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學文
對很多人來說,杜斌是一個“新人”。也就是最近幾年,他似乎有些突然地活躍在文壇。長、中、短篇小說接二連三地發表,并被轉載。有的還獲得了比較重要的獎項。而他極度貼近現實的表達又令人驚嘆。這也證明,在當下,在中國文壇,仍然有一種突出的創作現象,這就是對現實生活的直面與關注。但事實是,杜斌是一個“舊人”。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他已經發表了很多作品。如果從出現的時間點來看,應該與被稱為狹義的“晉軍”是差不多時代的人。正在逐漸被人關注的時刻,杜斌突然“消失”。直至今天,當他重新拿起筆時,人們才發現了一個具有獨特風格的作家,并為他旺盛的創作力而感嘆。我們很難說清楚,在那些“消失”了的日子里杜斌干了些什么。人們知道的是他當過兵,開過礦,經過商,在市場的大潮中翻波逐浪,在轉型的歷史必然中成為一名親歷者——直接參與的親歷者,而不是理論上的觀察者。無論如何,文學的情結仍然在他內心躍動,并越來越強烈,以至于不能遏止。那些文學之外的經歷恰恰又成就了他的文學——為他的表達提供了豐富的土壤——素材、人物、細節、靈感等等。在他終于下定決心回歸文學時,新的定位與舊的積累紛至沓來,“歸隱”的杜斌成為“回歸”的杜斌。當人們還在談論他的一部新作時,他又完成了一部更新的作品。時光漸離散,新作已成舊。我們不知道他在什么時候寫出了一部又一部的小說。
杜斌的重新登場,有一點悲壯的色彩。在他這個年齡,大多數人已馬放南山,刀槍入庫,或者才華散盡,無可奈何。但杜斌卻掀開了人生嶄新的篇章。 他重新以一個作家的身份出現,不停地書寫,并表現出屬于自己的風格。也許,這與山西這塊土地上的文化特性有關。有論者言,山西文學有一種“衰年變法”的現象,就是說很多人在退休之后煥發出了創作的“第二春”。他們并不因為年齡老大就再寫不出東西來。恰恰相反,他們在這一時期表現出更旺盛的創造力。這塊土地上的人有點文化上的異樣,就是非同一般地執著。認準了是干這個的,就要一直干下去,直到真的干不動為止。比如李國濤先生,本來以理論與評論為名。但因為眼疾,不能長時間閱讀,就轉向回憶,以“高岸”的筆名創作小說,也是長、中、短篇聯袂接續,以至于不明就里的人以為“高岸”是一位頗具實力的文學新人。后來不再能寫長一點的東西,就不停地寫各種讀書小品。直至離開我們,仍然有書在出版。在山西,像李國濤先生這樣的人,不是一個兩個,而是一批。人們說,稱之為“衰年變法”不準確。因為他們雖然年歲有長, 但生命力并未進入“衰”狀,反而日見其盛。所以,應該是“長年變法”或“高年變法”更形象。雖然從年齡的角度來看,杜斌當然是大幼于李國濤等人。但從對文學的執著而言,他們實在是同一種人。
還有一個十分重要的方面是杜斌創作的藝術追求,亦與山西的文化有著沾血帶肉的聯系。一直以來,山西文化品格中對現實的關注是十分突出的。從思想源流來看,山西地域的哲人賢者特別強調“用”,就是理論要與實踐結合起來。也正因此,能夠在儒家中析出法家,壯大兵家,成長出縱橫捭闔的縱橫家;能夠在學理中強調“致用”,身體力行西行求法, 在西北廣袤的土地上考察辨識,興盛一派。從文學的意義講,關注現實成為悠久綿長的傳統。從《擊壤歌》《南風歌》到《唐風》《魏風》,到中國戲曲的興盛與小說的蔚為大觀,乃至于中國新文學的革命、民族化的完成,均一脈相傳,承接有致。進入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山西文學之所以在中國文壇擁有重要的地位,與其呼喚改革、表現民生,關注國運、直面現實,并在藝術表達上不斷變新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山西一代一代的作家成長起來。不論藝術表達如何多變,基本精神沒有變。表現在杜斌這里,似乎更為突出。他的文字粗獷凌厲,一瀉千里;結構以紛至沓來的生活細節為重;描寫注重情節與細節;描寫的人物是生活中有具體身份的、可觸可摸的行動著的人。凡此種種,杜斌為我們描繪出一個特殊的歷史階段——中國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型期間的歷史情狀——帶有生活意味的、煙火氣息的、生命質感的,以及價值判斷的現實世態。
如果說杜斌的小說是現實生活的表現,似乎還應該再準確一些。他其實描寫的并不是當下的“現實”,而是社會進入實質性轉型之初的“現實”,也即上世紀最后一二十年間,中國從傳統農耕社會最終實現工業化,進入信息化時代的轉型時期。這是中國能否實現現代化的關鍵時刻。 如果這一轉型停頓,現代化將被遲滯。而要完成這樣一個具有超長歷史文化傳統、超大國土幅員、超多人口的國度的轉型,確非易事。歷史的潮流滾滾向前,但也泥沙俱下,魚龍混雜,呈現出所有國家轉型時期的多樣性——順應歷史必然的社會變革動力,以及與之相應的各種非理性、非道德行為。資本成為十分活躍的因素,逐利被更多的人視為目標,競爭不再羞羞答答,而是轉化為可以言說的手段與工具。舊的規則被打亂、打破,新的、有序的規則尚未建立、健全。但是,在這樣的變革與紛亂之中,良心悠久,道德依然。人們到底該如何面對現實,如何走向更遠的未來,面臨考驗。
盡管不是全部,但仍然可以說收錄在這部集子中的小說比較集中地為我們勾畫了一個從事太陽能熱水器工程的“世界”,與杜斌之前出版的長篇小說《天上有太陽》一以貫之。其從業者來自四面八方,匯聚于改革開放的前沿城市珠海。他們在激烈的市場競爭中各顯其能,各有神通——并不是按照有序的競爭規則,而是在此之后的利潤角逐。利潤幾乎是他們唯一的目的。為了獲取更多的利潤,這些市場中的“弄潮兒”用盡了手段,耍盡了花樣,可以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當面一套,背后一套;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甚至不惜制造事端,嫁禍他人。在這千奇百怪、花樣翻新的“競爭”中,資本與利潤展示了其赤裸裸的本性。但是,生活并不僅僅屬于“利潤”,仍然需要對構成生活的“人”之情感與精神的拯救。獲取了更多的金錢亦難以跳出金錢的詛咒。在這種轉型初期的困惑與紊亂中,仍然需要人的自省與自救——源于道德自覺與法的意識的約束與超越。杜斌顯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設計了一個相對而言不屑于此道,或者對人生有了感悟的形象王高峰。他對這種惡性競爭充滿憂慮,希望大家能夠和睦相處,甚至希望從商戰的一線退出。他的人生觀是不浮不躁,不計較浮華之事,只想做一個淡淡的人,淡淡地為工作和生活努力。 而在《天眼》中,作者使用了“魔幻”的手法,讓一個帶著三千年滄桑的聲音不斷地、神秘地出現,告誡因金錢而癡迷的張高美:人在地上做,神在天上監察。這似乎是一種來自“天”的警示,是對無序現實及其人生的反正。
在《天眼》中收錄的作品,基本上體現了作者的這種思考。這些小說是對中國社會實質性轉型初期現實形態的表現。從某種意義講,也揭示出了人類社會轉型中的陣痛與迷茫。以先發國家言,均經過了這樣一個痛苦的階段。在距今一百年左右的歷史時期,正是美國這個新出現的國家完成轉型的關鍵時刻。原住民已經不再是美洲的社會中堅。他們對整個時代與這塊土地的影響已不復存在。新移民帶著發財致富的夢想在美洲的土地上左沖右突,以獲取最多的金錢。經濟生活極度混亂,造假、壟斷,官商合流、腐敗成風,財富、金錢、利潤、利益成為那一時代的中心。在瘋狂的利益追逐中,人迷失了自我。以至于在美國建國100 周年的時候,人們呼喚:上帝,救救我們的共和國吧!在這樣的混亂之中,促成了美國的變革。但是,資本的本性并沒有因此而改變。資本的貪婪以新的形式不斷膨脹,以至于“貪婪是個好東西”成為里根時代的名言。他們認為越是貪婪就越能努力賺錢。當這種不顧一切的貪婪在某一刻爆發時,危機來臨。2008 年,雷曼兄弟等一系列舉足輕重的公司就要倒閉。英國學者哈里·賓厄姆在他的《資本主義萬惡嗎? 》一書中, 借用一位在摩根大通任職者之口說道:美國資本主義失敗了!哈里·賓厄姆認為,這種資本主義不值得尊敬。但是,他希望有另一種“資本主義”存在。這就是富于創造力、不斷推陳出新,活力十足、遵守道德、滿懷激情的“資本主義”。我們不知道他所說的這種“資本主義”是否真的能夠存在,或者僅只是他的一廂情愿。但我們可以看到,他所強調的充滿活力的社會形態是與遵守道德等密切聯系在一起的。也就是說,人并不能夠僅僅以獲取財富為唯一目標、唯一手段。人之所以為人,乃是因為人所組成的社會還必須依靠金錢之外的道德、道義、倫理、奉獻、同情與愛心等來維護、協調社會的有序性。人的生活并不是僅僅以獲取完成的。在金錢之外, 仍然有很多更有價值的東西存在。這是人區別于動物的一個重要標志。動物可以獲取食物為維持生存的絕對目標。而人則是超越了這一目標的社會生物,是具有情感與意志、理性的生命體。人之所以尊貴,就是因為不甘于匍匐在欲望的泥沼中喘息,而是希望能夠在廣闊的田野中仰望、升騰。杜斌所言的“天眼”充滿了象征與隱喻,是人的理性與情操在無序現實中的警示與拯救之眼。它的一瞥一睜,熠熠閃光,直擊人心。
應該說,杜斌的這些小說是很好看的。首先是他為我們描寫了現實生活中的另一面——與我們日常生活中的所見所聞并不相同而讓我們感到訝異的行為——在激烈競爭中的不擇手段, 以及由此而引發的后果。勝者未勝,且不可能是長久的勝。在道德與法律面前,這些手段只是一種將要被時代拋棄的存在。但是,它的確存在著,或者存在過。其次,他很會設計情節?;蛘呤构适履孓D,一切皆在預料之外;或者讓人物進入莫名的連環套中, 使讀者急欲了解之后的故事;或者不斷地鋪陳一個又一個使人感到新鮮的“手段”。你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么,但你總是會被他的故事牽引。最后是不斷地向讀者介紹一些相關的“知識性”內容,如某種美食的特點、做法,甚至吃法,某種材料的性能、功用等等。他不知道節制自己的素材,也不注意調整敘述的節奏,不精雕細刻錘煉自己的語言。他就像用語言來給讀者下一場接連不斷的傾盆大雨,劈頭蓋臉,直瀉而下,雨花四濺,直至故事結束。這既是他的特點,也形成了他的局限。常常令人感到,杜斌真是奢侈?。∷谷蝗绱撕敛活櫹ё约旱乃夭模谷蝗绱巳涡圆患?。雖然相對而言,他的生活積累比較厚實,但是,也不能這樣張揚吧?
在這部集子中,有一篇《清明吟》的小說,寫一位早早離開家鄉,在珠海打工的農民張寶貴。他不屬于前述的商海中的“弄潮兒”,而是一個在異鄉漂泊的普通人。 他膽小、老實,沒文化,缺乏超前的眼光。在珠海二十多年也沒有賺夠可以買一套商品房的錢, 以至于一家人一直擠住在租來的民房中。 與他身邊的很多人比,他是一個“沒出息”的人,卻又是一個回不了故鄉的人。在離開家鄉若干年后,突然想在清明時節回去給父母上墳,以表達他對故鄉、對父母的懷念之情,但是,故鄉已非昨日,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連自己的家也找不到了,甚至連自己父母的墳也沒有找到。但是,這并不是張寶貴一個人的悲哀。因為,找不到家或者找不到墳的人即使是在他曾經的故鄉也絕非自己。他只能望著一眼看不到頭的墳地,一臉茫然,束手無策。人雖在,家已無,根亦斷。他那被荒草覆蓋的家只能成為一種記憶,一種心結,一種回亦無可留,走又無可處的惆悵。在市場化、城市化的大潮中,張寶貴成為一種時代的象征——社會轉型時期給每一個人帶來的迷茫。但是,四月,春色正濃。張寶貴的生活仍然在變化。他的兒子似乎在另一個城市闖蕩得漸有起色, 并且給他生了孫子,即將上學。他改變自己、改變生活的希望也沒有消失,甚至更為強烈。像更多的普通人那樣,張寶貴沒有失去做人的底色,而是在這越來越濃的春色中面對自己。也許,從對時代表現的深刻性而言,我更尊重這種變化中的惆悵。這是一個時代的陣痛,是即將迎來新生活的前奏,是千千萬萬的人們在困惑與迷茫中的堅守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