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領著男人從田里回來,走到自家街門口,男人死活不進門。女人哄男人說:“咱回吧,回家給你做好吃的。”男人不說話,一屁股坐在杏樹下的石頭上不起身。女人拍拍男人說:“老頭子,那你哪也別去,等我做好飯了就喊你。”男人點頭,嘴里嗯嗯地應著。
女人回屋開始忙乎,把菜燉到鍋里,女人帶著小跑去街門口瞧,男人正在杏樹下看螞蟻在洞口進進出出。女人放下心又返回院子,忙著喂豬喂雞。
把飯菜端上桌,女人站在院里喊:“老頭子,飯好了,來家吃飯。”街上悄無聲息的。女人又喊,還是沒人答應。女人慌了神,跑到街上一瞧,根本沒有男人的影子。
女人一路喊著,一路問人家看沒看見她男人。找了半下午,終于在村頭河套邊上,看見男人蜷作一團,懷里摟著一把野花,躺在草窩里睡覺。
女人眼圈紅了,她使勁兒咬了咬嘴唇,把要涌出眼眶的淚花,生生地又咬了回去。她用衣袖小心地把男人的口水擦掉,又伸手拿開男人頭頂上的草屑。男人醒了,開心地把手里的野花舉過頭頂,對女人說:“看,我給你采的花!”
女人和男人是前后街鄰居,從小玩到大。長大后他們相愛了。
女孩兒常去河套洗衣服,男孩兒也跟著去,男孩兒在岸邊采很多野花,編成花環給女孩兒戴。花環下的女孩兒更美了,男孩兒就癡癡地看。
后來他們結婚了,從男孩兒女孩兒變成了男人女人。
多年過去,男人從沒讓女人失望過。冬天,女人手腳冰涼,晚上睡覺,男人把女人的腳拽到自己心口上,用手揉搓著,捂著,把女人捂得淚花在眼里打轉轉。女人生孩子時難產,男人握著女人的手,陪了一天一夜。女人從鬼門關撿回一條命,男人就更心疼寶貝女人。
女人喜歡看風景。有一次男人領著女人去城里逛公園,女人說:“這公園的風景真美呀!”男人說:“等女兒結婚了,咱倆啥心思沒有了,我領著你,去更美的地方走走。”
村里人都笑話他慣老婆。男人把眼一瞪,脖子一仰,故意提高嗓門說:“我的女人,我不慣誰慣,難不成讓別人慣?那不成傻子了嗎?”
女人想起這些時,臉紅潤潤地笑。
不知從哪天起,這一切都慢慢地變了。有一次女人去河邊洗衣服,回家后看見院門大開,門沒上鎖。男人回來她就問男人離開家怎么不鎖門。男人一臉無辜地說:“你是瞪眼說胡,我走時明明把門鎖好了的。”
女人覺得他不可理喻,吵了幾句,兩個人第一次紅了臉。
男人開始丟三落四。走路忘了關門,出門忘帶鑰匙,記不清東西放在哪,剛剛說好了的事,一轉眼就忘了。男人有時會坐在一個地方發呆,一呆就是小半天,不說話也不干活兒,家里越來越靠女人撐著。
累了,氣了,女人委屈。兩個人吵架,女人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男人也委屈,也不明白。
春節女兒從省城回來,男人竟不認得女兒了。女兒哭了。女兒跟母親說,我爸不會是得了阿爾茲海默癥吧?女人說不懂。女兒說就是老年癡呆。女人的腦袋一片空白。女人不是沒想過,但是女人不愛把男人往癡呆那兒想,畢竟他才六十五歲啊,六十五歲就癡呆了?
女人領著男人去市里醫院,做了一通檢查后,醫生說可以確診是阿爾茲海默癥。女人不死心,又領著男人去省城醫院,診斷結果如出一轍。
女人自責,不哭也不吵了。她覺得以前都是男人照顧她,以后她要照顧男人。她做了很多張卡片,上面寫著男人姓名,家庭住址,電話號碼。她把這些卡片用塑料小心包好了,給男人衣服的每個兜里都放上一張。
女人把能想到的都做了,可有一次男人還是險遭意外。那天女人去趕集,到中午回來時,發現滿屋子都是刺鼻的煤氣味。原來是男人燒水時,忘了關煤氣閥。從那以后,女人走到哪都把男人帶在身邊。
男人的病越來越重,有時清醒有時糊涂。清醒時,女人就領著男人滿村子轉悠,講他們倆小時候的囧事。有一次逃學去河里洗澡,衣服丟了,光著屁股跑回家,被家長一頓揍。講著講著,女人就笑,男人呵呵也笑。一轉頭,女人問:“認識我不?我是誰呀?”男人說:“你瞅你個傻樣兒吧,你以為我真不認識你啊?你不就是東頭老張大嫂嗎?”
女人剛提起來的心,又沉了下去。
女人決定要辦一件大事。她把房子賣了,土地也轉租出去。女人給城里的女兒打電話,女人在電話里說:“我要領著你爸出去走走,去想去的地方,看好看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