塘古鎮致意再三,可見他對自己棲居地的感情:
殘雪的西塘,馬頭墻透視
小鎮衰老的骨骼,心肺,肝膽。
臥龍橋上,石鱗雕刻的龍身,
瞪眼看,也難以隱現──
酒旗飄冷風,日落環秀橋,
滴水的廊棚沒有遺夢。
──《殘雪的西塘》
敏華筆下的西塘太美了,美得似乎不忍心用腳步驚醒這“殘雪”裹挾下的“遺夢”,似乎這已是一個人的應許之地,可以生于斯、死于斯、融于斯了。但棲居必須是個動詞,如果棲居變成了靜態的“居”,不僅居所沒有了生命,人也會窒息。再美的棲居地也需要一個“遠方”作為尺度。敏華的西塘之美之詩意自是讓人動容,但美人也會遲暮。因此他才會有這樣的沖動:
客棧的門和窗,漂泊的月光,
紅燈籠閃爍著馬頭墻的
倒影。來吧
我的心,在這里得到
片刻的安寧!
──但我決不囿于西塘古鎮
變老的青春。
──《不囿于》
西塘不僅是一個“變老的青春”,更是“破折號”后面因時代之變遷所帶來的尷尬與無奈:
廊棚還在,平民的血統還在,
石皮弄,陳年的破弄。
此起彼伏的紅燈籠,有了
一種由內而外的曖昧。
臨河客棧,一張雕花大木床
招架不住夜晚的呻吟。
風吟,泊客,烏托邦,唐朝酒吧
我把失聰的耳朵捂住。
西塘,一個破折號──
一張明清的瓦當,被我失手打碎。
──《西塘,一個破折號》
廊棚作為一個傳統的符號,還在;石皮弄,也以一種隱喻性的組合而變成了“破弄”;“平民的血統”很有意思,我想作者在這里要強調的是一種帶有歷史感的日常性。居所與人,一種傳統的棲居,似乎都完好無損地保留了下來。但是,“此起彼伏的紅燈籠”,這新的、時代性的曖昧符號,猶如給變老的青春進行了一次“涂脂抹粉”。“臨河”的民居成了客棧,“雕花的大床”上是異鄉人的呻吟,“風吟”“泊客”的古意與“烏托邦”“唐朝酒吧”建構起一種新型的經濟波普,作為棲居者,“我”只好捂上耳朵。是的,像瓦當這樣易碎的古物,不失手也已是破碎不堪。
二
“神游”歷來是中國傳統文人的精神之旅。從《列子?黃帝》的“不知斯齊國幾千萬里,蓋非舟車足力之所及,神游而已”到屈原的《天問》,從南朝沈約的“跡屈巖廊之下,神游江海之上”到元人薩都剌的“少吐胸中豪,神游八荒外”,特別是宋蘇軾的“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更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坐標。翻閱詩集《沉香蕩》,可以發現,作為詩人的敏華似乎也遵循古人的文學軌道,追逐著“神奇的夢游”,即他的“精神之旅”。敏華離開故鄉,離開西塘,離開江南,到北方去,到西部去,到荒涼的大漠山川去,甚至到異國他鄉去。陸機在《文賦》中說的“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簡直可以成為敏華“神游”的注釋。敏華所到之處,與江南的反差之大,讓人瞠目。他似乎神游到了江南的反面:荒涼、干燥、樸素、蠻荒,其風格之異更甚于路途之遙。但他所到之處,似乎又都是美好之地,有美好的筑居,曾住過美好的人。離開故鄉,敏華究竟想尋找什么?我想他是在為自己尋找一處歸隱之地:
春寒料峭的三月,乍暖還寒的十二日,
我和寒山湖前世有約──
沒有誰能夠打碎寒山湖這面鏡子,
落日讓四周的青山俯下身。
不惑之年的我,仍然不明白
為何寒山湖能孕育這么多的星辰?
仿佛早就來過,抑或不曾離開,
寒山湖,我的歸隱之地。
──《歸隱之地》
歸隱,是漢語詩歌的一個基本母題。漢語詩歌本身就是最好的歸隱之地,甚至是一種本體論意義上的歸隱之地。歸隱首先是為自己的肉身,其次是為自己的生命尋找一個最終的歸宿。山林湖海,人跡罕至之地,歸隱便是與自然合二為一,回到本真,這便是最終的歸宿。敏華為自己尋得的歸隱之地,寒山湖,湖水青山,不惑之年,日月星辰,前世今生,似已能解決最終之歸宿了。但真的能嗎?漢語里的“歸”,往往只是作為一種遐想而存在,歸隱之地往往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就像中國傳統水墨里的寒林高士圖,在深山老林里筑一間茅屋,整日策杖浪游,想想而已,沒有人真那么去干。所以,從這個意義上說,文人的歸隱往往只能存在于神游之中,在個體的精神世界里完成自我的歸隱。敏華詩里也設想過很多歸隱佳地,而且還要有個“她”──美人在側,但要實現起來,就更是雙重的困難了。
三
游而無目的,是為浪游。大地上的無家可歸者被稱為流浪者,浪非目的,更不可作為詩意棲居的延伸。游而尋覓到生命之意義、生命之歸宿,才是真正的神游者。敏華在他的詩集《沉香蕩》的后記里說:“人到中年,宿命感帶給我更加強烈的生存焦慮:‘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我在做什么?’但我堅信,每個生命都不是無緣無故地來到這個塵世。命有所屬,心有所歸,詩歌是我的立命之本。”他能認識到這一點,已達到了一個詩人的自覺──通過詩來追尋生命之終極意義,“我所有的努力,就是以自己的方式去尋找‘活著’的理由,而詩歌寫作成為這種方式的一種可能”。當他的詩作有意識地進入“棲居”與“神游”這樣的關于人生的基本主題時,事實上他已經觸及作為終有一死的人在大地上的終極狀況,以及對人的終極關懷。而人之終極狀況與詩的結合,是天使所指引的路徑,人必然通過詩,以認識人在大地上的棲居,以抵達人之終極狀況。或者如海德格爾所言的“作詩建造著棲居之本質”,作詩就是一種原初性的筑居,是“作詩”這種行為讓人之棲居進入其本質之中,以實現人在大地上詩意的棲居。敏華說:“總有一些地方我到不了,總有一些事物我看不見,但這些地方和事物,因為詩歌,我能感覺到它們活生生的存在:就在我附近,甚至在我身上。”這就是“作詩”作為一種原初性的筑居的生動例證。
令我感動的是,敏華的“神游”不是簡單地游覽風景,不是“到此一游”,而是真正的追尋,追尋一種心靈的尺度和廣度,追尋人在大地上的影子和意義。當他進入科隆大教堂,他是這樣寫的:
這樣站著,仰望,
這樣坐著,給走近的人空出幾個位子。
我轉身微笑,心生愛,
在下午三時安靜的光影里,
讓心躺下。
隨著人流,我轉向窗,轉向
浮雕,轉向穹頂,
轉向鐘聲──
怎樣的愛,血液般
占有我?
到處是愛的暖流,
“活著,有著怎樣的渴望?”
…………
我的下午三時,
秋天,一個被陽光透視的國度,
親歷這個美好認知的
瞬間。
──《科隆大教堂》
這首詩寫得安靜、美好、從容,在秋天下午三點的光影里,“到處是愛的暖流”。于是,在鐘聲與暖陽里,“讓心躺下”,心也便真的得到了安慰。怎么說呢,唯愿科隆秋季的暖陽能帶給他以信心,讓他的神游找到最終的歸宿。
“作詩”這件事情,在某種意義上沒有那么復雜,詩人只要認識到詩之為詩的那些最基本的元素,能夠靠近人之為人的那些最基本的主題,懷著良善之心,最本真、樸素的(而非最瑣碎的)詩可能就產生了。正如海德格爾所說的,“只要這種善良之到達持續著,人就不無欣喜,以神性來度量自身。這種度量一旦發生,人就能根據詩意之本質來作詩。”人作詩,其最終的目的,依然是通過“作詩”,讓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