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建華
提起“啟功”的名字,在中國,倘若用“家喻戶曉”、“婦孺皆知”有點夸張的話,那么“如雷貫耳”“遐邇聞名”等語匯又不足以概而括之。
誠然,若問及我本人何時知曉“啟功”之名字,也的確無從細究,反正是很早很早的時候,就業已知道啟功是個會寫字的人,并且字寫得特別好。到了一定的年齡,又知道啟功是個書法家,并且不是一般的書法家,是個特別了不起的書法家。再后來,隨著電腦普及,遂又知道了“啟功體”這個名稱。再后來,又知道啟功不僅是書法家,還是學問家,而且是特別有名的學問家、北京師范大學的資深教授。
可曾料想,如此久負盛名的學問大家、書法大師,我等小輩怎能輕易謀得一面!
然而,有心之人皇天不負。 1993年孟春,我有幸拜謁啟功先生,啟功先生智慧的大腦、開朗的性格、樂觀的胸懷、詼諧的語言,無不給我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
事情是這樣的。 1992 年秋,由我申報的《老一輩革命家詩詞鑒賞辭典》之選題,作為紀念毛澤東誕辰100周年的重點圖書,獲有關單位批復,進入收集資料階段。承蒙中共中央辦公廳、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等單位的大力支持,書稿的撰寫工作于1993 年初基本完成。為了提高圖書的出版品位,我遂決定邀約著名書法家啟功先生或尚健在的老一輩革命家題寫書名。
于是,我與該書的副主編之一程棟先生專程赴京,到北京師范大學面請啟功先生。
記得很清楚,我們是早上電話約訪,傍晚七時許敲開啟功先生位于北師大小紅樓的家門。開門的是一位約摸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士,握手寒暄后得知,他是啟功先生的侄女婿。他一聽我倆的口音,立馬斷定是山西運城人,因為據他說他曾在運城的陶村插隊經年,于是對我倆頗為熱情。閑聊了十來分鐘,他便走進書房請出啟功先生。
啟功先生一走進客廳,我便疾步上前,握住他的手不無激動地說:“久仰,久仰! ”啟功先生滿臉笑容,拍著我的肩膀說:“玄常先生介紹的客人,我哪有不見之理!快坐下,坐下說! ”
我與啟功先生隔著茶幾相對而坐,但見啟功先生圓圓的腦袋、圓圓的臉龐,圓圓的眼睛、圓圓的下頜(整體感覺就是一個“圓”字),我頓然想到了“國寶”熊貓! (是呀,啟功先生在我眼里既有熊貓的珍稀, 又有熊貓的可愛! )
當我說明來意,是請他為我們編撰的辭典題寫書名后,他哈哈大笑,不無幽默地說道:“哪有小反革命給老革命家題寫書名的?”
我與程棟忽被啟功先生爽朗的笑聲所感染或迷醉,也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
于是,啟功先生遂談起他與我校語言學家孫玄常先生的交集,說孫先生與張中行先生是北大的同學(其實孫、張并非北大同學,他倆“文革”前均在人民教育出版社任編輯,面對面辦公),他與張中行先生又是多年的知交,這樣一來二去,與孫玄常先生就有了交往,對孫先生在語言研究方面的造詣及古體詩創作繪畫成就評價甚高。
不知不覺談了一個多小時,我怕影響啟功先生的休息或工作,便起身告辭。啟功先生仿佛談興正濃,笑哈哈地說:“尚早,尚早”,遂又談起運城“永樂宮”之話題。他娓娓道來,嘴里不時冒出幾句古詩、古詞,臉上不時露出笑容、笑意,足見啟功先生淵博的學識與開朗的性格。
臨別時,我與程棟拿出兩瓶從山西帶來的“汾酒”,說是孫先生專門托我們送給他(其實是我與程棟花錢買的)。啟功先生見酒,笑聲朗朗,脫口而出:“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并讓我們務必轉告他對孫先生的謝意。
離開啟功先生家,我的心情頗為激動,久久難以平復,遂一回到賓館,便打開下午從西單書城購得的關于啟功先生的幾本書,隨手一翻,啟功先生曾經撰的《墓志銘》映入眼簾:
中學生,副教授。
博不精,專不透。
名雖揚,實不夠。
高不成,低不就。
癱趨左,派曾右。
面微圓,皮欠厚。
妻已亡,并無后。
喪猶新,病照舊。
六十六,非不壽。
八寶山,漸相湊。
計生平,謚曰陋。
身與名,一齊臭。
晉英兄,在我眼里乃為“人精”。
他,在職時,專事攝影。曾擔任市攝影家協會要職,其作品屢屢獲得各類大獎,在山西攝影界堪謂德高望重,頗具影響。退休后,他癡迷于詩聯書畫,其修煉造詣之高,洵非一般人所及。其詩,整飭雋永,韻味無窮;其聯,平仄講究,靈秀酣暢;其書,筆力穩健,遒勁俊逸;其畫,濃淡相宜,妙趣橫生。
我與晉英兄之相識,屈指算來,亦長達三十余載。彼此心有靈犀,來往頻密,情同手足,無話不談。記得很清楚,2000年元旦,一大早六時許,晉英兄便敲開家門,喊我出去,拍攝新世紀的第一縷曙光。
“新世紀好!”彼此見面互致問候,興奮不已。
但見他頭戴氈帽,大衣裹身,背著拍攝器材,雙手頻搓著往嘴里哈氣。
于是, 我倆一同騎車前往運城的制高點——黃河大廈,按他提前“偵察”好的路線,疾步奔向樓頂。等了大約二十分鐘,只見一輪紅日冉冉升起,晉英兄頻頻按動快門,拍攝到許多激動人心的瞬間,并也為我拍攝了一張以紅日作景、昂首凝視遠方的照片,后起名為“迎著新世紀的曙光”。
說到攝影,晉英兄吃的苦、受的累、遭的罪,若非親眼目睹,決難想見與體會。
一次,他為了拍攝一組蜘蛛圖,冒著當空驕陽,爬在低矮的灌木叢里,試圖捕捉某一奇妙的瞬間。他默默靜候六個半小時,并不時示意我不要輕易為他送水。他先后按動快門二百余次,用掉膠卷六盤。而他撤回走近我時,確令我唏噓不已,只見他滿頭大汗,渾身沾滿泥土殘葉,臉上、手腕上曬得油黑發紅,其狼狽相,我真后悔當時沒用相機拍攝下來。但他用我遞過的毛巾擦拭完汗水,卻頗為得意地說:“今天值了,肯定會有幾張不錯的照片! ”
幾天后洗出照片,他遂挑選了三張,欲參加全國攝影大展。 其中一張, 還被我用作2000年出版的《建華文存》(第一卷)的封面。
真是“行行出狀元,行行不容易”。我曾多次光顧晉英兄的“照∕底片庫房”(我為其名之)。走進一看,橫七豎八的鐵絲布滿三間大的房子,上邊用夾子吊著大小不一的照片,滿地攤的是底片,有黑白的,有彩色的。一不小心,腳會踩到底片,頭會碰到照片。由此,不難看出一個攝影人的艱辛與付出。
2015 年5 月,我因公出差去上海。因多時未見晉英兄,便給在上海替女兒照料孩子的他打去電話。第二天,他乘地鐵專程來到我下榻的賓館,并帶了一把專為我制作的紙扇,一面精心繪畫著梅花斗俏圖,一面刻意書寫著兩句他編撰的詩句。
彼時彼刻,此情此景,既令我感激不盡,又令與我出差的同事艷羨不已。
等我收好扇子,他遂又向我展示了他近期的詩作,長詩、短詩、律詩、絕句,林林總總,不下百首。其中一首《自律》,我至今記憶猶新:“為人豈可無脊梁? ∕不媚俗,∕自主張,∕坦誠活個正經人, ∕窮亦無傷, ∕富亦無傷。∕社會是個大染缸,∕嚴律己,∕勿放蕩!∕歷史評價自公正, ∕舞劍何妨? ∕弄墨何妨! ”
觀瞻完詩作,他又從包里拿出兩本冊頁,一本是他畫的畫,一本是他寫的字。我不無羨慕地翻閱著,嘴里忽然冒出一句:“樊兄,您真是個能角角! ”(“能角角”系運城方言,此處“角”讀“決”音,意為“奇才異能、才藝超群、無所不能”)他聽罷會心一笑,并謙恭地道:“退休沒事,只是怡情悅性而已! ”
說真的,晉英兄學富五車,才高八斗。退休前,就在全國145家報刊雜志發表攝影作品4000 余件,曾獲國際國內各種金銀銅獎118 項,其事跡錄入《中國攝影家大辭典》《中國文藝家傳集》《世界華人藝術家名錄》等。退休后,他重拾幼時喜好,既畫山水花卉蟲鳥,又寫行楷隸篆狂草,堪謂“老驥伏櫪,壯心不已”!
行文至此,我又想起兩件事,一是為市賓館“迎賓廳”策劃布設,二是為我書寫特定字幅。
先說第一件事。幾年前,市委市政府為了對外樹立運城的良好形象,遂決定在市賓館內,騰出一日式小樓,專門布置成“迎賓廳”,供市委、市政府領導與外域客人或老總品茶聊天、洽談事宜。市賓館負責同志遂召我與晉英兄參與其中,就布景理念、設計思路、文字圖片進行論證。晉英兄一看現場,不多一會兒功夫就繪制出詳細方案,既有河東文化名人圖像的張貼,又有河東名勝景點照片的懸掛;既有河東書畫名家的精品陳列,又有河東文化相關書籍的擺放。可謂面面俱到,匠心獨運,使在場領導頻頻點頭,不住夸贊:“運城真是不缺人才! ”
另一件事說的是,我從2000 年起始,欲收藏書法家同題字幅100幀,內容皆為“功不唐捐”四個字,尺寸不限、橫豎都可。晉英兄知悉我此番舉動后, 不但他自己書寫了三幅(橫、豎、方)供我收藏,還不遺余力、想方設法聯系他所認識的書法家為我題寫,截止目前,由他幫助題寫的數量不下十幅,著實令我感動不已、感謝不盡。
最后,以晉英兄的一首《寄語》小詩作為本文的結束。
早晨,我用激情
把白云染紅
寄你
越千山萬水
你讀罷
已晚霞似錦
我心已靜
如那淡淡的月色
至柔至美
提起“賈植芳”這個名字,有些人或許知道,有些人可能不知道。知道與不知道,均屬正常。
不過,說實在的,賈植芳先生在中國當代學界,無疑是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既是舉世矚目的學者,又是名聞遐邇的作家;既是聲望顯赫的翻譯家,也是中國比較文學的重要奠基者。
然而,他一生壯志豪情,傲骨凜然,卻命運多舛,歷經坎坷,先后四次入獄。
第一次有幸拜訪賈植芳先生,是在1991年冬天的一個周日上午。彼時,我在復旦大學作為期一年的訪問學者,恰與王世杰同志同住位于松花江路上的南區二號樓,而王世杰的導師便是賈植芳先生。于是,我遂相約世杰一同前往,拜見心儀已久的山西老鄉——賈植芳先生。
賈先生住在位于國權路的復旦教工宿舍九號樓。遂一敲門,迎接我們的是一位約摸三十出頭的青年婦女,穿著樸素,后來據賈先生介紹,方知是他的一個侄女,被安排在復旦后勤處上班,并負責照料賈先生夫婦晚年的生活。
第一眼見到賈先生,就被他頗具魯迅風骨的耿介外表所傾倒。他雖然個頭不高,體型略瘦,但精神矍鑠,目光炯炯。得知他正在寫一些憶舊的文章,我便充滿好奇地問及一些與他相關的人和事。
原來,先生因為與胡風的關系,身心備受摧殘,并第四次被判入獄。釋放后,被押解回復旦,先在校印刷廠接受“監督勞動”,后又轉到校區宿舍建筑工地“勞動改造”,直至1981年平反昭雪,恢復教授職稱。
賈先生談起當年,非但毫無悔意,而且頗為自豪。他滿懷深情地說,當年的那些人都是些理想主義者,他們正直、真誠、勇敢、善良,為理想而活,“我是胡風的朋友,我覺得非常光榮。 ”
當聽及至此,我從內心深處對先生的錚錚傲骨與凜然豪氣充滿敬意,便迫不急待地想知道他前三次入獄的情況。
賈先生稍頓數秒,若有所思地說道:“三言兩語,無法說清,只能泛泛而言,大概說說。 ”
于是,我與世杰眼含期待,洗耳恭聽。
先生第一次進監獄是因為參加了1935年那場著名的“一二·九”學生運動,當時的判決是“危害民國,就地正法”。在監獄里,他仍不服管教,“尋釁滋事”,后來甚至傳到了“蔣委員長”的耳朵里。第二次進監獄,因為他思想激進,頻與郁達夫、郭沫若等人交往,遂有日本警察“登門拜訪”,后在徐州,被抓進日偽的牢房。第三次是在1947 年,他因給進步學生刊物撰寫文章,鼓勵反蔣,被國民黨政府以“煽動學潮”罪,關押了一年零三個月。
聽著賈先生有條不紊的敘說,我的思緒頓時陷入極度的尋覓與搜索之中,試圖捕捉合適或確切的話語,來應對先生說完話之后的適切回應。倏然間,曾經讀過的先生書里的一句話躍入腦際:“我覺得既然生而為人,又是個知書達理的知識分子,畢生的責任和追求,就是把‘人’這個字寫得端正些。 ”
先生遂一說完,我就立即來了句:“先生委實是一個用心把‘人’字寫得十分端正的人! ”
先生聽罷,會心地笑了。
第二次拜見賈先生是關于編撰《老一輩革命家詩詞鑒賞辭典》的事。
因為我一向喜歡跑書店、逛書市,在復旦學習期間也不例外。而徜徉書市,各類鑒賞辭典琳瑯滿目,卻未發現一部全面而系統地收集賞析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詩詞的辭典,這不能不說是出版界的一項缺憾。事實上,對于老一輩革命家的詩作若能加以收集賞析,無疑是一件很有意義的工作。
于是,我遂登門拜見賈先生,想征求他的高見。賈先生聽罷我的意圖,高興而略帶鼓勵地說:“好事,好事!可做,可做! ”
我遂請他出任學術顧問,他欣然答應:“支持,支持! ”
正是由于賈先生的支持與鼓勵,該書的編撰進展頗為順利。后來又約請了上海的施蜇存,北京的謝冕、孫玉石、郭志剛,武漢的徐遲、黃曼君,西安的霍松林等為顧問,以保證該書的出版質量與學術品位。
附帶要說的是,該書出版時,出版社認為我年紀尚輕,在學界無甚地位,執意在我的名字前頭要加個有頭有臉的人,我堅辭拒絕。最終我提出讓賈先生作名譽主編,方才折衷解決。
蘭子君,乃中國當代大畫家也。
我與蘭子交往經年,彼此稱兄道弟,關系親昵無間。
2010 年秋,天高氣爽,我與蘭子造訪中國當代著名作家梁曉聲。蘭子帶著新近出版的幾冊畫集,讓曉聲先生品評。
曉聲先生仔細翻閱,并不時豎起大拇指,嘖嘖稱贊。看畢,他若有所思,便點上一支煙,深吸兩口,不無感慨地說道:“我在書畫界朋友很多,比如范曾,他只擅長人物;而蘭子,無論山水、人物、花鳥、蟲草,都造詣不淺,屬范曾莫及! ”
于是,一個月之內,曉聲先生連寫兩篇文章《大美林蘭子》與《大哉,焦墨“林蘭子”》,發表在國內頗有影響的大報上,舉薦與介紹蘭子及其畫作,尤其對蘭子的焦墨畫大加贊賞,評價甚高。
而我,對繪畫一竅不通,不敢對蘭子的畫妄加評說,只能隔靴瘙癢,對蘭子其人其事憑印象略陳管見。
蘭子天資聰穎,但命運多舛。十年浩劫中,其父攜家帶口,被發配到山西永濟勞動改造。其童年時代,曾與泥土為伴,處于社會底層。
改革開放,堅冰破碎。蘭子遂應征入伍,身披戎裝。在綠色軍營,他暢游學海,徜徉畫苑,揮翰寄志,潑墨抒情,為部隊創作大型畫作及連環畫數部,盡顯才智與畫藝。
轉業地方,蘭子辭掉公職,專習繪畫。遂紙墨為鄰,心無別慮,孤燈達旦,畢景忘餐,捃拾歷代名家之精韻,孜孜礪練畫藝之技法,數年如一日,堪謂盡竭蹶砥礪之心力,歷篳簬襤褸之艱辛,爰終有所成,卓然為家,曾與范曾、何家英、潘公凱、侯一民、龍瑞、劉大為等同列于《大家書畫》,享譽京華。
蘭子為人處事,令我感佩頗多。概而括之,洵屬一言:德如水土品若蘭。
上善若水,厚德若土。
蘭子猶水,蘭子似土。
水,形有多變之態,魂具浩瀚之氣;土,容有寬廣之量,堆具壯美之勢。水土相容,遇種發芽,讓一粒種子用積攢一生之力氣,把生命的秀美,從古樸的地下頂出;讓一片片葉子,在水土的滋養下,長出一朵朵花的腦袋,從生命的版圖上抽出苞蕾、一骨朵、一骨朵的花蕾經過時光撫摸,綻放到世人面前,令人盡享生命的芬芳與嫵媚。
蘭子其人其畫,誠如是也。
進品蘭子之畫境,細悟水土之品韻,欲陳未盡所懷為快也。
關于水,孔老夫子如是說:“水常流不息,惠及萬物,誠具德。 ”蘭子是也。
流必向下,隨物成形,或方或圓,或長或短,必循理,亦具義。蘭子如也。
浩大無盡,或直或曲或寬或窄,皆遵其道,蘭子履也。
流水崎嶇山澗,不畏不懼,勇往直前,激流涌進,蘭子猶也。
安放任意處,公正齊平,故有水平水準之說,蘭子若其形也。
量見多少,不用削刮,正直忠耿,順其自然,蘭子狀也。
無孔不入,明察秋毫,體恤萬物,蘭子喻也。
發源起處,涓涓始流,百川匯海,洵非倒逆,蘭子踐也。
取出取入,滌凈萬物,善變而性不改,蘭子其人其畫具也。
水有如此之美德,故蘭子遇水必觀。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水的道德,令人贊美仰慕。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體現了與世無爭的低調情懷。抽刀斷水水更流,彰顯了水柔韌的操守。滴水穿石,反映出水堅強不屈的個性。
堂堂君子蘭,立于人世間。蘭者,無論春蘭、寒蘭、建蘭、惠蘭、芝蘭、雅蘭,皆喻人品之高潔,行為之儒雅,故譽為“君子蘭”。它不像牡丹那樣雍容華貴,嬌艷可人;也不像玫瑰那樣色彩靚麗,香氣襲人。它花葉不大,幽香沁人肺腑,不張揚,不凸顯,不嘩眾,不媚俗,四季常開不敗。故其品,如山者不自高,如地者不自卑。故視高效做事,低調做人的林蘭子為“厚德載物君子蘭”,恰如其分。
大地以寬廣深厚承載萬物而無所不容。君子乃像大地一樣以寬廣深厚的優良品行來承載萬物,包容萬物,滋養萬物,造福萬物。泥土敦厚而不虛偽,內斂而不張揚,謙虛而不傲慢,豐富而不單調,它以寬廣的胸襟接納大地上的一切。
紛繁塵世,欲望雜陳。計較太多,隨之痛苦便有增無減。而摒棄很多,則幸福猶如潮水般蓄滿心田。秉持一顆泥土般的心,彌足珍貴。
德如水土品如蘭。誠然,華之外觀者,博浮譽于一時;質之中藏者,得賞音于千古。
水、土、蘭,是朋,是友,是書,是畫。蘭子,人如其畫,交友交心,真誠于襟;蘭子,畫如其人,繪畫繪神,得傳古今;蘭子,處世如水土般低調,性情如水土般內斂;為人如水土般虛懷,視榮辱得失如水土般自然與從容。
于蘭子,我以為,用風花雪月、婀娜多姿,不足以勾畫出其人品、文品和畫品,而只有用水和土,方能映射蘭子之胸襟,彰顯蘭子之品位。
蘭子,以水的風骨行走,以土的秉性站立。
可以說,在朋友圈內,慶昌兄是我最為佩服的學者之一。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慶昌兄碩士畢業后分配到我所任職的高校,彼此便成同事。由于性情使然,加上喜好學問,不多時,我與他便成了不錯的朋友。遂經常串門聊天,侃侃無倦,時而切磋教學藝術,探討科研路徑,時而打牌娛樂,聚餐小酌,堪謂關系融洽,相處頻密。
大概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我與慶昌兄拉上幾位同好,欲成立“河東青年學者聯合會”,遂起草章程、打印表格,找學校相關部門蓋章,跑民政局辦理相關手續,忙忙碌碌,不亦樂乎。
在籌備“聯合會”成立期間,我們決定先出版一本河東青年學者論文集,以造聲勢。由于我的專業受眾面不寬,我便與慶昌兄協商,欲寫一篇關于教育與文化方面的文章,把題目定為《教育:文化的傳播與生產》。文章寫成后,深得景克寧教授贊賞,認為首次提出了“教育的終極目標”說,并很快發表在由他主編的學報上,且由中國人民大學的報刊復印資料《教育學》予以檢索。
過了兩年,我與慶昌兄參加省里的副教授職稱評審,而且順利通過,成為職稱評審工作解凍后首批評上副高職稱的年輕人,彼此心勁十足,埋首科研,并均在教育科學出版社出版著作,且有了讓山西教育學研究重心南移的想法。
大概到了九十年代中后期,慶昌兄由于性格耿介,調至太原師范學院任教,很快被提拔為教育系主任。
過了不長時間,卻又聽說慶昌兄辭職,出任省城一所民辦學校的校長,干得風生水起。后來,我的一個企業家朋友在晉城投資數億元,創辦風華中學,由于校長人選不甚得力,各項工作問題突出,這位朋友欲讓我濫竽充數。我自知才疏識淺,恐難勝任,便毫不猶豫地推薦了慶昌兄。慶昌兄甫以上任,就大刀闊斧進行人事調整,雷厲風行實施管理改革,學校面貌煥然一新。
作為教育理論工作者,慶昌兄積累了數年的實踐經驗后,便給山西大學校長郭貴春去函自薦,請求欲去該校任職。郭校長慧眼識才,果斷同意慶昌兄加盟。到山西大學后,慶昌兄如魚得水,憑借豐富的實踐經驗,加之厚實的理論功底,科研成果迭出,令同行們無不刮目相看。接著,慶昌兄又趁熱打鐵,考取西北師大,攻讀并獲得教育學博士學位,破格晉升教授職稱,擔崗教育科學學院院長。堪謂一路走來,瀟灑自如。
而慶昌兄最令我佩服的,則是他的理性精神與思辨能力。一次幾位朋友相聚,在論及“知識與思想”時,他娓娓而談:“知識是外求之得,思想是內生之果。知識讓人知道真相,思想讓人懂得道理。知識的內容屬于物,思想的內容屬于人。知識講的是真實,思想講的是深刻。科學家生產知識,哲學家生產思想。知識可以應用,思想可以實踐。檢驗知識靠證據,檢驗思想靠實踐。沒有思想,人只活得簡單;沒有知識,人會寸步難行。知識淵博者必受人敬,思想深刻者或遭人毀。 ……”
又一次,幾個人聚在一起聊起“人性與物性”,大家各抒己見,難分伯仲,最后還是我讓慶昌兄出面總結。他抽了幾口煙,遂慢條斯理地鋪敘開了:
“物有物性,人有人性。物依其性而動即現物理,人依其性而動即現事理。所謂知物,就是要知物性,懂物理;所謂知人,就是要知人性,懂事理。人若能知物,則可避害而有利;人若能知人,則可近善而遠惡。能避害而就利的人是智慧的;能近善而遠惡的人是文明的。但智慧在這里又意味著一個人能明利害,不做飛蛾撲火之事,并不能保證他所為之事可以彰顯正義。這里的文明也只意味著一個人明善惡、不做損人的害群之事,至于客觀上是否于人無損、于群無害,卻非必然。 ”
說實在的,每每閱讀慶昌兄題贈的大作,諸如《教育者的哲學》《教育認識論》《教育思維論》等,我便發現其中無不閃耀著理性的光輝與思辨的鋒芒。偶爾在期刊上翻閱他的論文,先前的認識會愈發強烈。間或與他待在一起,我發覺自己的智商都增高一截,思維活躍了許多,要不我會感到窮于應對、拙于交流。
依著慶昌兄的理性之情懷,他定會在他所從事之領域,構建理論體系,奠基學科陣地,占據理論峰巔;仗著慶昌兄的思辨之才具,他定能在他所從事之領域,拓開新天地,精耕細作,樂此不疲,收獲一方奇葩,盡享一片芬芳。
最后,試作小詩一首,獻給慶昌兄。
學海苦旅未知年,書山峣途只等閑。
理性焯光絢麗閃,思辨色彩斐然傳。
宏中肆外培騏驥,繼晷焚膏立賅言。
木鐸起處千里應,拓出三晉一片天。
孫驪先生是我在一九九一年于復旦大學作訪問學者時的導師。
第一次與先生相約見面是在外文系的資料室。那天早上,先生手里提著一個文件袋,比約定的時間早到幾分鐘,與我打過招呼后,遂在靠窗的地方找了一張桌子,和我面對面而坐。
先生首先熱情歡迎我到復旦來訪學,并三言兩語給我介紹了外文系的基本情況,然后彬彬有禮地讓我談一談自己的研修計劃。我話音剛落,先生就連連稱贊:“挺好,挺好的!”我聽罷,心里既欣喜又恐慌。欣喜的是,第一次與先生面談,自己提前準備得還算充分,邏輯條理,敷陳自如,沒在先生面前露甚大丑;恐慌的是,自己的研修計劃目標過高,什么“理論構建”呀,“流派創立”呀,委實有點華而不實,怕給先生留下“雷聲大、雨點小”之印象。
最后,先生簡明扼要地給我介紹該領域國內外的研究現狀,侃侃而談,頭頭是道。講畢,遂又拿出幾頁研讀書目,讓我從圖書館或資料室借閱。我翻開一看,密密麻麻地打印了五頁,大概有幾十本書,并且均為原版外文圖書。我再仔細一看,有的書讓通讀,有的書是章節,且標有明確的起止頁碼,足見先生事先對我寄送給他的“研修計劃書”進行了仔細而認真的審閱。
說實在的,第一次與先生晤面,先生儒雅的氣質、瀟灑的風度、淵博的學識及謙和的態度,無不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根據先生的安排,我得跟班與研究生一同上他的課。剛一開講,我就被先生激情充沛的氣勢與流暢地道的英式英語所折服,心里不禁感嘆道:到底是復旦大學,教授的水平就是不一般!
就這樣,我一邊旁聽博士生與碩士生的課程,一邊研讀先生給我指定的閱讀材料,不覺四周多的時間一閃而過,到了中秋佳節(那時并無假期),先生遂邀我去他家吃個便飯,我欣然答應。
于是,我帶著從老家特意拿來的兩瓶汾酒,前往位于銅仁路(如果沒有記錯的話)的先生寓所。剛一進門,師母就把剛削好的蘋果切成塊狀放在茶幾上,我遂向師母鞠躬問好,并問孫先生:“師母貴姓? ”
孫先生答道:“Wu。 ”
“口天吳? ”我問。 “不是。 ”先生答。
“武裝的武?”我又問,“不是。”先生又答。
“隊伍的伍?”我再問,“不是。”先生再答。
我便不好意思繼續問下去了,雖然又想到了“毋庸置疑的毋”。先生遂和顏悅色地解釋道:“工人的工,加兩個人字。 ”
我愈發搞不明白,臉上露出疑惑不解的尷尬。先生想必觀察到了我的反應,遂從茶幾下的抽屜里拿出紙和筆,端端正正地寫了個“巫”字。
我一瞧“噢——”了一聲,欲笑不能,心想原來不就是“巫婆的巫”嗎?還好,我并沒有隨口說出來。
再說先生家飯桌上的禮數,叫我這個小地方來的人委實適應不了。吃飯前,但見巫老師拿了一大把筷子放在桌子上,我還以為另有客人(至少七八位吧),結果就我們三人。原來,師母在每個菜盤上放一雙筷子,吃哪種菜會用公筷夾在自己面前的小碟子里,再用自己的筷子放進嘴里。
吃著說著,說著吃著,我有時竟忘了,就直接用手上的筷子去盤里夾菜,反應過來時,只好說聲“對不起! ”先生與師母笑答,“沒關系! ”于是,我不無好奇地問先生:“咱們上海人吃飯都這樣?”先生笑了笑說:“不是,不是!是巫老師說來了像您這樣的客人,應該講究些! ”
“太客氣了,孫老師! ”我馬上抱拳頓首,以表敬意。
飯后,在與先生聊天過程中,得知先生早年畢業于清華大學經濟系,在洛陽解放軍外國語學院任教。后在復旦外文系進修,認識師母并相愛結婚,再調入復旦,曾任復旦外文系資料室主任、外文系主任,中國英語教學研究會副會長等職。
去一趟孫先生家后,我與他的關系似乎近了不少。每周或至少兩周一次的晤面,先生總會對我提出的觀點或思路以“思維敏銳”“善于思考”等加以肯定與贊賞,偶爾提出補充意見或建議時,每每會在前邊或最后加上一句,“我的意見未必成熟, 說出來供你參考”。于此,足見先生平易謙和之胸襟。
在研究生的討論課上,先生總禮節性地讓我先發言,我不便推托,只能硬著頭皮打頭炮,唯恐說得不到位或觀點幼稚,貽笑大方。每當大家發言完畢,先生點評或總結時,并不即刻對不同的觀點與看法加以否定,而是讓同學做進一步闡釋與說明,并頻頻點頭,最多說上一句“尚有進一步推敲或完善的空間”。于此,足見先生虛懷若谷之情懷。
然而,當我給先生呈送論文讓批改時,先生對文章里的錯別字,即使標點符號的誤用,都用紅筆一一標出。尤其是對理論鋪陳方面的常識性錯誤,或引用夾注的格式不規范等,先生毫不留情,一一畫出。于此,足見先生嚴謹務實之態度。
不知不覺,一年的訪學生活就結束了。一年里,先生對我學術上的指引與點撥,令我獲益匪淺;先生對我做人上的啟迪與熏陶,令我受用不盡。特別是,先生儒雅大氣的人格魅力、嚴謹務實的治學態度、虛懷若谷的大家風范,更令我終生難忘。
驚悉孫先生因病于2018 年3 月5 日仙逝,我哀傷不已,遂編撰一幅挽聯寄上,聊表寸心:
黌宇敲鐘一世,儒雅猶風成氣質;
杏壇馳筆半生,虛懷若谷見精神。
我與梁鋒君相識經年。咸因太熟之緣故,每每提起筆來,洵然不知從何寫起。或許,這正應了兩句古詩所云:“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
曾記否,每隔一兩個月,我便與文友管喻先生(著名作家、“趙樹理文學獎”獲得者)、楊建斌先生(著名文化學者、笑話專家)等拜會梁鋒君,每次當以時令中的一個字為主題(比如“荷”、“菊”等),各自擬聯一幅或賦詞一條,讓梁鋒君題寫。寫畢晾干,遂聚餐小酌,盡情暢聊。
說起梁鋒君的名字,無論圈內還是圈外,可謂好評如潮。尤其是他的“榜書”,在運城、在山西、乃至在全國許多地方,嘆賞褒揚者有之,夸贊推舉者有之,津津樂道者有之,嘖嘖稱羨者有之。
要不然,許多名勝景點,諸如永樂宮、關帝廟、鸛雀樓、普救寺,怎肯邀請他題寫匾額?要不然,“梁鋒榜書藝術作品展”怎能在北京軍事博物館舉辦,且參加開幕式的不乏書壇大伽與鴻儒宿將?
的確,梁鋒的榜書堪謂“河東一絕”。其融古博今、力承傳統之氣勢,其運筆雄渾、點劃遒勁之堅毅,其陽剛正大、峻拔奔放之穩健,無不令人擊節叫好。
倘若追溯梁鋒君的習書之歷程,我對“梅花香自苦寒來”這句詩便有了更深切的理解與體悟。
且說梁鋒君出生于關公故里解州鎮。其老家的院落與全球最大的關帝廟隔街為鄰。關帝廟內的鐘鳴鼓吟與崇寧殿的風鈴擺奏,無數次注入他年少清純的夢。關公的青龍偃月刀與千里赤兔馬,在他幼小的心靈,早已播下一粒種子,長出一株秧苗——書法之苗。
梁鋒君早在三歲開始,便跟著父親起早貪黑,習帖練字。其父的嚴格要求與循循善誘,加之他天資聰敏、心有靈犀與勤肯苦學、堅持不懈,十歲左右的他就開始為左鄰右舍書寫春聯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漢隸唐楷晉行草、魏碑宋帖明清匾,梁鋒君都逐一精讀細研,認真品悟。特別是關帝廟內懸掛的康熙、乾隆、咸豐、慈禧等的御筆,他不時在下面流連忘返,用心揣摩,用指臨描。
或許是這閃爍的金字點亮了梁鋒的心燈?抑或是這御書的魔杖震撼到他的魂靈?多少次,他秉燭達旦,為臨好一幅帖;多少次,他心無旁鶩,為練好一個字;多少次,他樂而忘餐,為寫好一撇勾。就連鄰居大媽有一次曾對我說起,村里的同齡小伙子都忙著談情說愛的時候,梁鋒卻每天鉆在屋子里練毛筆字。
真乃功夫不負有心人。梁鋒君的書法,如春園之草,不見其長,日有所增。于是,他又遍訪名師,先后得到書法大師徐文達、劉炳森、周志高、王鏞、叢文俊等先生的親傳指教。特別是2000 年,梁鋒欣幸被國學大師、書法宿儒姚奠中先生納為入室弟子。姚先生的一次次耳提面命與點撥啟迪,使梁鋒的書法藝術漸臻佳境。 2006年,梁鋒君負笈京都,研修于中國藝術研究院書法高研班,奮發砥礪,書藝日趨老到穩健。 2013年,他再度赴京,就讀于清華大學聯墨高級研修班,孜孜鉆研,書藝愈發嫻熟蒼毅。
如今,梁鋒君身為中國楹聯學會書藝委員會委員、中國榜書藝術研究會理事、山西省書法家協會會員,并榮獲中國書畫藝術研究院“翰墨中國”金獎,被《中國書畫報》等六家媒體譽為“中國實力派書畫家”,其作品被中國美術館、中國軍事博物館、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奧組委以及多國大使館收藏,但他從不驕傲自滿,固步自封,仍一如繼往地每天早晨五點鐘起床,研墨鋪紙,操筆練字。他常對我說:“書法藝術,永無止境。一天不練,就會感到手軟心悚。 ”
再說梁鋒君的品行。他心地善良,實誠厚道。對上門求字者,來者不拒,尤其是普通百姓,他更為熱情對待。他常說:“寫幅字又不費啥勁,老百姓開次口不容易。 ”難怪他的榜書被譽為“四通”,即“與古人通、與今人通、與大師通、與百姓通”。
民諺有云:“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在十里八鄉,老百姓都知道解州鎮有個叫梁鋒的人,不但字寫得好,品行更好。
而我這幾年,前前后后讓梁鋒君書寫的字竟不下百幅。有外地朋友慕名托我索要的,有來運城的外地朋友上門求取的,有運城本地熟人讓引見寫字的,有同事孩子結婚讓寫賀聯的……反正,理由多多,但梁鋒君次次態度溫潤,善氣迎人,有時還專程送至家里,足見梁鋒君為人之厚道,處事之實誠。
最后,試作一首短詩,獻給梁鋒君。
揮毫潑墨未知年,鐘情書藝慮精殫。
孜孜無倦習撇勾,矻矻不疲臨前賢。
心摒別念臻佳境,手執神筆謀卓篇。
致虛篤靜堪為杰,渾然天成自榮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