堵衡
(蘇州大學,江蘇蘇州 215325)
2013 年8 月,新浪公司發現鳳凰網在未經新浪與中超版權方授權的情況下于其下屬的網站中提供中超比賽的視頻。此后,在經過一年半左右的時間對相關事實進行取證,2015 年3 月,新浪公司以著作權被侵犯和鳳凰網涉嫌不正當競爭為由將鳳凰網訴至法院,訴稱新浪集團對轉播和傳播中的中超比賽的所有視頻享有版權,鳳凰網未經許可擅自在其網站提供相關視頻的行為對新浪網所享有的版權產生了不良影響并因此訴請鳳凰網停止相關侵權行為并賠償經濟損失總計1000 萬元。2015 年6 月朝陽法院作出一審判決,判決認為盡管在法律上并沒有對獨創性的標準進行明確,但是應當認為視頻制作者通過對比較鏡頭機位的選取以及鏡頭畫面的選擇構成了作品的實質。因此應當認為這種創造性成果也就是直播畫面達到了我國著作權法對作品獨創性的要求,應當作為作品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從而判定鳳凰網提供中超聯賽視頻的行為侵犯了新浪網對中超聯賽賽事畫面享有的著作權[1]。
然而比較有戲劇性的一點是,這個關于是否構成作品的說理在二審中被推翻了,二審法院認為,涉案中超聯賽的賽事直播信號承載的連續畫面并沒有達到類電影作品對獨創性所要求的高度,同時,也并不具備電影作品所要求的固定要件,因此,不能認為這種直播畫面可以被認定為電影作品。
從一審法院到二審法院關于體育賽事直播畫面法律性質與獨創性說理的變化,我們可以發現一審與二審觀點的分歧并非只是停留在表面上的對于賽事直播畫面性質的討論,更進一步的是關于體育賽事直播畫面的獨創性是否符合影視作品獨創性標準要求的爭論。
實際上,這種分歧的存在只是我國現行《著作權法》中存在的諸多漏洞與不足的一個縮影,本案的爭議焦點為“體育賽事直播畫面是否構成了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比較遺憾的是我們并不能從著作權法之中尋找到確切而直接的答案,而在我國出臺的《著作權法實施條例》中雖然規定只有具備了創造性的勞動成果才能夠成為著作權法意義上的作品,但是,它也沒有能夠進一步論述這個創造性的標準與界限該如何劃定。因此,在圍繞體育賽事直播畫面能否構成作品這個問題進行討論的時候,往往會出現了截然不同的觀點:一部分人認為,我國法律體制的設立帶有濃厚的大陸法系思想基礎,尤其是在著作權法體系上與大陸法系一致地創設了鄰接權制度,那么考慮到設立鄰接權本身是為了保護大陸法系所認為的創造性高度未能達到著作權本權保護標準的作品,應當認為我國認定獨創性的標準接近于大陸法系。而這樣的觀點也恰恰認為體育賽事直播畫面應該被歸類于錄像制品加以保護,由于我國現行著作權法采取“電影作品——錄像制品”二分法進行保護,那么,在需要判斷某體育賽事直播畫面是否為作品的場景中,法院必然要使用更加嚴苛的獨創性標準來判定,從而在根本上提高了作品認定的門檻。筆者認為這樣的觀點是值得商榷的,原因在于我國的法律制度與思想固然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大陸法系的影響,但在實際立法的層面上,亦同樣糅合了相當多的英美法系的特有觀點,例如,我國和英美法系都將法人視為作者,在大陸法系的語境下,法人作為法律擬制的人格,是不具備精神權利的,因而也不具備作為作者的資格。同時,在鄰接權部分,我國《著作權法》中所規定的鄰接權種類遠少于德國等大陸法系國家,如果堅持我國創的標準應當向大陸法系看齊,那么就會導致國內相當一部分類似于體育賽事直播畫面的智力成果無法受到《著作權法》的保護。因此,筆者認為,鑒于我國目前立法的特殊情況,關于創造性高度標準的問題應當在大陸法系之高與英美法系之低中逐漸摸索以自成獨有之標準。
在討論適用獨創性作為判斷作品的標準之前,我們需要明確獨創性的意義與來源。首先,先從漢語的語義中去釋明獨創性,所謂獨創,一般包含了兩種意思,第一個是獨,即來源于一個獨立而確定的個體,在這個個體滿足了著作權法對權利主體的資格要求時,我們可以認為某個特定的智力產物滿足了獨的要求。而創的要求則更加抽象,它既是表述了一種從無到有的質變,同時,也隱含了一種量變的存在。而再去追溯這個詞語的起源,我們可以發現它來源于英文的originality。在新牛津詞典中這個單詞的英文釋義是the ability to think independently and creatively 或 者the quality of being new and original, 意為單獨思考和創造的能力或者源于某。所以,我們在判斷體育賽事直播畫面是否構成作品的時候,需要綜合考量獨與創這兩個方面的標準。
在探討影視作品的獨創性標準之前,需要對影視作品進行定義。影視作品是由時間上連續的一系列有伴音或無伴音的畫面組成的動態集合,并通過畫面與畫面之間的連續,揭示作者要表達的寓意。因此,鏡頭與畫面的選擇是構成影視作品獨創性的第一大要素,在實際拍攝過程中,導演往往會根據自身對劇本的理解來安排整個故事推進的進程與鏡頭的分布。而人物的特寫與取景往往能夠向觀眾傳達完全不同的情感,這事實上體現了每一個鏡頭確實具有其特有的構思,而這也就是影視作品獨創性的最大來源。我們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對于一個真正的創作型導演而言,他所拍攝的作品本身既是他自身思想的一種完整的表達,也必然符合了獨創性的要求。另外,通過影視作品畫面之間的連續表達作者的思想情感,被譽為“鏡頭運用的藝術”,可見鏡頭畫面的選擇和銜接是影視作品藝術性的核心所在。這主要體現在影視作品的蒙太奇創作手法中,即對相同視覺畫面進行不同的銜接順序調整,會表達出完全不同的藝術效果,帶給觀眾完全不同的觀影感受。
在認定作品標準的設定上,目前世界上主要存在兩種理論。首先是現代版權法體系的發源國英國,以及早期以英國版權法為立法參考的美國與加拿大等英美法系國家認為即使勞動成果中沒有體現任何智力創造成分,只要該勞動成果包含了作者獨立的艱苦勞動并具有實際價值,就可以滿足版權法對獨創性的要求。英國版權法方面的權威著作《現代版權與外觀設計法》指出:“獨創性只是意味著作者并沒有原封不動的抄襲……技巧與知識可以彌補腦力勞動的缺乏。”這種完全不要求創造性的評判標準被形象地稱為“額頭流汗”標準。雖然這種標準在一定程度上防止了勞動成果被他人不公平地加以利用,但會不可避免地阻礙他人利用前人勞動成果中的事實和數據進行創作。從法律的目的而言,這樣的標準勢必會違背著作權法鼓勵后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的基本立法觀。并且在伯爾尼公約中,雖然沒有明確使用創造性等相關詞匯,但是在列舉公約的保護對象時,將intellectual creations(智力創造)明確列入,這正暗示了伯爾尼公約并非使用了額頭流汗標準。
與英美法系相反的是,大陸法系國家普遍對“創”的要求更高。雷炳德在他的著作《著作權法》中指出:“讓某種作品具有獨創性不僅意味著自己創作出某種東西,而且還意味著應當創造出某種具有想象力的特別的東西……創作必須更多地屬于在自己的作品類型領域比人們所期待的普通的智力勞動能帶來更多成果的活動[2]。”同時,對于那些創造性的程度不夠高但也付出了相當的智力勞動產生的成果,大陸法系通過設立鄰接權制度對其進行保護。
美國大法官霍姆斯在Bleistein v.DonaldsonLithographingCo.一案中也證實了這一點,霍姆斯認為將一件作品的獨特性和它的藝術特性等同起來是很荒謬的,會產生可怕的后果。因此他提出“僅受過法律教育的人對藝術作品價值的最后判斷是非常危險的,它超越了最狹隘和最明顯的界限[3]”。Bleistein v.DonaldsonLithographingCo.一案為現代美國原創性司法提供了基礎。在本案中,原告的工作人員為馬戲團的廣告準備了三個多彩石印版,每一個石印版上面的肖像和情景都來于馬戲團。法院認為,制作平版印刷版的機械性質并不影響版權,雖然原告的作品只是馬戲團場景的復制,但是這些復制是對自然的個性反應,個性總是包含獨特的東西,一個非常普通的藝術作品也包含了個人獨有的東西,不可減損。即使在筆跡中,也有獨一無二的個性體現[4]。這個案子的重要性在于它建立了原創性判斷與美學不歧視原則。原創性標準的基礎是一個人不可減損的、獨特的個性。一部作品的創作過程即使只是對客觀物體進行了簡單的復制,由于個性獨特而不可減損,創作者也會將其本質投射到作品之上,這一作品即天生帶有作者的個人色彩。因此法律所需要做到的是僅僅對檢驗客體進行是否承載作者的個性審查即可,而不需要對其藝術價值進行進一步判斷。
單純以字義與引申的含義來判斷“獨”是一件不困難的事情。很多時候,某一智力成果來源于某一個個體的事實證據是固定的。例如張三擁有樂曲的譜寫手稿。在司法實務中,也往往以最先公開作為智力成果歸屬認定的重要依據。智力成果在兩種情況下符合獨的要求:第一,勞動成果是勞動者從無到有獨立創造出來的。第二,以他人現有作品為基礎進行再創作,而由此產生的成果與原作品之間存在著可以被客觀識別的且并非過于細微的差異。體育賽事直播畫面的制作一般是由體育賽事組織者根據體育賽事組織的章程約定,由主轉播商在現場錄制,并在合同中約定版權仍然歸體育賽事組織者享有。那么體育賽事直播畫面是如何被創作出來的呢?主要需要經歷三個階段:前期籌備、拍攝錄制和后期制作。前期籌拍以構思與制定相關的拍攝計劃為主,綜合考慮拍攝的主題與場地來選取相關的機位與拍攝角度。而拍攝錄制的過程則是對前期計劃的執行,預先設置好的分鏡攝像頭會將拍攝信號傳輸到主控制室,導播則根據當時直播的具體情況選取不同的分機位畫面來直播給觀眾。到了后期制作的步驟,則是對素材的審查與編輯,包括特效和字幕的加入以及整合工作。事實上,在每一次單獨的體育賽事直播中,導播與主辦者并沒有時間去抄襲其他轉播商的機位與畫面,能夠產生區別地僅僅去不同程度的技術應用帶來的選擇的變化,因此體育賽事直播畫面的獨立性來源是有保障的[5]。
與上文論證的影視作品的獨創性標準相同:給予作品著作權保護的基本標準原則上是統一的,只要體現作者的個性就滿足獨創性的最低要求。作品獨創性的高度只是關系到作品的保護強度,而并非作品著作權保護的條件。體育賽事直播畫面按其影視作品的歸屬是否構成作品的獨創性判斷仍應以最低限度的獨創性為標準。
從基本屬性的分析來看,體育賽事直播畫面必然屬于視聽節目的一種。一部分國家由于受到單一視聽作品立法模式的限制盡可能擴大視聽作品的范圍。而采取著作權和鄰接權二分法立法體例的國家,雖然根據是否具有獨創性將視聽作品分為影視作品和活動圖像,但在該國著作權法下對二者均給予充分的法律保護。我國現行著作權法中的影視作品由于受到“類似攝制電影的方法”要件制約,范圍相對較窄,而與此相對錄像制品的涵蓋范圍就更加寬泛。但由于我國對鄰接權保護的程度過低,如果對獨創性門檻要求過高。就會造成許多理應歸于作品著作權保護范圍的視聽作品被迫納入錄像制品范疇,因而無法享有充分的版權保護。因此筆者認為,對于涉案足球賽事等視聽節目是否符合作品的獨創性的判斷仍應堅持最低限度獨創性和體現作者個性的標準,以使視聽節目獲得充分的法律保護[6]。
對作品的獨創性作出深入的分析是思考對體育賽事直播畫面如何保護的前提。筆者認為,提出作品獨創性標準這個概念本身是為了給作品保護劃定一個相對的邊界。而作為構成作品的重要要件之一,獨創性本身應當設立一個清晰且不存在爭議的標準,而不應當引入主觀的價值判斷。我國的獨創性標準因立法雜糅的歷史原因,需要在較高標準的大陸法系與額頭流汗標準的英美法系中尋找到一個適合當前國情的尺度,這需要通過法院在實務中不斷進行嘗試來尋找并盡快確認。而具體到法院對獨創性的解釋中,應當具體參考時代語境的變化與技術的發展帶來的創作形式的改變,與時俱進,在著作權法保護客體的擴大趨勢之中準確把握著作權保護的實質,以法律的價值分析作為指導而非狹義的法律概念[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