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劍
馬爾克斯說,作家的創作離不開自己的童年。莫言也有過類似的言說。很多作家一直在寫自己的童年。賈平凹說,一個作家寫來寫去,還是在寫作家自己。他們的話很有道理,我自己就有很深體會。我的寫作,很久以來擺脫不了童年的糾纏。 給我以鼓勵的是,我寫我的鄉村,我的童年生活,其得到認可的程度,似乎并不比我那些軍旅文學弱。就好比我年輕的時候,一直熱衷于踢足球,戰友們都知道我最好的運動,或者說特長是踢足球。突然有一天,一個意外的場合,我與人打了一場乒乓球,得到的評價是:你的乒乓球技,一點不亞于你的足球。我不知道聽了這樣的評價,是該高興還是該失落?
我筆下的人物,大都是最底層的人,我并不是刻意為之, 這是由我的生活經歷決定的。我的現實生活即是如此,即便后來成為一個團職軍官,我似乎也從未成為主角,仍舊是個邊緣之人。我是個現實主義者,我熱衷抒寫現實。我喜歡卡夫卡、博爾赫斯、卡爾維諾這些現代主義作家,但我更熱衷于托爾斯泰、肖洛霍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這些現實主義大師。我關注現實,抒寫現實。
我是山村走出來的放牛娃,來軍營之前,沒見過大世面,最遠的地方去過縣城。那年走向軍營,父親在村口送我的那一刻,我就下定決心:走了,就不再回來,至少不能重回到起點,要以另一種身份出現在村子里。那次離別,我看到父親眼里期望的目光像火一樣燃燒。父親是鄉村知識分子,寡言少語,很少對我們說教,但我能從他的目光里,能讀懂他的心:那么渴望我走出農村,脫離那片貧瘠的土地。
循著父親的目光,我越走越遠,走進了軍營。多年以后,又循著父親的目光,我離親人越來越近,無數次夢回鄉村。
人,有時就是這么奇怪,當年那么努力往外走,想逃離那片紅土地的貧瘠,逃離它的粘黏與束縛。當離開之后,卻又是那么眷戀它,全然忘了它的貧瘠,它帶給我的饑餓與傷痛。
兒時,家鄉修建抽水站送水堤的情景,就是在這一次次對故鄉的回望時,出現在我腦海里的。
我的創作依賴現實,但現實有時真的很魔幻。
我父親年輕時,跟著生產隊砍樹,膝蓋被樹擠了。那時條件不好,沒有及時治療,以為過一陣子就會好的,結果落下了后遺癥,膝蓋不能打彎,走路有些變形。
父親是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教過一陣子書之后,響應號召回到鄉村。我們生產隊地勢高,旱田多水田少,守著一個大池塘,還有南面的一條河,莊稼卻缺水。父親動員小隊長帶領大家修水電站。父親是發起人,也是策劃人,他還親自參與勞動。建抽水站、送水堤需要電,需要架電線。電線桿先抬到它要被架起的位置,那里有一個提前挖好的坑,他們先把電線桿的大端移到坑里,再通過繩子拉拽把它立起來。在將一根電線桿往坑里移時,父親的膝蓋被碰了一下。可巧合的是,依然是右膝,經過那次被碰,幾天后竟然好了。父親的膝蓋好了后,大伙驚奇地發現,他的腿居然沒有先前那么歪了,走起路來比以前自如多了。陰差陽錯不可思議,現實有時候就這么魔幻。
多年以后,我寫這篇小說,又想起父親的腿。我想,父親的膝蓋并沒好,只是那時候,他帶著村人做一件在他們看來很偉大的事,父親在他們眼里的形象變得體面了,高大了。就如同我從某個武裝部調入軍區創作室后,回原單位采風,老同事說我白了,胖了,帥了。說我白了,胖了,還算靠譜。說我帥了,就不符合現實,我還是我,又沒去整容,但是可以理解的,因了他們的心情心境,對待當事人的態度。小說創作,有時候寫的就是一種心境。
原本我主要是寫我父親的,但是寫著寫著,“聾二”就著墨多了,這緣于記憶的涌現。從這個層面來說,寫作有時候,也是難以掌控的。
我創作的時候,總是憑借一種源自內心的良好愿望,不一定深刻但要有思考,不一定真實卻要絕對真誠,把眼光投向這些底層人物,并盡可能努力地貼近生活。我希望讀到我的作品的讀者,能在我的文字里獲得一些對我抒寫的那類平凡底層人的了解并被觸動,盡管我知道,有所觸動并不是好作品的唯一標準。
我立足現實,但我會與現實保持一個合理的距離,因為作家有時候需要從生活中跳出來,當一個旁觀者,用一個旁觀者的視角去看待生活,對現實生活提供給自己的創作題材進行取舍。
很長時間以來,因為身份的原因,我一直堅持軍旅文學創作,但我知道,僅有這個版是不夠的,我會拓展我的創作疆域。事實上,從2017 年起,我就開始進行這種拓展。部隊調整改革,我離開了軍營,落戶沈陽,生活在都市。但我卻總像是一個異鄉人,一位客居者,有時坐在寫字臺前,面對白色的墻壁,眼前的世界卻是五彩繽紛,往事涌來,與往事碰撞,與往事干杯。 《竹林灣往事》就是與往事干杯后,半醉微醺的產物。
感謝《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