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英軍常常曬書房,展示書房內恣意生長的綠蘿,照片必不可少的是品茗的場景。雖非遺世獨立,夜晚書齋中的隋英軍從社會性的“集體時間”放松下來,開啟了個人的“個體時間”。單獨之于隋英軍是一種迷醉,成為珍視的精神存在。黑夜中靜坐的詩人搜索枯腸,尋求的該是“私人生活的燈光”,而外部則是更遼闊的黑暗。這種倒置是現代社會的附帶物。
首先說說隋英軍的“黑夜”。他刻意疏離的是科學理性、技術意志、權力話語的“白晝”。強力之光讓詩人無法睜開眼睛靜觀萬物,太陽底下無新事。隋英軍的詩作滑動感很強,充滿變幻不居的驚悸瞬間,讀者也從詩句發現死寂的、無靈魂的機器之國與千篇一律的現實生活高度類似。隋英軍的詩歌起興自然,往往從不經意的事物漫筆,讓情感瞬間找到寄托,卻又倏忽而過,歸于無常。一個端坐的人卻不安靜,想著現代的社會景觀里的人與事,悵然之情愈發濃烈。當代人的根本危機是無限靠近了技術主義而遠離了詩意,人們命運中的走向沒有了詩意。無根基性使得世界進入了“詩意貧困”的時代。詩意貧困堵塞的不只是通往神性的蹤跡,而順便扼殺了觀看美好事物的心境。
詩與思的結合,讓破碎世界中的人們在大地上“詩意地棲居”。置身全球化的“在世”狀態,隋英軍對E時代的“貧困”和世界的“黑夜”有著切身的感受。如歌德所說:“要想逃避這個世界,沒有比藝術更可靠的途徑;要想同世界結合,也沒有比藝術更可靠的途徑?!彼逵④娨栽姙樗迹脑娦耘?,就是要葆有一種美妙的持存。詩作《子夜》的第一節值得反復觀看:
翻書的人,提著星光的人
都隱匿了火焰
火點燃了火,這些孤單的雨滴
終將走到窮途
且一滴不剩
作為自我異化之標志的孤獨,是人類生存的本質。未進入寫作之境的隋英軍是單獨的,單獨并非總是一種痛苦,有時只是一種生活習慣;而沉浸于寫作之境的隋英軍步入了孤獨。孤獨是一種受傷害的體驗,孤獨總是完全與人在世界上的異化和人類世界的異化有關,而單獨則是一種放棄。孤獨不是低頭躲避就能免之的閃電,對人的自我異化的嗔怒早已在啟蒙時代響徹宵宇?,F實里的恐怖和反抗的經驗,造就了詩人的孤獨。“隱匿了火焰”和“孤單的雨滴”,異化存在的形象、心象、靈象早已不是客觀化的了,這些主觀之物無限接近海德格爾所說的“此在”在世的整體性精神狀態——“煩”,即在世的“沉淪”,詩與思的隔斷,人們無法直達本源。
孤獨作為自我異化的一個標志,是否有解藥可醫?隋英軍的《夜讀偶感》可謂夫子自道:“拉磨的驢子死掉了/世界安靜如秋,夜晚安靜如水/似有萬千雷霆一瀉千里/人生到了背手踱步的年紀/閉門讀一古書,喝二兩烈酒/懷中藏有皓月千里/這珍貴的光芒/仍夜夜灑滿人間/我又何必在意/那一點點睡意”。工業社會正在把內在的東西變成外在的東西,把心靈的探索轉化為技術的探索,如隋英軍《繩子》描述的隱喻空間。人生本該擁有“美學的散步”與“詩意地棲居”,而現實中則多為步履匆匆,而少了悠然、恬然、從容?!白鳛樵娙?,我寧愿死去/成為時間的灰塵”,隋英軍在《醒來》一詩的表述透露出一種決然的態度。他今后當更加放緩詩歌的節奏,引領讀者溫習鳥鳴山幽林靜的世界,進入紀伯倫倡導的“尋覓心靈世界的芳草地”。
隋英軍筆下高頻次投向自然風景,他試圖將人格的美學暢想寄托在親近自然上。德國美學家菲希爾說:“我們只有隔著一定的距離才能看到美。距離本身能夠美化一切。距離不僅掩蓋了外表上的不潔之處,而且還抹掉了那些使物體原形畢露的細小東西,消除了那種過于瑣細和微不足道的明晰性和精確性?!比绱?,隋英軍的書房、夜晚、燈光、詩歌,與現實生活有了適當的間離感,將引帶人生步入輕逸的散步境界。讀詩和寫詩,無意中幫助人們學習從快節奏的現實生活中抽身而退。通過詩意的朗照,人們帶著溫和的心理度過一生,丟開功名利祿,樂天知命地過生活……隋英軍的詩歌有著“道法自然”與現實世界的融合。居不幽者思不廣,形不愁者思不遠。非“幽”與“愁”,無以致“廣”和“遠”。隋英軍意在選擇夜深的幽居,自然不能回避思索,漸漸生發出許多個人的態度,很多詩作甚至帶著火氣?!疤拐\表露其恨的人,比無所愛也所恨的人更接近愛。”隋英軍實踐著劉小楓的論斷。
“春天是一頁經書/白云是小小的袈裟/接受它/靜候漫天的大雨”。隋英軍總是想試圖安穩現世,將沉默視為人生的另一種補償性審美境界。沉默只是人生的間隙而不是全部,是詩人借此超逸世界的姿態。隋英軍也想依托沉默掙脫世界的奴役,欲在虛空的現實里尋找充實靈魂的東西,就必須在技術上做必要的蕩滌。
隋英軍的多數作品講究客觀為實、想象為虛,但有些詩作詩意一覽無余,有時生怕說不透,需要更加注重涵詠功夫,處理好虛實關系,讓詩歌成為金針巧繡的藝術品。若從本次選用的詩作來看,作品《鐵》是虛實分寫,情景互見;作品《春天,我要變得很小》是實象涵虛, 融情入景;作品《自嘲書》是虛中有實、景藏情中。
諸多詩篇所涉,無外乎凡人的七情六欲,隋英軍在燈光輕柔、和緩的心態心情下,以樸素的語言去淡化生活中的滄桑與苦難,將那些人與世界的沖突、置換成一種永恒的輕的藝術。不體會到平凡,不嚼透嚼爛平凡味道,就不可能是個好詩人。如果耐不住平凡中激情和耐心的培育,詩人也會因經不起平凡的磨損而淪為平庸。以上述說的隋英軍詩歌呈現的“黑夜”“孤獨”等心緒,并不凌空蹈虛,而結實在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中。
詩歌樹立起來的信念要依賴豐富多極的感受,隋英軍的詩作有著現實的人間屬性,尤其是突出呈現了身體感受。這一切努力,正如維特根斯坦說:“如果藝術意在‘喚起感受’,那么對它的感性感知是否要被包括在這些感受之中?”完全脫離肉體的人類情感是不存在的。隋英軍的作品《抱歉》具有突如其來的發覺與頓悟,它是瞬間心靈深刻的一瞥,不妨抄錄如下:
我的肉身,使用這么久了
我從來沒有說
我愛你
抱歉,一粒糖果
也沒有給你
受過傷,還流了血
都是自己舔著傷口
結了痂,又藏了起來
我對自己
像主人對仆人
抱歉,黑夜中
我連一只破燈籠
也沒有給你
又能怎么辦呢
路還那么長
今后,我能做的
只能是緊緊地抱著自己
被顯現的客體就是顯現的主體,隋英軍詩作有意無意尊崇著身體美學。學者蘇宏斌說;“身體美學不應奢望徹底放逐心靈,而是應該在提升身體地位的同時,為心靈尋找到一個適宜的安頓之所?!鄙眢w作為最小的空間尺度,有著鮮明的可見化。于隋英軍的詩歌來看,身體不止擁有生理性的特征,還是容納自我乃在的場所。看與被看,在同一規訓空間同步進行。聰明的讀者,自然可以理解這首的內外空間。總之,隋英軍給我們看的是一個“自我”,至于“主我”“客我”如何糾纏,他并沒有明確指出。
還應值得一提的是,隋英軍長期尋找直覺與語感的長期磨合,在貌似平易、容易的險途中,走出了屬于自己獨特的路子。當下大量口水詩洶涌泛濫,隋英軍當更加重視對日常用語的提純,通過元氣淋漓的直覺來傳達犀利的知覺。譬如《我和我的夜晚》有詩句:“我要在夜晚/孵出一粒珍珠”,構思無事生美,將繁復的人生思考簡化為掌中之趣,在可把握的空間里,寄托所有的理想化和抽象記憶。
“風從草灘上吹過去/除了黃昏/草灘比一小塊冰霜還要蒼涼(《焉支山下》)。”隋英軍的很多詩歌充盈著密集意象的營造與栽植,詩意源自對熟悉事物的再次打量。他的詩多從感覺寫起,語流快速,類似攝影連拍而可以觀看出魂魄。他的作品不難尋見一些詩句有鮮潤的具象感,靈動閃爍的意象美(因新而生發的美感)。隋英軍當繼續砸爛一切窠臼,化腐朽為神奇,變慣見為新知,在詩歌中不斷制造驚奇,才能掙脫日常的無意識化和自動化心理。作品《自嘲書》似有心聲:
一個書寫者,他寫下了一行行句子
他遣詞,擦掉詞藻上的氣泡
他迷失在虛幻的年輪里,別無選擇
或者畫地為牢
或者作繭自縛,也是解脫
這首詩歌想像力跳脫靈動,充滿張力,它憑借陌生化突破了內在的形式壁壘。內心情感形式的藝術表達永遠離不開審美意象,意象審美化的實現離不開詩人的情感參與,而且多半是詩人重新審視舊有的事物,忽然心靈上有了閃電般的美感,感物而生的一般常情遂附帶上了強烈的審美感情。
余生也長,愿夜晚援筆寫詩的隋英軍達到身、心、境的統一,先自美其美,稍后美美與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