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圓子,我再也爬不動梧桐樹了!”夏至一大早打來電話,雷碟電話中,她嘴角下沉,眉頭上幾條不算深刻的皺紋波浪彎漩,以向我顯示她此刻難過的心情。
“哈,夏至,你終于認輸了?”我忍不住幸災樂禍,同時稍微轉了轉身子,以擋住身后的餐桌,那里放著一只紅色盒子,盒子里是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圓子,好歹我也救過你,有你這么沒良心的嗎?”
“哎哎哎,夏至,搞清楚啊,你那是救我么?你被拘留7天還沒記住啊,你那叫綁架好吧?”
“我要不綁架,你活得到今天么?說不定你早就掛了!不對不對,我被你氣糊涂了,你有手有腳,要是不想跟我走,我弄得走你嗎?”夏至不顧當年我只有5歲,被她誘惑挾帶上樹的事實,氣呼呼地指著我的鼻子發起每年一次的聲討,“圓子,你個沒良心的,就因為救你我才簽的梧桐條約,這個事實你能抵賴掉嗎?”97歲的夏至抬扛拌嘴一如80年前,要是此刻我在她身邊,估計她五年前換上的仿生鋼腳已經毫不猶豫地踩住我的腳趾。
“好吧,是你救了我,謝謝你!”鈴聲提示,距離黑鷹號飛船出發還有2分鐘,我需要立刻出門,便毫不猶豫地終止了這場只要我不停止就永遠無法停止的戰爭。
“夏至,太陽系時間明天上午10點黑芝麻胡同見!”
“啊!你明天到家?我……”
電話里,夏至的臉忽然收縮成三角形,頭頂躥出兩根長須,她的身子掙開襯衫,一截黑漆漆的身子落在桌上……我的頭像被擊了一棍瞬間暈眩難忍,我伏在桌上足足5秒才勉強站起身,電話顯示屏畫面停留在收線瞬間,夏至撇嘴藐視的神態已置換掉那只碩大的螞蟻。
有時候真不敢想象,夏至已經97歲,我的眼睛只要離開她的影像,腦子里立刻刷新回她17歲皺著眉頭的樣子,和她影像共生的是一只黑色的巨無霸螞蟻。按家庭醫生穆博士給出的結論,我的大腦在更新夏至影像時出現硬件故障,新影像無法覆蓋她的舊影像,事實上,我是靠夏至的聲音、肢體動作和氣味去匹配她現在的形象的。無法解釋的是,只有她一個人是我大腦中的異類,穆博士就此給出的答案更另類,夏至用一把特別的鑰匙開啟了我某一處不被人知的時間記憶窗。那只螞蟻是我大腦自動分配的特殊符號,是用于刻錄夏至影像的母盤。
這個狗屁夏至。
二
太陽系時間9點55分,電話“滴滴滴”報警,播報出一條信息,“親愛的主人,狗屁夏至正在第三個出口向外行走,目標距離你2.9米!”梧桐花開得正旺,我帶著防毒面具般嚴實的頭盔,面具過濾的空氣沒有阻止花香滿鼻,巡視四周,我在思維外置腦盤上記錄一條提示信息:太陽系2074年4月28日攜帶花粉生化器,用于檢測黑芝麻胡同空間站梧桐樹半徑輻射混凝水晶地板中梧桐花分子滲透深度和平面空間半徑。
被梧桐花香浸久了,有些恍惚,有那么片刻,我看見姑媽和夏麥格穿過人群中正向我走來,他們年輕的樣子令我激動不已,我眼里翻滾出一團團水珠兒,伸開雙臂,“嗨!好久不見!”一團白霧迎面沖進懷里,我被結結實實地抱住。是夏至。
夏至和我各自用下巴抵住對方肩膀,她的骨頭和她的聲音一樣尖銳,我正沉浸在遇見姑媽和夏麥格的激動中,突然像被插進一管鹽酸般,爛酸爛痛。夏至很快推開我,對我扮了下鬼臉,“你是不是想我想的流淚?。俊蔽蚁乱庾R揉了下眼睛,“夏至的自信是人類的榜樣!”她穿著80年不變的Msm定制款白色運動套裝,尖起嗓子道,“別動不動就人類,跟長兩條腿就能代表人似的,我能代表狐貍,就很了不起了!”
“生日快樂!”我把身后的花籃指給她,不動聲色回到主題,“親愛的壽星姐姐,長命千歲!”夏至眼里閃爍出一縷驚喜,今年的花兒我頗費了些心思,是97棵在洛溪空間站植培的,正怒放的微型梧桐樹做成的花籃,花籃本身就是花基液,保證梧桐花鮮活69天。
“圓子,你真的培育出了微型梧桐?還別說,被你們這些科學家糟蹋得還挺可愛!”對夏至諷刺式夸贊,我無動于衷,一般夏至的感動,最多撐三分鐘。夏至今天情緒明顯高漲,這97株梧桐花破天荒讓她興奮了足有五分鐘。但不出所料,5分零8秒,她來了個180度大轉彎,“圓子,我是不會跟你去洛溪空間的!連梧桐樹都讓你整成這樣,誰知道你會不會趁我睡覺,把我也壓縮成教授那么高?”教授是她80年前養過的一只母雞,恢復正常的夏至開始挑剔。
“生日快樂!我快遞回來的吊繩和鋼管怎樣,用著順手么?”我趕緊轉移話題。夏至最近恢復瑜伽訓練,對每一根和她身體發生關系的吊繩都有巨無霸式的意見。
“還好,就是稍微一動就亂說話,什么彎角幾度,弧度幾度,偏差35,聲音還那么難聽!我一吊上去就覺得自己是一條數字程序,好無趣!”我哧哧笑,吊繩播報語音使用的是夏至降低三度的正常語音,大多人耳朵聽到的是自己身體震動傳輸的內音頻,和實際傳輸到他人耳朵的音頻有很大差異。
夏至是經常錄語音的,但雷蝶電話對機主播放默認內音頻,因此大多數人很難識別自己本質外音。她稍一停頓,繼續牢騷道,“你小時候的吊繩才叫吊繩,轉起來像麻花,擰一圈,腰細半寸。圓子,我真是老了,瞧這鋼腳鐵腿鈦金牙!唉,要是再爬不動樹,活著有什么意思?”夏至只要開啟牢騷模式,就不會管對面是她不會說話的梧桐樹還是會說話的我。
“虧你想得出,擰一圈,細半寸,你轉的是吊繩還是轉的刀子???夏至,善良一點,我剛做了眼袋切除,不能大笑。”為讓她忘記她那堆意想不到的牢騷,我趕緊把手里的袋子遞過去,“生日快樂!”
“又是旗袍?”夏至的鈦腳縮回半寸,躊躇而懈怠,“我渾身上下骨頭串著鋼管,這身材穿旗袍怕被人當作開小差的機器人抓住送到機器保姆服務中心,不要!”
“真不要?那我拿走了?”我冷笑道,“你可別后悔哈!”我轉身向空間站入口走,“哎哎哎,圓子,帶都帶來了,我穿我穿!”我鼻孔冒出一串水汽,恒溫服自動分析儀顯示,血管急劇收縮,胃腸蠕動在加快,是微怒狀態。
“哦呦,圓子……”夏至的瞳孔隨著衣服展開散發出藍色的光芒——眼睛晶體植入3號眼膜自動調節器散發的特有彩光,“叮叮當,叮叮當,圓子響當當……”為了這套定制的蜥蜴爬樹服,夏至踮著腳圍著我轉了三圈。
夏至換好服裝回來,樹周圍多出許多人,手里舉著各色設備。
“你又把我賣了?”夏至明知故問。
“更正一下,是轉讓2073黑芝麻胡同31號梧桐樹年度轉播權!今年這件爬樹服是由97家媒體共同為你定制的。明年將有98家媒體競標參與定制,夏至,你應該感到高興,這么多人記得你的生日!”我色正嚴謹。
“狗屁圓子!”夏至用目光做激光槍,橫掃一圈各色設施,終于沒敢出聲兒,但又心有不甘,嘴巴一張一翕微弱開合向我示威,我不再理睬她的矯情,轉身奔向梧桐樹大喊道,“一、二、三,開始!”
25分鐘后,夏至先坐上梧桐樹頂端。梧桐樹下聚集著的人變成一群工蟻,緊張忙碌著。不過,我一點也不擔心他們拍攝有什么困難,夏至邁出每一步時的心跳以及腳趾耳朵這些細節,都巨細傳至接收儀上,當然,這會兒,夏至還不知道,她這件爬樹服其實是運動型體能檢測儀。我手腕上的同步檢測器直接傳輸至地面數臺分析儀,同時通過衛星接收地面影音。我瞄了一眼手腕,一名機器人正啟動5米激光距離警戒線,以保證儀器無干擾。
每年的這一天,不僅我和夏至記得梧桐樹公約,一代代媒體記者也記得。
我眼皮一陣疼痛,順手一拍,一只碩大的黑螞蟻落在手心,它迅速立起來,歪斜著身子企圖鉆過手指間縫隙溜走了。我和夏至停留的地方是黑翼王巢穴,這里是梧桐樹分界線。當年,園林設計師為了讓梧桐樹自由生長和便于管理,便預留了足夠的空間,將樹的三分之二留在陽光下,自然生長,室內的三分之一被安裝上玻璃棧道,供好奇的人順著臺階爬到樹冠,俯視整座城市。因此黑芝麻空間站的房頂其實是活動的。
2053年,因為一張來自木星飛船拍攝的鎖眼全息影像,這棵梧桐樹再次成為地球最耀眼的明星。影像顯示,當太陽和月亮光線交織成45度投射在這棵梧桐樹上時,這棵安靜的樹瞬間騰躍,變成一匹奔騰的戰馬,雖然只有短短的46秒,且是黑夜與黎明交換之間,梧桐樹和黑芝麻空間站卻毫無爭議地變成一株圣樹,24小時內吸引了數億網民圍觀,因評論區過于擁堵,評論過于復雜,涉及領域波及政治、經濟、文化、醫學、神經學、核電等,網管不得不暫時關閉評論區,以平息各學科間咖神因爭執引發的網絡械斗。
“這棵梧桐樹樹齡雖然只有500歲,但經激光穿刺,其根莖齡為621年零57天。因此樹齡應為621年零57天?!?/p>
搶板凳
——風華雪茄
“我是黑芝麻胡同土著,空間站建設前,這棵樹上住著成群的野雞,那些野雞用喵星人的語言和樹的主人交流,眼睛發出藍色的光芒。老天知道,我說的可都是真的,我已經102歲,從未說過謊?!?/p>
——久君先生
“關于梧桐樹可以瞬間奔騰的現象,我們有理由相信這株樹的上方一定存在黑空渦流。渦流旋力吸拔下,樹枝只能向上飛馳,我們核能研究所正在快馬加鞭研究渦流氣體捕捉器,研究成果將分享給宇宙所需用戶……研究需要募集資金1千億金元,最低投資為10分金元,只要10分,您就可以成為此項成果聯合擁有人……”
——踢球膨脹核能產業股份有限公司
梧桐樹?是那個老樹妖么?白骨精換夏妖怪了?老孫來也!
——丟了金箍棒的孫悟空
……
一波一波辯論下,前來爬樹的人蜂擁而至。黑芝麻空間站不得不宣布,每天只接受50位預約樹客攀登,且每位參觀費用為1000金元。3小時內預約人數超過百萬,黑芝麻空間站只好將梧桐樹管理辦公室提升為梧桐樹觀光旅游部,并請當地電視臺主持人定時前來講解梧桐樹的歷史。為此,地球旅游管理中心派出五位高級律師前來協調,聲稱黑芝麻空間管理站無權單方面對梧桐樹做出此項規定,因為梧桐樹實際擁有人之一,夏至,并未發布聯合聲明。
黑芝麻空間管理站無奈之間懇請夏至簽字,并分享梧桐樹此項增值收益的27%。夏至稍作猶豫便答應了,畢竟梧桐樹需要黑芝麻空間站管理局進行養護。
為了不影響旅客進出,黑芝麻空間管理站特意為梧桐樹安裝了一架盤旋式滾動電梯,樹客們只需站在上面便可緩緩盤旋而上,穿越樹冠直達梧桐空中花園茶餐廳。餐廳每年接待包括夏至在內的365×2位預約客人,其中20位是跟梧桐樹有淵源的重要人士。比如這部旋轉式電梯設計師安倍晟,31年前他乘坐小鴨號飛船前往理查德號空間站考察時,因飛船秘鑰未歸零重啟,被空間站反導彈系統分析為T星進攻飛船,遭到攻擊,從此下落不明。不然,今天,他能同我和夏至一道吃著生日蛋糕欣賞日落黃河的美景。
我右眼以秒炸速度腫脹成一只水蜜桃,“疼吧?這是螞蟻給你送來的抗過敏藥,疼一會也是應該的!”夏至在腰包里取出一只小瓶子替我噴撒,嘴巴比螞蟻咬得還疼。不過數秒,眼皮恢復原狀,黑螞蟻產生的毒素抗體已滲透進我的體內,可惜那只黑螞蟻,將毒素注射給我后其實生死未卜。
“謝謝姐姐!”
“哼,一年討來一聲你嘴巴里的姐姐,不容易呢!” 夏至脖子里一把銀色小鑰匙在陽光下閃著光。我看她一眼,繼續向下攀援。夏至跟過來,停留在一根半米粗細的樹杈上,樹枝上依稀可辨一行拼音,“夏至的家”。
我只停了大概30秒,便繼續向上,直接躲進遠處一大片茂密的花叢中,把那根樹杈和空氣統統留給她自己。暖暖的陽光、濃郁的花香讓人昏昏欲睡,從昨晚到現在差不多奔波了15個小時,我確實需要小憩片刻。
三
我和姑媽為什么會住進黑芝麻胡同31號?
“圓子,圓子,你醒醒!”姑媽把自己變成電動篩,端著兩只胳膊來回晃我。我用力撕開眼皮看了她一眼,“姑媽!”又昏昏欲睡。姑姑提著我的耳朵喊,“別睡了,圓子,求求你,醒醒??!”她的眼淚淋到我臉上癢癢的,我只好重新合上眼皮。
我經常被姑媽弄得不知所措,比如她總是要求,“圓子,你在家里喊我媽媽,但只要有除我們倆之外的人在,你一定要叫我姑姑,不然媽媽就做不了醫生,做不了醫生就沒有薪水,沒有薪水就不能給你買草莓炸雞……”
我被她繞得心煩意亂。平日她是鋼鐵俠變身的模范醫生,只要讓我喊她“媽媽”的時候,就會露出小孩子沒糖吃的委屈。我把手指在她紫蓬蓬的頭發里繞來繞去,啞著嗓子小聲說,“姑姑媽,媽媽姑,姑媽媽!”
模范醫生眼皮上橫著粗黑的眼線,被喊成“媽媽”的她一行淚撞出來,豎在臉頰,像不小心潑灑的墨水。我忍不住伸出指頭在她臉上畫畫?!皩Σ黄?,圓子……”她抓住我的手,按在她臉上,于是,一溜小水珠兒從我的手指縫間溢出來滾滿手背兒。
至于我為什么住進夏家,姑媽直到去世也沒有回答。倒是夏麥格不止一次磨叨,我們住進來就是一個偶然。
夏麥格是海員,每年在家里呆4個月,其他時間都在海上。進入大四實習期的夏至整天無所事事,因為保姆不小心碰翻了她給狐貍煮的牛奶被她果斷開除。夏麥格一進門被氣得怒沖百會,沙發上住著肥貓,茶幾下睡著母雞,茶桌上兩只運動分秒不停的倉鼠……
夏至堅決不讓她的動物們搬家,夏麥格一怒之下要夏至立刻搬回學校宿舍,房子出租。夏至眼見夏麥格真的有氣死的節奏,便做了妥協,把她的動物園搬去樹上,但是夏麥格也要撤回租房信息。可是,晚了。夏麥格已經收了姑媽彭可欣的預付款且堅決不退,夏麥格只能委屈夏至12個月。
怒不可遏的夏至得知地盤被我們侵占,二話沒說就蹬了我一腳。當然,因為我的高度配合,我姑媽彭可欣和她爸夏麥格都沒有看到她飛起一腳時我爬起來的速度,他們聽到動靜集體回頭,我若無其事地拍著巴掌,而夏至一副事不關己望向天空的高冷,并無異樣。
那一年我5歲,上幼兒園大班;夏至17歲,是黑芝麻大學大四學生。
“可欣,委屈你了!”夏麥格低聲下氣賠著笑臉。明明是我和姑媽賴進他家,他有什么好委屈的?姑媽一言不發,提著箱子把自己撞進西廂房。
屋里很是陰涼?!白蛱扉_了一天空調,還是冷吧,圓子?”夏麥格把空調葉片翻來翻去,避免空調風直接吹到我頭頂。我則對著沙發后面一個轉起來嗡嗡響的木頭輪子著了迷,夏麥格笑瞇瞇地說:“圓子,這叫紡車,我奶奶的寶貝,能把棉花變成棉線呢,你喜歡,送給你好不好?”“哼!”姑媽用鼻子砸出這個字,等我抬頭,她已經變回模范醫生。夏麥格倚住柜子笑瞇瞇地對著我招手,我爬到他身上,認真看他十根手指把魔方轉成風車,和在銅城時一樣,沒什么好新鮮的。
“姑媽,花,梅花!”
“那是牡丹,圓子!” 棗紅色家具上刻滿細密的花朵,很大,我把所有開著的花朵一律叫做梅花。
“圓子,這是牡丹,記住,牡丹不是梅花,梅花是下雪時候開的花兒!”姑媽再次糾正道。
“圓子喜歡梅花啊,過幾天夏爸在窗前給你栽一棵,到時候你坐在沙發上就能欣賞雪舞梅花,好不好?”
姑媽不理睬我和夏麥格的興高采烈,自顧自把一堆瓶瓶罐罐推到桌上,弄出很大動靜兒,我用眼角嘴角告訴夏麥格,姑媽生氣呢。不過也沒什么,姑媽只是跟自己生氣,不會遷怒于我們。夏麥格說: “圓子要理解姑姑哦,姑姑是為了生你,又能給你買草莓雞腿兒才從黑芝麻城醫院主動去的郊區醫院,”
“為什么?”我心不在焉地問。
“因為要是在黑芝麻城醫院生了你,她就做不了醫生了呀。”夏麥格認真地回答。
“為什么生寶寶就不能做醫生了?”我只能繼續問。
“因為你是二胎呀!”夏麥格有點著急,
“生二胎為什么就不能做醫生了?”我從姑媽身上收回目光,我確認她一桌瓶瓶罐罐里沒有我關心的東西,所以碎了也無所謂。
“因為有規定?!毕柠湼癜盐覐乃砩贤葡聛?,心煩意亂地站起來。
“規定?”我懂了。我想起沙發后面的烏龜慢慢。慢慢在綠盒子里正慢條斯理地吃火腿兒,小尾巴翹在屁股上。
我大聲說:“不就是龜腚,我也有!”姑媽哈哈笑,露出好看的酒窩,說:“就是,我們圓子也是有龜腚的!”
我和姑媽為什么住進黑芝麻胡同31號的?
不止夏至,姑媽去世后的20年,我獵犬一樣搜索她的物品,試圖找到答案,但一無所獲,直到2018年我25歲,收到律師事務所寄來的一包委托文件。
這些證件驚呆了我。夏麥格和彭可欣于太陽系時間公元1980年10月1日結婚,1992年10月6日離婚,1993年10月1日復婚。而我的出生證明顯示我出生于1993年3月31日的北疆漠河,令我震驚的是,父親一欄歪斜著一個字:無。
這個“無”打暈了我。我草草收起文件,看也沒看包裹里彭可欣的首飾盒和其他物品,便一道丟進保險柜。
之前,我一直以為夏麥格是我的親生父親,他說過我7個月意外早產,在保溫箱呆足了37天,可他那時和彭可欣處于離婚中,他怎會知道這些?他是我的親生父親嗎?如果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夏至當然不是我的親姐姐,親緣鑒定中我和夏至的親權率為何是99.96%?
我為什么不是出生在黑芝麻城,或者銅城,而是據此2600公里外的八竿子打不著的邊境?這是巧合還是故意,或者是彭可欣旅行的一次意外?我無法說服自己,模范醫生連口紅顏色都中規中矩一絲不茍,她怎么可能在即將生產之時去冰天雪地的地方旅行?
有那么一瞬,我被自己提出的問題驚呆,貿然掛斷了夏至打來的電話。
當天下午,我再次接到夏至的語音留言:“圓子,你收到過蘄律師寄出的文件么?”
“沒有!”我斷然否認。直覺告訴我,夏至也收到了一份相同的資料,我強烈地想知道,她的出生證明上,母親一欄填的是誰。
1998年5月,夏麥格正在度假,他自告奮勇抱著我陪姑媽去醫院排隊。從我2歲開始,每年春天,我會莫名其妙昏過去,醫生說,如果找不到原因,也許哪一個春天會變成睡美人。我可不想做什么睡美人,7個小矮人認錯了人或者有一個調皮的來撓我腳心怎么辦?姑媽也不喜歡我做睡美人,她每月將我的血液樣本封進冰桶,寄往各權威城市醫療中心,醫療中心快遞來方的圓的苦的酸的藥片,統統被碎成粉末塞進各種泡芙、夾層餅干給我當點心。
不過我還是會昏睡,在不確定的時間,尤其是春天。
絕望的姑媽在黑芝麻城醫療中心為我定制了一件防護衣,整個春天我需要日夜穿著它。防護衣像一座移動的玻璃房子,缺陷是房子不能跟我一塊長。每年定制新防護服加上我吃的怪味泡芙,姑媽說我們倆寅吃卯糧,她月末剩在支付寶里的錢不夠買十塊草莓炸雞的。她和我商量,我留在黑芝麻胡同31號,方便每周前往黑芝麻醫療中心治療,她回銅城醫院做模范醫生,給我賺多多的草莓炸雞,雖然很舍不得姑媽,我還是同意了,因為夏麥格說,我可以比會轉鋼管的夏至姐姐更勇敢。
轉鋼管?我可是從來沒見過。我天天爬在對面那間房子窗子上看,里面有跑步機和拳擊沙袋,最好看的是夏至,她用一條腿把自己倒掛在鋼管上旋轉成一只黑白相間的陀螺。夏至發現我偷看,便沖著我揮拳,示意我離開,后來,她發現我換個窗子繼續偷看她,便“嘩嘩啦啦”關上所有的百葉窗。
我悶在房間看了兩天大頭兒子,出門發現夏至的窗簾又打開了,便興沖沖跑過去查看。房間里空無一人,我正疑惑,突然被人攔腰提起,夏至“哧哧”笑,說:“你不是很會跑么,現在跑給我看看!”我四腳貓一樣手腳亂舞,向下掙扎,夏至三下五除二把我兩只腳拴在吊繩上?!鞍⊙剑让?!放開我,夏至!”我帶著哭腔求救?!昂鞍珊鞍?,看夏麥格從海上飄過來救你,還是你姑媽開車回來救你,哈哈哈,下來也行,喊姐姐!”她臥在地上,一腳一腳蹬我,我被她轉成陀螺,罵道。“夏至,你壞,我吐你!”我說的是真的,夏至來不及躲,我把早晨吃的面包牛奶、偷吃的一大把番茄薯條,一口噴在她臉上,糊得她趴在地板上比我吐的還兇。
夏至毫無例外地打了我一頓,我也毫無例外地配合著她打的節拍裝腔作勢地鬼哭狼嚎,等我嚎得嗓子啞了,她端來一大盆水,扔給我一包紙巾一塊抹布:“圓子還是團子,你把自己吐出來的‘屎’擦干凈,不然我把你的午飯端出去喂狐貍和教授,你信不信?”“你也吐屎了!”我小聲罵。我不知道誰是狐貍,也沒見過教授,不過他們搶我的午餐不對。“我要吃草莓雞腿兒!”我大聲兒要求。夏至兩眼圓睜,抬腿踹我,不等她的腳靠近,我噗通坐在地上,罵:“灰太狼,夏至是灰太狼!”夏至把腿一轉踹了一腳沙袋,摔門走了。
我追到窗前,夏至竟然真的進了廚房,我捏著鼻子把紙巾扯成雪花,一層層扔在那攤難聞的“屎”上。
從那天開始,夏至逮住我便把我拴在吊繩上踹,不過她好像聰明了很多,拴我的時間要么是臨近中午,要么是半下午,總之是肚子空空跟她要食兒的時候。
我好像再沒吐過。
不吐的獎勵很豐厚。有時是香蕉脆,有時候是草莓干,都是我最愛吃的。我偷著翻遍健身房和她的零食盒子也沒找到香蕉脆放在哪里。為了香蕉脆和草莓干,我偶爾主動請求她吊起我?!皥A子,你姑媽和夏麥格發神經,其實你沒啥病,等你能在鋼管上轉,肯定不會再暈!”我吃著香蕉脆騰不出嘴巴,趕緊點頭表示同意。她轉身的工夫手里多出一只大盒子,扔給我:“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把口水吸回去!小破孩兒,你姑媽付給我的工錢還不夠給你買草莓干香蕉脆的呢,記住,你長大了要還的!”
“還你一車行不行?”我口齒不清地伸開胳膊,“一火車!”
夏至笑了,說:“這主意不錯,不過要分次還,不然一火車香蕉脆我放哪???院子里?動物園的猴子聞到味兒還不越獄啊!”我滿腦子是夏至被香蕉脆埋住的狼狽樣子,禁不住“哈哈哈”大笑。
黑芝麻胡同31號,偌大的院子,東西南北四棟房子里只有我和夏至。從夏至把我吊上鋼管開始,我一分鐘也不想自己呆著。姑媽和夏麥格在的時候,屋子里沒那么冷,他們走的時候肯定把西廂房的太陽也帶走了,不然為啥就西廂房冷死人呢?
圓子,給我拿鞋子,鞋后跟畫滑板的那雙!
圓子,去我床上給我拿平板來!
圓子,把餅干桶旁邊的粉盒子給我送來!
……晚上,我經常趁夏至洗澡時爬上她的床,賴進她的被窩死活不肯回房間。
“你滾回去!”
“不!”
“你滾不滾?”
“夏至姐姐!求求你!”我眼含熱淚,死死抓住被角哀求。夏至高興了會收留我,不開心就用被子卷起我,不管怎么哭鬧照樣把我扔回西廂房。
院子里的梧桐花開了,到處香噴噴的。姑媽周日晚上臨走之前扯住我的耳朵叮囑了一百遍,“不要靠近梧桐樹!”又去拜托夏至,“如果看見圓子靠近梧桐樹,麻煩您務必讓她離開!”夏至很嚴肅地答應下來。第二天一早姑媽照例去賺草莓雞腿,我照例爬起來去推夏至的門。
夏至不在。
“夏至,夏至,”我扯著嗓子喊,手里舉著這周媽媽付給夏至的500塊錢。院子里靜悄悄的,我餓著肚子坐在臺階上邊數螞蟻邊等夏至。樹上傳來“嗡嗡嗡”的聲音,接著一只吊籃從天而降,我仰頭,看見花叢里露出夏至的半張臉,我張開雙臂:“夏至!夏至!我也要摘梧桐花!”
“圓子,坐進籃子!”吊籃落在地面,四周圍滿夏至的藍格子沙發墊,我輕易爬進去張開胳膊,夏至大喊道:“圓子,飛嘍!”
吊籃帶著我飛過院子里撐開的陽傘,藍色傘頂上印著一條鯨魚,之前,每每坐在傘下,我都以為那是一朵跌落的云;飛過西廂房狹長的窗子,太奶奶的棉花車露出一截兒,我的被子一半散在地板上;最開心的是紅色房檐下雕著的一排跳舞小人,我伸手就能摸到舞女甩動的肥大袖子;鋪滿紅瓦的房頂上,幾只麻雀不理睬我和夏至的騷擾,氣定神閑地蹦來蹦去,煙囪下,伏著一只黑紋白鼻頭的花貓,隨著麻雀移動,把腦袋晃成一只毛茸茸的鐘擺。
“夏至,停下來,我要看麻雀!”我手舞足蹈地請求,夏至根本不予理睬,直接把我拖進梧桐花叢。夏至躺在網床里,抖著兩條長腿悠閑地曬著太陽。我像一只貓,伏在吊籃壁上左看右觀,恨不得再生出四只眼。
四
現在,我躺在夏至的網床上抖著腿曬太陽,夏至正跟鑲嵌在樹瘤間的一扇小門較勁。門鑲嵌得和梧桐樹皮無異,除了夏至,就算園林師怕是也很難發現這里藏著的秘密。樹瘤早被她挖空,塞滿她珍藏的寶貝。我側轉身子,看著夏至半條胳膊終于消失進樹洞,按照慣例,她首先取出一把折扇。
折扇是夏麥格親手制作、送給夏至的17歲禮物,上面有他手繪的梧桐花。我有點嫉妒夏至,姑媽什么都留給了我,又好像沒有專門的什么留給我。這不能怪她,她走的太匆忙,恐怕連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只一瞬間她便離開了我們。
夏至抱著我追趕到醫院時,姑媽早就沒有了呼吸。夏至和我又等了15天,夏麥格才從海洋里鉆出來,他抱著冰塊一樣的姑媽發呆,然后用那條冰塊一樣的胳膊摟住我和夏至,稀里嘩啦地哭,一點也不像個大人。夏至只好負責給夏麥格遞紙巾,間隙擦一把他落在我臉上的淚。我們三個合作下,一會兒工夫垃圾桶便被塞滿了。
夏至要把姑媽推回冰柜,我拉著冰柜不松手,我好久沒吃草莓雞腿了,夏至買的草莓雞腿兒是惡狠狠的粉惡狠狠的甜,和姑媽做的完全不一樣,姑媽做的草莓雞腿兒裹著淺淺的粉,薄薄的粉,咬一口,鮮草莓炸在嘴里香得停不下來……還有,夏麥格回來了,他們要吵一會笑一會,然后做一大桌子好吃的菜,我和夏至可以美美吃幾天,不用吃難吃的外賣……所以,姑媽得跟我回家,她睡得太久了,我用力扒住冰柜,嚎啕大哭:“姑媽,起來,姑媽回家,我要吃草莓雞腿兒,我要吃草莓雞腿兒!”哭著哭著,我發現姑媽嘴角竟然爬著一只螞蟻,夏麥格也同時發現了,凍螞蟻的出現讓我和夏麥格不得不停止悲傷,夏麥格摘下螞蟻,把我的手從冰柜上撕下來,抱起我就往外走,我趴他肩膀上扯他的頭發:“姑媽回家,我要草莓兒雞腿!”
夏麥格提著我和一袋草莓雞腿兒回家。我從他身上跳下來,抱起雞腿兒就啃,一口下去,雞腿兒噴出來,連同中午吃的變成了的“屎”統統噴出來。夏至竟然沒有踢我,她抱著抽紙盒子一張一張抽,抽出一片雪白蓋住那些難聞的嘔吐。夏麥格像被從冰柜里端出來的般,冰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從此之后,我再沒吃過草莓雞腿兒。從此之后,我們三個再沒提過草莓雞腿兒。
“圓子,你說,你們為什么要住進黑芝麻胡同31號呢?”夏至搖著扇子扭頭問我,我一時沒想起,我是她嘴里的“圓子”。
“什么?”透過梧桐花縫隙,夏至側臉正對著我,她高直的鼻子像是8維立體打印機打出來的姑媽側面照,我的心墜向地面,以光年的速度跌落。
“圓子,你在聽嗎?”
“在,最近總走神,真是老了!”此刻,我腦子里坐著冰凍的夏麥格,我沒辦法把他立刻融化掉。陽光暖暖的四月,微風把自己織成一層層薄霧般的紗,一層一層蒙住我的眼睛,光影中,夏至頗似姑媽的半張臉在融化,和夏麥格融化的速度一模一樣。
夏至長久沒有聽到回答,有些惱怒,又大聲重復一遍。這個問題她問了70年,可惜1998年我五歲,無從了解姑媽和夏麥格如何做的約定,他們需要發出10分鐘租房信息,把痕跡留給夏至,然后撤回信息,以免被租房者和中介無端打擾。
“你當時可以不租給我們啊!”我無聲地嘆一口氣,有生之年,夏至怕是會始終重復這一問題,夏至沉默片刻,突然笑了:“喏,圓子,他們當時都以為我不知道,你姑媽是你親媽我后媽!”
夏至這么說,是真的沒有收到律師事務所證件!我心里一沉,結婚證肯定是兩份,另一份和夏至的出生證明會在哪里?
“夏至,你覺得姑媽是住進黑芝麻胡同后給你做的后媽,還是做了你后媽才住進的黑芝麻胡同?”我只好假做癡呆,“廢話,當然是模范醫生先在外面做了我后媽后才住進我家的,不然你怎么能是我親妹妹?”
北緯40度的4月天空爽朗,自從地球15年前被移位至距離原位置30億光年的地帶,氣候發生了很大變化,雖然24個節氣無法同原來的氣候對應,雖然太平洋還叫太平洋,但其實不再是原來的太平洋,科學家將太平洋的水域切分,成為紅黃藍三板塊,在中央位置設置星際空間活動接收站。從2056年起土地和水不再是人必須的立身之所。大氣層空間懸空住房的舒適度遠遠超過地面住房。只有夏至這樣戀舊的老人才會強烈要求腳踩著土地。
“夏麥格這個家伙,討個老婆藏在外面,還以為能藏多久,他以為我不知道么?你曉得吧,我的專業是反黑客信息技術,跟我斗,哼,還不是乖乖把老婆孩子給我帶回來!”夏至用食指手指不停點照片某一處,不用說,是在敲打夏麥格的門頭。
彭可欣去世后,夏至背著夏麥格帶我去做親緣鑒定,夏麥格看到夏至丟在茶幾上的報告,一言未發,抱起我回了姑媽房間。這份報告令夏至和夏麥格產生的嫌隙保持到夏麥格去世。黑芝麻胡同的四合院被拆遷后夏麥格和夏至分別住在賠償的兩套房子里,一所在城南,離黑芝麻胡同68公里,一所在城東,距離黑芝麻胡同6公里。我被送進黑芝麻私立學校鴻蒙國際班,寒假,我住在城南夏麥格家,暑假是夏麥格工作時間,我住在夏至家。
“你媽媽還是挺漂亮的!”夏至小心翼翼地探試談話的內容我是否接受。
“當然,不然能生出貌美如花的我嗎?”
“那我媽呢?夏麥格從來沒提過我媽媽?!?/p>
“你媽?我也沒見過!”我搖搖頭,突然壞笑道,“是不是跟人私奔了?”
夏至竟然沒有出腳相踹,反倒若有所思地接著推測:“有可能的,不然家里怎么連半張照片都找不到她呢,檔案碟里也沒有她的任何資料,真是奇怪!”
“你不是學黑客技術的么?”
“你不知道,我翻過800遍夏麥格的手機電腦,沒有我媽媽的半絲痕跡。夏麥格老罵我,說我是他從梧桐樹上撿回來的,圓子,我現在真覺得,保不齊我就是那些傻科學家用梧桐花培育出來的!”
“有可能,不過,”我頓了頓,“你也有可能是偷情的冥王星人丟在地球上的私生子,不然你怎會這么聰明?”我哈哈大笑,笑得虛張聲勢。
夏至若有所思地笑起來,露出8顆潔白的牙齒,70年前她就是這么笑著把我挾持到樹上的。
我沒有告訴夏至,我寫畢業論文時搜索了全球基因信息尋找夏至的母親,唯一一份資料顯示,2031年,地球派往霍土星的探測飛船中有一位叫彭伊美的科學家引起我的注意,可惜,她年齡只比夏至大16歲,夏至的親權指數CPI低于1萬,顯然不符。
“夏至,能把你的扇子借給我么?”陽光下,我隱約看見那把扇子透出膠片狀,隨手按了一下眼鏡開關。夏至有些不悅,還是將扇子遞過來,“你喜歡就拿走吧,你看爸爸畫的這梧桐花兒,多幼稚!”我接過夏至的扇子,鏡角透視儀下,一行行字和照片顯示在陽光下,“彭可欣”三個字在光線下清晰安詳。
夏至的扇子就是那兩份尋而不見的證件。夏麥格把夏至的出生證明、她和彭可欣的結婚證件制作成扇子送給了夏至,難道他是用這種方式告訴夏至,她的母親一直在她身邊,而她卻視而不見?
我把扇子和一串手鏈遞回夏至,手鏈串著的18顆粉色珍珠被時光染出漫不經心的痕跡,玫瑰花狀金色搭扣依然光澤如昨,可以辨別出兩枚篆體漢字:“夏至”。
“圓子,我用不到這些石頭……”夏至扭頭望向天空,拒絕得干脆利落。
“這是你母親沒來及送你的18歲生日禮物,對不起,原本可以早些送給你……”我只能道歉。
“我母親是誰?”夏至迫切追問,我屁股下的樹枝陡然顫抖,我揉了揉太陽穴,慢慢遞給她一封疊得整整齊齊的信,夏麥格把信放在首飾盒中,遺憾的是,我當時并未打開它,而是將和來自律師事務所的所有文件資料物品統統收進保險柜,直到今年年初,科學機構整體遷往河圖科研空間站,我清理工作室,才發現這封信和彭可欣留下的首飾有一部分并不屬于我,是夏麥格委托我送給夏至的。
我起身向下攀援,5分鐘后我停留在距離夏至12.5米的位置,掃了一眼監視屏,夏至雙手緊緊握著一根樹枝,臉色青白。我右臂監控數字行在快速滾動,是夏至蜥蜴服發出的二級警報,夏至的腦電波異動,心臟急劇縮小。我不作理會,夏至的蜥蜴服內安裝了生命急救儀,相當于為她配置了攜帶型急救門診,一旦心臟停止跳動超過60秒,設備自動開啟緊急搶救程序。
換句話說,即便夏至想死,不經過批準,她也必須活著。除非,她自然腦衰竭。
五
1998年夏天,我只暈過去一次,并且很快醒了過來。姑媽終于調回她心心念念的黑芝麻城,雖然不是醫療中心,離家也有60公里的車程,但比起銅城醫院需要搭乘火車相比,她已經很滿足,況且每周有2天可以在家看護我。這時候我早已習慣同夏至呆在一起,姑媽的加入,讓夏至很不舒服。
夏至每天把我吊在鋼管上45分鐘,她變得小心翼翼,把健身房百葉窗關得嚴嚴實實,不像過去家是我們兩個的,自由自在。上午的陽光照得鋼管銀光閃閃,我享受著在鋼管上旋轉的驕傲、翹起身體抓住腳踝的樂趣。姑媽買菜回來找不到我,便來敲夏至健身房的門,“不許出聲兒,不然再也不許你來健身房!”夏至把拳擊手套指向我,我點點頭,輕易做了她的同謀。
“夏至,夏至!”8月的清晨,我在院子里撿到一張粉紅色的紙,上面的字我認得好幾個,便興沖沖跑去送給她。夏至在床上睡得橫沖直撞,臉上突然被我拍了一巴掌,閉著眼就是一腳,我跌坐在地上,震得地板“噗通”一聲兒,“夏至,你個大臭腳!”我罵,用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讓你腳指頭長針,上不了樹?!蔽遗榔饋砼艿讲鑾着裕邳c心盒里翻草莓威化。我們說好的,她每踹倒我一次,那一天我有權在她點心盒里隨便挑好吃的。
印象里,夏至就是從那一天開始住到樹上的。秋風漸起,八月的第二周陰雨綿綿,仿佛欠了一夏天的雨秋天要一次性補償完,不然就不能進入冬天。
姑媽怕我碰到雨水,緊趕著買來雙紅雨靴。只要姑媽不在家,我穿上雨靴滿院子踩水,夏至給我買了一頂透明帽子雨傘,規定我只要在院子里,必須時刻頂著它,不然,她立刻把我鎖進房間。雨落在傘上刷啦啦的聲音讓我著迷,我舉著紅沙果踩著水洼追狐貍,午飯也不肯坐回餐桌,蹲在雨里和狐貍分吃一個雞腿兒。夏至竄出來,眉毛眼睛擰得歪七扭八,一手提起我,一手提起狐貍,抬手扔進回廊,還不忘踹我和狐貍一腳,“你們倆誰再出去,就別想再進屋!”
到了第三周,雨時斷時續,太陽偶爾出來露個臉。夏至做畢業論文,呆在樹上時間多,對我和狐貍松散了許多。“夏至,夏至!”我一個人呆在院子里無所事事,便懇求夏至把秋千降下來,允許我上樹。
夏至在樹上安裝了三個帳篷,睡覺的,鍛煉的,玩游戲的。她特意為我安裝了繩套,繩套吊在一枝粗壯的樹杈上,旋轉時我伸手能摸到梧桐葉子;如果安靜地吊著不動,要不了幾分鐘瓢蟲、蝴蝶或者天牛之類的蟲子大概以為遇到一枝怪異的樹枝,不客氣地在我身上爬來爬去,只要它們不特別過分,比如長時間停在眼皮或者往耳朵眼里鉆,一般我會允許它們呆到我解下繩套。
游戲帳篷里有塊屏幕,看得見胡同里有小朋友蹦跳走過,也能看見姑媽的車開進胡同時小心翼翼的樣子。姑媽一進胡同,夏至的手機就會發出報警:“狐貍精進門,狐貍精進門!”不管我在干什么,夏至會立刻提起我扔進吊籃。姑媽進門通常看見我在樹下東倒西歪的散步,或者正抱著梧桐樹數螞蟻。她沒注意我頭頂一只吊籃剛好隱沒在梧桐樹闊大的葉子里。
狐貍是令夏麥格生氣后夏至搬到樹上的一只貍貓。要是姑媽知道我每天抱著狐貍坐在梧桐樹上,不知道她會不會先暈過去。她更不知道,自從我第一次昏倒在梧桐樹下,夏至摘了很多梧桐花烘焙成粉末,每天給我喝一小杯,梧桐花水有淡淡的花香,用它吃藥,膠囊也變得沒那么糊嗓子。但是,夏至喊姑媽“狐貍精”我還是不同意,一個家里,怎么能給兩個不同的成員起一樣的名字呢?
“夏至,你給姑媽換個名字吧!”我很嚴肅又很小心翼翼地和夏至商量,“我們可以叫她草莓姑媽,草莓甜甜的,和姑媽多像!”“還不如叫奶酪姑媽呢,不光甜還香呢!”夏至用夏麥格附體的兩只細長的眼睛斜睨我,兩根手指捋著下巴,一副漫畫里白骨精的妖怪樣兒,我認真想了想,覺得她說得有些道理,奶酪白白的,和姑媽也很像,邊點頭表示同意,邊撕開一塊點心放在嘴里,夏至一下子跳起來,用捋下巴的兩根手指捏住我的嘴巴,強迫我吐出去,“這是阿膠糕,小孩子不能吃的!”
“小氣鬼!”我被她捏得兩眼含淚,含含混混地罵,姑媽撲過來一把打開夏至的胳膊,大喊道,“你干什么,夏至!”我趁機抓起一把巧克力跑了出去。
狐貍很聰明,夏至經常把狐貍當成另一個圓子訓練。她在狐貍屋頂綁一只紅色彈簧拳擊小手套,狐貍吃飽喝足睡夠了就會跳上房頂和手套作戰,它打贏手套的時候多,也有躲避不及被手套猛然擊中鼻頭的時刻,被打敗的狐貍落荒而逃,瞬間沒了影蹤,我和夏至最樂意看它驚恐回頭的樣子,樂此不疲。
樹的另一層住著一只蘆花母雞,夏至叫她“教授”。以前它住在茶幾下,被夏麥格踢了一腳后再沒下過樹。夏至在樹上為它創造的地盤足有兩張茶幾大,教授腳上拖著細細的繩子,在上面踱來踱去,一副神清氣定的悠閑。教授喜歡趴在樹枝上拉屎,它家附近的梧桐葉子到處是星星點點的灰白,太陽曬著,一股臭哄哄的怪味兒。
再向上是一只張開的黑色大雨傘,那是倉鼠勤快、勤奮的家。勤快勤奮每天馬不停蹄踩蹬一只小水車發電,點亮傘頂一盞藍燈,沒有星星的夜晚,這盞燈像天空遺失的一顆星星,照亮了梧桐樹。
夏至帶著我拜訪她的房客,每經過一層,便大聲招呼,教授抬頭看一眼若無其事地低頭吃米或繼續打盹,勤奮勤勞毫無所動,只有狐貍尾隨而行,往往搶先跳進掛在樹冠的吊床里,接下來,趴在我和夏至之間呼呼大睡。
夏至通常給我念一段故事,有時候命令我伸直胳膊舉著書給她當書架,她皺著眉頭念粒子、分子、一堆莫名其妙的公式,都是跟她考試相關的東西,我聽不懂也不聽,只管歪頭看天上一朵朵移動的云。秋天里,沒有腳的云跑起來飛快,仿佛身后有人提著鞭子追趕。
“夏至,云要是昏過去會砸到我們么?”
“不會!云要是昏過去你就得洗澡!”
“那我昏過去是什么樣子???”夏至扭頭看我,命令道,“閉上眼睛!”她撥弄我的頭,擺來扭去,過了一會,她又命令道,“圓子,我一會就回來,不要欺負狐貍!”
葉子刷啦啦響起,很快安靜下來。我推推狐貍,它不理睬我,翻了身又睡。陽光下厚實的梧桐葉子變得透徹,隨風微動的葉子里一根根線條優美,我將它對折,在光的透視下,兩片竟然完全貼合。我小心翼翼將葉子裝進我的透明口袋。
陽光暖暖的,我抱著狐貍熱乎乎的身子也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夏至推醒我,她手機屏幕變成一只皮球,一只睫毛長長的白皮球。“這就是你昏過去的樣子!”我突發奇想,“夏至,等我昏過去你一腳把我踢到云上吧,你看你看,那片云多美!”夏至拍拍我的頭大笑,“笨蛋,那是彩虹!”“喵兒!”狐貍冷不丁探過頭,晃悠悠跳上我的肚皮,走了。
我對梧桐葉子里藏著的線條著了迷。床上沙發上隨處扔著我為了葉子筋脈撕碎的葉子。連續好多天我不出門,打印機里的紙被姑媽藏起來后,沒幾天,家里墻上,雕花柜子上,姑媽的睡衣上到處翻飛著紅色綠色的梧桐葉子。
夏至端著外賣盒子看游戲,等她回頭拿菜,發現我把勺子扔在一旁,在外賣盒子上畫得正歡,“圓子,你給我聽著,如果我衣服上出現一片葉子,你這輩子就別想再進我房間!”“切!”我撇嘴心想,“我變成螞蟻鉆進來!”
我裝進口袋的那片梧桐葉子陪我讀完本科,碩士,博士,一口氣念完太空生態設計博士后。作為業余愛好,我培育出22個室內梧桐樹品種。我實驗室的梧桐花基因序列被重新排序,因而葉脈緊湊,開花時營養分配自動調節,因而花期長達6個月,香味清雅或濃郁,持久,花朵的顏色不再是單一的粉色白色,還有黑色,黃綠色,土格灰……
9月快過去的時候,我開始發燒,體溫高高低低,過山車一樣。姑媽請了兩天假,五分鐘用體溫槍打一下我的門頭,恨不得把體溫計綁在我身上。她賴在我床邊不肯去上班,夏至坐在茶幾上笑話她,“你再不去工作,別說圓子的草莓雞腿兒,連我的工錢也快拿不出了吧?我可不想做義工哈!”
姑媽猶豫了又猶豫,也只好拜托夏至看護我。我和夏至豎起耳朵聽她發動車子,吭吭開出胡同兒,夏至用腦門兒貼了貼我的眼皮,一把掀開被子,“喝橙汁不?”
“喝!”我張開胳膊讓她給我套玻璃衣,“鮮榨的!”
“小屁孩嘴巴越來越刁了,你姑媽付費夠你喝鮮榨的嗎?”
“姐姐好,好姐姐!”
被關了兩天,我一出門便發現了不同,院子角落多出幾片黃黃綠綠的葉子和粉紅的紙,被風吹得亂跑。我忘了橙汁,滿院子去追葉子。我把撿來的粉紅紙討好給夏至,夏至看也不看便撕得粉碎,揮手一撒,飛飛揚揚的。第二天,第三天,連續五天我每天都到撿粉紅色的紙,又厚又硬,我舍不得讓夏至撕掉,便拿來畫葉子。
10月的第一天,夏至打電話給開鎖公司的人,“對對對,兩把,一把密碼鎖,一把彈子鎖,我把地址發給您?!?/p>
兩把鎖統統安在大門上。安鎖時,快遞源源不斷送來一箱一箱東西,大門下堆滿面包,方便面,水果,巧克力……我幫助夏至拆快遞,每拆開一種她允許我嘗一口,我們兩個躺在東廂房地板上,肚子鼓成青蛙。
“夏至,開門!圓子,開門!”大門被砸得砰砰響,是姑媽。我拖著圓滾滾的肚子要去開門,被夏至伸腳絆倒了,“傻子,你有密碼嗎?”
“姑媽回來了!”
“今天開始她不可以回來住,這里不是她的家了!”
我跳起來,“我要找媽媽!”
“聽著,圓子,你被綁架了,你不能找你媽媽!”
“綁架是什么?你不是天天綁起來吊我么?我要媽媽回家!”
夏至提起我的腳綁在吊帶里,不再理睬。“夏至,放開我!”我大哭。她隔著紙巾給我抹臉,“閉嘴!再哭,今天你就別想下來了!”
“你答應過,房子是我的,樹是我的!”夏至開了免提和夏麥格隔著遠洋用電話吵,“房子變成樓房還是你的!梧桐樹,黑芝麻公園答應送你兩棵!”“我不要,我只要我的梧桐樹!”
我“咔哧咔哧”嚼薯片,夏至喊一聲往我舉著的袋子里掏一片丟到嘴巴里,然后繼續對著話筒嚷,還不忘了踢我一腳,“給我拿罐咖啡,抹茶的!”我跑進健身房,在一箱一箱飲料里翻找。
“這是橙汁,笨蛋!”她“砰”地蹾在地上,“橙汁和咖啡都分不出,橙汁是買給你的!”
“夏至,圓子不能喝橙汁,她會暈過去的!”夏麥格在電話里亂吼,“她可是你親妹妹!”
夏至被震得移開頭,“暈你個頭,她不光能喝橙汁,還能吃薯條薯片辣椒!”
“夏麥格,你真以為老子不知道她是我妹?就你那點貓膩,什么招租,什么幫忙什么可憐,你當我2歲半啊,乳酪不就是你藏在外面的小老婆!”夏至吼的窗子亂顫。
我抱回一大瓶紅色飲料,希望這次是對的。“這是紅茶!”為了不被她罵成笨蛋,我只好說,“我要喝紅茶!”她瞪我一眼,踹我的腳剛抬起來,房頂一陣轟隆隆巨響,房梁吱呀呀作響,像是什么沉重的東西壓住了它,夏至抱起我兩步竄出房門,天突然暗下來,半空中,一只巨大的蓋子迎頭壓下來。瞬間,我兩腳懸空,手里的紅茶跌落地面,咕嚕嚕滾出去,離我越來越遠。
夏至一只胳膊夾著我,手腳并用飛快上到樹頂,把我丟進網床,她自己靠著樹干“呼哧呼哧”喘粗氣,臉色蒼白。一整晚,我和夏至躺在吊床里不敢下樹,周圍到處是機車轟鳴,黑芝麻胡同一排排紅磚紅瓦房檐雕花的房子像積木一樣倒塌,稀里嘩啦碎成瓦礫。夏至握著我的手,涼森森的,不論姑媽怎么喊,她捂住我的嘴就是不讓答應。
我和夏至在樹上呆了一整天。第二天傍晚,一根長長的機車鐵臂從天而降伸進樹叢,“呼啦呼啦”聲起,梧桐樹像被人理了發,霎時禿出一大片,我趴在網床上驚魂未定,眼看著那把碩大的黑傘沒了影蹤,“勤奮勤勞!”我大喊著,機械臂重新伸進樹叢,這一次,目標是教授。
夏至把自己變成箭射了出去。她在樹杈上來回跳躍轉眼機械臂貼上一條白影子,商標般,黑芝麻胡同突然變成了一大塊冰,機械臂被凍在原地,聲音,機車,統統被凍住了,安靜更令人恐懼,狐貍鉆進我衣服下,還不忘把衣服外一截兒尾巴尖抖抖地往里擠。
對于后來我怎么從樹上下來的,我完全不記得。警察說,一只貓撓破了玻璃衣,夏麥格說,樹枝劃破了玻璃衣,報紙上說,一只逃出牢籠的金剛鸚鵡叨破了玻璃衣,電視新聞說,天上一塊云落下來剛好砸在我背上……各種版本都是信誓旦旦的事實,過程并不重要,他們給出的結論是一致的,玻璃衣破損,導致我重度昏迷。
六
“夏至,你可以和我去洛溪城居住么?”洛溪城建好后我為她申請了一套標準公寓,如今一直閑置?!安唬也荒埽 毕闹翍B度堅決,“圓子,你倒是可以考慮回黑芝麻城住。”黑芝麻城,不,地球居民申請移民到星空站居住的人越來越多,經過多年運行,生活空間站、制造業空間站、農業空間站間職責分工合理,資源分配明晰,被嚴重透支損傷的地球正在接受科學家恢復性綜合治療,預計1億光年后可以恢復到自然活力狀態。
“在洛溪城伸手可以摸到星星,那不是你喜歡的么?”夏至的眼睛亮了亮,又立刻暗淡下去?!安恍校也荒茈x開黑芝麻胡同,不能離開梧桐樹。”她眼睛里呼嘯而過一場臺風,過去,夏至始終把她不離開梧桐樹的真正原因深埋在心里,今天,夏麥格的信已經給了她答案和離開黑芝麻胡同的理由,她需要釋懷。
我掏出一只藍色玻璃球,里面循環播放10秒鐘8維VR。我輕點模擬環境模式,幾秒鐘內我縮小回5歲的樣子,而夏至臉頰豐滿,頭發烏黑,17歲的颯爽朝氣讓樹木褪色三分,姑媽剛剛剪掉長發,我和夏至牽著她的手奔進機場,遠遠地,夏麥格便張開手臂,旁若無人地大喊:“寶貝們,想死我了!”他跑過來,卻只抱住姑媽,我和夏至躲在后面嘲笑他們。
10秒鐘后,我回到85歲。97歲的夏至一把捧住玻璃球,人早抖成一團:“圓子,圓子,讓她回來,讓她回來!我真的不知道她是媽媽!我不知道!”
我抱住她,緊緊的:“你記起來了是么,夏至,彭可欣是你和我的媽媽!”
“不不不,我不知道,我真的想不起,”夏至拼命往樹干上靠,努力把自己擠進樹皮。
“我當時真該狠狠心,不讓你們住回來?!蔽夷坎晦D睛盯著樹干上一排正列隊向上的螞蟻,一個念頭在葉子后面也伸出細細的觸角:“如果將時間初始化到銅城,姑媽不帶著我回夏家大院兒,姑媽真的能躲過這一劫嗎?”
腦電波在自動向腦盤傳輸思維,我竭力控制腦盤自動制作模擬器開啟時間,但不過30幾秒,一只順延情景模擬器已自動制作完成。我知道,明天清晨10點15分,助理穆博士會讓它出現在洛溪星空站辦公室3號儲存窗,我不知道明天的我是否有勇氣打開它。
眼前,黑螞蟻像被什么驅動,驟然密集,它們拖著長長的隊伍,重重疊疊越過梧桐樹椏枝間厚凝的樹疤,倉皇而恐懼。一只小螞蟻不堪擁擠,掉在我胸口,我把它放回隊伍,轉眼間它沒入同伙中無法辨識。我腦子里,姑媽臉上那只冰凍的螞蟻在蘇醒,它蜿蜒著爬進我的大腦底層,填補在被時間擊打殘缺的記憶上。
17歲的夏至嚴肅地對我講解她的計劃。她把睡著的我放在院子里,但是她會為我化妝,比如把口紅抹在防護服上,我躺著的石臺周圍她會撒一些紅色的水。我必須一直睡,即使醒了也需要堅持閉著眼不說話,直到被送進醫院。
“圓子,你答應我,一定做到不哭不鬧,只管睡覺!拜托,梧桐樹能不能保住全靠你了,姐姐求求你!要是梧桐樹沒了,我媽媽就真的再也找不到我了,拜托了,妹妹!”
我答應了夏至。但夏至臨時改變了主意,她將我捆在了樹上。接下來,夏至將我嘴角的口紅和呼呼大睡的情形切進黑芝麻國際新聞臺進行現場直播,同步把滾動視頻放在微博、抖音、頭條所有能傳播的社交媒體上。25.8億地球人同步觀看一個有免疫力疾病的孩子受虐。用夏至的話說,我和梧桐樹吸引了全世界的流量,為梧桐樹打賞的錢足夠治好我的病。
吸引全世界目光的我睡得迷迷糊糊,依稀聽見不遠處“嗡嗡”盤旋的噪音似乎比夏至的無人機高出許多。我夢見姑媽,不,是媽媽,她正順著一架梯子向上爬,她頭頂一團漆黑的云正向她飛來,黑云里碩大的黑螞蟻一只挨著一只,各個咬牙切齒,我甚至能看清那些螞蟻張開嘴巴抽動蟻須的樣子。我想提醒媽媽,可我實在太困,困得兩只眼皮縫合在一起,怎么撕都撕不開。
我看著媽媽爬到半空,沒了梯子,她還在向上爬,就像梯子還在一樣。黑螞蟻們集體撞向她,“危險!媽媽!快下來!”我急得哭出聲兒來,“媽媽,求求你,快下來!”
“噗通”耳邊似乎有巨大的悶響,什么東西掉下來,肯定不是狐貍,狐貍總是安全的四腳落地;也不是教授,教授會騰起翅膀滑翔,更不會是勤奮勤勞,它們折騰不出這么大的動靜。那會是什么呢?幸好,夏至把我捆在樹上,不然這個“噗通”要是落在我身上,我就成了圓子肉餅。
“夏至,你是不是給我吃了安眠藥?”70年來,每次看新聞回放我都會問一遍她和自己,影像基本被刪除,只有姑媽的微博,因為網友數千億的瀏覽和數百萬留言,雖然歷經過網站換血更迭,卻奇跡般依然存在。
“沒有!”夏至回答得斬釘截鐵,眼睛望著樹上一隊螞蟻臉上卻失了色。我腕上分析儀顯示,螞蟻隊伍每隔5分鐘出現一批,蛋白質脂肪等成分比對正常,是正常生物螞蟻,不是電子設備,不知道是不是梧桐樹管理站的工作人員特意培育的;畢竟地球上的物種正在被快速轉移。但,我放在爬樹服頸部的儀器顯示,夏至在撒謊。
“你那么小,要是吃安眠藥還不燒壞腦子,你能念到博士后,還被壹星際科技院錄用為駐院院士?”夏至的理直氣壯不無道理,我無法反駁。而夏至在網絡電視臺發表聲明的原文和所有資料被黑客悉數盜取,我很難利用現存的零星新聞片段還原當時的真實場景。
但夏至為什么撒謊呢?
為迅速解救我,黑芝麻市長親自和夏至談判,簽署生物資產保全協議。這株梧桐樹作為黑芝麻城的市樹永久存在,梧桐樹產權的三分之二歸屬于夏至,直至夏至物理生命消失;產權三分之一歸屬于黑芝麻城,用于行使對梧桐樹的管理義務。而我,被緊急送往醫院,接受全球最好的醫生會診,因禍得福治好了免疫性過敏,從此由玻璃罩中解放出來。
“圓子,你還在想80年前的事?”夏至訕訕地問。
“既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夏至,你應該跟我回洛溪城!”
“我相信你設計的洛溪城非常美麗舒適,我知道那里有星星和月亮公園,但是我是不會離開梧桐樹的,除非你把它也搬到洛溪城!”
我斷然拒絕了夏至的要求。梧桐樹現年500歲,但它的樹根比它地面高度高3.78倍,樹冠立體面積大于地面7.9倍,洛溪城漂浮在大氣層,制造地球植物營養液并不難,但如果就此開了先例,按洛溪城公約,所有地球移居居民以家庭為單位,都有權要求攜帶一株這樣的龐然大物,洛溪城需要為現有居民私屬植物增設十倍以上的空間吸引力,那會破壞空間站設計結構和承載重力,其他重力平衡設施以及配置的動力系統會相應受到影響,我是洛溪空間站設計師,必須為洛溪城所有居民負責。
“圓子,我把我的基因細胞貯存到水星細胞庫了!”夏至吃第一口蛋糕前笑瞇瞇地說。她看著我平靜的微笑,有點生氣。
“你能表現出一點驚訝么?”
“有什么好驚奇的?物理存在!”我笑得不置可否,“你別指望我會復制你,不會的,除非你自己用打印機打印一個用來嚇唬我的,僵尸版的你自己!”
我白了她一眼,隨手打開DEEJ秒訊,果不其然,我和夏至在樹上的情景以航拍的角度清晰放在首頁,下面是夏至和這株樹的歷史鏈接,訊息鏈接超過2000頁。80年,DEEJ網站矢志不渝記錄著這棵樹的歷史和現在。
七
2025年的梧桐花開得格外晚,4月末往年早已頹廢的花兒仍在怒放。夏麥格開車送我回黑芝麻大學,坐上車,左邊一股灼熱噴至胸口我突然燥熱不止,我扭頭看左面,除了夏麥格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熱源。我臉頰發燙,忍不住又看向他,“你脖子里是什么?”夏麥格頸間多出一根紅絲線,下面綴著一顆心,像是骨制的。
夏麥格張了張嘴,卻沒有聲音。打開車窗,習習涼風平息了我上涌的焦躁?!跋柠湼瘢抑芤贿M壓力實驗室,周五出倉,晚上帶韭菜回家,我們吃素三鮮餃子可好?”我還是習慣叫他夏麥格,“好呀,夏至回來么?”他懷里抱著一只綠色抱枕,抱枕上的圖案很眼熟,我暗自奇怪,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新添了開車也不離抱枕的毛病。
“我約夏至,周六她不用全天呆在工作室。”夏至畢業后,在黑芝麻城市通訊技術公司勉強做了半年技術,梧桐樹保衛戰后她成為網絡人物,每天身后的偷拍、跟蹤騷擾得她無法正常工作,索性開了間藝術體操工作室,大方接待來訪者,條件是,先辦一張健身年卡。
我隔著抱枕擁抱夏麥格,他騰不出手,用下巴點點我的腦門兒算是答復,“又不刮胡子!”我點點他的鼻頭笑話他。
走進校門,腦子一片混沌,總覺得哪里不對,又想不起到底哪里不對。周四晚上,那份困惑越來越濃郁,它像一團透明的膠彌漫在心臟,將一顆心堵得疼痛難忍。我獨自用自動檢測儀檢查了三次,每次都顯示正常。勉強捱到到周五,我不顧導師的怒意,沒有上交試驗分析便快速逃出實驗室,穿過一道道電子門,進入外倉更衣室。藍光映照下,我原本的黃色大衣變成了綠色,綠色!我終于記起,那抱枕為何如此熟悉,那是姑媽的大衣!大衣上的梧桐花是姑媽親手繡上的。
我狂奔出校門,網約車卻被堵在路上。
5歲的我和17歲的夏至滿院子追打,我拔了姑媽點燃的藏香做武器,粗壯的藏香杵在姑媽新買的風衣上,燃出銅錢大的洞,為此,她難過了一個晚上,嚇得我在夏至床上躲了一夜。轉天,她穿上風衣給我看,笑瞇瞇的,破損的洞口盛開出一朵綠色梧桐花。
我給夏至打電話,胸口疼痛難忍,只能說出四個字,“夏至,回家!”
夏麥格神色安詳地躺在床上,胸口貼著骨頭心,懷里緊緊抱著綠色梧桐花抱枕。
餐桌上,兩盤煮好的餃子尚有余溫,韭菜餡的。
我和夏至對坐著,一只一只咽了下去。
八
“嗨,醒醒!”夏至用叉子在我眼前晃了晃,她意識到她前面說的話可能悉數浪費在空氣中,把叉子直接丟在盤子里,“服務員!”
“夏至,你出什么妖兒?”
“今天是我生日,給我加個菜不算過分吧?”
“算了吧,這些恐怕我們吃完也要捱得胃痛!”
今年是黑芝麻城試行《地球生物原料反浪費法》第三年,剩余食物以5克為起點,餐廳服務員均持有協警證,一旦發現違法,保留證據情況下可以直接拘捕并處以巨額罰款。這項法令起源于7年前,黑芝麻城農產原料物資89%依賴周邊13億光年距離內的5座農植水產空間站供應,食物、水、植物,昆蟲變得尤為珍貴。
“阿嚏!”我猝不及防還是及時用餐巾紙堵住了鼻孔,腕壁檢測儀顯示,餐廳凈化系統最后一層過濾系統在檢修?!鞍?,嚏……這,要命,啊嚏,的空氣,對不起,夏至,下午四點我,坐飛鷹號返回,你知道,狐貍,需要我!”我被噴嚏搞得斷斷續續。
我和夏至各自持有一只狐貍的后代,照顧狐貍讓我們有許多共同的工作,從代序上論,我的狐貍和夏至的狐貍已相差三代。洛溪城的空氣潔凈系統所起的作用是地球自然凈化系統所不具備的。
“夏至,你可以來試住個十天八天,也許想法會改變的,嗯?”我和她商量著走進黑芝麻空間站。按照慣例,我們順著玻璃棧道爬上樹冠然后返回,結束她的生日之旅。
在距離地面直線距離190米處,夏至停下來,鉆進一處繁茂的葉子,那里藏著她的18顆牙齒,我知道她今年會放一顆或者兩顆,但不會超過4顆。果然,她的醫療信息顯示她換了三顆復合骨牙齒。
從葉子里鉆出來,夏至臉色青白,一個很小的樹彎令她滑了一跤,我不得不用肩膀頂住她,卻意外發現她藍色鞋跟上叮著一只藍色小蟲,我辨認一會兒,確認,這是未經過授權的攝像頭式溫控儀,這只攝像頭的角度是夏至的大腿,還好,她里面是緊身長打底,不然雖說年長至此,直播出來的角度也很尷尬。
我把她按在臺階上,打開紅外線溫度檢測儀尋找非法傳輸器。一只灰白飛蟲鉆進她的發髻微微露出尾巴,她右側口袋趴著一只……從頭到腳,一共摘下7只,我把它們統統扔進隨身攜帶的音頻干擾處理器中,拉緊拉鏈。
這些飛蟲有些是醫用分析儀,比遠紅外線檢測儀更精確些,可以通過溫度直接抽取血壓、血脂等細胞數據,用以分析夏至的健康狀況。這也是我想帶走夏至的原因之一。
夏至是賭注,許多機構用夏至和梧桐樹的生命長度賭博,從夏至86歲起,每年都有人因為她和梧桐樹活著賠得傾家蕩產。
“圓子,我們為什么活著?”夏至一只鈦鋼腳鉤住樹枝倒懸在玻璃棧道上,這個動作比她鉤住鋼管輕松多了,我坐下來剛好可以俯視她,便毫不猶豫地蹬了她一腳,這是我小時候她經常對我做的動作?!皠e人么我不知道,你么,因為這棵梧桐樹也得活著吧!”黑芝麻空間站梧桐樹變成宇宙網紅打卡地后,每年來此看樹聽故事的超過億萬人次,狐貍,母雞教授,勤奮勤勞發電站以及夏至的痕跡被標注在梧桐樹相應樹段。夏至因此獲得“地球原生態植物代言人”永久證書。
“圓子,你們為什么要住進黑芝麻胡同31號?”夏至眼里翻騰出藍色烏云,“不然,她不會死。”
我沉默著。
九
親愛的女兒們:
對不起,我現在只想對你們和你們的母親可欣說,對不起。
你們是我在這個世界最愛的人,我卻對不起你們中的每一個,并因此失去了可欣。
我們原以為,用我們的方式讓夏至,我的大女兒一生有伴,不孤單,卻意外地傷害了她;我們原以為我的小女兒可以在我們的呵護下幸??鞓?,卻把你推進父母雙在,卻仿佛單親的生活環境。
……
信很長。夏麥格和彭可欣商議,為了意外闖入他們生活的我能夠順利出生,彭可欣不得不用調往鄉下醫院工作掩蓋孕期和生產時間。獨生子女制度時代,12歲的夏至難以理解媽媽為何一定生一個弟弟妹妹來和她分享爸爸媽媽,他們本應屬于自己。氣憤的夏至從樹上扔下磚塊抗議,卻意外砸傷了彭可欣,夏至因此在恐懼和內疚中選擇忘掉彭可欣是她的親生母親。
“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故事,每個時代也都有每個時代的事故。我和媽媽祝我親愛的女兒忘記事故,只記得相親相愛,記得幸福?!毕柠湼裨谛诺淖詈髮懙馈?/p>
十
2033年,我40歲,著手設計地球第一座存貯式空間站,梧桐空間站,用于集中存儲地球逝去的生命。
空間站距離地球0.21億光年,面積0.21萬平方公里,終年零下21攝氏度。無論從地球直觀,還是從規劃完成的9個星際生活空間站眺望,梧桐空間站都是一朵盛開的梧桐花。
在遷移彭可欣的骨灰時,我和夏至不出意外地發現,里面是空的。