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海山
尤其在中國,從古到今,“面子”一直就是個非常敏感而又玄妙的東西。從生理意義上講,它只是“臉”的衍生物,卻又那樣的虛無縹緲。翻開英語字典,“面子”并沒有專門的詞匯,與其對應的譯詞“face”其本義僅為“臉部,面部”,可見,洋人的觀念里,注重的是實際,“面子”倒時時可以省略了。
而中國人則不然,“樹要皮,人要臉”,這“臉”自然是指的面子;“人生不知顧臉面,活在世上也枉然”,亦不是什么應付人的客氣話、套話;甚至“頭可拋,血可流,面子決不可以丟”者大有人在!為了面子,古代皇帝的金口玉言不知制造了多少冤假錯案、人間悲??;為了面子,封建社會的貞烈婦女心甘情愿地孤守青燈,或者為夫殉葬;為了面子,某些人根本不去考慮還有多少人生活處于溫飽線以下,還有多少的兒童因為幾塊、十幾塊錢的學費被迫失學,卻極盡奢侈地給三歲的兒子過生日,給自己的來世提前修造豪華“宮殿”;為了面子,遠有石崇、王愷燒蠟代薪,近有無聊者比闊摔XO;為了面子,有人不惜以身試法想法生個兒子“光宗耀祖”;為了面子,因自家的雞把蛋下到了鄰家寧可老死不相往來;為了面子,才華橫溢卻滿腦子大男子主義的年輕小伙子一次次錯過愛神之箭;為了面子,正當妙齡冰肌玉骨的小姐寧吃兩元錢的飯、卻穿兩千元的衣……當然,為了面子,這些人所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健康,幸福,生命,人格!
許多時候,面子和臉就像孿生兄弟,不分彼此,爭了臉,就有了面子;同時,贏得了面子,也就露了臉。許多時候,面子和臉又涇渭分明、各司其職,卻往往要讓人生出迷惑;有人藏起臉來以面子去做事,竟能一路暢通;有人厚著臉去乞討“給個面子吧! ”亦無往而不勝。因此,不同身份、不同性格的人對于面子的理解和維護必然各不相同。粗魯之人臟話連篇方顯本色,文雅之人不小心帶出一句不潔之言便失了大面子;普通百姓買菜時的斤斤計較那是善理財會過日子,“大款”階層偶爾露出涼鞋里雪白襪子側面的一丁點小洞面對窺視者只好臉紅耳熱汗流浹背尷尬萬分;某人到處吹牛隨口許諾而從不兌現(xiàn)照樣“朋友”多如過江之鯽且游刃有余,你能夠花言巧語借走熟人的錢從此再無下文即使被包圍在眾人的指責與唾沫星里仍然一如既往落落大方談笑有度挺胸昂首嗎?請客時,若滿座的高朋里面鶴立幾個有來頭之人,主人便會因對方的賞臉而自覺臉上有光;被請時,若對方是個有些來頭之人,自己便會因對方的看得起而有面子。天底下的事情就這么奇怪,臉好臉壞是自己長的,面子大小卻是靠別人賜予的。人貴有自知之明,我們的身邊動輒便冒出一個不要命的人,但一輩子也難得見到一個自稱“不要臉”的超俗灑脫者!
更多的時候,在世人的眼里,面子成了虛榮心的同義詞?!八酪孀踊钍茏铩保瑥哪撤矫鎺椭说赖碌染唧w實際的體現(xiàn)外,也是眾多人無奈卻又異常豪壯的選擇——其實,大家心里都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是,為了面子,誰也不愿太認真去捅破那層窗戶紙罷了。
冰冰的官名叫解冰,我這一輩子之所以能堂而皇之地登上“舅舅”的寶座,完全因了她的鼎力相助。為表示我由衷的感謝,自打她出生起,我便尊稱她為“老冰”。老冰居功自傲,對我的笑臉殷勤從不正視一眼,時而還要在我抱她時尿我一身,盡管我心中略有不快,但自古“拿人手短,吃人嘴軟”,我無功受祿,焉敢對她再有絲毫不恭?
老冰三歲時,我拿出自己所有滿意的照片給她看——老冰四個舅舅,即使再一視同仁,也總有個遠近之分,不早點做些手腳,日后怎能享受特殊待遇?孰料老冰對我的照片一概不感興趣,任我辛辛苦苦翻過,她卻眼角耷拉,若有所思,一派魏晉名士風度。我正心中煩躁、不知如何才能使她開竅之際,突然看見她神采飛揚兩眼圓睜,盯著一張我?guī)Ч放懿降恼掌?,滿臉興奮狀——哈哈哈!功夫不負有心人,她終于體悟了我的與眾不同——我趕忙指著那張照片讓她再仔細認清楚,以便加強記憶,溫柔地問她:“老冰,告訴我這張照片上是誰? ”老冰頭也不抬脫口而出:“狗! ”
為了報復老冰對我的公然蔑視, 第二年——也就是老冰四歲——我從太原回老家過春節(jié)時一塊水果糖也沒給她買?;丶业漠斕焱砩?,老冰清點完其他人給她的新年禮物后,歪著脖子對她媽說:“二舅舅最小氣了! ”說完還鼻子一聳嘴角往上一撇,不屑的神情暴露無遺。
至此,我對老冰再也不敢抱有任何投機的想法。今年,她也該上一年級了,是非善惡已于心中了然,我若還像以前,一著不慎豈不要在她那兒落下個遺臭萬年?經(jīng)過痛苦的抉擇,我決定首先啟用對她的親切稱呼——冰冰,至于做事嘛,當然只能老老實實逐步樹立自己的光輝形象,夾著尾巴做舅舅了。
沈剛健,男性,屬馬;個頭不大,脾氣不小,常有出人意料之舉。
沈剛健去年八歲生日的前一天上午,正與同伴彈玻璃球玩得興起,他母親喊他回家吃飯;沈剛健一肚子的不高興,恰好他父親又喊他理發(fā)。頓時無名火起,沈剛健愣愣地甩出一句話:“要吃飯我就不理發(fā),要理發(fā)我就不吃飯! ”弄得雙親大人面面相覷,好不尷尬。
據(jù)沈剛健的母親講,沈剛健從小愛睡懶覺,尤其是冬天,每遇星期天不上學非中午十二點不會起床。不過,有一段放寒假時間沈剛健不知怎么突然心血來潮要背唐詩,怕自己早上不能早起,就讓父母每天清晨七點鐘叫他,并且自題座右銘貼在床頭以監(jiān)督自己,座右銘寫于一張大白紙上,還用圓珠筆描成醒目的粗體字:“每天早晨七點鐘準時起床,不起是豬。 ”誰知,沈剛健是典型的“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話說過就過了,當他母親第二天早上七點去喊他時,可他說什么也不起床,搖頭,揪耳朵,甚至掀被子,一切都無濟于事。他母親便氣呼呼地在一旁嘟囔:“還自己發(fā)誓呢,屁也不頂?!焙髞碓偃タ茨亲毅懀慌赃呌衷黾恿艘恍型嵬崤づさ男∽郑骸盀榱吮WC睡眠、保證身體健康,寧當豬也絕不早起床。 ”
一次在路上碰見沈剛健,我有意向他證實這兩件事情。沈剛健聽見我揭了“老底”,臉微微一紅,但隨即挺起胸膛,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大義凜然姿態(tài):“男子漢大丈夫,是又怎么樣? ”
胖胖是我一個小親戚。其實胖胖并不胖,今年剛四歲,一米零五的個頭,體重才十五公斤半。問起這個名字的由來,她母親頗有點埋怨的口吻:“姑娘家不會長,身子不胖臉倒那么胖。 ”
胖胖特別愛說話,沒人理她的時候就自己跟自己說話,嘮嘮叨叨的,很讓人疑心她在演小品或獨幕劇。但她不愛和我說話,因為我總逗她。家里客廳沒有其他人的時候我就讓她在我面前站直,然后問她:“你媽不要你了,你知道嗎? ”她隨即神情緊張:“我媽要我呢。你胡說!”“我不胡說。剛才你媽悄悄地讓我把你給賣了。 ”“沒有。你胡說! ”“我騙你干嘛,買你的人已經(jīng)來了。你聽,外面的汽車喇叭就是在叫你走呢,趕快去吧?!迸峙中乓詾檎媪耍巴邸钡匾宦晜牡乜奁饋?,一邊哭一邊走到長沙發(fā)的另一頭,抱起蜷臥在沙發(fā)上面的小貓,貼著沙發(fā)邊沿蹲在那兒,一遍一遍地撫摸著小貓的脊背,聲淚俱下:“可憐的!你媽媽不要你了,我媽媽也不要我了。哇……”
我惡作劇的直接后果便是每次親戚們聚在一起吃飯時胖胖堅決不在我鄰近就坐,大多數(shù)時間和她老姨坐在一起,并且不失時機地取悅她老姨:“老姨是個小美人兒!”她老姨立刻眉開眼笑,桌子一周的人也湊熱鬧:“是嘛,你老姨是絕代佳人呀?!迸峙謪s不吭聲了,只顧悶頭吃飯,過了一會兒突然抬起頭自言自語:“‘佳人’的意思就是丑八怪! ”
“丑八怪”當然不是贊美的話,她老姨臉一拉不高興了。大家忙教唆胖胖:“胖胖胖胖,看你老姨不高興了,趕快去量一量你老姨的臉夠不夠二尺五長?!迸峙直阋槐菊?jīng)找她媽取來皮尺子伸出一只手往上夠她老姨的頭,嘴里還不客氣地要求:“老姨,你爬下! ”
小孩的話自然不會有人當真,做母親的仍然要站出來半是自豪半是疼愛地打圓場:“這丫頭,小心你老姨揍你?!彼弦虆s瞪了她媽一眼:“哼!胖胖將來要做秀蘭·鄧波兒呢!”
許多年過去了,我卻仍然時不時地要憶起村子里的那口井。
其實,我們村子里的井并不少,為了用水方便,幾乎家家都有,差不多一個模子里倒出來似的:直接往地底挖了下去,及至一丈多見水,直徑將近一米的井壁兩邊相對著還掏了幾十個腳窩,便于以后淘井或因別的什么需要時而上下。只是那井水入口咸澀,且硬,大多的人家僅用那水洗洗涮涮,或飲飲牲口;井洞倒是時常可以吊下去一筐饅頭,或菜呀什么的,在沒有冰箱和缺電的年代里實惠。
人們的吃喝用水嘛,巷子里還有一口甜水井,是很早以前村子里的老一輩人合伙打的。這口井至少有普通井的兩三個深,井壁全用灰泥砌上青磚,井架、轆轤,以及吊桶用的繩子,都為鐵制品;因為吃水,這口井平時不用時,井口總用一個大鐵蓋子蓋上,給人一種神秘感。有時鐵蓋子沒蓋嚴,露出一些縫兒,我們一群孩子便爬在井邊從縫里往下看,希望在如鏡的水面上照出自己的倒影來。這井,無論是“裝扮”還是人們對它的重視程度,在當時的農(nóng)村中比來,可絕對是鶴立雞群、出類拔萃了。
而令孩子們由衷感興趣的,則是井邊的那棵大槐樹,還有大槐樹底下發(fā)生的許多傳奇式的故事。
至今記得,那大槐樹大約有三四人合抱般粗,樹皮皸裂,滿是滄桑的枯紋敗痕,樹枝上豎立著一根根鋼針一樣的刺;樹冠大而向四周散開,如傘狀,一點兒也不繁茂,稀稀拉拉的葉子和一些枝上新努出來的嫩骨朵尚向人們顯示著它的生機,訴說著它的歷史和滄桑。
夏天的夜晚睡覺遲,農(nóng)村孩子又沒個上心的玩具,或開心的去處,一吃過晚飯,便都擁到了井邊的樹下,等魯大爺慢慢地踱過來給大家講故事。魯大爺在舊社會給地主扛過長工,在本該上學、本該長身體的年齡,卻飽一頓、饑一頓地承受著超負荷的體力勞動;未等成人,又讓日本人抓了壯丁,更是經(jīng)受著非人的折磨,趁上廁所與同伴干掉日本哨兵,拼命逃出魔掌,誰知陰錯陽差,又落入國民黨的部隊,當了機槍手,后來,因一個契機,在營長的帶領下,全營戰(zhàn)士集體投誠到了八路軍,由于表現(xiàn)突出、思想進步,解放初魯大爺又做公安押解過殺害劉胡蘭的大胡子,累累的經(jīng)歷使他成為遠近村里聞名的人物。
魯大爺身材高大,完全稱得上是魁梧了。因為有著那么豐富的故事源泉,魯大爺講故事是很顯擺的:先要我們給他捶腿、捶背、泡上茶水、點上旱煙,還得讓他用胡茬子挨個扎一遍我們的臉蛋兒——我們總要略帶夸張地大呼小叫一陣子,這時便有坐在一旁納涼閑聊的大人們(婦女)替我們打抱不平,笑罵魯大爺:“凈要逗娃兒們,就不怕哪天你死了沒人去你家吃小饃!”接著又有聲音向我們點眼色:“文娃,看你魯大爺熱得渾身汗流成了啥啦?還不快替大爺擦擦,讓老人家涼快涼快。”立刻有孩子跑回家取了濕毛巾來替魯大爺擦去臉上、身上的汗,又有孩子乖巧地拿把大蒲扇站在魯大爺身旁雙手揮動“呼哧呼哧”賣力地扇著,這才見魯大爺雙眼微閉,頭朝后仰去,然后兩手斜向上略舉,聲若洪鐘地道出開場白:“話說從前……”我們便一個個地屏聲靜氣,圓睜著雙眼,生怕耽誤了一個人名,或者一句精彩的話語。
通過魯大爺?shù)闹v述我們知道,那棵大槐樹已經(jīng)有好幾百年的歷史了,村里的多少代人都吃過它的花蕾或槐豆,它甚至已經(jīng)成為蔭佑鄉(xiāng)人的神樹了。樹邊的那深井也有來歷。據(jù)說七八十年前村民們倒是在村子里鑿過十幾眼井,但由于地理原因,更由于盲目勞作,工夫是費了不少,可結果要么瞎井,要么好不容易出水了,卻水澀不能入口。后來不知從何處來了一位盲眼高人,憑探路杖在村里走了一圈,最后在大槐樹旁停了下來,先自跪下拜了三拜,然后盤腿坐在大槐樹下痛哭一場,然后起身,一語不發(fā),又不知云游何方去了。村民們趕緊按照高人的指點,在離大槐樹不遠處向下挖去,果然不久就涌出了甜水。激動的村民們請來戲班子,在大槐樹下著著實實地熱鬧了三天三夜,都說:那甜水是大槐樹用根系殫精竭慮幾百年從地心深處吸來的甘露恩澤村人的。
奇怪的是,那大槐樹卻從此越長越旺,往年已枯萎了的枝條許多又重新現(xiàn)出綠意;那井供全村的人喝水,竟也從不用淘,像是童話里的寶葫蘆,永無干涸;井水沁涼生津,養(yǎng)得一村人精神抖擻、膚潤發(fā)黑,幾年時間,不到千人的小村子,竟出落兩個政府的部級官員、一位作家、一位擁有數(shù)千萬元資產(chǎn)的富翁,其它如大學生、中專生、各行各業(yè)的優(yōu)秀人材,皆令鄉(xiāng)里幾十個村子不能望其項背。
并不是故弄玄虛,自從進入夏季,我們家每天吃過晚飯,便增加了一項硬性任務:打蚊子。
由于所住為多年的老房子,門窗沒有封得很嚴實,住所附近的衛(wèi)生條件又不那么令人滿意,因此,夏天的特產(chǎn)之一——蚊子,不約而至,就成了光顧我們家的常客。
蚊子大數(shù)量高頻率光臨寒舍的時間集中在晚上,這正好與人們的工作及作息時間打了個顛倒。吃完飯收拾畢,剛想坐下來好好看會兒電視,就聽見有“嗡嗡嗡”的細小聲音,由遠而近,由單而眾,在周身也不知哪一帶盤旋。猛然感覺奇癢,急忙找去,卻總是不得要領;好不容易找著了,又大多在手指、手背或腳面上……一些皮包骨頭的靜脈處。仔細察看,只見被叮咬處一小紅點已在迅速崛起,且大有向四處蔓延、擴散的意味。這是因為蚊子(咬人的都是母蚊子,它們吸血是為了增加營養(yǎng)以便繁殖后代;公蚊子不咬人,只吸食植物的汁液,它們一般只有秋天天氣冷了才飛進室內(nèi)取暖)在咬人的時候總是先吐出一些蟻酸來麻醉人的皮膚,好在人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肆意進行它們的陰謀勾當;而蟻酸不容易擴散或被吸收,因此就要鼓起一個小包。等到人感覺疼或癢時,其實大多數(shù)情況下,蚊子已經(jīng)吸食完血液飛走了。何德何能狂徒,竟也敢如此欺人之甚!氣憤關頭,明知道癢處不可以去撓,然而,不撓又使人不能甘心,就這樣,越撓越癢,越癢越撓,直至紅點變?yōu)樯n白色小丘,如涼水里浸泡過的白饅頭一般,浮腫虛脹,目不忍睹。
于是,干脆關了電視打開家里所有的燈消滅蚊子。點蚊香,噴滅害靈,就連最新的科技產(chǎn)品“超級殺手”也請了出來,但得到的結果僅兩個字:沒用!笨人自有笨辦法,那就親自動手打唄。開始時沒有經(jīng)驗,只是裝模做樣努力做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姿勢,哪兒有飛蚊,我便直追過去瞅準了雙手使勁一拍,把它夾死在兩只手掌之間。只是這做法費神、費力,制造噪音,且命中率不高。等到終于汗流浹背取得了空前的戰(zhàn)果,很為自己的身手矯健而洋洋自得之時,不料,無意中攤開雙手,上面卻早已是沾滿了殷紅的鮮血,十足的一個“劊子手”!心情隨之一沉:不難想象,剛才的我手舞足蹈、殺氣騰騰,該是怎樣的一副猙獰形象!
從資料上得知,蚊子的眼睛是復眼,由許多小眼睛組成,這種眼睛不僅能識別物體,還可以區(qū)別不同的顏色和光線;另外,蚊子找尋吸食的目標主要靠的是對紅外線的感知,只要你發(fā)熱,它就會覺察到,這也就是為什么打蚊子時不等人走近它就飛走了。于是,妻建議我用蒼蠅拍子試試,畢竟等于人打蚊子時加長了臂膀。當局者迷??!真是一語驚醒“怒”中人。一試,果然好用。當然,武器的更換也決定了我戰(zhàn)略方針的重大轉移,我不再疲于奔命地滿屋子追趕蚊子,而是以靜制動“守物待蚊”,盯著哪只蚊子落在了物件上或墻壁上休息,就悄悄地靠近,手起拍落,“啪”地一聲,無論多么詭詐、多么狡猾的蚊子,一概就地正法。
……畢竟視死如歸前赴后繼的蚊子太多。累得滿頭大汗,屋子里的蚊子尸體數(shù)目盡管在不斷地增加,氣焰囂張的蚊子卻仍未見減少。人類無奈小蟲何,忙乎了半夜,睡覺時嘆口氣,還得低頭鉆進籠子似的蚊帳里,留下惡蚊繞著蚊帳去作貪婪的游客。
由于長期受家庭的熏陶,我一直對文化比較敬重;由于從事寫作,我一直對讀書比較看重。
2001 年的一天吧,在山西省圖書館找書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一張報紙《中華讀書報》,不由得眼前一亮:竟然還有專門研究讀書的報紙?盡量多地找了幾份細讀起來,從一版的綜合到后面的“資訊”,到“瞭望”,到“人物”,到“看法”,到“國際”,到“文化周刊”,到“書評周刊”,尤其“家園”版,更是吸引了我,真讓我有一種讀書人找到了自己精神家園的感覺。
過后不久,我無意中寫了篇批評類的文學評論《不敢再讀格林童話》,認為“格林童話”寫法太簡單,人稱混亂,段落之間無限制、無原則地重復,千篇一律,故事的結構全為單線條發(fā)展,毫無是非標準、道德觀念……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寫此類文章,又批評的是鼎鼎大名、如雷貫耳的世界名著,興奮之心全無,惶恐之感滿盈。寫完之后,忐忐忑忑的,寄給誰呢?這時,我想到了《中華讀書報》的“家園”版,既然名為“讀書報”,不能只刊登贊頌的文章,而不刊登批評的文章吧?反正寫也寫了,寄不寄在我,發(fā)不發(fā)在你。
于是,找出當時在圖書館從報紙上抄下的地址,工工整整寫好,再寫上編輯的名字:王小琪。
寄走稿子后,也沒太多在意。心想,京城人稱北京之外的所有人都為“鄉(xiāng)下人”,北京的報紙該不會也看不起我這鄉(xiāng)野之人的粗鄙之言吧。
忽然有一天,接到好幾位搞寫作朋友的電話,說是看到我發(fā)表在《中華讀書報》上的文章了,觀點如何如何獨特,語言如何如何犀利,總之,夸得我云里霧里、飄飄然的。放下電話,抽空又去了趟省圖,專門找到刊登我文章的那張《中華讀書報》看了好幾遍——雖然當時我已在全國許多報刊發(fā)表很多文章了,但寫作和發(fā)表批評文章還是第一次——又借出去復印了幾份,才依依不舍地把報紙還給了圖書館。
我的文章在《中華讀書報》發(fā)表后,很快便引來了全國各地空前的爭議,而且,距文章發(fā)表已過去相當一段時間了,爭議仍持續(xù)不斷——當然,多數(shù)文章是針對我毫不客氣的批評,說“200 年來,從來沒有人對‘格林童話’提出過批評”,說我“太功利,一定要給童話披上教育的外衣,一定要給孩子豎起美德的牌坊”,說我“對童話藝術缺少準確的理解”,甚至還有某博士研究生惡毒地把我比喻為“不穿裙子的女作家”。老實說,對于這些不著邊際的攻擊,我是打心里不屑一顧的,因為觀點的爭論本來就屬于學術上的探討,然而,在那些紛紛扣向我的“大帽子”下面,我卻沒有讀到哪怕一篇真正以事實和理論來反駁我的文章。其實,多數(shù)人對我的攻擊,僅僅出于為了維護自己心中多年來形成的對“格林童話”未加甄別的偏愛罷了。事實上,白紙黑字,比我已指出的問題更惡劣、更昭然的常識性舛訛,在《格林童話全集》中觸目皆是——至于在道德方面的惡意引導,就更加令人瞠目結舌了。這些批評我的文章不知是否也有在《中華讀書報》上發(fā)表的?我因為當時沒有訂閱該報,不得而知。
人都是需要鼓勵的。自從我的批評類文學評論在《中華讀書報》上發(fā)表后,我本就不安分的文學之心更是蓬勃起來,接二連三地寫出了一系列后來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也給我?guī)砗艽舐曌u的批評文章:批評臺灣作家龍應臺的《注定夭折的“龍卷風”》,批評王朔的《王朔走進了“千歲寒”》,批評作家畢淑敏的《陶醉在臆想的世界中》,批評作家劉亮程的《劉亮程:別再糟踐這村莊了》和《糟踐完村莊糟踐新疆》,以及批評臺灣作家余光中的《余光中究竟煉出了什么樣的“丹”》,等等,分別在《作品與爭鳴》雜志、《文學報》等報刊上發(fā)表。
也就是從發(fā)表《不敢再讀格林童話》開始,我知恩圖報,自費訂閱了《中華讀書報》(中間因工作調(diào)動停止訂閱三年),至今已十余年矣。這十余年間,我寫了大量有分量的文章,也曾陸續(xù)在《中華讀書報》的其它版上發(fā)表過兩三篇。由于寫作成績突出,我還獲得了包括趙樹理文學獎在內(nèi)的諸多文學獎項。
有時候,一個看似不起眼的舉手之勞的鼓勵,對于一個人的一生有著至關重要的影響。
說真的,孩子,再有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你就要來到這個世界了,可我和你媽媽還不知道你是男是女——那又有什么呢?對于我們來說,重要的是“你”,而并非你的性別——也不是沒有了解你的機會,如今的科學那樣發(fā)達,隨便去哪家醫(yī)院一檢查性別也就一清二楚了。但我和你媽媽沒有那樣做,我們還想多保留一段來自你的神秘,還想多享受享受那神秘給我們帶來的莫名的歡欣和設想。當然,我們更渴望體驗一下那古老而神圣的特殊權力:伴著你的第一聲啼哭的響起,緊張、急迫而又自豪地問護士一聲“男孩女孩?”然后,無論對方如何例行公事似地回答,自己先舒舒服服地出口長氣,再慢慢地、慢慢地去品咂、去沉醉這曠世的幸福。既如此,我和你媽媽又怎能為了一時的心理滿足而輕易就放棄了這個珍貴的機會呢?我們只從內(nèi)心深處熱切地盼望你健康、聰明,別的卻根本就不重要了。
關于你的出身,孩子,我首先想要告訴你的是,你出生在一個非常非常普通的家庭里,對你來說,這實在說不上到底是幸福抑或是不幸。我們家沒有炫赫的門庭,沒有凜然的權勢,沒有充棟的財富,甚至連一介有頭面的親戚也難以尋出。百無一用是書生,而你偏偏就降生在一個以讀寫糊口的書香世家里;但這個家也有一點應該值得你驕傲,那就是:我們家忠厚為本,光明磊落,親睦鄰里,樂于助人。正像家訓所說:“勤儉裕生,清廉養(yǎng)志;親愛齊家,和平處事;持之恒之,事無不濟。 ”
孩子,你知道嗎?還在你媽媽剛剛懷上你時,我們就欣喜地為你忙碌了。我和你媽媽無數(shù)次爭論得面紅耳赤,認為你長大后定要做個工程師、歌唱家、醫(yī)生、教師、文學家、舞蹈演員、體育健將、外交大使……于是,帶著滿懷的希望,我和你媽媽去街上為你選擇胎教的材料。我們買回了各行各業(yè)的磁帶、教材,同時也買回了各式各樣的期冀,滿滿的一大柜子。哈哈!我們倆樂顛顛地簡直是在計劃著要培養(yǎng)一個全才了!
體諒天下父母心!孩子,其實,我們也不過期望你日后能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就很高興了。至于到底服務于什么行業(yè),還要看你自己的愛好才可以決定,我們自是無權要求和干涉的??墒?,你必須明白,無論你將來從事何種工作,基礎都是十分重要的。這就要求你在上學期間,尤其大學以前,積累知識定得注重系統(tǒng)、全面,自然科學、文學藝術、外語、體育等等所有學科,沒有一科是副科。所謂“學有專長”,那是等你上了大學以后的事情了。“書到用時方恨少”,但愿你能廣閱博覽,在成長的道路上多些“有備”少些“恨”!當然,我還希望你在學習知識時能有種叛逆的精神,就是“懷疑一切”,雖然這句話在某個時期曾被賦予過特殊的意義。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人們觀念的轉變,也許某些曾經(jīng)至高無上的觀點已經(jīng)越來越成為你行動的柵欄、思想的桎梏。記住,孩子,毫不客氣地踢掉它!絕不要相信一些所謂“權威”者們的指手畫腳陳詞濫調(diào),凡事得有自己的見解,切忌人云亦云;再者,要時常保持一種平常的心態(tài),遇事冷靜,寵辱不驚,別人雖有千條計,自己總有老主意——必要的、有益的隨機應變同樣難能可貴——現(xiàn)實生活要求你具備良好的心理承受能力,挫折和困難更會教你另一種生活的技巧,因此,跌跤摔倒也并非就一定是壞事,“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對了,有時間、有精力的話,你也可以順便了解了解禪(僅限于“了解”足矣),或許會對你的生活及思想有所裨益。
還有身體,那可是你做好一切事情的本錢,沒有了這個大前提,所有的雄心壯志也都無異于空中樓閣、紙上談兵。當然,要想身體健壯,僅于飲食上做文章是遠遠不夠的,平時一定要注意預防疾病、注意合理地鍛煉身體,包括心情、情緒、交際,以及對人類、對各種生物、對大自然的無限熱愛。老百姓俗話說心寬體胖,中醫(yī)上講究“氣調(diào)則脈順”,這些都是很有道理的,也就是說,你只要心胸寬廣、萬事舒暢了,百病自然就難以近身。
孩子,你永遠都要具有非常堅定的自信心。天生我才必有用,這可不僅僅是一句古詩,它更是一個人生命旅程中的自信和鞭策!薩托皮說得真好:“當你堅持不下去的時候,你就堅持下去好了。 ”送給你,作為你的座右銘。
再者,要學會吃苦。孩子,生活中千萬不可嬌氣,更不可簡單地把吃苦理解為苦事。“吃苦是良圖,做苦事,用苦心,費苦勁,苦境終成樂境”,有意去吃點苦,會幫助你更加懂得人生的哲學,懂得萬物之間成與敗、衰與榮、枯與茂的大道理;吃苦過后,會更加豐富你的生活經(jīng)驗,并開拓你的思維境界。孟子曰:“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當細思并靈活實踐之。
確實,孩子,你是無法想象,我和你媽媽將會多么地愛你、疼你,完全可以說,你絕對是造物主賜給我們的最高貴的獎賞!在你來到之前,我們的家僅是一個徒具其表的空殼;我們面對所有事物付出的情愛也僅僅是一場過分認真了的“過家家”游戲;我和你媽媽將因為你的降生,一下子由男孩、女孩升格為真正的、實實在在的“人”!是的,只有你才使我們獲得了本質(zhì)意義上的新生!那么,我們又怎么敢因為寵你、愛你而害了你呢?我和你媽媽生你、養(yǎng)你,且心甘情愿毫無保留地為你付出,并不指望你長大后的任何報答,我們只想努力地為社會造就一個合格的人,那便足以令我們欣慰了!
紙短情長,孩子,即使耗盡洋洋贅言,又怎能表達出我和你媽媽對你的愛戀的萬分之一呢?人貴有自知之明,漫漫人生路上,還需你自行參悟、慎重把持。最后,謹錄諸葛孔明的“誡子書”,供你長大后置于案幾、銘于心間,自勉自策,警醒作為:“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淫漫則不能勵精,險躁則不能冶性。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悲守窮廬,將復何及! ”
轉眼間,奶奶去世已經(jīng)一年了。這一年中,我曾不止十次、百次地夢見奶奶,有時候白天做事情間隙坐下來休息時,神經(jīng)剛一松弛,無端地就看見她站在我的前面,并且能很清晰地聽見她同我說話,一語一笑、一言一行、神態(tài)動作都和在世時沒有任何兩樣,而每當我要努力地留存這情景時,一切又無蹤無影,歸復了寂靜。唉,想著以前的時日,還歷歷如在昨天,我卻再也不能接受奶奶的愛撫,哪怕是對我的呵斥。有誰能夠理解我此時的心情呢?
可以說,自嫁到關家,奶奶幾乎沒享過什么福。她19歲過門,二十六七歲時,爺爺便隨國民黨南京政府到了臺灣,一去就是40 多年。曾祖父為早期山西同盟會會員,矢志革命,東奔西走,奶奶及其家人相隨左右,終年居無定所、食無飽腹。尤其在西安暫住的兩年,姑媽四歲,父親剛出生不久,為了一家人的生存,奶奶甚至去給人洗衣服和揀拾破爛以維持補貼,長期的涼水浸泡,致使她整條左臂紅紫異常,終生不能恢復。后來舉家定居運城,生活剛安穩(wěn),又趕上土地改革……“文化大革命”,因為爺爺?shù)膯栴},親戚們怕受牽連,都與奶奶劃清了界線,就連爺爺?shù)挠H哥哥也欺奶奶“家里沒有男人”而以極不平等的方式與奶奶分了家。分家后,孤兒寡母的,奶奶生活之艱難和困窘就可想而知了。長大后聽鄰居的長輩們告訴我,那時因為家里糧食不夠吃,以至剛強的奶奶捧著飯碗一步一挪地跪在別人已揀過的地里揀麥粒,一晌下來,小腿、膝蓋都被麥茬子扎磨得血跡斑斑! ——捧著飯碗揀麥粒,若不是發(fā)生在自己親人的身上,我簡直不敢相信這竟然是事實!
但在人格上,奶奶是無愧的。她心地善良、寬容大度,一輩子沒和人吵過架,對別人的困難總是傾力相助,在村子里接生40 余年,無論刮風下雨、白天黑夜,從來是隨叫隨到,更沒出過任何事故,直到她病重不能下床。難能的是,奶奶從沒有因此而收過別人感激的一分錢、吃過別人一頓飯,現(xiàn)在,村子里90%以上的人都是奶奶接生的,因而形成了一個獨特而有趣的現(xiàn)象:全村男女老少,不分父子(女)、遑論輩分,見面都親熱地稱她為“關媽”。這真是一份特殊的榮譽!聽到這稱呼,想必奶奶很自豪吧。
是的,奶奶雖然沒有上過一天學,不認識幾個字,但她多少年來,清清白白,崇尚道德,和睦鄰里,任勞任怨,以一介婦人之軀拉扯著關家的后代,貧窮卻從不齷齪,孱弱但從不彎腰,讓我每每看見社會上一些所謂知書達禮的體面人的所作所為時,便不由要想到我的奶奶, 想到我那甚至連“人” 字也不會寫的——奶奶!
1988 年,與奶奶分別了41 年的爺爺從臺灣回來探親,看到兒女成群、家里井井有條,又聽了鄉(xiāng)鄰對奶奶這些年來所受的非人苦難及奶奶勤儉持家、寧折不辱種種事跡的講述,不禁老淚縱橫,泣不成聲。這時,奶奶反倒在一旁心態(tài)平和地勸爺爺:“回來了就好。兒孫一大堆的,哭什么哭?沒出息! ”
其實,奶奶的心里何嘗不在流血!那么多年,面對著那些好像熱情仁義實則不顧廉恥的鄉(xiāng)黨、面對著那些看似忠厚善良實則陰險狡詐男盜女娼的所謂親人,只是多年的艱辛早磨就了她堅強樂觀地面對一切的性格——她的眼淚早就讓歲月給耗干了!
爺爺一回來,我們家的親戚也驟然多了起來,許多未曾謀過面的“姑媽”“姨姨”等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突然之間都蜂擁而至,沸沸揚揚,過節(jié)似的,屋里院外熱鬧非凡。這時候,奶奶卻常常一個人默默地躲在背人處發(fā)呆,一坐就是小半天。嘰嘰喳喳的人們都忙著寒暄、攀附,忙著招呼臺灣貴客去了,有誰還能留心到這不起眼的老太婆呢?終于有一天,爺爺帶領一大群熟悉和并不很熟悉的人去給曾祖父上墳,奶奶說啥也不肯跟隨。等爺爺帶著浩浩蕩蕩的人們將到墓地時,卻有鄰人跑來告說,奶奶突然休克了。我趕忙跑回家去,只見奶奶緊閉雙眼躺在土炕上,渾身抽搐,面無血色。我站在炕邊,看著奶奶無助的身體,就像被大海拋上沙灘的一尾魚,悲哀而可憐!我不清楚,在這具小而弱的身體里面,究竟負載著多少責任和義務、抗爭和吶喊;我不清楚,奶奶以她那比男人都要堅強的意志和性格,幾十年來,抗擊了多少鄰人的冷眼、佞人的欺侮,卻如何在親人的無視和冷漠之下便被擊垮倒下?過了一個多小時,奶奶慢慢醒轉過來,大家見已無大礙,也就各忙各去了。后來,也沒有任何人再提起過此事,就像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一樣。想一想,也是,奶奶實在太微不足道了!大家要關心的事又那么多,這樣一件并不能給大家?guī)砝鎱s只能給大家添些麻煩的小事過去就過去了,誰還能總把它記掛在心里呢!
可是……我呢?也不過爾爾。我自幼體弱多病,又在家排行老大。多年的寡居及種種生活之艱辛愈發(fā)堅定了奶奶延續(xù)關氏香火之決心,因此,對我呵護備至,格外地溺愛,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然而,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時間長了,反倒覺著理應如此,凡事并不為奶奶或別人考慮。上學期間,我借口住校,禮拜天寧愿與同學一起吃喝瘋玩神侃瞎聊,也想不起來要回家去看看奶奶。偶爾回去幾次,還找茬和奶奶拌嘴,惹她生悶氣。大學畢業(yè)后,由于工作等諸事不太順心,我卻把滿腔的怒火發(fā)到了奶奶身上。那時候,我目空一切,即使半夜三更,也能因為雞毛蒜皮的事大鬧一場,從沒有考慮過奶奶的心情及其它?,F(xiàn)在想起來,我真是十足的混蛋呀!奶奶她只不過是一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農(nóng)村婦女而已,走進城市,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楚、碰到街上的紅綠燈都不懂得該如何轉向,她又有什么能力去解決使我感到頭痛的事情呢?可當時,我竟魔鬼纏身似地不可理喻不能自己。
每次我無理取鬧時,奶奶總是好像自己做錯了什么,于失態(tài)的我面前半聲不吭,目光哀傷,滿臉的木然,嘴唇顫動著,悄悄地縮在一邊,以她那古老的渾厚方式所表現(xiàn)出的奴性的愛心忍受著、原諒著,甚至在深深地、無情地自責著……后來奶奶得了癌癥,我于良心發(fā)現(xiàn)后曾許多次懷著內(nèi)疚的心情向做醫(yī)生的父親打聽,奶奶的病與生氣有無關系、與內(nèi)心的壓抑有無關系?或許我潛意識里想以“無知”來搪塞自己從前的所為;或許我更想聽到父親說一句“沒有關系”之類的話,以此來減輕或解脫自己的感情上的重負——奶奶的病實在是被我氣出來的呀!
奶奶的病剛出現(xiàn)時,先是右腿上部長出小拇指肚大的一個硬塊,很快便影響到走路。去就近的人民醫(yī)院檢查,結果又被誤診,僅半年多時間就做了兩次手術,每次手術后的半個月二十天,奶奶都因化療而藥物反應惡心嘔吐,水米不進,輸液的針頭扎得奶奶胳膊上、手上蜜蜜麻麻的全是紅點點,病情卻未見一點兒好轉。到1993 年六月份,奶奶的右腿已經(jīng)腫得套不進褲子了,而且不間歇地渾身瘙癢,我們在旁輪換著不停地搔搓也不管用。不得已,七月份去西安第二次進行手術。手術時,自上午十點到下午四點我一直蹲在手術室門口,心里邊煩躁不安,看見什么都覺得不順眼,聽見過往人的咳嗽聲也刺耳,六個小時不吃不喝也不覺得饑渴。下午四點十七分,手術做完了,醫(yī)生端著滿滿一臉盆從奶奶腿上取出的癌變物說,你們放心吧,做了手術就好了。那時,聽了醫(yī)生的話,我竟天真地信以為真,看手術順利也就放了心,高興得跑出醫(yī)院一口氣喝下兩瓶啤酒!心情略微放松了,晚上,我便和《美文》雜志社的安黎一起去賈平凹家聊天,平凹給我念了一篇他剛給《家庭》雜志寫好的專欄文章《說死》,又給我講了他父親當時的病,想藉以啟發(fā)我思想上的超脫;而我還欣喜地告訴他,我奶奶經(jīng)過這次手術或許還就徹底好了呢——是否人在那種心情下都會變得蠢笨、都愿意相信奇跡會在自己的身上出現(xiàn)?唉,早知道后來,我寧愿在西安一個朋友也不去見,時時刻刻守在奶奶的身邊,哪怕多陪伴她半分鐘,也好讓我少一份遺憾!
從西安回來,奶奶的病情便迅速惡化,令人無法控制。她一輩子與人為善、剛強堅烈,多少非人的困難挫折都沒能讓她喊一聲苦、叫一聲累,這時,卻不住地呻吟——奶奶是實在疼痛難忍了!后來每次輸液時,奶奶都死死抓住我的手,有時不言不語只長時間地看著我,雙眼里總是滿含著渴望,可是——奶奶呀,如果能讓我加倍地替你受罪,甚至去死,我會毫不猶豫的,然而,現(xiàn)在,我又能有什么更高明的辦法呢? ——此時,我真希望奶奶是個哲學家或者基督教徒,這樣,她便能參透人生的是是非非曲曲折折與生命的大有大無苦長福短,瀟灑而去??墒牵抑?,奶奶她根本不懂什么唯物主義或者阿彌陀佛,她只是個普普通通的農(nóng)村婦女,她留戀這人間,她想再多些日子吃一吃哪怕是粗茶淡飯,她想再多看幾眼兒孫們在一天天地長大、一天天在忙忙碌碌、一天天在喜怒哀樂——她不想離開我們呀!
“所謂天者誠難測,而神者誠難明矣!所謂理者不可推,而壽者不可知矣!”人常說,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墒?,我不明白,奶奶積了一輩子的福,為什么沒有得到好報而老天還要讓她如此受罪呢?我不明白,多少的招搖撞騙之徒仍在世上花天酒地,爾虞我詐,卻讓一個善良的人不能享受陽光?我不明白,奶奶從來沒有麻煩過任何人,這一次剛剛答應手術好了后到我太原的新家住幾天,而這么一丁點的愿望也不能讓她實現(xiàn)?我不明白,……奶奶含辛茹苦地把我們養(yǎng)育成人,使我們獨立,只是為了盡她極平常的義務,為了親自將我們交給爺爺,為了關氏后代活出個樣子。而當她拖著疲竭的身心完成了這一使命,為什么竟不肯再多留半年?
這許多年來,我一直在外奔波,為名,為利,為一些俗之又俗的身外之物,即使逢年過節(jié)在家里住幾天,也忙于應付了熟人,說著一大堆淡而無味的客套話,曾幾何時,在與朋友高談闊論或酒足飯飽之余想到過奶奶的孤寂以及她對我的拳拳之心呢?稍稍能讓我感到寬慰點的,是在奶奶患病期間我為她買的一些鮮荔枝及其它高級水果她沒有因嫌價格太貴而拒絕食用。這可是她這輩子唯一的一次啊!
奶奶去世時,我哭得暈了過去。鄰居長輩扶起我,說奶奶的眼睛任憑誰也合不住,定是牽掛著我的事,讓我去給奶奶說說寬心話。我知道奶奶是為我的婚事操心,在這一點上,她有著一種不近情理的封建,總覺得我到了結婚年齡而她又看不到孫媳婦,即使到了九泉之下也無法向先去的老人交待。她實在是放不下我呀!
可以告慰奶奶的是,在她去后不久,我已了卻她這一心愿,婚事辦得很圓滿,妻子也很賢惠,是她平時認可的那種女子;而且,她托給從未見過面的孫媳的夢也已收到。日后,我們將繼續(xù)按照奶奶的道德要求去做人行事。我們都在為了奶奶而努力地活著。
安息吧,奶奶!我們會時常去看你的。
那一年高考結束后,我回到了童年記憶中曾給過我無數(shù)歡快的農(nóng)村老家。
一切都變成了陌生。屋前的桐樹已經(jīng)粗壯得抱不攏了;鄰居門邊的石獅早已不知去向;新舍兀立,時時有些各色的鴿子自頭頂上飛起,轉眼間沒了蹤影,只留下拖著很長尾音的哨聲,讓人聽了心情頓時開朗起來;巷子里來來往往的人都打著熱情的招呼,卻記不起了名姓,偶有熟識的面孔,相對站立半天,誰也找不到更多、更合適的言語和話題進行交談;只是天仍是記憶中的那樣純凈,家仍是癡夢里的那樣溫暖……
這時,孤僻的我終于給自己找了件樂在其中的活計:打蒼蠅。
農(nóng)村里的住家院子沒法封閉,而衛(wèi)生狀況又不是太好,所以,每個家院中的蒼蠅都多得不可勝數(shù),人前人后嗡嗡地叫著,讓人生煩。更討厭的是,它不時地還要落在人的腿上、胳膊上、肩膀上,甚至臉上、眉毛上,讓人又癢又惡心,卻還沒有好的辦法。吃飯時,飯桌簡直就是各種蒼蠅聚會的游樂園,大小不一、顏色各異的蒼蠅聞香而至,毫不客氣地占據(jù)著它們自己眼中的有利位置,肆無忌憚地為人們表演各種丑態(tài)——小小飛蟲,如何竟猖獗到了這種地步!
于是,我去買了個打蠅拍子。
奶奶挺高興的,樂呵呵地鼓勵我:“打吧。多打些蒼蠅好讓雞吃了使勁下蛋。 ”
我準備了簡單而必要的工具——什么事情也是,不要把它當作任務,這樣做起來才能夠趣味盎然——兩根冰棍棍子用來夾蒼蠅尸體、一個瓶子裝死蒼蠅。此事看起來未免小題大做,實則不然。若打死的蒼蠅多了,橫七豎八地滾落到地上,甚至人走路時腳下踩著死蒼蠅,難免心里疙里疙瘩地不舒服。每次手起拍落之后,我都非常認真地把戰(zhàn)利品收進瓶子中,即使殘肢斷腿也不可以落下。多的時候一天能打數(shù)百只蒼蠅呢!
在打蒼蠅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家蠅最好打。常見的蒼蠅都沒有耳朵,它們靠眼睛及腿上的纖毛對聲音的感應來辨識方向及尋找目標、躲避危險。家蠅的身體較小,常在室外活動,往往拍子要打住它了也不知道飛走,虧得它頭部還長著一對復眼;麻蠅個大,打住一個抵別的幾個,只是時常要擠出蛆來,太臟;金蒼蠅外相漂亮,稱其“頭戴紅纓帽,身穿紫羅袍”是不過譽的,但飛起來響聲恁大,有“轟炸機”之謂,蜻蜓點水一樣,即沾即走,有時惹我著急了就要在空中趕著拍它一下,然后再接再厲,置其死地而后快。
日復一日,時間長了,我打蒼蠅的姿勢已像特定的歷史性動作一樣定格在了熟人的腦海里。鄰居們每看見我手持蠅拍打蒼蠅總要撇撇嘴:“你和蒼蠅有多大的仇呀!”聲調(diào)怪怪的,容易讓人產(chǎn)生許多不著邊際毫無緣由的聯(lián)想。奶奶卻眉開眼笑地,每天好幾次表揚我:“今年夏天咱們家的雞下的蛋又多又大。”
我呢?當然要慶幸自己永遠也不會“失業(yè)”了:據(jù)說,夏季里,蒼蠅大約十天即繁殖一代哩!
韓先生未必名石山,亦未必不名石山,唯韓姓稍為準確,取其與憨諧音也。
——摘自《韓先生言行錄·序》
讀書人多弱不禁風,韓石山卻膀大腰圓、炯目怒發(fā),一副搞體育的好體型。一天,忽然好奇心大發(fā),韓石山著一身挺闊的西裝,仔細打好領帶,去街上問一修鞋的南方人:“你看我像做什么工作的?”“南方人”抬頭打量了韓石山一眼,猜道:“經(jīng)理?教練?做生意的?當官的?……”半天沒猜著,憋不住了,韓石山只好自報家門:“我是作家?!睂Ψ搅⒖贪櫨o了眉頭、睜圓了眼睛,臉上堆滿疑惑,那神情分明在說:“看樣子不像呀! ”
像不像是一回事,韓石山終究是作家,寫小說,寫散文,寫評論,寫傳記,皆幽默詼諧,直抒胸臆,自成一家。
作為純粹的文人,看書是韓石山一生最大的樂趣。中國的、外國的,現(xiàn)代的、古代的,膠印的、線裝的,文學的、歷史的,來者不拒,而且都能看出個子丑寅卯、條條道道。因此,韓石山干別的不定舍得不舍得,買書卻絕對地揮金如土,常常是出差回來不遠千里背回幾大摞書,有些好書明知家里已有,碰到了也要再買幾本,以便回來送給愛書的朋友們。走進韓石山的書房就像是進入了一個小型圖書館,兩邊林立的八個頂天立地的大書柜里滿滿的全是書,用韓石山的話說,就是:“坐在書房里,就像坐在了環(huán)繞自己的侍妾當中,感覺特別好,千把字的小文章本來寫不出來的,一激動也寫出來了! ”
這幾年,“正直”在好多場合已幾近貶意詞,但韓石山仍對它情有獨鐘矢志不移,時有一些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仗義事實傳入耳鼓,即使面對當權者也毫不畏縮。曾有朋友勸韓石山總這樣為別人的事生氣弄不好再傷及自己何必呢,韓石山一笑:“我在汾西15 年什么樣的苦沒吃過什么樣的罪沒受過?何況我這一輩子國家實授正職僅中學班主任一職,難道還怕再丟掉什么不成? ”
閑暇時候,韓石山喜歡喝酒和聊天。喝酒就喝白酒,不分春夏秋冬,最好四五個人一起,且有年輕漂亮的姑娘作陪,氣氛就更是熱烈。喝至酒酣耳熱,唱歌是必不可少的。開始還有人扭捏,韓石山便不高興了:“唱這一次歌你也成不了歌唱家,還拿什么架子? ”于是自己先站起來唱。韓石山唱起歌來聲音大、咬字清,動作與聲音配合,普通話與方言并用,但所有的歌大同小異幾乎全是一個調(diào)兒。一般人唱歌,即使再五音不全,也總能歪打正著碰對幾個音符,而韓石山就有本事巧妙地避開所有正確的音符,一首歌下來,全是自己獨創(chuàng)的調(diào)子,且音調(diào)奇特,根本沒有規(guī)律可循,就連最偉大的歌唱家也模仿不來。所以韓石山唱歌時,他女兒若在場,必定唱起一句歌來戲謔他:“越走越遠……”
聊天本來就是休息,與韓石山聊天更不必拘泥于話題——只是盡量不要談文學——大到伊拉克戰(zhàn)爭孰是孰非,小到食鹽又漲價多少錢,都能夠滔滔不絕。去年有一段時間我心中煩悶,想著韓石山家沒鋪地毯,進門不用換鞋,就不邀而至,創(chuàng)下了一星期去他家四次的最高紀錄,真可謂“踏破門檻”了;而且每次我都是下午五點左右去,非半夜十二點不離開,也難得他有那好性子陪著我馬拉松式地婆婆媽媽。過后,一次喝酒時逮住機會韓石山對我咬牙切齒道:“你知道你有多可惡嗎?那可是我最忙的一個禮拜! ”
前幾年韓石山買了臺電腦,置于他的“侍妾”環(huán)視之中,文思泉涌,勤奮得了不得,文章隔三差五地見報,書是一本接一本地出,直樂得韓石山逢人便夸自己那臺計算機:“那哪兒是什么計算機,那分明就是臺印鈔機呀! ”朋友們見了韓石山便要嫉妒:“多虧你長了個大個子,不能說你現(xiàn)在著作等身,也差不多是及腰了吧? ”也活該有天生的“克”星,韓石山卻總要受到自己兒子的奚落:“別人那都是恭維你,應該說你‘著作等腳面’才符合事實呢! ”氣得韓石山眼睛一瞪:“你的腳板就那么厚?”
金汝平白凈面孔,戴著一副酒瓶子底似的近視眼鏡,弱不禁風的樣子,卻不飄飄欲仙;他的頭發(fā)總隨心所欲地倒向一邊,印象中似乎從未油光可鑒過,卻也從未“作飛蓬狀,作獅子狗狀,作藝術家狀”;生活中,金汝平抽煙,嗜酒,喜歡小孩、花草、小動物,卻不至于“看見一只老鼠就可以做一首詩,看見女郎的小腿肚子就做詩”;我時常去他家聊天,走親戚一般,每每為他如珠的妙語所傾倒,卻不曾看見他哭笑無常,也不曾見他家貼過“詩書繼世長”之類的對聯(lián)……
然而,金汝平實在是個純粹的詩人。他的靈魂里潛著詩,他的本質(zhì)里浸著詩,他的血液里淌著詩,他的渾身上下洋溢著詩,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奔波勞碌,無一不是為了詩?!安豢蔁o一,不可有二”,金汝平與詩的愛恨情仇——那種特殊的異性之間似的一見鐘情、干柴烈火,注定了金汝平此生義不容辭別無選擇,只能為了詩殫精竭慮、嘔心瀝血了。
才華橫溢的金汝平愛熱鬧,性格奔放、梗直、俠骨柔腸,不拘一格,對待朋友自是沒得說的。詩人任教于一所大學,住家離市中心較遠,但是,非工作時間,只要有朋友召喚,一個電話、一個短信,金汝平會立即跳上公共汽車或者打的,穿著大布之衣,槁項黃首,風塵仆仆而來。來了就喝酒,最好是喝白酒,最好大家都能放開酒量喝,放開話題海闊天空地侃。朋友面前的金汝平是從不設防的,談自己的得意和潦倒,談近期自己的詩作和別人的指手畫腳,談薩特和波德萊爾,談歌廳里的小姐和中東的恐怖組織,談他對社會上、生活中種種問題的不同的看法,談電視上古裝連續(xù)劇的過多過濫和劇中對歷史的肆意歪曲,談現(xiàn)在中學生過重的學習壓力以及巧立名目的收費項目,談他“也做了不安的夢,但沒有變成甲蟲” ……詩人更樂意時常和朋友們針鋒相對地辯論學術觀點,“金汝平式的辯論”竟是那樣無與倫比地引人入勝:快語速,多見解,獨辟蹊徑,匪夷所思。辯至激昂處,詩人總要唾液橫飛大篇大篇地背誦自己“充滿才華也充滿憤怒”的詩作,且手舞之、足蹈之,臧否人物,目空一切。如此,過后私下里便有人傳言金汝平太狂、金汝平侍才傲物。事實上,這一點別人倒也沒有說錯。不過,世人只驚詫于金汝平的口若懸河出口成章,又有幾人可曾看見過他躲進書房成一統(tǒng),饑不擇食似地孜孜啃讀古今中外文學的、史學的、哲學的、地理的、政治的、科學的……著作呢?又有多少人能夠想象出金汝平“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怎樣地蜷曲在書桌前目露貪婪之光臉呈饕餮之氣“不斷逼近又不斷逃離、不斷呈現(xiàn)又不斷隱匿、不斷召喚又不斷拒絕”地創(chuàng)造著他那驚世駭俗惡鬼猙獰的詩作呢?以我的陋見是不能對汝平的詩發(fā)表一些有價值的評論的,但讀著他那些字字句句都發(fā)自生命深處的聲嘶力竭的詩句,我終于懂得了這位精神殉道者本質(zhì)里的孤獨與內(nèi)心里的高貴:那其實是一種天才的、與生俱來的、骨子里的傲,即使在他笑容可掬、滿面謙和的時候,詩人的這種特有氣質(zhì)仍在燦爛的臉上傾泄無遺。
“畫了第一顆/又畫第二顆/當我畫了第三顆/我就哭了/這么多雞蛋/我怎么能畫完”(金汝平:《無限》)。每當詩人天真無邪的女兒漫不經(jīng)心地用她那清純童稚的聲音闡釋著人類這道亙古的哲學命題,金汝平則陷在了裊裊的煙霧里,兩眼呆呆地望著窗外不可思議的世界:矗立的樓房,灰蒙蒙的天空,以及滿街上流動著的、 無以數(shù)計千奇百怪的腦袋……詩人金汝平的嘴角開始浮起一絲莫名其妙的表情,就像蒙娜麗莎的微笑,笑得令人不可捉摸,笑得意味深長。
小時候,可看的書本來就不多,家又窮,因此,對書的渴望幾乎成了我最大的心病,每每去同學或親戚家串門,看見哪怕已被撕扯得面目全非的圖書,也不管內(nèi)容如何,都有種想辦法據(jù)為己有的欲望。兒童有自己的喜好和偏愛,由于天性的使然,連環(huán)畫更是兒童的奢侈物,我明知道以自己當時家里的條件根本沒有力量企及,卻始終不肯放棄,總是不遺余力地幻想著自己終將擁有。果然一天夜里做夢,就夢見無以數(shù)計的連環(huán)畫從天而降堆放在我面前,花花綠綠,各式各樣。顧不得驚喜,我趕忙找來箱子去裝,裝滿了一箱又一箱,累得汗流浹背仍不肯休息,直到醒來,仍興奮得“嘿嘿”傻笑。睡在旁邊的奶奶問我大晚上的高興什么,我說了。稍后,聽見奶奶嘆了口氣,然后披衣坐起,一直坐到天亮。第二天傍晚,奶奶變魔術似地交給我三本嶄新的連環(huán)畫,記得是《鐵道游擊隊》《青年近衛(wèi)軍》《江姐》。
許多年后我才得知,那是奶奶從賣了很長時間的雞蛋積攢下來的生活費用里摳出點錢咬牙為我買的連環(huán)畫;更多年后的一天我才猛然發(fā)現(xiàn):奶奶竟然不認識字!
可喜的是我無意中得知班上一位同學的家境很富裕,并且他家里藏了不少的課外書及連環(huán)畫,偏他又不喜歡學習,每天東游西逛,變著法子使壞,逗小孩騙大人,常常因為完成不了規(guī)定的作業(yè)而遭到老師的懲罰。這便給我提供了可乘之機——我相信,有過類似經(jīng)歷的“同志”還有一些既沒空前,估計也難絕后的辦法——我們私下達成了“互惠”協(xié)議,即我必須每天代他應付老師布置的作業(yè),他為我提供一定數(shù)量的連環(huán)畫。至今想起,我仍為自己當時竟然能夠放棄他每天給我一個蘋果的誘惑而感到驕傲!尤其令我不能理解的是,我們倆幾乎所有作業(yè)(包括作文)雷同,怎么就沒有讓那位戴著厚厚的眼鏡片、以敬業(yè)聞名的教師發(fā)現(xiàn)呢?
稍大些以后,單靠換同學的連環(huán)畫來看顯然遠遠不能滿足我日益擴大的精神胃口了。于是,自己動手“豐衣足食”,我便利用課余時間去拼命掙錢。因為全家人一致同意,只要在不耽誤學習的情況下,我勞動得來的收入歸自己任意支配。有句話叫做“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不知是否絕對或者武斷?反正我深信。那些為了讀書而艱苦奮斗的日子,也是我童年記憶里最深刻、最歡快的日子。龍口奪食的時節(jié)我去揀麥穗,盡管為防止劃傷專門穿了長袖襯衣和長褲子,然而,一晌下來,麥茬還是扎爛了手腳,在胳膊上和腿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紅點點,麥塵也嗆啞了嗓子,許多天不能正常、完整地說出話來,但心里卻盛滿著收獲的愉悅和希望的律動;秋后,去別人已經(jīng)細心翻過了的地里搜紅薯,挖來挖去,等于把那地又重新給翻了一遍;冬天可干的事情不多,只好去撿柴,一根一根地撿了背回來,再一捆一捆地背到集市上去賣;還有,掏麻雀窩,拾廢紙、酒瓶,養(yǎng)兔子,抹煤糕……甚至有一天夜里打著手電筒抓蝎子,結果不小心被蝎子蜇了手指,敷上藥還腫脹了半個多月呢!不過,一份汗水一份饋贈,積少成多,辛勤的付出終于贏得了豐厚的回報:整套的《三國演義》《水滸》《西游記》,大開本的《三毛流浪記》,電視連環(huán)畫《霍元甲》《血疑》,以及眾多的單冊連環(huán)畫,踏踏實實的一大撂。我把它們分門別類全部擺在面前,用手一遍又一遍認真而仔細地撫摩著,充滿柔情地隨意翻弄著,激動得淚水婆娑,哭了半個下午,也分不清到底是因為獲得還是因為付出、因為喜悅,抑或因為傷悲,抑或為了命運的“垂青”??迚蛄?、哭累了,我從家里找出些廢木料來,央求隔壁的木匠給做成個小箱子,然后,把連環(huán)畫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再于箱子外面加上一把鎖子。做完那一切,那一時刻,我好像在瞬息間懂得了許多。
參加工作后,由于種種原因,我懷著自己也說不上來究竟是一種怎樣的心情,把我珍藏了多年的連環(huán)畫鄭重地交給大妹,囑咐她用心學習并保管。但是,僅僅不足兩個月的時間,我便痛苦地失望了:或丟或撕,她已經(jīng)不能拿出一本完整的連環(huán)畫來!是的,確實不知道究竟在一種怎樣的心情的驅使下,我抬起手粗暴地打了大妹一巴掌;之后,我把自己關在屋里整整兩天兩夜沒和任何人說一句話。
其實,我或許不該責怪大妹的,畢竟,她的童年經(jīng)歷、她的心路歷程都與我有著太大的差異——兩天以后我這樣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